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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滢 巴黎黑户、旧货商人与10年博士生

张明萌 南方人物周刊 2023-11-13

▲图/本刊记者 梁辰

“文本根本不知道是真是假,完全是流动的意义,甚至是一个词的搭载意义都很不稳定。但是物品已经是一个过去的东西了,它有它的真假,它是一种正确性,但在这之上,它有很多附加的意义,这个意义又是流变的,这中间有很多冲突和拉扯。这些审美的流变作用在我的生活上,让我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人。”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明萌  发自北京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被保卫的文学

2023年10月24日,第六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颁奖典礼在北京举行,费滢和其他四位提名者坐在台下。她凭借小说集《天珠传奇》入围。

入围者中,她的身份相对复杂。她出过三本书,第一本是中学时期写的《经常走神的女孩》,第二本是隔了近20年、于2020年出版的《东课楼经变》,第三本是2023年出版的中篇集《天珠传奇》。


如果搜索她的名字,还能看到她十多年前高考失利的信息。她曾获得“全球华人少年美文写作征文大赛”金奖,文章被收入高中语文教材。但她带着大家对其高考作文25分的种种猜测离开她成长的南京,赴法国求学,一路读到博士,同时经营自己的古玩小生意(法国签证上“职业”写的是“旧货商人”)。她在各地展会游走,身上常备放大镜(经常丢)、紫光灯和现金(摆摊时放旁边可以招财——一种古玩圈的玄学)三件套。

她的博士专业是“佛教文献学”,读了10年还没毕业,被导师称作“失踪人口”。由于行政手续中的种种阴差阳错,被迫成为黑户近四年。其间,她混迹于巴黎十三区中国城,读书、捡漏……本着一鱼多吃的原则,或曰“争取最大的劳动报偿”——就像她的《东课楼经变》,得奖拿一次奖金,期刊转载拿一次稿费,再分别用繁体中文、简体中文出版一次——她将所见所闻都(顺便)写了小说,主要体现在第三篇《天珠传奇》。第一篇《行则涣》发生在她的家乡里下河流域,内容倒也大差不差,永远是账户里没什么钱的小古玩商到处晃膀子。中间那篇叫《反景》,集合了戏曲、灵异、悬疑和科幻——一种很赛博的混搭。

人生经历丰富,写书倒成了其中不太起眼的一部分,尽管这部分让她获得更广泛的声名。她的小说《鸟》获得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大奖,《东课楼经变》获得台湾台积电文学奖首奖。她甚至没有花太多时间写作,《鸟》只写了一两个小时,《天珠传奇》里的三个中篇也全部在半年内完成。

作家唐诺说:“我见过非常多优秀的小说家,也见过一些天才的小说家,费滢是我看过最好的那几个之一,在我所碰到的人里应该不会超过三个……她的作品相对少,这是她的麻烦,我不确定小说界能不能得到这个人,她也许会有她觉得更有意思更有兴趣的事情去做。”正如在理想国文学奖颁奖典礼现场,没有人比她更关注赞助商的商品和发言。

作为旧货商人,宝珀的手表有可能成为她的单品。她曾略微研究过古董表,知道石英表和电子表给机械表带来的两次冲击。听发言时脑里闪现过法国女人总爱买一块小小的lip表搭配时装、意大利的vetta价格飙升的过程,以及le jour 是瑞士品牌的法国贴标等散碎记忆。古玩商术业有专攻,她偶尔学习的钟表知识只是拿来作客户谈资,“以显得有点格调”。

台上,赞助商的发言人针对“保卫复杂”给出了自己的定义:简单明快的表面,但机芯很复杂;而八百个零件的腕表,操作上又很简单。费滢突然明白了其中的用意:“或许机械表和文学做的事情某种程度是一致的,都是让时间显形的努力。”

她回忆起一些拍卖或者私人的交流会,悬浮、夸饰,商业味浓厚,但有种特别的体贴,那是资本主义发展到成熟阶段的产物,让人感受到一种公约的一点真诚。像毛姆《刀锋》里的艾略特,热衷于举办party,连安排座位也津津有味,在尖刻的同时也真诚且包容地托住了所有人的话头(甚至是粗鄙的美国趣味)。

“这个感觉复杂到,甚至我会觉得我们这些所谓搞文学的人所自带的(或有意显示的)一种清高的无知和无知的清高也被轻轻托举起来了。不,是被保卫了。毕竟相较之下,我们才是不专业的那一群。”她在事后写道。

费滢文如其人,一脸浑不吝,说话露出八颗牙,眼睛眯成一条缝。她笑声敞亮,衣服宽大松垮,两袖走路时晃晃悠悠。讲话时,她常摆弄绿色的鸭舌帽,上面有只鸭子正昂着头用翅膀比“耶”。她嘴里的古玩轶事、江湖传说、黑户秘闻一茬接一茬,条理清晰,如果不干这行大概还可以去说书。

她说自己是“生意人格转为的社牛”。嘻嘻哈哈的样子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哦,拍照除外。镜头前的费滢表情失去了刚刚的眉飞色舞,凝结的神采散落一地,活泛的面孔瞬间僵硬。

出版方介绍说,《天珠传奇》特别是《中国城》一篇,仿佛是“中国人写的世界文学”,是否准确要交由读者来评说,反正费滢手舞足蹈的时候挺“世界”的——丧着玩世不恭,又认真对待看到的不公——以她写的书评类推,这样直白下定义或许有些冒犯,也显得不太高级。如果看过她的豆瓣,多少能感觉到她密密麻麻的吐槽广播里潜藏的文学观:呈现,陈述,结束。

对了,直到现在,她博士还没毕业。由此可以期待这段主动或被动拉长的学术生涯延伸出更多的可能。

▲费滢参加国内古玩“床交会” 图/受访者提供



老派

2013年9月,费滢和母亲去旅行。旅途快结束时,母亲将身上剩下的2000欧元现金都给了她,语重心长道:“你年纪大了,要独立了。账户里也没多少钱了,这2000欧元你拿走吧。”

回到巴黎,2000欧迅速被一个月的房租(700欧)、一年的地铁票(700欧)、一学期的学费(400欧)肢解,只剩了一百多欧。她苦于生计,恰巧看见王菲和郭德纲在新闻照片里戴着唐八棱,当时市面上卖一万元人民币一颗。她知道这个珠子的来处:这是一种在汉代到唐代之间产生的玛瑙珠,基本从中亚进口,全球范围都有,量大、长得像,特异性有限。

她想到汪曾祺的《跑警报》:有人带金子,必有人会丢掉金子,有人丢金子,就会有人捡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捡到金子。“我是人,为什么不能捡到?”她在jstor(学术网站)上下载相关资料,借阅书籍,研究古代珠子的流通。“我用一种写博士论文提纲的心情,搜罗了所有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材料。”费滢说,“加上原有的一些知识,较为容易辨别大致在什么年代、什么范围,研究更是为了看它最可能在哪儿的市场上被发现。”

一个月后,她开始在更大的范围内搜集散落的唐八棱。她去了法国古董市场和一些交易会,eBay(线上拍卖及购物网站)翻了一千页,终于找到一条16颗的唐八棱手串,售价100美元。正值感恩节期间,卖家无心理会,“就100美元,我又不是艺术家,不会用你们的iPhone帮你们拍什么清晰的照片。”她只好求着卖家在灯光下拍了一颗珠子的特写照片确认真伪,再花100美元运费让这串珠子漂洋过海到了手中,转手卖给国内的商家,一颗5000元人民币,8万到手。自此算是入了行,正式成为一名古玩商。

她总结,自己的古玩小生意大多数时候在提供一种服务,帮客户找到想要的东西。对大部分收藏者来说,古玩是一种彰显生活品味的消费品,类型选择上基本都随大流,市面上流行什么就想找什么。这些年,除了各种年代的玉石,她还帮人找过30年以上的老白茶、上了年份的茅台酒。“茅台也算是古玩吗?”“连冬虫夏草都算。”

“这都是想不到的一些需求。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还要帮他们安排菜、安排宴席。比如说有意思的局,我在这个局上展示什么样的东西,我帮你安排。”费滢说,“大体上某种享受的、精致的、艺术的、奢侈的东西都可以事先统筹。”

▲费滢在杭州二百大古玩市场摆摊 图/受访者提供

“(古玩商人)是一个很怀旧的职业,当然有很多的坑和骗术,但是也有道义和江湖规矩。结账时的说辞必不可少。去跟他们交换知识、主导他们品味的时候,又有夸大与说服的部分。一个客户信赖你,他把所有这方面的投资集中交付给你,让你帮他找心仪的物品,你要保真,并且可以退货。但你是他们的朋友吗?你只是一个商人。他们有些场合也会邀请你一起出席,权当某种文化筹码。你收取费用,但你又是他们的老朋友。非常有意思。这是一种自古有之的、老派的社交关系。”费滢说。

老派交往不仅需要辨认真假的专业能力,更要人情练达。费滢在国外接触到的顶级古玩商大多名校毕业,经过系统培训,掌握多种语言,常与上流社会打交道,眼力极好,待人接物既专业又妥帖。“在国外,收藏是一个中产以上的文化品位的象征,有太多文化加载的价值。”国内的古玩行业尚未成熟,不太会形成阶层,假货占了市场的99%,卖老货的古玩商大多是铲地皮出身,“他们都很爱看书。”

国内买古玩的人阶层不定,来路不明,故而对古玩商的社交能力挑战极大。费滢的一位朋友促成了一笔百万级的生意,送货时,对方指着家里的藏品,问这些东西好不好。朋友诚实地说:“有一些是假的。”对方脸一下就黑了,从头到尾没提交易的事,客气地喝完茶,再客气地送走他。

古玩交流会几乎天天有,体力好的古玩商人一年可以360天都在展会上。衣食住行一定能省则省,飞机、高铁都不坐,换长途汽车、绿皮火车等各种各样的老派交通工具,一路车马人都慢。到了也不一定会住酒店,“75元一晚的洗浴中心不香吗?起来还有早餐。”费滢在德国跑展会,几个人包一辆小面包车,第二天早上去同行的大卡车集装箱里喝咖啡。但也是这群人,转眼就在交易会上买入价格高昂的祖母绿。

在交易会上互相看上东西了就开始“打仗”,彼此不透露底价,相互叫价,“相互创造GDP”,费滢旁观过交易额最高的一次有150万。入夜后,只剩下同行,几人合点一份夜宵、买几瓶酒开始诉衷肠。酒意上头,还不忘正事:“白天那个东西我们再谈谈。”

“古玩的世界充满尔虞我诈的经济行为,但也是这个圈子,会有非常纯真与直白的东西出来。”比如有这样的古玩商,他认为你是我的朋友,今天你又带了别的朋友来到我的摊子,那就统统一百块,“你来了我必须给你面子。”再比如,我认识你,我们在这个地方碰到了,你说最近不太好,那我必须给你“开张”(买你一件东西)。“这就是道义。你客气,我比你还客气。你讲究,我比你还讲究。”费滢说,“这种关系有一种慰藉,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利他的社会了,但这个行业还能给别人让利,给别人留有余地,每个链条都能转起来。”

▲费滢在永乐拍卖上手学习 图/受访者提供



底色

费滢的古玩启蒙来自10岁时在街头偶遇的卖假货的河南人(“没有说河南人不好的意思。”她补充)。她在南京逛地摊,被他们的假货吸引。他们请她吃零食,告诉她这些都是假货。她受邀去了他们的小作坊,有一搭没一搭学了不少造假的技术。“因为造假的技术是真的,围绕着造假的所有知识,都是你鉴定真品的知识。”他们甚至教费滢做人,援引众多收货的故事,比如5000元的货,货主因为毒瘾犯了,2800元也肯卖。以此警示:黄赌毒不能沾,一沾就完蛋。

她喜欢古玩的原因同样来自这段经历。“古玩是一个人精神的累积,是在一个时代审美一种非常浓缩的体现。比如大家都说宋代的审美代表了中国审美的一个高峰,你看它一个瓷瓶,(只是)青白瓷那种线条,就能说这是中国审美的最高峰了?这本身就是让我觉得有超过意义的东西。古玩可以是100%真,但是判断在移动,还有各种意义上的演变,整体比较吸引我。它不像一个文本,文本根本不知道是真是假,完全是流动的意义,甚至是一个词的搭载意义都很不稳定。它太容易被很多人使用之后,又确定成另一个意思。但是物品已经是一个过去的东西了,它有它的真假,它是一种正确性,但在这之上,它有很多附加的意义,这个意义又是流变的,这中间有很多冲突和拉扯。我确实体会到一种很徒劳或者很无意义的东西,这些审美的流变作用在我的生活上,让我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人。”

玩世不恭是费滢的底色,让呈现在小说里、脱胎自生活中的所有焦虑似乎都伤不到她,符合她的人物画像大概是永远晃着膀子在大大小小的街头游荡。

2016年11月,费滢按规定去更新下一年的居留。法国行政处理很慢,积压了太多申请,系统也常崩溃,无法线上预约。她只能在生活区的移民局排队,抢每天的50个号。经历了两三次失败后,她提前在雪夜的凌晨4点排队到天明,终于坐到了移民局的工作人员面前。工作人员将她排到半年后交材料。交完材料一个月,对方来信告知,她申请得太晚,资料在警察局的系统里卡住了,建议回国重新申请留学签证。她又排了一次队去申诉,被驳回。同时因为有过申诉,她的材料被系统锁住,无法再被受理。

她就这么成了黑户。她找到一名专为阿尔及利亚人打官司的律师,对方告诉她,再黑两年,凑够10年在法时间,就可以走身份常规化的流程。律师收费1800欧元,费滢震惊于收费之良心,对方说:“因为我也不确定能不能帮你办。”

律师有两个建议:“第一,把现在的纸质护照撕了,申请个新的,反正警察局和出入境都没联网。第二,换一个警察局,这个警察局态度差业内知名,咱们换个地区吧。”于是她搬到离巴黎十三区中国城一站地铁的94省,开始了一场两年多没有居留证件的豪赌。接着有了《天珠传奇》的故事。

成为黑户有许多事做不了,比如合法打工。很多人看到费滢无所事事都会替她焦虑,但她自己确实不着急。“可能从小形成的一种个性,我觉得都很烂,或者反正都会这样,你要急什么呢?人生它就是这样的。三岁看老吧,你也不知道是怎么样变成这样的人的,但是我确实从来没有为自身的任何问题焦虑过。要说焦虑,那可能也只是会为社会的公平正义而焦虑。”她说,“就像我对古玩会有一种认真、诚实的态度,这件物品它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它是什么时代的、它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会非常较真。我对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也是这样的态度,这个事情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每个人是否得到他应得的,甚至一本书应该被怎样评价,甚至我当时可能会做出一种误判,但是在那个时候我是非常较真的,它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是我对某件物质上存有的、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又不是足够在意,因为我觉得喜欢的东西终究是流动的。”

世界好像越来越糟糕,确实很难让人感到轻松,或许这也是费滢在豆瓣发表了太多议论的原因之一。“因为你不可能处理所有事,如果你想发表一些看法,你就要承担后果,我希望以后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承担,现在不一定能的。有时候你的态度、声音也会被曲解,我看了太多事情,太多行动所造成的后果,都是这样发生的,哪怕出发点很好。甚至在历史里,有太多个人的声音,会为一些社会现象发声,但发声后整个事件的走向、造成的很大的后果,其实不是一个人可以承担的。就像你造出核弹一样。每个个体都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就像我做古玩,我为我卖出去的每一件东西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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