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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节举着十字架的游行

2015-07-02 索尔仁尼琴 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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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节举着十字架的游行


文/索尔仁尼琴

译/张建华



如今行家们都告诉我们说,油画无须将事物原本的样子一五一十地画出来。那是彩色相片的任务。应该用弯曲的线条和各种三角形与正方体的组合来表达能取代事物自身的事物本真。

可我就有些不解,一张彩色照片就能在革命胜利五十年后意义深刻地向我们表现我们所需要的人物模样,而且一个镜头就能容纳佩列捷尔金诺宗主教大教堂的一次复活节游行。今天只要看到这样的一次复活节游行就能为我们解释很多东西,用最古老的方式,甚至无需三角形就能将其描绘出来。

祈祷的钟声响起半个小时前,圣主易容宗主教大教堂围栏前的那块空地,看上去就像远处破破烂烂的工人居住区里的一个被踏平的舞会场地。戴着五颜六色头巾,穿着运动裤的姑娘们(当然也有穿裙子的),叽叽喳喳、闹闹嚷嚷,三人一群,五人一伍地走着,时而往教堂里涌,时而簇拥在教堂入门口前,从前一天天刚擦黑起,一些老太婆们就严严实实地把入门口的位置全给占满了,姑娘们在外面与她们相互叫骂着,各不相让。姑娘们有时就在教堂外的院子里转悠,放肆地大呼小叫,大老远就相互呼唤着,张望着外墙圣像旁和已故大主教与大神甫墓旁点燃的绿色的,玫瑰色的和白色的灯光。而小伙子们,一个个身体健壮却面容丑陋,一副趾高气扬、无往而不胜的神态(这十五到二十年的人生中他们究竟战胜过谁呢?——除了凶神恶煞般地冲进大门……),他们所有人几乎都戴着鸭舌帽、无舌帽,也有光着脑袋的,不是才摘下的,就是这么着走过来的,其中有四分之一的人是喝了酒的,十人中就有一个是醉醺醺的,一半人都会抽烟,而且那副抽烟的尊容着实让人讨厌,烟在下嘴唇上耷拉着。尚未见到神香,替代这神香的先是一股股烟草的蓝色烟柱,它们在教堂院落里的照明灯灯光中冉冉升起,向着那充满了静止不动的褐色乌云的复活节天空飘去。他们朝柏油地上吐着口痰唾沫,相互挤撞着取乐,高声吹着口哨,有人在骂着粗话,还有几个人提着晶体管收音机一个劲儿地扭动着身子起舞,有人一边走一边搂着自己的小妞,相互扯拽着姑娘们,寻衅式地对望着,像是等着会不会有人动刀子:先是自己人之间利刃相向,到了里面却会对一个东正教徒动粗。所有这些年轻人都不会像一个晚辈对长辈,客人对主人似地看待东正教徒,却像一个主人对待苍蝇一般。

当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弄到动刀子的地步——有三四个警察为了维护秩序在里外走动。至于骂娘的粗口——也不会嚷得让满院子人都听到,只是嘟嘟囔囔而已,以一种俄罗斯人独有的亲密的方式。所以,民警是不会看到违反秩序的情景的,只是友善地朝这些正在成长的接班人笑笑。民警当然不会将他们叼在嘴里的烟卷儿扯去,也不会将他们头上的帽子打掉:这是大庭广众之下,不信上帝的权利是受到宪法保护的。民警看得很清楚,他们没有干预的必要,这里没有可指摘之处。

信教的人们纷纷向坟墓隔栏和教堂墙前涌去,不是为了表示反对,而是想要看看,怎么还没人来指责他们,怎么还没有人来问他们戴在手上的表的时间,以核对耶稣复活的最后时刻。在这里,在教堂外面,东正教徒的人数比龇牙咧嘴,来回走动的不信教的人要少得多。他们所受到的惊吓和挤压甚至比起受鞑靼人的欺凌来还要难以承受。

鞑靼人也许还没有如此穷凶极恶地侵犯过光明的扎乌特列尼亚。

是没有越过犯罪的界限,但这是不流血的劫掠,是对心灵的糟践——被满嘴粗话弄得扭曲的嘴唇,粗野不堪的谈话,放肆大笑的神态,争风吃醋的追逐,摸摸捏捏的下流,抽烟、随地吐痰,而这竟然发生在离耶稣爱的照拂只有几步之遥。当着这些个前来看热闹的不可一世、藐视一切的乳臭小儿的面,他们的爷爷辈的人们如何重新温习远祖定下的神圣仪式。

信教的人间闪现出一两个西欧人线条柔和的面孔。兴许是受过洗礼的,也可能是来看热闹的。他们谨慎地观望着,也在等待举着十字架的游行的开始。

我们始终在咒骂犹太人,说犹太人老是在给我们捣乱,但若是心平气和地回顾一下:我们在此间都养大了些什么样的俄罗斯人啊?只要回顾一下——你就会目瞪口呆。


他们似乎还不像是三十年代的冲锋队员,也不是强行要将神圣的复活节取消并嚷嚷着要捉拿妖魔的人们——不是的!他们似乎还是些求知欲很强的人:电视里转播的冰球赛季结束了,可足球赛季尚未开始,寂寞无聊了——于是来到售蜡烛的小窗口,像扒拉麸子口袋那样扒拉着那些基督徒,一边口中叫骂“教堂里的生意”,一边不知为什么还要买上几根蜡烛。

只是有一点让人觉着奇怪:所有到这里来的人好像相互都认识,都会叫着对方的名字。他们怎么会如此步调一致呢?他们会不会是从一个工厂里来的?会不会是共青团干部带领他们来的?也许这段时间正好是他们自愿组织起来的?

头的上方有人用大锤重重地敲着钟,是轮换着在敲:铁皮的敲击声代替了那洪亮深沉的声响。钟声当当地响着,宣告举着十字架的游行开始了。

于是,立刻有人潮涌来!不是教徒们,不是,又是那帮大喊大叫的小青年。现在他们是两个或三个一伙地闯进了院子,他们很着急,可连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该占据怎样的一个位置,游行队伍从何处出发。他们点燃了红色的复活节蜡烛,就着蜡烛——就这么借着蜡烛在点烟,瞧在干什么!他们簇拥在一起,仿佛是在等着开始跳狐步舞。幸好这儿没有啤酒铺,否则这些留着长长额发、身子高挑的小伙子——我们这个种族倒是没有变矮!——会将白白的啤酒泡沫散落在坟头。

引领游行队伍的人已经走下了教堂门前的台阶,随着祈祷前的钟声拐了过来。走在队伍前面的两个办事员请求年轻人稍微把路让开。在离他们三步远的后面走着一个有些秃顶的上了年纪的,像是教会长老的男人,他手中拿着根竿子,竿子上挂着一盏沉重的,点着蜡烛的带棱边的玻璃灯。他小心翼翼地望着灯的上方,生怕拿得不稳当,还忧心忡忡地望着站在两旁的人。就在此时,出现了一个画面,如果我会画画的话,我真想把它描绘出来:长老是不是害怕那些新社会的建设者们会把他们包围起来,跑过来殴打他们?……一种惊恐不安的气氛传染到了围观的群众身上。

拿着蜡烛的穿裤子的姑娘们和用牙叼着烟卷,戴着鸭舌帽,风衣敞着的小伙子们(一些人面容呆滞,神色凶蛮,极度地自以为是,甚至会将五个戈比当作一个卢布;还有些人痴傻轻信,缺心眼;许多这样的人都该进入画面)紧紧地围了过来想看看即使用钱也买不来的这一场景。

两面神幡跟在灯的后面缓缓前行,却未能分开,也因为担惊受怕而挤在了一起。


再后面五人一排两人一队,跟着十个唱歌的女人,手中拿着粗大的点燃了的蜡烛。她们所有的人也都应该收入画中!上了年纪的女人们,一个个表情冷漠,倘若此时有人把老虎放将出来向她们扑去,她们也会从容赴死。十人中有两个是姑娘,正是与那些小伙子们在一起围观的姑娘们的年纪,同龄少女——但面容却清纯圣洁,脸上洋溢着熠熠的光辉。

十个女人唱着歌,队伍整齐地行进。她们是如此庄严肃穆,仿佛周围的人们都在画着十字,在祷告,匍匐在地下磕头。这些女人拒绝吸进纸烟的烟雾,她们的耳朵阻隔着咒骂声,她们的脚掌不会感觉到,教堂的院落已经变成了舞场。

就这样,真正举着十字架的游行开始了!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两旁躁动起来,随后才稍稍安静下来。

跟在女人后面的是穿着浅色法衣的神甫和助祭们,他们一共七人。但他们行进的时候相互离得很近,挤在了一起,有些碍手碍脚,甚至连手提香炉都甩不起来,连肩带都无法提起。而恰恰正是在这里,也未能劝阻他,全俄的大牧首会到这里来做法事!……

他们簇拥着,急匆匆地走了过去,再往后——再往后便没有队伍了。再也没人了!十字架游行队伍里任何朝圣者都没有,因为向后走,到教堂里他们再也容纳不下了。

没有祷告的人,可这时,突然我们中的一群喝了酒的人闯了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地闯了过来!像是冲进了一个大门已经被打烂了的仓库,急匆匆抢走战利品,慌忙夺走各人想要的东西,蹭碰着石头门框,在人流的漩涡中打转,——小伙子与姑娘们挤来挤去,推推搡搡,使劲往里冲——为了什么呢?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来看看牧师们如何出洋相?或者就是来挤着玩——这就是他们的任务?

举着十字架的游行队伍中居然没有祈祷者!举着十字架的游行队伍中居然没有画十字的人!举着十字架游行的人居然戴着帽子,抽着烟卷,胸前挂着收音机——站在队伍几排的这些人是如何冲进围栏里的,也应该,也一定得进入画面中。

那样,这幅画才能算是完整的!

一个老太婆画着十字对另一个女人说:

“今年还不错,没耍流氓的。来了多少警察哟。”

嚯,竟会是这样!这样的场景——居然还是不错的一年?……

这些新生代的和已经长大的数以百万计的我们的生力军们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善于思索的人们所做出的教育的努力和令人宽心的预言究竟起了怎样的作用?我们对自己的未来能抱有怎样美好的期待?

说真的:他们总有一天会转过身来,把我们统统踩个稀巴烂!

甚至连那些让他们到这里来的人,——也会被他们踩碎。

1966年4月10日

复活节第一天


关于本书

在当代文学中索尔仁尼琴是唯一的一个大人物,他对新世纪文学进程的影响还刚刚开始。他还没完全被我们所理解,他的经验在当代文学进程中尚未得到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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