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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必须赞颂的愚人(二)

2015-06-10 史航 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转载须经作者授权。史航,编剧,策划人,书评人,代表作品: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舞台剧《我爱×××》《空中花园谋杀案》《初恋》。



那些必须赞颂的愚人(二)


文/史航



再找一颗洋葱来剥,我愿意选择欧内斯特·海明威,这位一直号称“可以被打败,不会被征服”的硬汉。硬汉,也就是一颗比较壮硕的洋葱吧。


人人都说海明威年轻时在《堪萨斯星报》学到简洁的行文,记者的冷峻,老海一概不认,他说我学到的是“如何让酒鬼清醒”。他要采访的多是劳工,要把他们从街头抓来,来个土耳其浴,再带到打字机前,逼他开口。多年后自戕的一刻,他是否意识到,人有权永远不清醒,活得像个孩子,醉汉,或者醉醺醺的孩子?

  

我爱读海明威的回忆录《流动的盛宴》,结尾提到他见异思迁之后,重返巴黎,闻着锯木厂的味道,看着月台上等待自己的红发妻子哈德莱,他是这样描述的:“……我恨不得在只爱着她而没有爱上别人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

  

他当然没有死去,那个别人也活得兴高采烈,那就是富家女波琳。哈德莱是红发但并没有性如烈火,她比海明威大八岁,是个厚道女子。她对这对出轨男女的唯一要求就是分居一百天,若还相爱,她就签字离婚,成全他们。波琳同意,为此避嫌,干脆搬出了这个城市。但,哈德莱联队弃守的阵地,波琳师团就能守住吗?

  

海明威后来说起,怎么认识玛琳·黛德丽的:“那时我穷得叮当响,坐二等舱,遇上朋友,借了我备用晚礼服,带我去头等舱用餐。她出现了,穿着镶白珠的紧身长袍,戏剧性停顿一下,缓缓走下楼梯,这是给她的讨好宴会。可她数了座椅,连她十三人,她有点忌讳,转身要走。我就那么走过去,成为第十三个客人。”她后来分外信任他,人生大事总要敲个电话过去,她说我跟老爸(大家对海明威的昵称)没有搞在一起的原因,是总有一方当时不是闲着的,就算双方都闲下来了,那时候一定都是为情所困,分外疲倦,“就像两个输光了的骠骑兵军官,谁也不想再碰一下纸牌。”她说得可真俏皮。

  

还有英格丽·褒曼呢,她与意大利导演罗西里尼出轨相爱,举世沸沸。海明威写信了:“女儿,卡波里好玩吗?我觉得那地方景色虽美,却很肮脏。你好吗?这是最要紧的问题。可能你也很美,但很肮脏吧?女儿,你听着,别忧虑,忧虑无补实际。告诉罗伯特(罗西里尼的名字),对你,他要做个好小子,否则,爸爸先生会在他不上班的早晨,前来把他干掉。”

  

就像老舍小说《离婚》里写的:“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儿就这么足。”海明威也是所有姑娘的老爸。

  

谣传海明威死于丛林空难,年轻的美女阿德丽安娜,给《过河入林》设计封面的阿德丽安娜,海明威为她写出了《过河入林》和《老人与海》的阿德丽安娜,央求好友带她去古巴,她就想去把海明威的庄园烧掉。

  

“这样就没人能睡在你的床上,坐在你的椅子上,走上你的白色塔楼……她还打算毁掉那个游泳池呢!可怜的、该死的姑娘啊。”好友醉醺醺地告诉海明威,他说该死,意思还是说她可怜。还好,好友阻止了她。

  

顺便说一句,海明威要献给阿德里安娜的名作《老人与海》,他曾起过几个非常不靠谱的名字,比如《现有的海》,《人的尊严》……确实太愚蠢了。

  

还是开篇那句话,笨蛋虽笨,总有更笨的笨蛋为他喝彩。趾高气扬的海明威身边,就有臊眉耷眼的菲茨杰拉德。《乞力马扎罗的雪》里,海明威写到可怜的朱利安,写到他对有钱人的敬畏。“‘有钱人跟你我不同。他们的钱更多。’这话对朱利安来说并不好笑。他认为有钱人是个特殊的魅力种族。要是明白那些人并非这样,就毁了他,正像别的事毁了他。”谁都知道,朱利安就是菲茨杰拉德。而海明威的这段揶揄,也有利于大家理解去年的热门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那电影改编自菲茨杰拉德的同名小说。

  

“菲茨杰拉德带小女儿来拜访我。我们聊着,小姑娘要撒尿。我说厕所在下一层。斯科特说太远了,就在走廊撒吧。看门人看到台阶上有尿流下来,上来跟斯科特说:‘小姐要是去厕所,不是舒服得多吗?’斯科特说我把你脑袋按厕所里去!然后他就回我房间开始撕墙纸。后来我给房东重贴了整个房间。”



  

不止如此。海明威有次,当着菲茨杰拉德的著名祸水妻子姗尔达的面,打了他耳光,因为他故意搅局,不让海明威回城里办事,为此不惜送行时踢碎吉普车玻璃,弄得车里都是血和碎玻璃。

  

但他当然是爱着他的,就像一个醉鬼爱着另一个醉鬼,一个傻瓜爱着另一个傻瓜。

  

爱着海明威这厮的,就更多了。

  

他有个朋友叫迈克沃德,很聋但对他很忠实。海明威的女友波琳是这么谈迈克沃德的:“如果欧内斯特杀了自己母亲,迈克也会说——那是人家自己的母亲。”

  

有一次迈克去看海明威,左手肿得像南瓜。他说他在亨利酒吧吧台,听到旁边两人提到海明威,听不清,就过去问:“你是欧内斯特的朋友吗?”人家说不是。他就揍了人家。“我估量他不是你的朋友,那他就没有谈论你的权利……不过,也许是我听错了。”

  

发生在酒吧的、关于海明威的、另一个令人无语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个退休拳师,带着他宠爱的狮子,常来哈里酒吧,一来就坐吧台,狮子规规矩矩坐旁边,不叫不吼,可它在地板拉屎。这对生意很不利,哈里尽可能礼貌地请他下次别带狮子。可他还是带来,狮子还是拉。这次海明威就走过去,抓住这轻重量级拳手,把他推倒在大街上。再抓住狮子鬃毛,也拽出去了。因为,哈里是他的朋友啊。

  

海明威还有一个值得提起的朋友,年轻的杂志编辑霍契勒,他的那本《爸爸海明威》是关于海明威最精彩的(但可能不是最真实的)回忆录。

  

当初,初出茅庐的他去古巴找海明威组稿,让他写《文学的未来》。那组文章叫《一切的未来》,亨特福特二世写汽车,弗兰克赖特写建筑,毕加索写美术。霍契勒不敢见海明威,在宾馆喷泉边坐了两天,采取了胆小鬼的荒谬方法,给海明威写信,表明自己不想去打扰,请他写几句回绝的话就行了。第二天一早,他接到电话:“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归!你会在赫斯特报系丢脸的。他们会从此把你当麻风病人的。你想在五点钟左右喝几杯吗?”

  

见面就喝,喝完他问霍契勒要不要加入他创办的皇家食虾者协会,以后吃虾只吃头尾。问完带他出海玩耍。这样玩耍两天,该告别了,他顺便向霍契勒问起稿酬(总算想起来了)。结果——“一万五?!娘的!这钱就够振兴文学的未来了!我会写成无保留的好文章。”

  

后来文章没有交稿,但他们成为好友。小伙子忘不了那年在普罗旺斯的旺多姆,海明威提到逝去的老友:“好样的老鲍勃,还有麦克斯韦尔·珀金斯……查理斯·克里布纳……我非常想念查理。该死!当事情一团糟的时候,还有谁和我并肩作战呢?你就是留下来的一个。候补兵站空了,补充兵员没有了。”孤单的老头,铭心刻骨的年轻人和一个愚蠢而准确的比喻。

  

霍契勒有一次陪海明威下山,路过一书店,欧内斯特停下脚步注视橱窗。有位青年作家最近出版的几本书,摆放特别醒目。橱窗广告上写着:“种种迹象表明,这位作家有灿烂的前途。”海明威问霍契勒:“你读过这家伙?”“没。”“我可读过。”他从口袋里掏出铅笔头,在广告上写:“种种迹象全错了。”

  

海明威瞧不起的作家太多了,他跟霍契勒说:“常有人剽窃我。二战时我跟一位结识了很久的作家走了不少地方。我对他谈起很多事情,就像你对待朋友一样。我告诉他如何推算最有效的空袭警报,就是观看田野里的牛。牛群僵立不动,不再吃草,就是它们知道飞机要来了。两天后,他给他报社发了报道,说牛群对空袭有反应。”

  

“还有一位‘知名作家’,常常剽窃我的短篇小说。我刚一写完,他就偷走了。他把小说里的人名地名改动一下,卖的钱比我得到的还多!我想了个办法整他:我两年停止写作。这个婊子养的,他就饿死啦!”好吧,这次我们听出来,他是在吹牛。那种人,那么容易饿死?



  

海明威也尊敬该尊敬的人。

  

“合众国际社马德里九月十六日电:今天海明威向扒手呼吁归还钱包,这是上周在马德里看斗牛时被扒的。他说那钱包是他儿子帕特里克送他的礼物,帕特里克是东非坦噶尼喀殖民地的职业猎手。‘我请求你寄还我的皮夹,里面有圣克里斯托芬的圣像。至于里面的一百五十美元,是你的技巧应得的奖励。’”

  

但是不管怎么说,管海明威叫傻瓜,还是需要一些勇气的,或者,另外一些证据。

  

海明威年轻的时候,跟女友哈德莱(红头发那个)用胡桃汁染花了脸,这样就能混进吉卜赛人的舞会了。他们身上没几个钱,就想去喝点不花钱的酒。但,舞会上什么喝的都没有。而他们脸上染的胡桃汁,一个星期才褪掉。

  

更年轻的时候,海明威第一次从意大利来法国,坐的火车是三等车厢。车厢里有位很美的瑞士姑娘。火车在上坡,很慢。他想给那姑娘留下深刻一点的印象,就跳出车厢,摘一束相当美丽的山花。可他不知道前面有个隧道,而火车穿越隧道,车厢门都要上锁。他没法回到车厢里,只能贴着车厢穿越这条黑暗的隧道。全身擦伤,淌血,衣服扯破,最后乘务员打开车厢门,他爬进车厢,花还在手里,于是他过去递给那姑娘。花瓣上有血,也有煤灰,五颜六色。剩下的旅程,她主要忙着给他包扎伤口。

  

第二个故事是浪漫,第一个也是浪漫。本来可以不做,觉得有意思,就还是付出代价去做的,就是浪漫。浑身的小伤口和一个星期的胡桃汁脸,都值得回味,都值得付出代价,那代价就是被人看成傻瓜。

  

接着可以说到另外一个硬汉了,日本的黑泽明导演,江湖人称黑泽天皇。

  

日本的国民女演员高峰秀子的自传《从影五十年》,那里有年轻的黑泽明给年轻的她的情书:“已是半夜,我在写剧本,可突然想撒尿。到楼下上厕所,又嫌麻烦,于是打开窗子就撒了起来。哗哗哗……正在屋顶的一只大猫被吓跑了。我撒的时间很长,说不定楼下的人以为是下起雨来了……”秀子读了,觉得真是粗野,就把信撕了,扔进河里,哗哗哗,信被冲走了。

  

黑泽明的女儿则回忆,每次自己生病、家里来医生打针的时候,爸爸就躲在院子里,还假装练习高尔夫球,他怕看到这个场面。

  

说完胆小的男子,再看一位胆大的女子。谢其章的《书呆温梦录》里提到:“1945年5月捷克爆发反纳粹起义,俄军开进布拉格,作家纳博科夫的姐姐在图书馆工作,她知道德国军官要逃走了,但他们借的图书尚未归还。她和一位同事决定把书要回来。他们找到德国飞行员的住处,对方冷静归还了书籍,那时马路已禁止通行,到处架起机枪。”

  

作为一个前图书管理员,我被这位姐姐的行为深深折服。胆子不小的还有纳博科夫本人,他不仅能写《洛丽塔》那样又暧昧又犀利的小说,还喜欢捕蝴蝶,还在佛蒙特州吃过蝴蝶:“我没发现帝王蝶和副王蛱蝶之间有什么区别,一样无法下咽,味道就像杏仁核生奶酪混在一起。”

  

行。真行。我只吃过烧烤后的蝗虫蜻蜓毛毛虫,都是卅年前的往事了,记得蝗虫像烤煳的玉米。好吧,我快把自己也列在愚人名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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