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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离职,未婚,女

孙凌宇 南方人物周刊 2022-03-18

▲江鹅:1975年生,台湾作家。散文集《俗女养成记》2021年由理想国在大陆出版。由该书改编的两季同名热门剧集在豆瓣网上分别获9.2、9.3的评分  图/陈佩芸

没有过人的美貌、才华和毅力,也可以收起优秀又好命的女人蓝图,理直气壮地活得普普通通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孙凌宇

实习记者 陈必欣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单身女性在走向年长的路上大概会叉出两种方向,一种渐渐磨尖隐形的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质,恨不得将“管好你自己”贴在脸上;另外一种则归顺得多,拎着帆布袋站在超市货架前比较价格的神情与任何主妇无异,在外洗头、做SPA面对陌生人打探私事时也不会立刻翻白眼,反而锻炼出了张口编造身世的能力,“嗯,和不同的男人生了两个孩子,丈夫都跑了。”“小孩啊,都跟着我,男孩喜欢唱歌,女孩顽皮,个子不高,但精力充沛,擅长短跑,晚上催她睡觉怎么也不睡”……那不过是她的两只猫,想聊多久都可以。


台湾女生江鹅是典型的后者。蘑菇头,白皮肤,高高的个子,声音轻柔,衣饰、妆容都再淡不过,仍无法在旁人的目光中藏躲。


高龄未婚,端坐家中刷手机都是错。逢年过节每次听到姨丈的例牌问话:“啊你哪时要请客?”只好乖巧地笑笑,说“现在就可以请你,走吧你想要吃什么?”


生长于台南,那里崇尚热闹,人情像太阳一样暖。江鹅从小跟着父母、阿公阿嬷一起经营中药铺,很早就懂得喝汽水会导致骨质疏松,油炸物引燥肝火,吃麻辣锅则阴虚,“肾会坏掉,眼睛会瞎掉”……因此直至二十多岁独自在台北工作生活,她才初尝并报复似的猛尝这些“垃圾食物”,下班累了,必去家楼下的超商买一包洋芋片,加一瓶可乐。


一日三餐之外,紧密的家庭生活更教会了童时的江鹅要机灵,不要惹诸位大人不高兴,不能成为某位不爱跟人讲话、养一堆猫、连自家亲戚都要加以指点的“怪人”。


长大后,她先试着做了热爱社交的一般众人,摸熟了主流的模式,却在半路上觉得事情不太对劲,才一步一步离群索居,既无奈又自顾自地,走上如今这个容易招人关切的、无夫无子的、拙于交际的、只对猫笑的、回家不看电视的、连吃饭都因吃素而难以随众的人生状态。


▲《俗女养成记》剧照


要不是改编自她笔下《俗女养成记》的同名电视剧热播(豆瓣上近20万人标记看过,且两季评分均超过9分),她大概会继续过着甚少打扰的生活——每个月接十通电话,一次买足一周的菜,开车去郊野的山林散步。近的话阳明山,远一点到宜兰。通常独身,即便找朋友,一次也只能约一个,否则在她看来便等同于“喧哗的的社交”。


她常笑自己是地缚灵——日本一种走不出结界的悲情妖怪,平日不轻易出门,10分钟车程的体检诊所,磨蹭了两个月才动身。


异地旅行另当别论,四处观赏购物少不了,但碰上人,仍只打一些出于必要的交道,比如好奇出租车司机仪表板上的设计,或是德国的文化差异。“但像美国人很爱那种small talk,就是Hi你今天觉得怎么样啊?我是非常厌烦的。”


她回忆每次从台南上高铁以后,“我整个人就安静了,臭脸到台北站。人的特性是不同的,有的人的确享受喧哗,他需要这种能量跟能量之间的拥抱,但有些人就不是嘛,慢慢地就感觉到,不用这么勉强。而且自从你安静下来以后,你比较看得到世界上有很多其他的人都很安静。人生只要能够安静就美好了大半。”



爱己如猫


不再勉强自己,开始逐步认识自己、接受自己,大概是中年的必修课题。40岁时,江鹅体会到生活不可能永远是最理想的样子,要学习调整、接受。“生活就是往前争取两步,再折衷退后一步,只要确认自己不要偏离轨道太多、朝着自己想去的方向就行了。”


在这方面,养了近半辈子的两只猫是她的金牌导师。起初她对它们总爱玩水、打翻饮水盆、再踩湿沙发地板和桌上电脑纸张的行为很是厌烦,后来意识到那无论如何也是自己的猫,且随着年月增长对它们的喜爱与不舍度也越来越高,只好尽可能想象它们玩水是一种生存必须的天然机制,还买来厚重的韩式石锅装水防倾倒,并随时准备好趴地擦水印。


“这是我对猫的爱,那么爱自己也就是,尽可能记得这个性格别扭处处瑕疵的自己,是我的生命,叹息碎念翻白眼免不了,但别那么全面且坚定地扼掐自己,尽量运用当下的智慧、余裕甚至慈悲,接纳这副德性,成全自己用最接近真实和健康的模样活着,尽量。每次能做到一点‘尽量’,都有一种‘我今天长大了会自己吃饭饭了’的骄傲,感觉很好。”


她将这些养猫哲学发布在社交平台上,出乎意料地得到编辑的赏识,提议为她出书。发现第二条营生道路之后,江鹅终于鼓起勇气辞职。


她学德文出身,此前工作近十年的公司主要做德国医疗器材进口。公司规模不大,一开始她在其中做外文秘书,屋檐底下只要是英文写的东西都归她处理,到后来业务范畴扩展至跟厂商的联络、客户的维系、交易的谈判等。


大小事务之外,30岁出头的女孩子,在职场上还得留心穿着、谈吐,她一度花功夫“跟上环境”,怀揣第一个名牌包时心里却只有困惑,而没有其他人透出的开心与得意;获得一些更抽象的人生成就,比如名片上升了头衔,她仍然觉得莫名其妙,“这种得意到底哪里来?”


物欲是短暂的救赎,即便不那么认可这套规则,但似乎别无选择,只好继续如身处密室般笨拙地摸索,“我会在预定完一个很无奈的工作出差行程之后,立刻紧接着安排一个度假行程;或者说哪天处理了一个非常棘手的客户,然后我心里很憋屈,那天下了班本来应该要打捷运回家的,但从办公室走到捷运站的路上,我就经过了百货公司,然后就会在路上就把当天的薪资所得全部花完。”


她自认欠缺耐力、抗压力和坚定的意志力。“就算我没加班,只是做基本的客户服务啦,去跟客户、厂商碰面啦,开会啦,出差啦,或光是在办公室里面烧脑,后来身体都吃不消,工作太重、心思太繁、睡眠太少、应酬太多,唇疱疹就来。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没热忱,如果是有热忱的事情做起来其实是有干劲的。”


身心俱疲后,她在39岁这一年选择辞去高薪工作。电视剧里这一桥段是女主角陈嘉玲的高光时刻——多年来逆来顺受的行政前辈终于发飙,衬衫顶端纽扣散开、头发凌乱地跟老板拍桌、放狠话,从被点燃到潇洒离开不过10秒——现实中江鹅完成这个动作却花了整整一年。没有陈嘉玲那样的戏剧化,她对老板也未曾抱有敌意,在她纠结的过程中对方还以为她心理出了问题而不断开导,最终仍难挡她身体里微弱却长久的对工作的反抗,她把事情妥善交接完,也认真做了储蓄,便平平淡淡地走进人生下一个阶段。




搜集猎豹斑点


继《俗女养成记》后,在2021年出版的《俗女日常》里,江鹅感慨道:“从前以为放弃是输家才做的事,哪里知道有些事情放弃了反而是晋级。”


延续的是一贯的安慰语调,让每一个和她一样没能成为职场精英、伟大母亲、健身房常客的普通女子在看完这些文字后都能暗自松一口气。


没有过人的美貌、才华和毅力,也可以收起优秀又好命的女人蓝图,理直气壮地活得普普通通。正如电视剧的英文片名《The Making of an Ordinary Woman》,江鹅想传达的是,货真价实地花了半辈子,才活成如今这样一个和大家一样的既成材又不成材的普通女人,不需要对自己、对这个社会感到抱歉。


她在文字间袒露自己千篇一律的生活(与认识十几年的朋友一起吃过100次饭,大概有80次都是鼎泰丰的蛋炒饭),以及偶尔闪现的慌张、梦幻与私密心情。在韫玉书院上生活散文写作课,发现学员名单里有好几个文字专业人士时,腹内涌出寒意;曾在梦里置身庭院,与一头威严华美的豹对视;“我常在过午时分,经过南下云嘉路段,冬日下午一点前后,非常难得的偶尔,反光板的斜面角度正好能把太阳光线折射进我的眼睛,等着我攀上一个独行的坡段,让触目所及的三个车道四行隔线每一片反光板,同时在我的视网膜上以金光绽放出绝丽繁花,场面庄严奥秘如法华,我在那个瞬间感到皮囊之下涌灌无法理解却能领受的极喜。”


《俗女日常》集结了她过去几年陆续写的专栏,一开始是两周一篇,“很快地我感到不行了,改成一个月一篇,持续了三年,但慢慢地心境上又不同了,不觉得有那么需要、那么想要去证明我也跟得上作家的脚步。”


写作对她而言是意外走上的小径,她也始终抱着“业余”的心态在参与。“你知道会写字的人,尤其那些会写文学性的人,这种人常常就是看不破放不下的人,看得破放得下的都当企业家去了,他要么往物质方面前进,要么往精神世界前进,但琢磨个三五年还没过去,还要写成字的,就变成作家。所以有一些文学作品是给人带来很大的陪伴感的,就是你知道那人也看到某些伤心,或是他看到生命中有一些困境,那未必会立即带领读者走出来,但在当下是个很大的陪伴。”


她喜爱台湾作家孙梓评的文字中对生命的温柔,也“疯狂迷恋”作家毕飞宇。“他有一本书叫作《小说课》,是他在课堂上或者在演讲里面谈论某些作品,他个人角度的解析,或者他分享他写某一些作品的内在曲折,这种东西你看会明白,但这是教不来的,他美其名是在跟你分享,但那个东西长在他身上,是他的生命历程,他所处在的土地,他身边的人和空气把它孕育出来的,有他的天才在里面,但也有他的人生在那里面,那个不是我学得来的,我只能热爱他、尊敬他,但我学不来。”



▲《俗女养成记2》剧照


她十分了解个体经验的不同,因此遇到对婚姻还有疑虑的女性推心置腹地来跟她倾诉,她也不会仗着过往经验给出斩钉截铁的建议。“我会听她讲,但我所要传递的信息通常是:你要为自己负责,你不能因为你今天结了婚了,觉得你以后的幸福会由婚姻帮你负责。或是你觉得你不结这个婚,那女性主义者要为你负责,事实上是没有任何人会为你负责,你自己要去衡量一下你手上有什么筹码。”


《俗女养成记》刚出来的半年,她收到非常多的回馈,读者纷纷表示那就是她们的故事。“那我有一个疑惑:怎么会?难道不是我的故事,怎么会是你的故事?后来我才发现,写作这件事送给我个很棒的礼物,是我在写我自己的故事,但那一个东西在读者的身体里面会活成他自己的故事。后来再有人告诉我说,他读了这个书觉得好有趣,好温暖,但也有人告诉我说他觉得很心酸,很悲伤,我完全都明白了,那是他们看见了自己的故事在这里面有响应。我觉得很光荣的是,有一个机会参与他的人生,他被提醒了之后,可以把那个故事记得好一段时间,或者说把它发展成另外一种人生的记忆。我那个时候真的觉得,哇这个好开心,这个是写作带给我非常大的满足,任何头衔跟实质利益来比都比不上。好像是我的生命跟他的生命有一个交汇。”


她享受在书写上有一种回顾的智慧视角。“很多人生的事件,在当下不会有答案。答案不是想出来的,是活着等到的。还没等到前人会有焦虑伤心,但带着长镜头回头看会有种温柔。”但她也清醒认知到,驾驭文字不是自己的终极慰解,甚至偶有“反正人话难逃以指指月”的虚无心情,“但是每一次借着吐露对生活难以自禁的理解或疑惑,解除或促成当下的孤独,都像是搜集到一枚独一无二的猎豹斑点。斑点成把成堆,在得以贴回豹身、精准就位以前,像攒在袋里的白米,埋手进去能摸到他人无法供应的熨帖,和因此不可能外求诠释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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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女养成记》1本

截止时间:2022年1月15日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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