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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生豪与翻译

2015-07-24 宋清如 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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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的话

本文出自朱生豪先生的夫人宋清如撰写的长文,《朱生豪的生平及其翻译<莎士比亚戏剧>的过程》。原文曾以《朱生豪与莎士比亚戏剧》为题,发表在《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1期上(发表时也有过半删节)。受微信篇幅所限,这里仅截取文章最后的一部分。欲阅读全文的读者,请回复“朱生豪01”“朱生豪02”。

读罢此文,感慨良多。漫长曲折的艰苦岁月,默默无闻的苍白时间,是什么支撑着朱先生做下来的呢?



朱生豪与翻译


文/宋清如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夜,袭击珍珠港事件发生后,八日凌晨,日军进占租界,同时荷枪实弹、亮着刺刀的日军,冲进爱多亚路130号中美日报馆,朱生豪杂在职工群中徒手逃出。原先存放在报馆中的诗词集,和其它书籍资料用品等等,都无法带走。日敌也在报馆中放过火。在一片恐怖气氛中,他暂时躲在霞飞路姑母家窄小的阁楼上。报馆负责人转入地下联系,计划撤往后方。寒假之后,我也失业了,寄居在同学华亚若那里,准备仍回重庆工作,并约朱生豪结伴同行。那时之江女诗人张荃也在计划离开上海,她就向生豪建议,为了同行方便,你们不如结了婚再走,可以相互照顾。于是我们就在五月一日匆匆举行了婚礼,准备一同搭船去香港,再转往重庆。但是形势变化很快,原定五月中旬的船期取消了,我回沪时走过的那条路线,也由于日军步步西进不能通行了。加上朱生豪顾虑重重,他不但缺少足够的路费,即使到了后方,能够有个糊口的工作,也难以继续赡养留在上海的姑母表姊。而最不能使他释然的,是译莎工作毫无保证。经过再三权衡,终于决定留下不走。但是挤住两家人的阁楼,毕竟太小,日益腾贵的物价也难以承受,于是,由我母亲协助,在常熟城内租了一间小楼,给朱生豪化名朱福全领了良民证,我们就在六月二日同往常熟暂住。

常熟,在朱生豪印象里,是个山川秀丽的人文荟萃之邦,饶有江南城市的情味。但这次的到来,心情是沉重的,只是为了求得暂时的安定,隐蔽下来继续译莎工作。那时,常熟是重点清乡区,交通要道,都设岗哨,但市民生活,尚属平静。我们的住宿,都是由母亲早作安排。生豪一到新居,就打开书本,开始他的译写工作。

经过两次炮火的洗礼,过去已经译出的那几本喜剧杰作,译稿是否能有幸存,生豪一时无法查核,但稿费都已向书局支领,根据洽议,如果继续履行,势必全部补译出来。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再一次从头译起。由于对这一部分原文已相当熟悉,他译写时候不再起草,进行得相当顺利。我们是在母亲家寄食的,不必操心家务。茶余饭后,生豪往往翻阅唐宋各家词集,以及各家诗选、词律、词综等,凭自己的观点遴选名篇佳作,积累既多,辑成《唐宋名家词》,而把那些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但一向脍炙人口的如岳飞《满江红》之类列入附录,共计四百首,嘱我系统抄录。可见他对诗词仍然有着浓厚的兴味,借此作为调剂。

译写的进展很快。到一九四二年底,重复译写的喜剧杰作已全部完成,陆续寄交书局。当然这是属于“还债”性质,书局是不再支付稿费的。那时,朱文振在重庆中央大学,全家都在四川,嘉兴老家尚有幼弟朱陆奎照顾。生豪函告陆弟,嘱他稍事安排,以便回家定居。阴历年底,我们就一同回到嘉兴。

沦陷初期,日军因为发现生豪家中有《东方杂志》之类的书籍,进行了重点搜查,慌乱无人之际,游民、乡民又都趁机翻箱倒笼,顺手牵羊。所以,劫后老家,略无长物,我们只得借用文振弟的房间暂住。饱经忧患的生豪,对于这种遭遇,仍然沉默寡言,貌似坦然。春节过后,随即邀姑母一家由上海回嘉兴同住。

朱生豪在对家务生活粗作安排之后,就又开始他的译写工作。晚上没有电灯,他尽量利用白天,埋头伏案,全神贯注。这次是从《罗密欧与朱丽叶》开始的,接着是《哈姆雷特》等悲剧杰作。这部分都还是初译,难度较大。他深思苦想,费力较多。有时为了一词一句的妥贴,往往踌踟再四,甚至得花上一时、半天。特别是遇到原文中语意有双关之处,或在汉语中难以恰当表达的语句,更是难以下笔。原文中也偶然有近似“插科打诨”或不堪雅驯之处,他往往大胆做出简略处理,认为不致影响原作主旨。那时他仅有的工具书,只是两本字典 =—— 牛津辞典和英汉四用辞典。既无其他可以参考的书籍,更没有可以探讨质疑的师友。他所耗费的心力,确实难以想象。

嘉兴同样是沦陷区,所幸前门有油瓷店掩护,后宅住户,不受侵扰。生豪平时虽足不出户,但精神上难免如坐囚笼,感到压抑痛苦。因为他过的依然是“忍气吞声的日子,充满着沉痛、屈辱和渴望的心情。”“只有埋头在工作中,才恢复了一点自尊心。”另一个给他压力最大的,是生活的穷苦。那年头,物价飞涨,书局在收到译稿后,曾先后两度提高稿费,但跟米价比较起来,真是微乎其微。生豪生活一向俭朴,但五口之家,窘境是可想而知的。尽管他貌似泰然,但半夜梦回,多次泪沥巾枕。一邻居出于同情好意,曾经向生豪提过:“××县的教育局长是之江毕业同学,你们找他谋一个教师的职位,大概不成问题。”生豪当时默不作答,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似乎遭受了冷气的侵袭。事后,他说“要我到敌伪那里去要饭吃,我宁愿到妈妈那里去。”(小编注:此时朱先生的母亲已经去世。)他把仇恨集中在敌人身上,力量集中在笔上,始终坚持译写。因为他永远不会忘记骄横的敌人,嘲讽我们是无文化国家的谰言,只有以实际行动 —— 坚持把莎翁杰作译出来,才能响亮地回答他们“炎黄子孙绝不会永远落后”。他既要为妈妈争气,宁死不屈,保持一身清白;也要为祖国争气,竭尽全力,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但不幸的是辛勤的工作伤耗他的精神,贫困的生活条件无法弥补他的体力。因此,译写的成果一天天增多,健康却日见衰退。一九四三年下半年,腹部疼痛、牙床炎,不时折磨着他,但他长期忍受,不肯求医,而且仍在半病状态中勉强坚持工作。那时我正值产后,又一向体弱,忙于家务、孩子,确实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致他的病根,在我的麻木无知中,逐渐地加深滋长。

截止一九四四年初,他按照原定计划。次第译出了悲剧杰作,继《罗密欧与朱丽叶》之后是《汉姆莱脱》《李尔王》《奥瑟罗》《麦克佩斯》四大悲剧和《裘力斯·凯撒》《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考列奥来纳斯》三本罗马史剧共八种,杂剧《爱的徒劳》《维洛那二士》等十种。生豪估计如果一切顺利进展,年内可以把所有英国史剧十种全部译出,大功告成。世界书局方面,因为莎剧大部分译稿已经收到,就考虑开始排版,商请朱生豪撰写序文。又因为原计划中的第三分册史剧还没有译出,就决定把原定为第四分册的杂剧改为第三分册,先行制版。嗣后,即把排印后的校样,连同译稿一同寄来嘉兴。根据惯例,校样经局方三校之后,再交作者作最后校正。为了节省生豪的时间和精力,这批校对任务,全部由我代劳。校完寄出校样之后,我就把原译稿都留了下来。四月中生豪撰写了《译者自序》,并给一、二、三分册各写了提要。

在《译者自序》中,对于译述的经过和译写的态度,他做了概括的叙述:


余笃嗜莎剧,尝首尾研诵全集至十余遍,于原作精神,自觉颇有会心。廿四年春,得前辈同事詹文浒先生之鼓励,始着手为翻译全集之尝试。越年战事发生,历年来辛苦搜集之各种莎集版本,及诸家注释考证批评之书,不下一二百册,悉数毁于炮火,仓卒中惟携出牛津版全集一册,及译稿数本而已。厥后转辗流徙,为生活而奔波,更无暇晷,以续未竟之志。及三十一年春,目睹世变日亟,闭户家居,摈绝外务,始得专心壹志,致力译事。虽贫穷疾病,交相煎迫,而埋头伏案,握管不缀。凡前后历十年而全稿完成(其后因病重不起,尚余史剧六部未克译出),夫以译莎工作之艰巨,十年之功,不可云久,然毕身精力,殆已尽注于兹矣。

余译此书之宗旨,第一在求于最大可能之范围内,保持原作之神韵,必不得已而求其次,亦必以明白晓畅之字句,忠实传达原文之意趣;而于逐字逐句对照式之硬译,则未敢赞同。凡遇原文中与中国语法不合之处,往往再四咀嚼,不惜全部更易原文之结构,务使作者之命意豁然呈露,不为晦涩之字句所掩蔽。每译一段竟,必先自拟为读者,察阅译文中有无暧昧不明之处。又必自拟为舞台上之演员,审辨语调之是否顺口,音节之是否调和。一字一句之未惬,往往苦思累日。然才力所限,未能尽符理想;乡居僻陋,既无参考之书籍,又鲜质疑之师友。谬误之处,自知不免。所望海内学人,惠予纠正,幸甚幸甚!

……


其时他体力已很衰弱,但仍勉强支持。从年初至四月中旬,又陆续译出了英国史剧《约翰王》《查理二世》《亨利四世》上下篇四本。在他把《亨利四世》送至邮局付寄之后,随即给当时在重庆的文振弟写了一封信,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这两天好不容易把《亨利四世》译完,精神疲惫不堪,暂停工作,稍事休养。……这一年以来,尤其是去年九月之后到现在,身体大非昔比……现在则提一桶水都嫌吃力。因为终日伏案,已经形成消化永远不良的现象。走一趟北门,简直有如爬山。幸喜莎剧现在已大部分译好,仅剩最后六本史剧,至多再过半年,这一件负山的工作,可以告一交代,以后或许可以找一点轻松的事做。已译各剧,书局方面已在陆续排版,不管几时可以出书,总之已替中国近百年来翻译界完成了一件最艰巨的工程。……


其后他仍勉强支撑着断断续续译出《亨利五世》第一、二两幕(译稿已毁于1966年)。延至六月初,他突发高热,手足痉挛,延请沈开基医师诊治,确诊是结核病,而且是肠结核、腹膜结核、肋膜结核、肺结核的合并症。这下他才正式放下了笔杆。沈医师了解我们情况后,主动提出以后定期前来复诊,不收诊金。但那时并无特效药,仅投服退热剂,钙片,注射葡萄糖,潮热继续不断,病情毫无转机。到十二月,病情愈益恶化。但他神智始终清楚,谈吐中仍念念不忘译莎工作。甚至说,早知一病不起,拼着命也要把它译完。病危时,他嘱我转告文振弟继续译完六部史剧,以了未竟之志。有两次,他仰卧床上,高声背诵莎剧原文,音调铿锵,表情严肃,过后却神情漠然,正似久久绷紧的琴弦,终于断了。延至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长辞人世。终年三十二岁。

生豪的一生是短促的。他朴实、真诚,爱憎分明,疾恶如仇。在生活上,他拙于应付,不善活动,无疑地是个弱者;在事业上,他认定方向,敢于攻坚,勇于攀登,不愧是个强者。他的一生,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是伟大诗人莎翁的魅力,使他排除了无聊,使他忘怀了世俗的桎梏,只有埋头在工作中,才感到多少恢复了一点自尊心。我们在读到他的遗译的时候,可以想见他苦思力索的艰苦,也可以领会他恍然有得的欣喜心情。纵使他的译作,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那不是他故意偷懒,而只是力不从心罢了。



关于本书

朱生豪(1912 - 1944),浙江省嘉兴人,曾就读于杭州之江大学中国文学系和英文系。一九三六年春着手翻译《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三十二岁因劳累过度而患肺病早逝。朱生豪短暂的一生历经苦难、贫穷和疾病的折磨,但以惊人的毅力和傲人的才华,译出莎剧三十一部,是中国翻译莎士比亚作品较早和最多的一人。朱生豪付出了毕生的精力,终竟成为播莎翁文明之火的普罗米修斯,成为译莎事业的英雄和圣徒。



“中国翻译家译丛”第一辑书目

(以作者出生年月先后排序)


罗念生译《古希腊戏剧》

朱光潜译《柏拉图文艺对话集 歌德谈话录》

纳训译《一千零一夜》

丰子恺译《源氏物语》

田德望译《神曲》

杨绛译《堂吉诃德》

朱生豪译《莎士比亚戏剧》

罗大冈译《波斯人信札》

查良铮译《唐璜》

冯至译《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

傅雷译《幻灭》

叶君健译《安徒生童话》

杨必译《名利场》

耿济之译《卡拉马佐夫兄弟》

潘家洵译《易卜生戏剧》

张友松译《汤姆·索亚历险记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汝龙译《契诃夫短篇小说》

冰心译《吉檀迦利 先知》

王永年译《欧·亨利短篇小说》

梅益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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