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为什么这个时代“女德”还能大行其道?

2017-05-29 黄佟佟 新京报书评周刊


“女人衣着暴露易失身” 

“女性最好的嫁妆就是——贞操”

“三个男人精液会生成一种毒药,这种毒药会让女性患宫颈癌” 

“被家暴了一定要忍,忍让是大智慧,因为总挨揍的人身体好”

 “(被打的)女人的丈夫是她上辈子养的一匹马,上辈子经常被女人打,如今是回来讨债的,债清了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 

这些听起来让人感觉时空错乱的论调,来自时下备受关注的女德专家丁璇。最近,在江西九江学院举办的传统文化讲座上,演讲者、女德专家丁璇的言论让“女德”重回公众视野。


这些备受争议的言论,总是打着恢复传统文化、遵循古礼的旗号,然而绝大多数人仍然轻易就能嗅出这其中的可疑气息。问题是,为什么这样的言论能够大行其道?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传播舞台?又是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会滋生这样的土壤和舞台?在一味批判之外,这些问题更值得思考与厘清。如果说,真的有什么能称做“女德”,那么它不应当是这种酱缸里沤出的女德,而更应当是独立思考的能力与对自己的生命负责的能力



撰文|黄佟佟

(专栏作家、人物记者)



“大师”们的女性观是依循古礼?


我是一个人物记者。

   

从1999年入行起,采访过很多人,从AV女郎到国学大师,从追星小粉丝到巨星,这个世界很辽阔,拥有无穷无尽的人,你能见到的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也都是一个小型的世界,而拜这职业所赐,有限的人生里可以免费读到这么多本奇书,看这么多世界,有时真的是蛮感恩。

     

见过很多人之后最大的好处是终于拥有了一颗平常心,不会因为对方拥有巨大声名就晕淘淘,也不大会因为对方臭名昭著而备加憎恶。在某种程度上,众生平等,人性都差不多。作为记者,保持多一点距离,就保持多一份客观,反正就是不要急于下定论,因为时间是检验事实的真理。


女德专家丁璇讲座视频截图

     

比如我以前采访过一个很著名的国学大师、佛学大师,是非常非常有名,他有一本厚厚的彩页书专门记载他与各国政要、富商们来往的照片,还有他到各地去参加各种会议得到领导人接见以及荣获各大学荣誉教授的事迹,全盛时期他的CD和录相风行无两,我去他香港的寓所见他是,真的看到很多人一见到他就叭一声跪在地上,梆梆地磕起了响头,采访进行了一整天,我得以见到他最亲密的弟子侍从,全是一副崇拜得不了的样子。吃完饭以后,他喜欢趟圈半个小时,一边消食一边说点闲话,随身弟子都认为能跟着老法师趟圈是莫大的福气,在狭小的屋内形成人的圆圈。


我也不得不见加入,一边走一边想:人是多么渺小啊,在某种巨大的权威之下,一个外人也不得不努力成为这其中一份子,这真是一种奇怪的从众心理啊——不从众的异类感还是挺让人难以忍受的……

     

和国学大师、佛学大师的聊天进行得很不顺利,人生方面倒没什么,凡涉及女性问题就觉得和我外婆说的没什么区别。甚至更甚,比如这个社会之所以一步一步走向灾难就是因为女人出去工作不带小孩,依古礼,女人要回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道……

    

当然后来我听到关于他的很多不好的新闻,未知真假。那一次采访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问到小孩沉迷于电子游戏应该怎么办?他给出了一个让我瞠目结舌的答案,他说:在电子游戏里杀三个人就等于在现实世界杀了人,所以一定要禁止——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如何得出了三个相当于一个这个结论,反正我知道他肯定没去玩过电子游戏——这也正常,毕竟他说自己二十年没看过报了。

   

   “女性服务男性”的追随者,反而多是女性

    

国学大师之后,我又采访过一位蜚声中外的艺术家。

     

他受过完整的西方教育,走到哪里都穿唐装,被朋友嘲笑似“账房先生”,兜里还揣着一只日本产的无水毛笔,见人就发一支,劝人用毛笔写字。他在上海搞了一块地,建了房子,恢复古时候的农家人生活。他觉得现在之所以礼崩乐坏,完全是因为儒家的“礼”被破坏了,只要我们在恢复古“礼”,那中国就能复兴。

     

大概他觉得我孺子可教,就跟我说他在广东某县有个传统文化的研习班,问我要不要去采访,当时我正闲,于是坐着火车就去了这个三线小城市,很快就来到了一个空气清新的招待所,开始了三天的学习。其实还是颇为吃惊的,因为来了颇多名人,有过去央视的主播,有名闻全国的音乐家。课堂上,男的穿着长衫女的穿着汉服坐在一起听老师讲课……


可能因为受过西方教育,老师鼓励大家讲出心里话,谈到女性问题时,就开锅了,因为依据古礼,现在的女人全部大逆不道,就应该回家带孩子,就应该马上退出课堂,就应该低眉顺眼,就应该夫唱妇随……我反问老师为什么又邀请这么多女性坐在那里呢?老师说希望你们把礼说到,然后宣扬出去……


近些年各类女德专家、女德讲座层出不穷,颇受欢迎

     

讲真,在那里学习的三天,是我如座针毡的三天。我第一次在课堂上深刻地怀疑自己穿越回了清朝,因为身为女性,我是多么的不讲女德,出来工作,抛头露面,伶牙俐齿,不懂谦让,粗衣大衫,笑而露齿,在艺术家的礼教系统里,我这样的女性活着都是多余,我大致知道学通中西的艺术家欣赏的好女人是什么样的,其实就是《韩熙载夜宴图》里的那些女人,要不然端茶倒水温柔体贴奉男人为天沉默的永远站在男人后一步永远无私奉献的侍女,要不然就是画堂歌管深处酒盏花枝愁镇歛眉峰的琵琶女,也就上说他心目中的静好女子,要不然就伺候男人,要不然就被男人玩赏(当然也是另外一种伺候人)……


不久以后,我找了个理由提早离开了,当我坐上载着我行李的摩托车时,居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弃暗投明投奔自由的感觉——心想这不应该啊,学贯中西的艺术家啊,宣扬传统文化啊,可是怎么在他的系统时我就觉得自己做为女人特别羞耻特别难受呢!

      

“不意外啊,因为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女人就是低人一等啊,你去翻翻汉代的《女书》,就是老女人写年轻女人看的女性生存指导全书,全盘为男性社会的和谐服务,你就大致明白艺术家对于女人的要求怎么来的,这也是古礼之一嘛”,教性别的女教授这么对我说。


我茅塞顿开,后来我越采访多人,越发现这绝不是偶然。凡是那种爱着唐衫号称爱恢复古礼的男人都是这副德性,如果你是美女,就色色地看着希望你拿起琵琶做你的知音,如果你是丑女,就恨铁不成钢地望天长叹“礼崩乐坏啊现在的女人都不像女人啦太可怕了!”。


最奇怪的是,他们的追随者居然多是女人,她们穿着古意盎然的长衫努力着做着大师们眼中高仿的古代女子——因为在她们眼里,他就是文化啊。

   

    怪力乱神+厌女症,

勾兑出“女德”民间演讲术

       

所以我看到丁璇女士在九江学院讲座,听到“女性最好的嫁妆就是——贞操”“女人衣着暴露易失身” “三个男人精液会生成一种毒药,这种毒药会让女性患宫颈癌” “被家暴了一定要忍,忍让是大智慧,因为总挨揍的人身体好”......至于为什么不回打则抛出了佛教的因果论 “因为那个女人的丈夫是她上辈子养的一匹马,上辈子经常被女人打,如今是回来讨债的,债清了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这些谬论之后,感觉一点也不陌生,这不就是大师们身边的没上过学的女弟子们老了以后会做的事么?

       

因为没有受过基本的科学教育文化教育,所以把自己道听途说的种种怪力乱神和从小打从《女书》就传下来各种厌女症混杂在一起之后勾兑出的一种民间演讲术。她们在黑暗的男权世界里琢磨了几十年终于琢磨出了一套自圆其说的哲学奉为无上真理,这套哲学的根基就是男人是女人的天,“女人们啊,你们是翻不了天啊,你们好好做好男人的好助手就行了,你们最好长得丑一点包得严实一点以便让男人没有性欲,不然你们就会变成狐狸精出来害人那!”


“生为女性,你们生下来就是有罪的”,丁璇女士脸上那痛心疾首的表情让我想起美剧《使女的故事》里专门负责给使女们洗脑的嬷嬷,她们何其相似。


美剧《使女的故事》海报,根据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同名小说改编。它讲述的是未来世界遭遇严重污染,人口出生率骤降,人们经历血腥革命后建立了男性极权社会。当权者实行一夫多妻制,女性被当做国有财产,有生育能力的女性称为“女仆”,被迫作为统治阶级的生育工具。


在《使女的故事》里,嬷嬷最重要的功能就是教育下层女性们要安分守已,努力不带任何欲望与情感地与上层男性交配,以为不能生育的主教夫人和主教们繁殖后代。她们愤怒地抨击有性吸引力的女性,努力描画性会为女性带来灭顶之灾,更强烈地建议女性无条件独立地忍受生育带来的一切艰难,因为这是你们的天命。


那竭尽全力的怪力乱神洗脑活动里饱含着信奉男尊女卑这套天理的人们内心最大的恐惧:在极端蔑视女性的后面,是他们对于女性力量崛起的惧怕,是他们对于女性欲望的害怕。


正因为惊惧你们的力量,所以先递上“女德”这根古老的油浸麻花、沾惹了无数代中国女性血与泪的绳子,让你自己先把自己捆起来。这大概是所谓的“中华传统文化大讲堂”处心积虑的安排。


世界不欢迎倒退,性别观也需要向前

 

可惜互联网时代,世界是平的,任何有智商的人都看得出丁璇女士如果不是神经错乱就是病入膏肓。但这样晚期的“厌女症患者”居然大有市场是一件更令人深思的事。“常年奔波于国内外各地进行女德宣讲,她的课程深入浅出,理事结合,优雅温婉,深受广大学员欢迎” ;“曾应国外及国内各级工会与妇联组织邀请,巡回演讲200余场”;讲座对象是“妇女干部和做传统文化的老师”以及“高校中有智慧的女孩子”;更令人觉得恐怖的是“现场掌声不断,许多女孩双泪长流”......继气功报告之后,女德大概成为了民间演讲家们最大的市场。


是谁支持和鼓励丁女士跳到台前和给了她舞台的力量,也许是国学大师或者艺术家这些总是幻想回到古代能解决问题的人吧。这些空想家有一些是出于愚昧,有一些则是完全出于乌托邦式的幻想。这大概也是采访多年之后,我对所有穿着唐衫要回归古礼的理论家们的一种本能的厌恶。因为这些人通常既蠢又恶,他们幻想建立一个美好的有暂轶序的古代世界,而完全无视这些乌托邦全部建立在欺压和剥削女性的基础上,或者他们从根本上就认为这是合理的,但与此同时,他们又看到女性力量的崛起,看到了世界行将发生变化,这让厌女症患者尤其恐惧。  


《使女的故事》

作者:  [加拿大]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译者:  陈小慰

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08年4月


当下的中国已成为世界经济的发动机,女性的就业参与是我们成为世界工厂最重要的力量。许多国家三百年都末曾经历如此之剧变三十年的中国现代化进程,在整个社会里如何做一个具备现代文明意识的女性,这种人格教育完全是一片空白,一片空地。你不种下花朵,它就长出杂草,所以教女人驯服、教女人贞洁、教女人忍耐的、结合神鬼迷信的东汉女书又一次突袭了当下,让人瞠目结舌。

  

七十年前,女作家萧红曾经感叹道:“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七十年过去,女性的天空好不容易高远了一点点,但还是有人试图要把天空拉低,把女性的羽翼剪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为一个跳梁小丑而大动真气的原因,因为如果我们不警惕这些歪理邪说,我们终有一天就会像《使女的故事》里说的那样,那些我们认为不可能再发生的事情将来很可能就会发生,把挨打受欺当成前世因果。

  

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再生,勤劳勇敢的中国女性为中国的强大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她们应该也必须享受更高远的天空。受过教育和努力工作的中国女性们真的不需要酱缸沤出来女德,不需要女人出面来捆住女人,我们更需要的是独立思考的能力以及为自己生命负责的能力。

  

世界永远不欢迎倒退,人类永远需要向前。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撰文:黄佟佟。编辑:柏琳;张婷。欢迎转发到朋友圈。


扫描图中二维码

或者点击“阅读原文”报名“有时”论坛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