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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的扇子(一)

2015-07-16 芥川龙之介 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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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的话

《湖南的扇子》是芥川经常被忽略的一篇佳作,一篇芥川作品中罕见的极有力量的作品。秦刚老师的翻译也相当到位传神。



湖南的扇子(一)


文/芥川龙之介

译/秦刚



除了广东出生的孙逸仙之外,著名的中国革命家——黄兴、蔡锷、宋教仁等都出生于湖南。不必说,这一定是与曾国藩、张之洞的感化有关。但要对这种感化予以说明的话,就不得不将湖南民众所具有的那种不甘示弱的禀赋考虑在内。我去湖南旅行的时候,偶然遇到了一件颇具小说色彩的不入流的小事件。这一小事件,或许昭示着富于热情的湖南民众的真面目。

大正十年(1921年)五月十六日下午四点左右,我乘坐的沅江丸号抵达了长沙的栈桥。

在几分钟之前,我就站在甲板上倚着栏杆,眺望着从左舷方向渐渐逼近的湖南的府城。

阴云笼罩的山脚下,由白色墙垣和屋瓦搭建起来的长沙城,比想象的还要破旧。虽然在狭窄的码头一带能够见到一些新建的红砖洋房和大叶柳,但与饭田河岸的景观也没有什么两样。当时,我对长江沿岸的大多数城市的梦想都已经彻底幻灭,所以事先就料想长沙恐怕也是一样,除了猪以外就没什么可看的东西了。即便如此,眼前寒酸的景象,仍然带给了我一种近乎于失望的情绪。

仿佛十分听顺于命运的安排,沅江丸号慢慢地靠近了栈桥。与此同时,湘江蓝色的水面也缩得越来越窄。这时,一个穿着破烂的中国人,提着一个提篮一样的东西,猛地从我眼前蹿过去跳到了栈桥上。动作敏捷过人,几乎近于蝗虫一般。正惊讶间,又有一个挑着扁担的也灵巧地越过了水面。接着,两个、五个、八个……转眼之间,我眼前的视野就被无数跳上栈桥的中国人淹没了。这时,船已在不知不觉之间,稳稳地停靠在红砖洋房和大叶柳并齐排列的河岸上了。

我离开了栏杆,开始寻找同社的B君。已经在长沙呆了六年的B君,今天特意来沅江丸号迎接我,然而我却始终看不见他的踪影。并且,在舷梯前上上下下的都是一些或老或少的中国人,他们在拼命地挤来挤去,口里还大声地叫嚷着。特别是有一个老绅士在下舷梯的时候,还回过头去殴打身后的苦力。对于一路沿长江而上的我来说,这种情景都已经司空见惯。不过,这也并非是什么值得向长江表示感谢的事情,虽然它让我看惯了这一切。

我越来越感到焦躁不安,再一次倚着栏杆,朝着人来人往的码头望去。那里,且不说我要找的B君,就连一个日本人的影子也看不到。但我却在栈桥对面枝繁叶茂的大叶柳树下,发现了一位中国美人。她穿着淡蓝色的夏装,胸前戴着一个金锁似的物件,看上去像一个孩子。在我的眼中,也许仅仅因为这一点我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她望着高高的甲板,涂着口红的唇角露着微笑,像是在和谁打着招呼似的,将一把半开着的扇子遮在了额头上……

“嗨!”

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在我身后站了一位身穿灰色大褂的中国人,脸上堆满了和善的微笑。我一时没有认出来这个人是谁,但随即便从他的脸上,特别是从他那稀疏的眉毛上,辨认出了这位旧友。

“噢,原来是你啊!对对对,你是湖南人。”

“是的,我在这里从医开业了。”

谭永年是和我同期从一高升到东大医科的留学生中的一个才子。

“你今天是来接人的?”

“嗯,你猜猜是来接谁的?”

“不会是来接我的吧?”

谭抿住嘴角,笑着做了一个鬼脸。

“我正是来接你的啊!B君不巧在五六天前得了疟疾。”

“那么,是B君拜托你来的喽?”

“不用他拜托,我原本也是打算来的。”

我想起了他从前就待人和善的往事。谭在我们的寄宿生活中,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过不好的印象。如果说在我们中间他多少有一些受人非议之处的话,正如同室的菊池宽所说的,那也正是他过于不给任何人以恶感的地方……

“可是给你添麻烦,就太过意不去了。实际上,连我的住宿也都全权拜托给B君了的。”


“关于住宿已经跟日本人俱乐部说过了,住上半个月或者一个月都没有问题。”

“一个月?别开玩笑了!能让我住上三个晚上就足够了。”

谭或许是因为惊讶,脸上的笑容立即不见了。

“仅仅住三个晚上?”

“嗯,当然,要是能看到土匪被砍头的话且另当别论……”

我这样回答道,心里猜想着这话或许会让谭永年皱起眉头来。可是,他的脸上却再次恢复了和善的笑容,一点也不介意地说:

“那样的话,你要是早来一个星期就好了。你看,那边不是有块空地吗?”

那块空地就在红砖洋房的前面,正好是在那株枝繁叶茂的大叶柳树下。但刚才树下的那个中国美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前几天在那里,有五个人一起被砍了头。看,就是那条狗走过的地方……”

“没看到真是可惜啊!”

“惟独斩首杀头在日本是看不到的。”

谭大笑之后,表情有些认真起来,但马上话题一转说:

“那我们就出发吧!车还在那边等着呢。”

在谭的一再邀请下,我在第三天即十八日的下午,决定去游览湘江对岸岳麓山上的麓山寺和爱晚亭。

两点左右时,我们乘坐的汽艇,在此地居住的日本人称之为“中之岛”的三角洲右侧向前行驶着。晴空万里的五月天,两岸风景格外地鲜亮秀丽。在我们右侧是连绵的长沙城,白墙和屋瓦闪耀着光芒,已经全然没有了昨天那般的阴郁。筑着长长石墙的三角洲上,生长着茂盛的柑橘林,并且随处可以窥见小巧的西式洋房。挂在洋房之间晾衣绳上的衣服也反射着阳光,显得饶有生气。

谭为了便于向年轻的船主下达命令,一直站在汽艇的船首。其实他并没有怎样下达命令,而是始终不停地和我搭话。

“那就是日本领事馆……用这个望远镜看……右边是日清汽船公司。”

我叼着雪茄烟,一只手搭在船沿的外侧,观赏着不时击打着手指的湘江水的水势。谭说话的声音是进入到我耳鼓里惟一的噪音。但是,按照他所指的方向环视着两岸的风景,也并没有让我感到任何的不快。

“这个三角洲叫做橘洲……”

“啊,有鹰在叫。”

“鹰?……噢,这里有很多鹰的。在张继尧跟谭延闿打仗的时候,当时张的几个部下的尸体顺着江水流到了这里,每个尸体上都落了两三只的鹰……”

正当谭讲着话的时候,另一艘汽艇在相隔七八米处与我们的汽艇擦身而过。那只艇上除了身穿中式服装的青年男子之外,还坐着两三个浓妆艳抹的中国美人。其实最初我并没有留意那几个美人,而是一直在注视着那艘汽艇向前乘风破浪的雄姿。可是谭刚把话说到一半,看到了他们的身影后,突然像发现了敌情一般急忙把望远镜递给了我。

“快看那个女人!那个坐在船头上的女人。”

我是一个越是这样被人催促越是要刨根问底的人,这是从父母那里遗传来的倔强的根性使然。这时,那艘汽艇驶过去溅起的浪花冲刷着我们的船板,已经弄湿了我的袖口。

“为什么?”

“嗨,先别问为什么,快点看!”

“是美人吗?”

“对对,美人!美人!”

他们乘坐的汽艇已经离开了将近二十米远,我才慢慢地扭过身子,调节着望远镜的焦距。那艘汽艇给了我一种突然向后方退了一下的错觉。在圆圆镜头里的风景中,“那个女人”正斜着身子,好像在听别人说话,脸上不时地溢着微笑。她下颚方方的,除了一双大大的眼睛之外,并没感觉到有什么特别美丽的地方,但她额前的刘海和身上淡黄色的夏装不停地随风飘动着,远远地看去却也非常漂亮。

“看见了吗?”

“嗯,连睫毛都能看得见,可是也并不怎么漂亮啊。”

我转过头来面对着一脸得意的谭问道。

“那个女人到底怎么了?”

谭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滔滔不绝,而是慢悠悠地点燃了一支香烟,反问说:

“昨天不是跟你说过吗?在栈桥前面的那片空地上有五个土匪被杀了头。”

“嗯,我还记得。”

“那一伙人的老大叫做黄六一,他也被斩首了。据说他右手拿步枪,左手拿手枪,能同时发枪射杀两个人,在湖南是恶名远播之徒……”

谭开始讲起了黄六一一生的恶行,他所说的绝大部分内容,好像都是来自于报纸上的新闻报道。但所幸那些故事并不十分血腥,反而极其富于浪漫色彩。诸如黄六一生前被走私团伙称为黄老爷;从湘潭一个商人的手里抢夺过三千元大洋;曾经将腿部被枪弹击中的副头目樊阿七扛在肩头游过了芦林潭;在岳州的一个山路上曾射杀了十二个步兵等等……谭非常热心地讲述着这些故事,甚至让人觉得他对黄六一近乎于崇拜一般。

“你要知道,那家伙据说杀人掳人共犯案达一百一十七件之多!”

他不时地在故事中间加入这样的注释。当然只要土匪未给我带来任何危害,我也绝非讨厌土匪。可是,多是一些大同小异的勇武之谈,这多少让我感觉到有些乏味。

“那么,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呢?”

谭这才嘻嘻一笑,讲出了正如我所预料的答案。

“那个女人就是黄的情妇。”

我没有像他所期待的那样发出惊叹,但如果只是一脸漠然地叼着雪茄烟,也未免稍嫌尴尬。

“呵,土匪也是很风流的嘛。”

“哪儿呀,像黄这样的还不算什么呢。前清末年有一个姓蔡的强盗,月收入能达一万大洋以上呢。这家伙在上海的租界外边有座豪华的洋馆,不要说太太,连小老婆就……”

“那么,那个女子是妓女吗?”

“嗯,是一个叫做玉兰的妓女,在黄生前也是相当威风的……”

谭好像想起了什么,缄口沉默着一边浅浅地露着微笑。不一会,他扔掉了香烟,认真地和我商量说:

“在岳麓有一所湘南工业学校,咱们先去参观一下怎么样?”

“嗯,看看也不妨。”

我的回答有点犹豫,那是因为昨天早晨去参观一个女校时,那里异常强烈的排日气氛曾令我不快。可是我们乘坐的汽艇却没有顾忌我的心情,绕着“中之岛”前端转了一个大弯后,便在晴碧的水面上径直朝岳麓驶去。


(未完待续)


关于本书

众多的读者从芥川的作品,以及他那绚丽的人生轨迹中,学习到诸多的东西,而且在一边咀嚼一边迈步前行。无论从他的荣光中,还是从他的挫败中,值得我们学习的应该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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