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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书的艺术

2015-06-17 华盛顿·欧文 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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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书的艺术


文/华盛顿·欧文

译/王义国



辛尼修说:“与偷死人的衣服相比,偷死人的劳动果实是更大的过错。”如果辛尼修的这个严厉判决是合理的话,那么大多数作家又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伯顿《忧郁的剖析》

我经常惊异于出版业的极其多产,并且惊异,大自然本来似乎给如此众多的人们带来头脑贫瘠的诅咒,可他们的头脑却又充塞着卷帙浩繁的作品,这又何以能如此。然而,当人在人生之旅中继续前行时,他所惊奇的对象也就日益减少,而且他也一再为某件奇迹般的大事找出某种十分简单的原因。我在这个伟大的大都会游历时,就是这样碰巧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场面,它向我披露了出书技巧的某些神秘之处,并且立即毁掉了我的惊讶。


夏季的一天,我正在不列颠博物馆的各个巨大展厅里徘徊,带着那种人在温暖的天气逛博物馆时可能会有的倦怠。我有时懒洋洋地倚靠在盛矿物标本的玻璃盒子上方,有时仔细查看在一具埃及木乃伊上面的象形字,有时试图领悟在高高的天花板上的有寓意的绘画,并取得了几乎同样的效果。当我正在这样闲散地环视之时,我的注意力被远处的一道门所吸引,它位于一套房间的末端。门是关着的,不过每过一会儿就会打开,而某个面孔陌生的人,一般是穿着黑衣服,就会偷偷地走出来,悄悄地在各个房间里走过,而对周围的物品毫不留意。这其中有某种神秘的氛围,这使我的本来不活跃的好奇心又被激发起来了,于是我决心试图穿过那个狭窄的通道,并探讨彼端的那个未知的区域。门被我的手打开了,就像中了魔法的城堡的门被敢作敢为的游侠骑士打开那么容易。我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宽敞的房间,周围是盛着古书的大箱子。在箱子的上方,就在飞檐的下面,排列着大量神情阴郁的古代作家的肖像。屋里四处摆着长桌子,并有可供阅读写作的座位,许多脸色苍白、勤奋工作的人物坐在那些座位上,专心致志地钻研一卷卷灰尘覆盖的书,在发霉的手稿当中仔细查找,详尽记录其中的内容。这整个神秘的套间中有一种保密似的寂静,只是你可以听见钢笔在一张张纸上疾书的声音,或者偶尔听见这些圣贤中有一人发出深深的叹息,那是他移动位置翻动一本旧对开本的书时发出的,毫无疑问是产生自伴随着学术性研究而来的沉闷和空虚。


每隔一段时间,这些人物当中的一位就会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上点什么,并且鸣铃,于是一位老手就会出现,极度沉默地拿起纸,悄悄溜出房间,不久又抱着沉甸甸的大部头书返回,而那另一位就会如饥似渴地全力以赴阅读起来。我不再怀疑,我偶然遇到了一群正在深入钻研神秘学的星术专家。这个场面使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阿拉伯故事,讲的是一位哲学家被关在一个被施以妖术的图书馆里,图书馆又位于山的腹地,且一年只开启一次。在这个图书馆里,他让该地的妖精给他搬来各种各样的有关神秘的知识的书,这样到年底的时候,当那扇有魔力的门再次在其铰链上转开时,他便走了出来,同时又深深精通于不准民众了解的知识,从而得以高耸于民众的头部之上,并且能够控制大自然的力量。


现在我的好奇被完全唤起了,于是当一位老手就要离开房间时,我对他耳语,求他把我面前的奇怪景观解释一下。用不了几句话就足以达到目的了。我发现,这些神秘的人物,我原先把他们误认为星术专家,实则大抵上讲是著作者,他们正在进行书籍的制造。实际上,我是在伟大的不列颠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它藏书量巨大,有各个时代、各种语言的书,其中有许多现在已被人们遗忘,而大多数则鲜有人问津:这是一个已遭淘汰的文献的一个僻静的资料库,现代的著作者们聚在这里,汲取大量古典的知识,或者“未遭污损的纯正英语”,用以使他们自己的水量不足的思想的小河涨起水来。


我现在既然已拥有了这个秘密,于是就坐在一个角落里,注视着这个书籍制造的过程。我注意到,有一位神情乖僻的瘦子,他专门找最破烂的、用黑花字印成的书。显然,他正在制造某种学问最为精深的著作,它又会被每一个希望被人认为是有学问的人购买,被放在那人的书房的一个最显眼的书架上,或者打开放在书桌上,但又从未被读过。我注意到,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从口袋里取出一大片饼干,啃咬起来。这究竟是他的正餐,还是试图抵御由大量思考枯燥的著作所产生的那种胃的精疲力竭,我还是让比我用功的学生来判断吧。




有一位服装颜色鲜艳、衣冠楚楚、矮小机灵的绅士,带着一副好嘁嘁喳喳、说长道短的面部表情,显得是一位与他的书店老板关系好的著作者。我聚精会神地凝视了他以后,确认他是杂家作品的一位勤奋的构思者,杂家作品在出版业中正大为走红。我好奇地看他是怎样制造他的商品的。他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更活跃,更卖弄他的工作。他浏览各种各样的书,啪啪地掀动一页页手稿,从一处取一点儿,又从另一处取一点儿,“一行又一行,一个箴言又一个箴言,这儿一点儿,那儿一点儿”。他的书的内容,似乎就像《麦克白》《麦克白》是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的名剧之一,这里提到的“女巫的大锅”一事,见于该剧第四幕第一场。中女巫的大锅里的东西一样,也是由不同成分组成。那是这儿一个动物的非第一指,那儿一个第一指,青蛙的趾和蛇蜥的螫刺,再把他自己的说长道短像“狒狒的血”一样倒进去,以使这个大杂烩“又黏稠又好”。


毕竟,我想,但愿这种剽窃的癖性不会被植入为明智的目的而写作的著作者之中;上帝关注着,知识和智慧的种子必须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得到保存,尽管作品初次问世的时代不可避免地要衰败下去,但愿上帝并不是以这种方式来进行关注的。我们看到,大自然聪明地,尽管又是随心所欲地,在某些鸟的嗉囊中,为种子从一个气候区到另一个气候区的传播做了准备;而动物自身又几乎不啻为食腐肉的动物,并且显然是果园和玉米田的无法无天的掠夺者,这样一来,它们实际上也就是大自然的搬运者,来传播大自然的恩惠并使之永存。同样,古代的和被淘汰的作家的妙语和智慧被这些四处迁徙的掠夺成性的作家们所攫取,并再次散播,让它们在时光的偏僻遥远的地带生长结果。他们的许多著作还经历了一种灵魂的转生,并以新的形式出现。原先的一部毫无趣味的历史,以一部浪漫作品的形式复活,一个古老的传说变成了一部现代戏剧,而一篇持重的哲学论文,则为一整个系列的生气勃勃、令人眼花缭乱的文章提供了其主要的部分。这样一来,它就像对我们的美国林地的清理,我们把一个壮观的松树林烧掉,矮生的栎木的后代就在那块地方突然出现,而且每当我们看到一棵树的俯伏的树干崩塌到地上,它就会生出一整群的真菌类植物。


那么,我们也就不要为古代作家的衰败和湮没而悲叹。他们只不过是遵从了大自然的伟大法则,这法则宣告,尘世的一切形式的物质的持续时间必定是有限的,但这法则又裁定,它们的基本组成部分又永远不会灭亡。不论是在动物的生活中还是在植物的生活中,一代又一代逝去了,但其不可或缺的原则则被传输到后代,而这些物种也就继续兴旺下去。这样一来,著作者们在适宜的老年与他们的父亲长眠在一起的时候,也就是说,与先于他们又遭到他们剽窃的著作者们长眠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生出著作者,产生出大量后代。


当我沉溺于这散漫芜杂的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的头倚靠着一堆值得崇敬的对开本书。或许是由于这些作品散发出的气息令人昏昏然,或许是因为房间太寂静了,或许是由于游荡太久而生困乏,或许是由于一种好在不恰当的时间和地点打盹的不幸的习惯,我是痛苦地受着这不幸的习惯的折磨——实际情况是,我打起了瞌睡。然而,我的想象力仍然在忙碌,而且相同的景象一直出现在我的心灵的眼睛前,只是在某些细节上有所改变。我梦见,这个房间仍然装饰着古代作家的肖像,不过其数量增加了。那些长桌子已经消失,我看到,那些严肃的星术专家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人们可以在蒙默思大街的巨大的旧衣服存放处里看见这种人在忙碌。每当他们通过一种常见于梦中的不协调而抓住一本书时,我以为它就变成了一件外国式的或古式的衣服,他们进而用其把自己装备起来。然而,我注意到,没有一个人试图给自己穿上某套特定的衣服,而是从一套衣服上取下一个袖子,从另一套衣服上取下一个斗篷,又从第三套衣服上取下一条裙子,这样也就一件一件地把自己打扮起来,而他原先的破烂衣服则会在他借来的华丽衣服之间隐现出来。


有一位个头大的、肤色红润的胖胖的牧师,我看到,他正通过一个单片眼镜贪婪地看着几位过时的辩论文章作家的作品。他很快就设法穿上了一位古代的前辈的宽大的披风,而在偷了另一位前辈的灰胡子以后,也就竭力显得极其聪明,但他的面部露出的平庸的傻笑又藐视了一切智慧的装饰。一位面带病容的绅士正忙着用金线在一件极轻极薄的衣服上刺绣,它是从伊丽莎白女王在位时的几套古老的朝服中抽出来的。另一位绅士用取自一部装饰华美的手稿的材料把自己打扮得富丽堂皇,在胸前别上一个花束,那花束是从《高雅艺术手法的天堂》《高雅艺术手法的天堂》是一部诗集,收入了十六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些二流诗人的诗作。里摘下来的,而在把菲利普·锡德尼爵士,英国诗人、廷臣、军人。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的一侧以后,又以一种既高雅又俗气的微妙神态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第三位长得瘦弱,他勇敢地用从几本默默无闻的哲学小册子里所获得的掠夺品把自己支撑起来,这样他也就仪表堂堂,但他的背部却破烂得可悲,而且我觉察,他是用一位拉丁作家的羊皮纸文稿的碎片给他的紧身齐膝裤打上了补丁。


的确,有一些衣着考究的绅士,他们只是擅自取用了一块宝石之类的东西,那宝石在他们自己的装饰品当中闪耀,又不使那些装饰品失色。有一些绅士似乎也在注视着古代作家的服装,仅仅是为了吸收它们的趣味原则,接受它们的外观和主要倾向,不过我伤心地说,过多的人每每是从头到脚,以我所提到的那种拼缀的方式把自己打扮起来。我不会不谈到一位天才,他穿着黄褐色厚呢马裤,系着绑腿,戴着一顶阿卡狄亚阿卡狄亚,古希腊一山区,以其居民过田园牧歌式淳朴生活著称。式的帽子。他对田园式文学怀有强烈的癖好,但是他在乡下的漫游却只局限于樱草山的仿古希腊的常去之地,以及摄政王公园的僻静处。他用从所有的古代田园诗人那儿获得的花环和缎带把自己打扮起来,头朝一侧歪着,带着一种懒散得荒诞的神态四处走着,“唠唠叨叨地说着绿色的田野”。但是最吸引我注意的人物,是一位自负的老绅士,他穿着神职人员的长袍,长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大而方但又秃顶的头。他呼哧呼哧、气喘吁吁地走进房间,以一种毫不含糊的自信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把双手放在一本厚厚的古希腊四开本书上,把它急速放在头上,头上戴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拳曲的假发,一脸庄严,昂首阔步地走开了。




在这个文学的假面舞会达到高潮时,一声“小偷!小偷!”的叫声突然从四处激起回响。我一看,瞧!墙上的肖像被赋予生命了!那些古代的作家们从画布上伸展了出来,先是伸出头来,然后又伸出肩膀来,瞬息间好奇地朝下看着这群成分杂乱的人,然后又眼睛冒着怒火走下来,索取他们的遭到劫掠的财产。随即产生的那种惊奔混乱的景象难以罄述。那些倒霉的被控犯罪的人试图带着劫掠物逃跑,但却是徒劳。在一侧可以看见有六位古代的僧侣,他们正在剥去一位现代教授的衣服,在另一侧,令人难过的蹂躏被带进现代戏剧作家的行列。博蒙特和弗莱彻就像卡斯托耳和波吕刻斯一样肩并着肩,在这场地四周发怒,而刚毅的本·琼森所做出的惊人举动,则胜过一位志愿者与佛兰德斯的军队在一起时所产生的令人惊讶之处。至于先前提及的那位衣冠楚楚、矮小机灵的大杂烩的编纂者,他就像哑剧中的丑角一样,用许多各种色彩的布片把自己盛装打扮起来,大家激烈地争着向他索要,就像当年对待普特洛克勒斯的尸体那样。我悲伤地看到,有许多人,我本是习惯于以畏怯和崇敬的目光望着他们的,但他们却愿意几乎一丝不挂地悄悄溜出去。正在这时,我的目光被那位戴着古希腊式的拳曲的假发的自负的老绅士所吸引,他正惊恐万状地狼狈逃窜,身后有十位作家在大声呼喊着追逐他!他们靠近他的臀部:刹那间他的假发掉了,衣服不时地一片片地被剥落,到最后,几分钟以后,他就从他的盛气凌人的炫耀状态,缩成了一个小小的、气短的、“改变了方向的光秃秃的子弹”,并使他退出时,只有背上有几片破布条和烂布在飘动。


在这个学术界的底比斯底比斯是埃及古城,古埃及帝国全盛时期的都城。这里的“底比斯”云云,系喻指此图书馆之鼎盛、学术繁荣。的灾难之中,有某种极其滑稽有趣之处,因而我忍俊不禁,发出了一阵不节制的大笑,这把整个幻觉给打破了。骚动与扭打结束了。这个房间又恢复了常态。古代的作家们缩进他们的画框之内,模糊而又庄重地挂在墙上。简言之,我发现我在我的角落里完全醒来,那群书呆子全都吃惊地盯着我。除了我爆发出的笑声之外,梦中的一切全无真实之处,这笑声在这个严肃的圣殿中是闻所未闻,在哲人的耳朵听来是如此可恶,结果使这些学者们大为震惊。


这时图书馆管理员朝我走来,问我是否有入场券。一开始我没有听懂他的话,但很快我就发现,这个图书馆是一种文学的“动物保护区”,是受制约于野生动物保护法规的,如无特殊的执照或许可,谁也不得擅自在那儿打猎。总之,我被判定是位彻头彻尾的偷猎者,我情愿仓促撤退,以免有整伙作家从墙上下来追我。


关于本书

这里是一位将羽毛握在手中代替放在头上的美国人:一个新世界的产品,他自一个商业家庭和幼稚的纽约文学圈子里脱颖而出,设法款待整个的文明世界——一位使他的同胞和英国人都快乐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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