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武汉抗疫医生眼中的《中国医生》

《中国医生》这部根据武汉抗击新冠疫情真实事件和真实人物改变的电影，上映之后引起广泛关注和讨论。

撰文 | 文丑

这不失为一部优秀的作品，近乎纪录片写实的拍摄风格，重现疫情初期，武汉抗疫战争的惨烈。作为一个经历过早期抗疫的普通武汉医生，看完后，有些话还是想说一说。

第一波病毒来袭，就在影片中展现的春节前后，那时还不叫新冠，叫“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估计这个名字很多人已经淡忘，可当年，正因为“不明原因”，才让我们手足无措，应对不及。

影片中院长面对如潮的患者，大声宣布，防护服质量不达标，可以拒绝收治患者。这场面确实令人感动，但当时的情况根本不是这样，也许有院领导这么说，但是一线的医生们，也没人这么做。

当时外地医疗队尚未前来支援，而重病人井喷式暴发，各家医院爆满，每家医院防护物资都极其短缺，医生们绝对不会因为防护服不达标，拒收好不容易挤进医院来的患者。我们当时甚至不知道啥叫防护服不合标，只看衣服“厚薄”。电影中主任想扔掉的不合规的那些防护服，我们当时一定会当宝贝一样留下来。好多太薄甚至透亮轻轻一拉就破个洞的防护服，那时候都舍不得扔，两件套起来当一件用，没有鞋套，就穿塑料袋。

也许，电影想表达对一线抗疫医生的关爱之意，先保护好自己，再来救治病人。但现实的惨烈，却不允许我们先保护好自己。家乡父老倒在医院门口，怎可能因为防护不足而见死不救？

第一波病毒，我们只知道和SARS类似，潜伏期却更久，传播更隐蔽，病情加重更快，对男女老少都是无差别打击。因为各种原因，很多武汉医生还未准备好铠甲（防护物品）和枪弹（治疗设备药物和经验），来不及保护自己，就冲上一线抢救生命，官方报道，全国被感染的医疗人员3389例，90%以上来自湖北，而且大多都是在措手不及的疫情初期，大多也是武汉医生。

摄影：何峰

影片中，全院职工大会，院长号召，全部医护人员举手，站起来报名上一线，这一幕确实也很令人震撼，可惜当时的情况并不是这样的。

武汉三级医院六十五家，三甲医院二十六家，组建起了抗击疫情的第一道防线，这也是最忙碌、最危险的一道防线。任何一家医院少则大几百，多则数千职工，那时候大家都意识到了这个病毒强大而隐蔽的传播力，开全院大会“聚众”号召大家上一线的动员，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各家医院都是在工作群里线上布置任务，传达最新治疗指南和做战斗动员。群里各种积极报名的场景，虽然不如一起举手那么震撼，但时至今日，我隔着手机屏幕依然可以被同事们各种争先恐后、不畏生死、勇往直前而感动。

其实不用动员，面对突发的疫情，没有退缩，只有各种“先上”，党员先上，年轻人先上，科主任带头先上，男同事先上，小夫妻双职工，一个先上一个后上，甚至一起上，躺在了病床上，稍微好一点，就握紧拳头想再上。

电影中，有个场景，一位患者，拔了气管导管后，因为心脏并发症吧，还是走了，医生顿时情绪面临崩溃甚至相互埋怨、撕遗书等等，也许这场景令观众动容，但对于医生，都多少经历过患者生死，一个患者的不治，是很难触动我们的。

有个呼吸科同事，跟我分享过他那时几乎被击溃的几段经历。在门诊，因病房爆满得不到救治的患者家属，跪在他身前；急诊积压着潮水般的重病人，却因呼吸机不足，只能简单的吸氧，用最原始的方法和死神搏命；特别是当他护送一个治疗数日病情却不断加重的同事转院，当他日夜守护的兄弟，上救护车前在担架上握着他的手说：兄弟，我的命，就交给你了。然后又沉沉的昏睡过去。那一刻，彻底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摄影：何峰

早期第一波病毒，毒性之强，致死率之高，只有武汉本土医生最能体会，那时患者不是“一个一个”的走，特别是在呼吸科监护室和ICU重病人集中的地方。很多病人进来几天后，就从“毛玻璃变”加重成“大白肺”，甚至双肺感染、呼衰。因为重病人太多，呼吸监护室和重症病房早已饱和，重症患者通常也只能在普通病房救治。各家医院呼吸科的同事们到处会诊，从疫情之初战斗到疫情收尾，疲于奔命如救火消防员一样到处指导重病人抢救。

当时我负责的病区楼层较高，有个房间的氧气无论怎么调，都很难达到需要的氧压。终于有一天，呼吸科主任把氧气都调了上来，正当我们说主任就是主任的时候，他指着病房里一张刚空出来的病床，幽幽的说：这不是我的功劳，1床走了，他呼吸机撤了，所以这个房间其他人的氧压，就上来了！

电影中还展示了这么一个场景，为了降低患者死亡率，院长和医疗队的专家开会时，直接正面对刚，医疗队的专家甚至直言不讳说这个医院综合能力差，然后帅气的转身而去。外省医疗队专家呵斥武汉小住院医，因为不敢插管让他离开ICU。这在当时其实很难见到。武汉医生对来武汉支援的医疗队兄弟们，感激之情远非常人能理解。

官方统计，全国各地来支援的外来医疗队4.2万，正当我们快撑不住的时候，兄弟们来了，让我们从战壕上撤下来，得以喘息，我们又怎会对他们恶语相向？交接初期，往往是两倍的外地医疗队呼吸、急诊、重症专业人员，换下一倍数量的本地各科医生组成的“杂牌军”。

医疗队的兄弟们，亲眼目睹武汉医生们的辛苦和付出，无不期望早期上岗，换下我们，他们对我们满怀着敬佩和心酸，我们对他们关键时候的出手相助更是满怀感激。这种感情，就像战场上的袍泽深情，哪会有啥正面冲突呢？

影片中，还有很多场景，非常真实，比如停电事件，很多医院都经历过，特别是关于要不要气管插管的争议，也比较真实。在国外疫情暴发的时候，甚至有些国家明文规定，多少岁以上的重症患者，不得插管抢救。当时确实有文献支持，认为插管不但不能明显改善重症患者的预后，而且随着气管喷涌出来的病毒，会加重院内“气溶胶”交叉感染，更会让直接面对气管导管的抢救医生，面临巨大的威胁。

那时候，N95都不够，更别提需要达到防护标准的正压头罩。早期那些承担插管任务的无数麻醉医生，称之为敢死队完全不过分。但是不插管，就跟眼睁睁看着病人在面前死去却什么都不做一样。一边是冰冷的客观现实，一边是救死扶伤的医者仁心，这个插管抢救和不插管抢救，当时在医生们心中，各有各自一杆秤。

我记得我的医生同学群在疫情之初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刚好有个同学在江夏一家医院ICU支援，她作为外地医疗队的一员，亲眼目睹那家医院本院的医生，面对这种危险情况，从不让他们插手，在没有足够防护的情况下，甚至没有足够呼吸机的情况下，跪在推床上给患者插管，心肺复苏，捏球囊给氧，就算没有希望，也积极的抢救。

这些医护人员的所作所为，他们面对任何一条生命时不遗余力的抢救，比各种整合出来的故事，更令人动容。

对我来说，这部电影，虽值得一看，但那段过往，实在不想再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