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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晚清的科幻小说,就从梁启超的日记开始

文景 2022-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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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是中国文化的重要转折期,这个时代从政治上来讲动荡不安,可是从文化史来看,却是非常丰富的时代。中国文化开启了从传统中国模式走向现代中国模式这样一个极为复杂的历程。国际知名学者李欧梵教授曾师从史华慈、费正清等思想史大师,他对晚清的兴趣虽从文学或者说文化史着手,但深知如果研究晚清文学却不研究晚清的思想,是“说不过去的”。他特别看重晚清最末的这十年,也就是1900年至1911年辛亥革命的时期。


据熊月之教授研究,这十年整个的出版量超过了前一百年,翻译作品有六七百种之多,占当时出版量的69%左右。数量之大到了惊人的程度,这当中自然也包括科幻小说。梁启超那篇有名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下子把小说的地位提得非常高,跟政治连在了一起,带动了写作风气。在自己创办的《新小说》第一期,他还曾翻译一篇科幻小说《海底旅行》(刊中未注明原作者,经李欧梵教授考证,作者就是流行至今的儒勒·凡尔纳)。


儒勒·凡尔纳


严格来说,中国没有科幻小说。科幻想象在当时进入了晚清读者的想象领域,而通俗小说的流行一定是和晚清人民的想象交相呼应的。李欧梵老师认为,所有小说的想象叙事,都需要两个基本的条件——对于时间观念和空间观念的掌握或改变。那么中国是什么时候进入西方式的现代性的时间观念的呢?让我们从梁启超的《夏威夷游记》(又名《汗漫录》)谈起——   


以下内容节选自《两间驻望》

第二讲“西学东渐:晚清文学中的乌托邦想象”


梁启超《汗漫录》日记的第一天的时间是1899年西历的12月19日,即中历十一月十七日,他在下面括弧里说“(以后所记皆用西历)”,我觉得这句话是梁启超思想的一个重要变革。他非但记录了他的世界观的改变,而且影响所及,我认为整个晚清的科幻小说就从这里开始。为什么这样开始呢?因为他正式把西方的时间观经由西历介绍进来了。西历是从耶稣生下来以后纪年的,现代西历时间的观念是直线进行的,从过去、现在到将来,而将来非但变成一种可能,而且几乎可以变成一个想象的现实,从过去进到将来,是可以算出来的,或者说可以预测出来的。西方科幻小说最主要的特点,就是把时间设在将来。前面提过的《回头记》是一个例子。我这里再介绍一本,《梦游二十一世纪》,讲得清清楚楚,故事发生在2065年,因为故事从这一年开始,遂使得将来的时间可以被想象、被推测。那么中国以前的小说里面有没有将来的想象呢?当然有,但是不多。唐朝传奇里就有,可是写的不见得是将来,例如《枕中记》,就是把一个人物的仕途以梦的形式经历了一遍,这个人在梦里过了一辈子,最终发现原来是一个梦。《南柯太守传》的故事是说一个人睡在槐树下,梦见自己做了大槐安国驸马,生了子女,做了太守,荣耀一时,醒时发现树里面很多蚂蚁,原来自己梦中进入了蚂蚁的世界。当然还有故事说有人一梦就见到西王母,见到龙王女......这些故事可以把日常的时空压缩在梦里,但基本上没有将来式的想象。


《两间驻望》实拍图


将来的想象是和西方直线进行的时间观念连在一起的,也和西方乌托邦的想象有关。“乌托邦”这个词出自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1478—1535)的那部名著,它的理念是从柏拉图得来的,内容大多是为将来设计一个理想社会的蓝图,因此也和所谓的“空想社会主义”有关系。马克思曾经特别提出傅立叶(Charles Fourier,1772—1837)的作品,傅立叶想象到将来的社会,连巴黎的房子是什么样子都设计出来了,各个房子的二楼是连起来的,可以从这里一直走到那里,想得非常仔细。而另一位空想社会主义者——英国人欧文(Robert Owen,1771—1858)就不太一样,它的城市观念不那么浓,而是一个乡村,有很多科技,农业和科技结合在一起,这是十九世纪英国的传统。俄国最有名的乌托邦小说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What is to be Done?),想象一个革命的新社会,里面有高楼大厦,也有电气,这是一群革命同志建立的极端现代化的社会。这一系列的东西和西方现代性的时间观念都有关联,但这些重要的经典,除了摩尔的《乌托邦》(这个译名出自严复)曾被提过,其他重要作品在晚清都没有被介绍进来,直到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才开始讨论傅立叶、欧文和圣西门的空想社会主义,然而到了那个时候,科幻小说反而不流行了。


车尔尼雪夫斯基


晚清科幻小说的流行,不但内容新颖,而且很容易读,有娱乐性,读多了,关于将来的观念,漂浮在字里行间,慢慢就产生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梁启超的西方知识也和另一种个人经验有关。大家知道,基督教青年会刚刚在上海成立的时候,梁启超曾经在那里做过秘书,而成立基督教青年会的那个人就是李提摩太,他是一个非常有胆量、有雄心的传教士。他带来了一些他认为重要的西方书籍,和他的助手翻译成中文。有一本很重要的历史书叫作《泰西新史揽要》,后来被改写成《泰西历史演义》,成了通俗小说,陈建华已经做过研究了。另外一本就是《回头看》(Looking Backward),原名叫作《回头看记略》,李提摩太把它节录出来献给清朝政府,认为这个理想小说里面所描写的将来是中国可以借鉴的。这本英文书我读了两遍,现在买不到了,薄薄的一本,作者是爱德华·贝拉米(Edward Bellamy),副标题是“公元2000—1887年”,所以这个将来的世界是从2000年回头倒叙的。它的故事一开始就讲一个波士顿人叫作朱利安·韦斯特(Julian West),他说:“我在1857年诞生于波士顿城。”什么?1857?你以为我说错了?应该是1987年才是啊......其实并没有说错,小说的主人翁“出生在1857年圣诞节的第二天,也就是12月26日下午4点钟左右,第一次感到波士顿的东风的吹拂。我向读者保证,那个遥远的年代的东风,跟现时公元2000年的东风是同样凛冽刺骨的”。


《两间驻望》实拍图


故事是从一个非常幻想性的新世纪里面,回头看当时作者生活的那个非常混乱的波士顿的情况。作者用这个办法提倡改革,认为这部小说不是社会主义小说,是资本主义小说。将来最好的资本主义,国家拥有一些重要的交通工具之外,还要兴办商场,没有货币,每人就拿一张信用卡,你要买什么,就各取所需,各尽所能。他是把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理想合在一起,生活非常舒服,晚上睡觉的时候,电话一按就有古典音乐出来,有一个小卡片,卡片一按,你要听管风琴就有管风琴,要听小提琴就有小提琴,还有花园,等等,这就跟现在很像了。作者是一个美国的爱国主义者,他的目的就是说,在美国,如果大家一起努力的话,能够用一种理性的、有效的方式,把美国社会变得很好。所以有人认为,他的这种理想和美国后来所谓的“泰勒主义”(Taylorism)很像—有一个叫作泰勒的人,他讲求效率,发明一种集体分工的方法,使得美国的汽车制造得又快又好。我们现在就受他的影响,搞得忙得要命,就是泰勒的问题。他的整个这套东西——杰姆逊认为是很重要的——不仅是讲求效率,而且就是为了资本主义可以得到更大的利润。


《两间驻望》实拍图


梁启超讲求小说的效用,不是为了好玩,而是为了更重要的政治目的。可是非常有意思的是,不到几年,好像是1904、1905年左右,《回头看》这部“理想小说”就变成了通俗的章回体小说。我曾经对照过它的第一章,发现中文版里面把时间的次序讲得非常仔细,生怕读者不懂。因为,一觉醒来,时间搞错了怎么办?当时一般的读者对于西历还不是那么容易认可,这个观念很难搞清楚,所以译者用这个办法来解释,原来时间是这样的,可以从将来往回看。这个从将来往回看的模式,直接进入了梁启超自己的小说《新中国未来记》。各位想一想,《新中国未来记》的第一章是庆祝1962年,庆祝中国新立宪六十周年,上海开博览会,有一位孔先生上台演讲,回顾往事。这个模式我想是直接可以和贝拉米的《回头看》连在一起的。这个观念性的改变刚好发生在1900年左右,前后不超过两年,直接进入了晚清小说家的脑子里面,于是他们就可以经过翻译和改写,带动一大批科幻小说的发展。


第二个先决条件就是空间观念。现在讲空间的人太多了,因为有人认为后现代理论都是以空间为主,特别是研究建筑或其他艺术形式的,讲空间讲得太离奇,变成一些太过抽象的东西。可是我心目中的空间是有很具体的历史的体会性的。为什么呢?又要从梁启超讲起。前面说过,他从“国人”变成“世界人”的时候,他个人的经验里面中国的想象版图也扩大了。从中国到其他国家,要经过几个不同的疆域,那么对疆域的界线也就开始有知觉了。不像中国古时候就是一个“中朝”,所谓“Middle Kingdom”,中国是中心,蛮夷是在周边。你离开了中土领域就会进入蛮夷之邦,进入蛮夷之邦就会碰见神仙鬼怪了。比如《西游记》里面唐僧取经,到他离开大唐国界的时候,妖怪就出现了,大唐国界里面是没有妖怪的。更早的边境神话还有西王母,西王母的领域大概在西边;同时还有秦始皇为了长生不老,派人到蓬莱仙岛去求仙丹,大概这仙岛是在东海,但到底有多远?靠近哪里?有人说靠近日本,那是后来人讲的。其实也无所谓,因为神话传说中的那种算计不是那么精确的。古人对中土——中国本身——的想象基本上有两个模式:一个是圆的,盘古开天辟地,地陷东南,所以中国想象中的地球是扁圆形的;另外一个传统,从道家得来的观念,认为地是方的,四方的,刚好和中国传统的时间观念四季是配合起来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从古时候的长安城的都市街道,一直到一般士大夫阶层住的房子,都是依据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为主轴。以至于北京奥运会的“水立方”的设计灵感都是从这儿出来的,至少表面上如此。


《两间驻望》实拍图


可是到了清末,1900年左右,空间的观念有所改变。第一个原因就是这种方圆的模式太简单了,它不能够概括整个的世界和地球。清朝的几位外交官和政治家,像薛福成这些人到国外去,回来写报告,里面就讲到这一点,当然还有像魏源写的《海国图志》,把基本的世界地理带进来了。现代地理学是和认识西方世界几乎同步的,而画的地图也越来越精确。鸦片战争后英国人打进中国来,英国人最厉害的就是地图。当时镇守边防的人就觉得英国人的地图太厉害了,在进占香港之前,地图测量非常精准。于是世界地图就引起了中国人对五大洲的想象,他们也知道世界分为五大洲,但还搞不清楚大洋洲在哪里、非洲在哪里,只好靠想象。可有些东西是直接从历史经验中得来的,比如说1904年美国禁止华工,在中国引起轩然大波,掀起抵制美货的反美华工运动,于是在一般人脑子里,美国在哪里至少有个印象。所以开始扩展对于地理空间的想象,在这个世界地图里面中国的地位如何、所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变成大家所关心的问题。


《两间驻望:中西互动下的中国现代文学》

李欧梵 演讲

席云舒 录音整理


 游望中西,以比较视野廓清中国文学的现代主义脉络

● 触类旁通,由人性与文学之关系探微现代性遗产,今人应对人文危机的可能


本书内容出自李欧梵教授受邀为北京大学第三届“胡适人文讲座”所做的五次讲演。李欧梵教授回归到中国现代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的一个传统题目——中西文学关系或者中西文化关系的研究,用自己的思想史方法把文本和文化史连在一起。首先尝试厘清现代、现代性和现代文学或者说现代主义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勾勒出现代主义的历史和文化背景的轮廓。进而通过四个专题——晚清文学中的乌托邦想象、1930年代中西文坛的“左翼”国际主义、维柯—萨义德—朱光潜的人文主义遗产,以及台湾的“学院现代主义”——来探讨中国现代文学如何接收和处理西方现代主义所带来的“现实的焦虑”,今天我们又能从20世纪的历史种继承怎样的遗产以应对新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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