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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论艺术

2015-06-25 里尔克 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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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艺术


文/里尔克

译/杨宏芹


列夫·托尔斯泰伯爵在他最近一本广受欢迎的专著《什么是艺术?》中,在给出自己的答案之前罗列了各个时代有关艺术的一系列定义。从鲍姆加登到亥姆霍兹,从舍夫茨别利到奈特,从库辛到萨尔-佩拉当,极端和矛盾的观点应有尽有。

包括托尔斯泰本人在内的所有这些艺术观点,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每个人都努力从艺术的功用来解释它,而相反,对于艺术的本质却没有得到足够的研究。

这就好比有人说:太阳就是那种让果实成熟、草地暖和、衣物干爽的东西。可他忘了,这最后一项是每个火炉也能做到的。

尽管我们现代人最不可能用定义来帮助别人或者仅仅为我们自己,但我们超越那些学者的或许是公正、坦诚以及对创作时刻的一丝记忆,这为我们温暖的语言弥补了它们所欠缺的历史的威严和严谨。艺术表明是一种生命观,同宗教、科学以及社会主义一样。它与其他观点的区别仅在于,它不是由时间产生,而仿佛是表现为最终目的的世界观。以图解来说明的话,如果每一种生命观都是一条平直延伸到未来的线,那艺术就是最长的,或许是一个圆周的一段,只因其半径无穷大而呈现为直线。

如果有朝一日脚下的世界崩溃,艺术作为一种创造力仍将独立留存,孕育新的世界和时代。

因此,那些把艺术视为其生命观的人是艺术家,是最终目的之人,他穿行于世纪中永远年轻,没有历史的包袱。其他人来了又走,而他持续着。其他人把上帝留在身后像一段回忆,而对创造者来说,上帝是最深的终极实现。当虔诚者说“他在”,悲伤者感叹“他曾在”,那么艺术家则微笑着说“他将在”。他的信念不单是信念;因为他自己就在建造这个上帝。每一次观看,每一个认知,在他的每一点欢乐里,他都在为他添加一份力量、一个名字,这样上帝最终会在未来的一个子孙中完成,装饰着全部的力量和名字。

因为孤独者的他是在当今实现这一任务,所以他的双手就处处与时代相撞。不是说,时代是敌对的。但它是犹豫的、怀疑的、不信任的。它是阻力。正是从时代潮流与艺术家超越时间的生命观之间的矛盾中,才产生了一系列小小的自由,变成艺术家可见的行为:艺术作品。它不是诞生于他单纯的喜好。它总是对当今的回应。

人们也想这样来解释艺术作品:它伪装成一种以回忆、经验或事件为借口的内心深处的自白,一旦离开它的创造者,就独立存在。

艺术作品的这种独立性就是美。随着每一件艺术作品的问世,世界就更丰富一点。

我们将发现,在这一定义中容纳了一切:从让·德博塞的哥特式教堂到年轻的威尔德的家具。

那些把功用当作基础的艺术观囊括的更多。其结论就必定有误,不谈美而谈审美,也就是说,不谈上帝而谈祈祷。所以它们会没有信仰,越来越混乱。

我们必须说明,美的本质不在功用中,而在存在中。否则,花卉展和公园肯定比一个在某处独自盛放、无人知晓的自然花园更美丽。

当我把艺术称为一种生命观时,我指的并非是臆想的东西。生命观要这样去理解:生命的本真存在。即不为任何目的自我克制、自我局限,而是怀着对一个确定目标的信任无忧无虑地自我释放。不再小心谨慎,而是明智的盲目,毫不畏惧地跟随一个敬爱的导师。不是一声不响、一点一滴地积攒财产,而是不断挥霍一切可变的财富。我们看到:这种本真存在有些天真和不由自主,与无意识的那个时期相似,其最佳标志是一种愉快的信任——童年。童年是伟大的公正与深切的爱的王国。在孩子的手中,一切无贵贱之分。他玩着一枚金质的胸针,或草地上一朵白色的小花。玩累了,会不经意地随手扔掉并忘记它们,仿佛在他的快乐之光的照耀下,两个都一样的光彩夺目。他没有失去东西的恐惧。世界于他还是一个美丽的壳,里面什么也没有丢失。他觉得一切都是他的,他曾看到、感觉到或听到的一切,他曾遇到的一切。他不强迫东西固定下来。它们如一群神秘的漂泊者从他神圣的双手穿过如通过一座凯旋门。在他的爱中,它们一会儿明亮,随后又暗淡;但它们都必须穿过这爱。什么曾在这爱中闪亮,就会留存在画面中,永不消失。这画面就是他的所有。所以,孩子才如此富有。

当然,他们的财富是未加工的金子,而非通用的钱币。教育的权力越强大,财富就好像越贬值,因为教育用流传下来的以及历史发展而来的概念,取代了最初无意识的、纯粹个人化的印象,并根据传统给事物打上有价值的和微不足道的、值得追求的和无关紧要的标记。这就是决定的时刻。要么,画面的那种富足在新知识的冲击之后安然无恙;要么,儿时的爱像一座死城湮灭在这种突如其来的火山爆发后的尘埃雨中。要么,新事物像一道壁垒把一段儿童生活保护;要么,它就是洪流,肆无忌惮地将它摧毁。也就是说,孩子或者在市民的意义上,作为对国家有用的未来的市民,将变得成熟、理智,进入他的时代的教团中,接受它的仪式;或者,他只是静静地远远地从内在、从他自己的儿童状态中成长,这便意味着,他将是一个存在于一切时代的精神中的人:艺术家。

在这个深处,而非在学校的日子和经历中,扩展着真正艺术家的存在之根。它们扎根在这个很温暖的大地里,在不知晓时代标准的秘密发展的不被干扰的寂静中。也许,依靠教育,从那些冷冰冰的、被表层的变化而影响的土壤中生长起来的其他树干,会比这些大地深处的艺术家之树长得更高。艺术家之树不会把它那一岁一枯荣的短暂的枝桠伸向上帝,那永远的陌生者;它只是静静地扩展它的根,在那极其温暖而幽暗的地方围绕着事物背后的上帝。

因此,由于艺术家向下更遥远地伸展到了一切发展的温暖之中,所以另一种汁液在他们之中上升变成果实。他们是更广远的循环,不断有新物质进入它的轨道。在其他人还有隐晦的疑问时,他们却是惟一能够表白的人。无人能认出他们存在的界限。

人们想把他们比作深不可测的泉涌。时代站在他们的边上,把它们的评判和知识像石子一样扔进那无法探究的深处,倾听着。几千年来,石子一直在下落。还没有一个时代听见它们落到泉底的声音。

历史是由一份先驱者的名单构成的。因为在芸芸众生中,总是不断有人觉醒,他让芸芸众生感到莫名其妙,他的出现要在更宽广的规律中加以说明。他带来陌生的习俗,为过分的神情索求领地。于是,从他身上产生一种力量,以及一种扫荡恐惧与敬畏如硬石般的意志。未来的一切肆无忌惮地通过他说出;他的时代不知道该对他如何评价,在这犹豫中它就错过了他。他毁于它的犹豫不决。他死了,像一个孤寂的统帅,或像一个匆忙的春日,慵懒的大地还不能理解它的急促。但数百年后,当人们不再向他的雕像敬献花环,他的墓也被遗忘,野草郁郁葱葱——然后他会复活,更近地、以同代人的身份穿行在其子孙后代的精神中。

这样的情况我们已经经历过许多;侯爵和哲学家、总理和国王、母亲和烈士,他们愚蠢的时代反抗他们,他们静悄悄地生活在我们身边,微笑着把他们从前的思想交给我们,现在没人再觉得它们嘈杂和亵渎了。他们在我们身边走向终点,疲惫地结束他们的不朽,让我们继承他们的永恒,他们寿终正寝。于是,他们的纪念碑不再有灵魂,他们的历史成为多余,因为我们具有了他们的本质,如同我们自己的经历。过去就像是竣工的建筑物前面倒塌的脚手架;可我们知道,每一次完成又将是一个支架,被千百次的倒塌所覆盖,最终的建筑就会拔地而起,那将是塔楼和神庙、房屋和家乡。

将来,当这纪念碑封顶时,将轮到艺术家成为那完成者的同时代人。因为他们作为未来者穿行于岁月中,可我们丝毫不像认识一个弟兄一样认识他们。他们也许随着他们的思想走近我们,以某一部作品打动我们,俯身向我们,一刹那间我们认出了他们——只是我们不能想象他们在当今活着或死去。我们的双手或许能强有力地托起高山和大树,却不能为这些死去的人合上他们观看的眼睛。

就连我们时代的创造者也不能邀请那些没有家乡的伟人来做客;因为他们自己就不在家中,他们是等待者,是孤独的未来者,性急的孤独者。他们飞翔的心灵处处撞上时代之墙。即使他们像智者一样,喜爱他们的小屋;喜爱如网般的窗栅栏内的那片天空,以及一只满怀信任地在他们的悲伤上筑巢的燕子——但他们仍是渴慕之人,不愿一直守在叠好的毛巾和成堆的箱子旁等待。他们常常急不可耐地展开那些织物,于是,织工构思的断断续续的图案和色彩,就在他们的目光下获得了意义和关联,他们想把瓶瓶罐罐和箱子里满当当的财富从阴郁的占有提升到明亮的使用。

但他们是先驱者。那未在他们的生命中溶化的,就变成了他们的作品。他们情意绵绵地把它置于持久的东西旁边,未被经历的悲伤就是它那神秘的美。这美把子孙后代都献给他们。于是,沿着创作,一个尚未活过者的家族伫立着,期待它的时代。

艺术家还是一个舞蹈者,他的舞动撞击着斗室的压力。在他的步伐和双臂受到限制的舞动中无以展现的,就从他的唇上虚弱地吟出,或者,他必须把他身体的尚未展开的线条用残伤的手指刻进墙壁。


关于本书

在一个充满暴力和血腥的权力崇拜的时代,一位这样的诗人,他天性上表露出来的羸弱、柔情、热忱献身和谦逊使他变成了大家最喜爱的人,是的,他成了预言家和精神贵族阶层的模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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