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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尔·楚德拉(一)

2015-07-07 高尔基 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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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尔·楚德拉(一)


文/高尔基

译/巴金



从海上吹来潮湿、寒冷的风,把击岸波浪拍溅声和岸边灌木飒飒声的忧郁旋律吹散在草原上面。一阵一阵的疾风时时带来一些枯黄的落叶,把它们卷进营火里面,煽起了火焰;环绕在我们四周的秋夜的黑暗颤抖起来,惊恐地退开了,一下子就露出来左面的一望无际的草原,右面的无边的大海,我的正对面是老茨冈马卡尔·楚德拉的身形,他在看守他那个浪游队的马群,浪游队的帐篷离我们这儿有五十步的光景。

寒风吹开他那件高加索的上衣,露出他的毛蓬蓬的胸膛,毫无怜悯地吹打它,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用一种漂亮的、有力的姿势斜斜地躺着,脸对着我,有规律地抽他那只大烟斗,从口里,鼻里喷出一团一团的浓烟来,他的眼光越过我的头,一动也不动地凝望着草原上死一般沉寂的黑暗,嘴不停地跟我讲话,一点儿也不去抵抗疾风的无情的吹打。

“那么你就这样流浪吗?这很好!你给你自己拣了一条挺好的路,鹰。就应该这样:到处走走,见见世面,看够了,就躺下来死掉——就是这么一回事。”

“生活?别的人?”他带着怀疑的神情听完了我对他那句“就应该这样”的反驳,便接着说下去。“哼!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你自己不就是生活吗?别的人没有你也在活着,而且没有你也会活下去。难道你以为有人需要你吗?你不是面包,又不是手杖,谁也不需要你。

“你说,得学习,得教人吗?可是你能够学到怎样叫人快乐的方法吗?不,你不能够。你得先等头发白了,再来说什么教人的话。教什么呢?每个人都知道他自己需要什么。聪明一点儿的人看见有什么就拿什么,蠢一点儿的人便两手空空,什么也拿不到,每个人自己会学习的……

“你们那般人真可笑。偏偏挤在一块儿,挤得紧紧的,可是你看世界上的地方有多少,”他伸一只手向草原上大大地一挥。“他们整天在做工。为什么?为的谁?没有一个人晓得。你看见一个人耕田,你就会想:现在他把自己的气力跟汗水一块儿一滴一滴地耗费在地上,随后他就躺在地里,在地里烂掉。他连一点儿东西也没有留下来,他等不及看见自己的田里长出什么来,就死掉了,他死的时候跟他生下来的时候一样——是个傻瓜。

“怎么,难道他生下来是为了在地上挖来挖去,连自己的坟也来不及挖好就死掉吗?他了解自由吗?他懂得草原的辽阔吗?海浪的谈话会使他的心快乐吗?他生下来就是个奴隶,一辈子都是个奴隶,就是这样罢了!他能够拿他自己做什么呢?倘使他后来变得稍为聪明一点儿,也只好去上吊罢了。

“可是我呢,你看,在五十八年里头,我见过了那么多的事情,倘使要把它们全写在纸上,那么像你那个口袋,就是有一千个也装不下它。喂,你说有什么地方我没有到过?你就说不出来。我到过的地方,有的你压根儿就不知道。应该这样地生活:走吧,走吧——就是这样罢了。不要在一个地方长住——那有什么意思呢?你瞧,白天同黑夜绕着地球互相追逐,跑个不停,你也得像那样地躲开生活的思虑,一直跑下去,省得让你自己厌倦生活。你要是多想一下,你就会厌倦生活了,事情总是这样。我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哎!有过的,鹰。

“我坐过牢,这是在加利西亚。‘我为什么活在世界上呢?’——我感到寂寞的时候就这样地想,——牢里真寂寞,鹰,唉,多寂寞啊!——我每回从窗里朝田野望出去,苦恼就抓住我的心,抓紧它,好像把它夹在钳子里一样。谁能够说出自己为什么活着?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鹰!而且也用不着拿这个问自己。活着,就是这样罢了。你只要在自己四周走动走动,到处看看,那么苦恼就绝不会抓住你了。那个时候,我差点儿用腰带吊死自己,真有这样的事!

“嘿!有一回我跟一个人谈过。他是个严肃的人,是你们的人,俄罗斯人。他说,‘你不应当照你自己所想的那样去生活,你应当遵照上帝的意旨活着。你要是服从上帝,那么你不论向他求什么,他全给你。’可是他自己却穿一身破衣服,到处都是窟窿。我就对他说,让他求上帝给他一套新衣服吧。他却大发脾气,臭骂一顿,把我赶走了。他刚才还说过,应当宽恕人,应当爱人。即使我的话冒犯了他的尊严,他也得宽恕我啊。这也是——一位教师!他们教你少吃一点儿,可是他们自己一天就吃它十顿。”

他朝营火里吐了一口痰,不做声了,又在装他的烟斗。风悲伤地低声呻吟,马群在黑暗中长嘶,帐篷里送出来柔婉而多情的抒情歌子。唱歌的是马卡尔的女儿,美人儿侬加。我熟悉她那低沉的胸音,不管她在唱歌或是单单说一声“你好”,她的声音总是那么奇怪,那么不满足,那么傲慢的。在她那张没有光泽的浅黑色脸上凝结着一种女王的高傲,在她那双仿佛被一种阴影罩住的深褐色眼睛里闪露着她对她那种不可抗拒的美丽的自信,和她对自己以外的一切的蔑视。

马卡尔把烟斗递给我。

“抽烟!妞儿唱得好吧?是不是!你想有个这样的妞儿爱你吗?你不想?好极了!应该这样——不要相信妞儿,跟她们离远点儿。固然跟妞儿亲嘴比抽我这只烟斗更好,更快活,可是你跟她亲过嘴以后,你心里的自由就死掉了。她用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把你绑在她身上,你挣不脱,你就把你整个的灵魂交给了她!真是这样的!要当心妞儿!她们永远在撒谎!她说:‘我爱你胜过爱世界上的一切。’可是只要你拿别针刺她一下,她就撕碎你的心。我知道的!唉,我知道的多着呢!喂,鹰,你要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吗?可是你得记住它,只要你把它记住,你就会做一辈子自由的鸟。


“从前有过一个左巴尔,这是一个年轻的茨冈,叫做罗伊科·左巴尔。整个匈牙利和捷克,和斯拉沃尼亚以及所有的沿海各国都知道他,——他是个勇敢的小伙子!在那一带地方,一个村子里总有五个十个居民对天发过誓要杀死罗伊科。可是他仍旧活着,而且要是他看上了一匹马,你就是派一团兵去看住它,左巴尔还是要骑着马跑掉的!哼!难道他怕什么人?就是魔王带了‘他’所有的部下来抓他,他即使不把刀子戳进魔王身上去,一定也要扎实地臭骂‘他’一顿,而且在小鬼们的丑脸上给它一顿脚踢的——真有这样的事。

“所有的浪游队,不论是闻名或见面,大家全知道他。他就只爱马,旁的他全不爱,就是马他也爱不多久——他骑了一阵子,就卖掉了,换来的钱,谁要就让谁拿去。他没有一件他挺宝贵的东西,你要他的心,他也会亲手把它从胸膛里挖出来给你,只要这个对你有一点儿好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鹰啊!

“我们的浪游队那个时候正流浪到布科维纳——这是大约十年前的事情。有一回在春天的夜里,我们大家正坐在一块儿:有我,有那个跟着噶苏特打过仗的老军人邓尼罗,有老鲁尔,还有其余的一些人,还有邓尼罗的女儿拉达。

“你认得我的侬加,是不是?她不是女中皇后吗!然而可不能拿侬加跟拉达相比,——这未免太抬高侬加的身份了。关于她,关于这个拉达,你简直找不到话来形容。她的美,也许可以用提琴拉出来,可是也只有那个懂得提琴像懂得他自己的灵魂一样的人才拉得出。

“她烧干了多少年轻人的心,啊,真不知有多少呢!在摩拉瓦河上,一个贵人,这是个蓄额发的老头儿,他一看到她,就不能够动了。他坐在马上,望着她,像发寒热似地浑身打颤。他像过节日的魔鬼一样打扮得漂亮极了,‘茹绊’上绣着金线,只要马蹄在地上顿一下,他腰间挂的一把剑就像电光似地亮起来……这把剑全身镶满了宝石,他帽子上的浅蓝色天鹅绒就像一小块儿青天似的——这个老绅士真是一位大贵人!他望着,望着,随后就对拉达说:‘喂,给我亲一下,我就给你一袋子钱!’可是她只把身子掉到一边去,就完了。‘要是我得罪了你,请你原谅我,你不可以更客气点儿瞧我一眼吗?’那位老贵人立刻降低自己的身份,把钱袋扔到她的脚边——满满的一大袋,兄弟!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地拿脚踢它到污泥里去,就是这样罢了。

“‘啊呀,这样的女孩子!’他叹息地说,于是举起鞭子打马——只见一阵尘土像云似地升腾起来。

“第二天他又来了。‘她父亲是谁?’他响雷似地对着帐篷大叫。邓尼罗走了出来。‘把你女儿卖给我,随便你要什么都成!’可是邓尼罗对他说:‘只有老爷们才什么都肯卖,从他们的猪卖起,一直卖到他们的良心为止,可是我跟着噶苏特打过仗,我不做什么买卖!’贵人大发脾气,伸手去抽他的剑,可是我们中间有人把燃着的火绒塞进马耳朵里,马跳起来,一下子就载着他跑掉了。我们也就收了帐篷,往前走了。我们走了一天,第二天,我们一看——他赶上来了!他说:‘喂,你们,当着上帝,当着你们说,我的良心是干净的。把妞儿给我做妻子: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跟你们平分,我实在很有钱!’他激动得厉害,好像风里的茅草一样,在马鞍上摇晃个不停。我们在考虑。

“‘好,女儿,你说吧!’邓尼罗在他的胡髭下面喃喃地说。

“‘要是一只雌鹰自动地走进乌鸦的窝里去,她算是什么呢?’拉达向我们反问道。

“邓尼罗笑起来!我们大家都跟他一块儿笑了。

“‘说得好,好女儿!听见没有,大人?没有办法!还是去找小鸽子吧,她们倒柔顺些。’于是我们又朝前走了。

“那位大人抓起他的帽子扔在地上,打起马跑了,跑得那么快,连地也直打颤。拉达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鹰!

“是的!有过这么一回,在夜里,我们都坐着,听见——音乐在草原上飘荡。很好的音乐!它使我们的血沸腾起来,而且它在唤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我们都觉得,这音乐给我们唤起了一种渴望,我们渴望着什么东西,要是得到了它,连活着也没有意思了,除非是活着做全世界的王,鹰!

“一匹马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马上坐着一个人在奏乐,他走到我们跟前。到了营火旁边,他勒住马,停止奏乐,带笑地望着我们。

“‘啊呀,左巴尔,原来是你!’邓尼罗快活地对他叫起来。这就是他,罗伊科·左巴尔。

“他的胡髭垂到肩头,跟他的鬈发混在一块儿,眼睛像明亮的星子似地在闪光,笑容呢,——上帝保佑,它就是整个的太阳!他连人带马都像是用一块铁铸出来的。他站在那儿,映着营火的火光,好像全身涂着血一样,他露出发亮的牙齿在笑着!啊,即使他不跟我讲一句话,或者他简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活着,我也会像爱自己一样地爱他的,不然,我就是个大混蛋!

“不错,鹰,就有这样的人!他朝你的眼睛看一下,他就捉住了你的灵魂,你自己不但不觉得这是可耻的,你反倒因此骄傲起来。你跟这样的人在一块儿,你自己也会变好的。这样的人很少,朋友!啊,少,倒是对的。要是世界上好东西太多,那么好东西也就不会给人当作好的了。是这样的!你再听下去吧。

“拉达也说:‘罗伊科,你拉得好啊!谁给你做的这把提琴,会拉出这么响亮、这么好听的调子来?’那一个却笑起来:‘我自个儿做的!而且它不是用木头做的,它是用我热爱的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胸脯做的,我拉的弦子是用她的心弦做的。提琴还不算太好,可是我知道怎样捏着弓!’

“谁都知道,我们的兄弟想马上就蒙住妞儿的眼睛,免得它们烧他的心,反倒让它们因为他的缘故罩上一层哀愁,罗伊科就是这样做的。可是他扑了一个空。拉达掉转身子,打一个呵欠,说:‘大家都说左巴尔聪明、灵活,——原来他们撒谎!’随后就走开了。

“‘啊呀,美人儿,你牙齿好尖啊!’罗伊科闪一下眼睛,从马上跳下来。‘你们好,兄弟们!我来看你们了!’

“‘欢迎客人!’邓尼罗回答他道。大家亲嘴,聊天,后来就躺下来睡了。可是到了早晨,我们看见左巴尔的脑袋上缠着一块布。这是怎么一回事?说是他在梦中给马踢伤了。

“哈,哈,哈!我们知道这匹马是谁,便在我们的胡髭下面暗笑,邓尼罗也微笑了。什么,难道罗伊科配不上拉达吗?不,没有这样的事!不管妞儿怎样美,她的灵魂总是窄狭、卑贱的,即使你挂了一普特的金子在她脖子上,也还是一样,不会使她比本来好一点儿。啊,得啦!

“我们就在那个地方住下来,那时候我们的事情很如意,左巴尔跟我们在一块儿。他真是一个好伙伴!他的聪明比得上一个老年人,什么事他都通晓,他还懂俄文和匈牙利文,能读能写。要是他开口讲起话来,你就一辈子也不想睡,只想听他讲!说到拉提琴,——倘使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拉得像左巴尔那样的话,就让雷打死我!只要他拿他的弓在弦上拉一下,你的心就会颤抖起来,再拉一下,心听着就停止跳动了,可是他一直拉着,还在笑。你听他拉的时候,不觉同时想哭又想笑。这一阵子你听见什么人在痛苦地呻吟,哀求帮助,好像拿刀子在割你的心似的。过一阵子是草原在对天空讲故事,悲伤的故事。再一阵子又是一个女孩子哭着送别她的年轻的情人!又一阵子是一个活泼的年轻人在唤他的妞儿到草原里去。于是突然间——嗨嗬,一阵自由、活泼的曲子像雷声似地响了起来,好像连太阳也跟着这个曲子在天上跳舞了!就是这样的,鹰!


(未完待续)


关于本书

高尔基像一座巨大的拱桥,联结着过去和未来两个时节,同时也联结着俄罗斯与西方。它耸立在大路上,而我们后来的人还将长久地看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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