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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怜:所有的悲歌,都来自内心最痛的地方

空间作者 二湘的十一维空间 2020-08-28
来自专辑
二湘的11维空间·疫情之后


再动情的言语也无法倾诉我的悲伤,再绵长的文字也写不尽你的沧桑。


疫后失业,堂弟跳楼自杀


文/ 平怜

1、


5月23日上午,当我收到”堂弟曾嘉宜(下称嘉宜)跳楼自杀“的噩耗时,大脑似乎瞬间石化了。我用手使劲的掐脸庞揪耳朵试图证明听电话的人不是自己,然而切肤之痛反复佐证着不幸消息的真实可靠。顿觉天旋地转,山黛暝,水断流。


想起《方方日记》曾经呼吁,疫情期间要注意强化对相关群体特殊人员进行心理疏导与治疗的倡议,而我竟然忽视了这个善念满满的传经布道,我肠子都悔青了。尽管我不是科班出身的心理医生,我的传道也不一定能阻断堂弟的轻生,我悲悯重重的心境也会好受些。


嘉宜是我叔叔的独生子,一个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的靓仔,离世时尚未婚,生命的年轮在三十三岁这个节点上戛然而止。


时代的一粒灰竟然会飘落在堂弟的头上,这是我万万不曾预料的。


堂弟在泪迹斑斑的遗书上悲情写下:”亲爱爸妈,今生甚憾无法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请原谅我的自私与不孝,我实在没勇气面对工作生活的压力以及不堪折磨的抑郁病痛,我的人生很失败,与其苟活不如解脱。今生无后也不奢望有后人祭悼我,如有可能请将我的骨灰海葬伶仃洋,不别太过悲伤,也不用报警破案,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拜托!            

                         

你们的爱子,嘉宜“


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而嘉宜那悲惨绝伦的一跳,人世间从此再也没有那个卑如蚁蝼却也有血有肉的生命,我不知年逾古稀的叔叔叔娘余生怎么过。心碎了一地。


2、


伶仃洋岛位于珠海与香港、珠江口与南太平洋交汇处,岛奇景美,海天一色,草木苍翠,四季如春。因民族英雄文天祥在此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千古名句,而声名远扬。堂弟嘉宜生前并没到此一游,他为什么会选择这座神秘的孤岛悲情转身?这是个未解之迷。

 

(泪洒伶仃洋——海葬现场)

叔叔家居郴州市下辖的宜章县城,年事已高,又没有私家车,只有等我们这些侄子辈周未双休时驾车去完成堂弟的海葬遗愿。郴州至珠海外伶仃洋岛有近五百公里的路程,需在珠海转乘渡轮上岛。长途路上,亲们沉默不语,车内反复播放着《哀乐进行曲》、《伤心太平洋》、《菊花台》、《千里之外》等歌曲,悲情浓郁,氛围庄严。


愁容写满了亲人们的脸庞,悲恸谱撒着蜿蜒起伏的长路。坐在副驾室座位的叔叔眼泪早已流干,声音已经哭哑,怀抱着骨灰盒不停地抽烟叹息。我深知此时再委婉再温情的劝说都难以抚慰彼此的伤感,再多的祈祷再多的唏嘘都显得苍白无力。


渡轮抵达伶仃岛时,亲人们再也憋不住内心的悲怆,潸然泪下嚎啕大哭,在眼泪的世界,花木葱笼波光潋滟的美景已黯然失色。海风袭来,鬓发苍苍的叔叔一阵踉跄,才让大家从木然悲切中回过神来。择灵台、奏哀乐、烧暝币、柱香、燃烛、撒骨灰……白发人送黑发人上路下海的仪式很低调很简约很无奈。


3、


所有痛彻心扉的今天都铺垫着难以释怀的昨天,所有不忍卒读的历史都刻录着不堪回首的沧桑。


叔叔是我爸爸的同母异父兄弟,我生下就没见过爷爷的身影,我爷爷在解放战争时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因不愿参入血雨腥风的内战被国民政府当局投进了监狱,未曾出师身先死。那年我父亲才七岁。二年后,奶奶为了另谋生计,把我爸爸遗留在祖母家另嫁他乡,这个与我没血缘关系的爷爷住车业村,也姓曾。


叔叔是奶奶另组家庭后的独生子,英俊潇洒,浓眉大眼,肤色白皙,不像山旯旮里出来的人。年轻时叔叔喜欢读书,也写得一手好字,因不服从村(当时叫大队)干部派遣去刷墙写标语、出黑板报,失去了被推荐上大学的资格(当时没恢复高考制度),由于认错态度不诚恳,差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是爷爷奶奶声泪俱下的跪求谢罪才免去了牢狱之灾。每每提起这段历史事件,叔叔总是摇头苦笑,心犹不甘。显然,他年轻时棱角分明脾气有些拗。


经历”标语事件“洗礼后,叔叔政治嗅觉开始变得灵敏,对国家将实施改革开放政策几乎有先知先觉的预判。七十年代未,他就开始尝试外出闯世界,先后在湖南宜章、广东韶关、佛山等地与人合伙办厂、跑运输、做外贸生意,且做得比较顺。八十年代初,一般农村人还在温饱线上挣扎时,他已开始着西装、戴名表、抽名烟,成了领头尝蟹率先致富的万元户。几年后便在宜章县城郊购买了一块土地,建了颇为洋气的复式楼,大厦落成后,叔叔便把爷爷奶奶从车业村老家接了过去共同生活。此后,我们去奶奶家的时空距离便拉长了,频率也降低了,但血浓于水的亲情依然热切,不曾褪色。看着奶奶一家子几代同堂,其乐融融,我们有说不出的高兴。


4、


堂弟也是叔叔家的独生子。1987年9月出生,几代单传,奶奶见他是枚带把的货,心里高兴得象灌了蜜。叔叔为他取名曾嘉宜,意思是姓曾,祖籍嘉禾县,出生在宜章县。


外在形象上,堂弟传承了他老爸的特征,皮肤白嫩,眉目清秀,挺直的鼻梁上架副眼镜,蛮招人喜欢。不过,性格上没沿袭他老爸那股坚毅倔劲,阳刚之气不足,平时不太喜欢说话,偶尔笑起来也有些腼腆,属于走路都怕踩死蚂蚁那种人。


孩提时代的嘉宜应该是比较幸福的。一方面家境殷实衣食无忧,另一方面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悉心呵护,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九十年代初,叔叔为了方便他在本地入学,还花了一大笔钱为他买了城镇户口。


嘉宜的学习成绩不怎么好,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处于中等偏下水平。为此,他感觉很没面子,有些自卑。为了激励他奋发向上,叔叔曾经好几次带他造访我请教弯道超车跨越高考独木桥的”诀窍“。我是小家族晚辈成员圈中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八十年代的大学生还是比较珍稀且受人尊重的,叔叔试图用身边人的”成功事迹“教化他后起直追。遗憾的是,我的说教对堂弟的学业并未产生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绩效。2006年高考揭榜后,堂弟上了武汉一高职技术学院,学的是化工专业。


2002年后,爷爷奶奶相继过世,让自小受宠得有些娇气的嘉宜失去”隔代亲“的依靠。家庭经济的中道衰颓更是让没有经历过苦日子的嘉宜难以接受。因为生意场上几笔大单被骗,叔叔参股的公司损失惨重,继而引发股东内讧公司倒闭,叔叔被迫退出外贸行当用所剩余资在荒山野岭办了一个冶炼厂,以期东山再起。可惜好景不长,因为环保问题厂子被强拆了,几经折腾叔叔家经济状况日渐式微。曾经奋战在县域经济主战场的叔叔开始淡出大家的视野。嘉宜读大二时,叔叔已变身为一台资企业的保安,叔娘为补济家用,起早摸黑走街串巷收购破烂。


2009年,嘉宜高职学院毕业了。原以为通过自身的努力能改变家里经济的困窘,给爸妈过上幸福的日子。可现实是那么的残酷,他走出校门步入社会,挫折、艰辛、困惑便如影随形地缠着他。


为了找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他精心制作了一份求职应聘书,投放到相关网站、中介机构,令人遗憾的是无数次的网投应聘都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网路行不通,堂弟启动了现实中的艰辛跋涉。足迹遍布武汉、黄石、长沙、郴州、义乌、温州、深圳、东莞等地,一路艰辛,一路窘迫。在外奔波的岁月,陪伴他的通常就是一个双肩背包,包里珍藏着一沓求职应聘书。漫长的求职路上,我不知他经历了多少风雨与冷寞,只知他”上下求索“了,而前路依然”漫漫其修远兮“,迄至他离世,对口的称心工作还是没找着。他书桌上依然搁有几份求职应聘书。


这期间,嘉宜也萌生过自主创业的念头,可捉襟见肘的家境近乎严苛的借贷门槛,很快将他原本就脆弱的创业梦幻撕得粉碎。十年来,他在工厂车间做过学徒,当过长途客运乘务员,摆过地摊,从事过珠宝、楼盘推销业务,任过ktv领班,干过电影院放映部主管……,过山车一样换工种讨生活,最高职务是有名无实的主管,薪酬低端得令人羞涩脸红,几乎没有月收入超过三千元的活计。这让他苦不堪言,心力交瘁,别说让爸妈的晚年生活过上幸福的日子,养活自己都难!


在这物欲横流精神流浪的时代,干瘪的口袋养不活昂贵的爱情。这些年来,堂弟处过几次女朋友,但所有的甜言蜜语都败给了现实的窘境。


去年十月,嘉宜躺在了市人民医院神外科病床上,病因是患有抑郁症。尽管尚处轻度阶段却令人忧心忡忡。病床上他问我”老哥,你说幸福人生的标准是什么?人生有没有来世?“,我连唬带慰地答复,”安心养病,别胡思乱想!“。想不到这竟然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流年不利,一场不期而遇的新冠战疫打乱了人们原有的生活节奏。先是封城闭户,自我软禁,随之而来的是经济受挫下滑,尤其是服务行业四面楚歌一派萧条。


疫后复工的那天,他拥着久违的开心与难得一见的笑容来到公司人力资源部报到,部门经理却告诉他:因为大批量外贸订单被取消,公司业务量断崖式下降,生产力能力严重过剩,车间几条流水线都停止运行了,已不需要也养不活那么多员工了。公司运作很难,我们知道你也生活不易,共克时艰吧,谢谢配合!


好不容易熬到解禁复工,等来等去嘉宜看到的却是因公司裁员,他被除名了。他的心一下子掉到了水窟。


疫情的次生灾害~失业,成了致命的一击。5月22日深夜,他留下遗书拖着疲惫的身心爬上幸福园区顶楼纵身跃下,终结了年轻而又疲倦的卑微人生。


5、


爱之深,痛之切。堂弟的跳楼自杀令我悲哀不巳心如刀剜般的痛,回首他的苦短人生我在泪目的同时隐忍不住出离愤怒。我为他写下了这段碎碎念式的抒情文字:


所有的悲歌

都是从内心最痛的地方唱出来的

人世间,最荒诞最别扭的表演

莫过于把假笑建立在真哭上狂欢

请别用道德绑架我的无奈

今夜,我只为卑如蚁蝼轻如鸿毛的你而哭

是谁?炮制了你峥嵘岁月的艰辛与困惑

是谁?将你的人生旅程剪成了黑夜烟花

把你尚未舒展的笑靥揉成昙花一现

那如雷贯耳的正能量咋就拽不住你的永决脚步?

那美轮美奂的诗和远方为何不曾消弭你驿动的心?

是完美与骨感双重挤压下的迷茫?

是被幸福被淘汰中的巨大落差?

是沦为时代社会边缘人的难堪?

是自悲狭隘攀比狂躁心态叠加?

是可恶抑郁症的痛苦折磨?


你走了,走得那么匆忙与冷酷

在零死亡的抗疫战绩榜单上

你连数字都不是

你躲过了新冠病疫的肆虐

却没能逃脱次生灾害的魔掌

失业成了压垮你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看不到幸福与希望的拐点

你把鲜活生命重创成血肉模糊的躯体

将生命的时钟定格在三十三岁的黄页上

一蓑烟雨写人生

英年早逝碎芳华

堆砌悲恸无重数

此恨绵绵无绝期


再动情的言语也无法倾诉我的悲伤,再绵长的文字也写不尽你的沧桑。如同王安忆在悼念陆星儿的那篇文章里写道,“无论生活有多少裂隙,总体性是完整的一块的,如今却严重地缺损了。我用文字去补,何尝补得起来,然而,要是没有文字,就连这脆弱的补疤也没了。”而我能做的也只是写下来。

~the end~

作者简介:

平怜:经济社会政策研究者,喜欢独立思考,偶也仗义执言。坐标,湘南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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