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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科尔沁萨满之旅

BIE别的 BIE别的 2023-07-24


在内蒙科尔沁的萨满仪式中,我们的朋友琨很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的音乐和舞蹈,闭着眼睛,用舞踏的方式,放下思维和逻辑,身体受直觉的驱使扭动着。
在一群快速舞动着和敲着鼓的萨满中,她显得格外平静和缓慢,像是一棵在火焰中生长的树木,枝干被抬起,笔直地向上伸展,像是隐喻的翅膀,将躯体和意识带向更高的地方。
琨和萨满们
渐渐地,琨似乎已经不再受她的主意识控制,在恍神状态中她的感受上升,眼泪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身边的萨满徒弟引导着她快点进入“仙上身”的状态,让她凭直觉在纸上写下蒙语,琨闭着眼在纸上涂涂画画,凌乱的线条渐渐有了动物的轮廓。她说她看到了野猪,鹿,森林,感受到了愤怒,歉意,痛苦,悲伤,她像一块磁铁,吸引来了她身上的“仙”,吸引来了与她情绪共振的其他意识。
于一瞬间,她的状态,表情,声音都变了,好比电视突然切换了频道,她带着暗涌的愤怒和悲伤,低沉着声音向身旁的萨满徒弟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没了吗,被人类杀死的。你爷爷的爷爷还见过我。”
现在的她,是一只鹰。
她逐渐起身,动作缓慢,肢体像是被牵引着,动作似乎是在给她所说的话做准备,她的每句话之间有很长的停顿,她的脸越来越靠近萨满徒弟,对方一边笑着应付,一边无奈地开始后退。
“善待你家女人!”静默之后,琨突然发声,声音有力却又带着颤动,手指笔直地指向萨满徒弟。
而对方对这突发事件不知所措,似乎在用笑容掩饰尴尬,凑到琨的耳边:“你快停下,大家都在看着呢。”
“我的神已经没有了,我不希望你的神也没有!”琨捂着胸口,仰天哭泣着喊道。
萨满徒弟更加手足无措,随即喝下白酒,向琨喷洒去(当地萨满送仙的仪式):“你快点回山吧,快点回山!”
我站在琨的身边,全身振动,大脑嗡嗡直叫,意识的边界开始软化,似乎有另外一股力量驱使着我的身体向前,非我的画面一点点下载进我的意识里,在那刻我相信我感受到了她者的记忆和痛苦,正当我犹豫着是否要进入时,琨哭着喊道:“他为什么就不明白呢!谁能帮帮我告诉他!”
像是邀请,边界于此刻融化,我的身体向前,理智消失,两具身体融为一个声音。此刻,百年前鹰的痛苦,连接着琨的痛苦,连接着我的痛苦,连接着萨满徒弟和他家里的痛苦,连接着女性的集体创伤,全部交织在一起,自主地流动起来……围观者不乏发出笑声,态度轻松(他们对于此事司空见惯),但对于沉浸其中的我们来说,这是一场感受爆炸的共舞。
我相信这场事件是灵性力量的完美共时性。我想着几个小时前和琨在雪地里一起撒尿时似乎就有种今晚我们即将共体的感召(当然也因为一起野外撒尿可以快速打破个体边界,推荐)。从其他角度看,这可以被称之为是一场闹剧,一场行为艺术,一场自我意识的催眠…… 压抑的情绪得到释放,带来了个体的治愈,也如一根丝线将不同的生命巧妙地缠绕在一起。
琨恢复意识后,她已不记得所发生的一切。
琨恢复意识后,大家相拥在一起(图源梅子)。
至于琨是谁,为什么我们会相聚在萨满的家里,这要从几天前说起。
大年初七,我们一行人从各地相聚通辽市,参加纪录片导演顾桃和萨满疗愈师思懿组织的萨满地图之旅。跟随着多年前他父亲的足迹,顾桃记录北方游牧民族的变迁已有二十多年,在他的影片中,酒精交织着狩猎文明的消亡,古老萨满的声音悠长却缥缈地游荡在森林,雪地,草原,楼房和篝火......藕断丝连着历史的变更。去年,顾桃发起了萨满地图项目,一路寻找和记录中国的萨满。多年往返于南美的思懿则专注于萨满草药的研究和体验,她拜访和学习多元的萨满文明,带领着不同人群去世界各地领略神圣草药仪式,也在国内持之以恒地传播这个小众文化。
琨呢,则是在这次旅行中相遇的伙伴,她自称“麻瓜”,有着孩子般的好奇心和感受力,辞职前是一名老师,对灵修抱有兴趣,日常实践着舞踏,她对萨满的舞蹈跃跃欲试,得到许可后加入了仪式,便有了开头描述的“上身”。同行的还有我的好友梅子,她是充满热情和灵气的年轻导演,抱着对顾导影片和萨满文化的喜爱来到北方。小琛则是名专业的“女巫”,她有着理性的交流方式和感性的关怀,滔滔不绝地将旅行的所见所闻与她渊博的神秘学知识串联在一起。几年前高中辍学的 Tao 长得像一只小熊,他是“云游”的主办方之一,认真地反思和实践着社群文化。
这趟旅行中,我们拜访了三家不同的蒙族“博”——蒙古族萨满教在当地叫做 böge-yinšašin 或 böge mörgöl ,也叫“博教”。男萨满称为“博、博额”,女萨满称为“亦都罕、巫都干”。
从一开始,我们就体会到了日常生活中常忽视的对于大地的敬意,以及敬意所带来的仪式感。在到达通辽的第一个白天,思懿和小琛带领着大家在辽河的冰面上进行仪式,开启这趟旅程的神圣空间。带着对这片土地的感谢和好奇,以唱诵,口弦,口琴,舞踏,萨满鼓,各地带来的石头,水晶,精油,蜗牛壳,亦或自己的头发,每个人送上了自己对所经之地的礼物和祝福。
大家在辽河的冰面上进行仪式,图源:思懿公众号眾神的禮物
同天的晚上,我们驱车拜访了第一位萨满,王特格喜,他告诉我们自己在 20 多年前曾是木匠,一天突发奇病,濒临死亡,祖先的声音告诉他他必须成为萨满医治他人,别无选择,他应许了命运的安排,随即大病自愈,第二天便在祖先的引导下开始为他人治病,20 多年后的今天,他在当地已是家喻户晓、治愈过数千病人的大萨满,也接收了近百位徒弟。

在仪式开始前,王特格喜向我们展示了他的“神偶“,做法事用的神偶蒙古语称“翁衮”或“翁固德”,是一排铜质的小雕像,它们随着契机凭空出现或消失,承载着祖先或神明的精神意识。

聊天结束,王特格喜的徒弟们便穿上了印有图腾的萨满服饰,拿起了绘制着动物形象的通古斯萨满鼓,开始了今晚的仪式。 

萨满服饰和萨满鼓。据小琛说,当地的萨满风格融合了长白山流派的出马仙,如和动物灵体合作,仪式中报名字等。用把手抓握的扇鼓也是偏中国本土特色的萨满法器。

他们先是敬拜了王特格喜家里的祭台,而后出门在冬夜中,向不同方位敬拜祖先和神明,随即回到室内开始了欢迎神明的歌舞,鼓声铿锵有力,歌谣入耳上口,在声音的振动下,即将请祖先、让神明上身的萨满徒弟来到了舞圈的中间,他的动作愈发松弛,却愈发有力,放任肢体扭曲,头部自由摇动,他的手势在背后呈鹰爪,眼皮则在疯狂跳动。
突然,他的肢体猛得打直,向后倒去,身旁的人接过他,将他扶向炕边坐下,他大喘着气,咳嗽,呜咽,拳头拍打着胸口,声音嘶哑而苍老——他的神明上身了。
吃下烧红的烟头和炭火后,降临的意识才勉强习惯了他的身体,断断续续开始用古老的蒙语传递他需要的信息。

萨满仪式中吃炭火,思懿认为这和火元素的属性有关,通过火的力量带来更大程度上的净化,让意识体更好的在肉体中适应。

在我个人的理解中,萨满请仙是通过激烈的动态和声音冥想让个体进入完全的“恍神”,和我之前经历的一些通灵(如前世催眠)本质上是相似的:通过某种冥想方式,让大脑和身体处于松弛状态,意识的边界因此打开,连接上自我的潜意识,亦或是其他维度的意识体,从而获取需要的信息。
在不同的空间和情景下,连接的意识体会呈现为符合当事人或在场集体意识认知的形象原型(如动物灵,仙,菩萨,祖先,天使,外星人等),像是通过输入网站进入网址,意识共振到能量共振到具体的形象,这些形象有的可能真实存在于其他维度,有的可能因集体意识的创造而存在,有的则可能是个人意识对抽象能量的翻译。
还没从第一家萨满的氛围中缓过来,我们第二天便驱车拜访另一家萨满,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大家即兴演奏着,唱着歌聊着天,笑声不断。欢声笑语中我回头看到坐在后面的琨,她正闭着眼睛用手指敲打着人中,胸口,安静地流着泪。萨满仪式中她释放了长久压抑的情绪,我想此时她也正在处理着内心的汹涌,便不做打扰。
晚上我们到达目的地。第二位萨满董福生淳朴可亲,如果说第一家萨满让我体验到了萨满仪式的严谨规则,和仪式带来的疗愈性质,以及当地社会属性下男性萨满的权力感,第二家萨满则让我看到了萨满文化中热闹的集体感和社群氛围。董家的氛围像是一个大家庭,师傅和徒弟之间看起来没有阶级区分,男女老少仪式时一同载歌载舞,闲暇时则愉快地交流打趣。
董福生告诉我们他之前根本不想当萨满,却发现无法与命运抗争,但多年来能帮助到那么多人,他也就顺从了命运的安排。和几个徒弟聊了聊,他们都有过受惠于萨满的经历,自己或家人久治不愈的病被师傅治好了,便决定投身于师傅。董和徒弟们合作的灵体多为祖先或蒙古的神明。
董福生和徒弟们进行降神仪式
年轻的萨满徒弟
我们全程围观了他们的仪式,我和琨,还有同行的 Tao 也都参与了打鼓跳舞,仅仅敲击了二十分钟的萨满鼓就累得跟不上节奏,董福生和他的几十个徒弟则乐此不疲地持续了一个晚上。
董家徒弟们白天都有自己的工作,每天晚上则齐聚在师傅家进行长达 4-5 个小时的仪式,不断练习自己与祖先的意识连接,直到真正可以稳定地驾驭通灵,才会对外进行简单的占卜和治疗。
降神仪式除了需要强大的体力和意志力,被降神者的身体有时也会在仪式中产生种种反应,如晕厥,胸闷,呕吐等等,董福生降神时,我们看到被附身的他口吐鲜血,吃力地治疗着拜访的病人。
吐血的董福生
从董家出来后我们瞎溜达了几天,路过哈民文化的史前聚落遗址转了转,去雪地草原哆嗦着骑了骑马,蒙古包中尝了尝顾导的手艺......溜达着溜达着我们就驱车前往西乌珠沁旗拜访第三位萨满,他是顾桃导演未上映纪录片《萨满的远行》的主人公,格日登。在拜访他的前一天,我们观看了顾导的纪录片,看到格日登远行至北京,为了去北京动物园捡老虎的鬃毛,用于法器的制作。
如果说前两位萨满的仪式融合了许多东北、长白山领域的文化和民俗,格日登则传承了更为传统的蒙古萨满习俗,他的法器和法衣都更偏向外蒙古,西伯利亚的风格,一些法器也和南美地区的萨满遥呼相应。
他对万物崇敬,对所经之地,所用之物都会表达尊重,也对自然的元素保持敬畏之心,如不能随便往火里丢垃圾。 
格日登和他的部分法器,手中握着的镜子为占卜所用(恍神状态中直视) 

用来治疗和净化的法器。据思懿说,南美萨满有着几乎相同的物品,但南美所使用的是羊驼的蹄甲,图中使用的则是羊蹄甲。

格日登的萨满鼓,用红山羊皮所制,内嵌着和鼓声共振的铃铛,代表祖先精神意识的面具,一把用于其他维度攻击的弩等。鼓槌则使用到代表不同象征的五色的布,制作前需挂在树上。

格日登本人面目慈祥,说话平和缓慢,在向我们逐个介绍他的法器后,他举起手机向我们展示他的偶像泰森。 

据顾导说,十年前他拍摄时,格日登就时不时拿起手机刷泰森的视频。图源:思懿

格日登的汉语有些不流利,当 Tao 问他觉得什么是蒙古精神时,他认真地说到:“蒙古人啊,就是都特别精神,有钱没钱都特别精神。”
他可爱的回答让大家忍俊不禁,但也确实,“精神”可以是一种信仰,抛开信仰它更是一种纯粹的生命力。现代主流文化中不乏“精神”的缺失,少数群体的“精神”和文化也正已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消逝。 

在格日登家没有参加仪式,我们主要采访聊天,他和妻子热情地招待我们各种奶制小吃甜品,晚饭大家吃了6、7盘羊肉饺子。

我想着自己的“精神”,走上灵修道路后,曾经情绪不稳定的我学会了如何让自己稳定地处于轻松,愉悦和弹性的状态,但情绪的成长失去了平衡,我掉入了过于放松的模式,在毕业后的迷茫中自顾自地顺从了自己的自洽,忽视了内心深处还回响着的、曾经占主导性的对于创作的欲望。
回到上海后呼吸已然没有了雾气,但我还没有从北方寒冷的空气中缓过神来。我骑着车看着法租界穿着时尚的人群,耳中响起萨满的歌谣,连贯了一晚上的鼓声振动着我的耳膜,想起琨闭着眼跳舞的泪水,tao 极具感染力的笑声,想起董福生口吐的鲜血,泰森的抖音视频,想起梅子专注拍摄的神情,思懿的草药涌上脑门的味道,小琛滔滔不绝的科普,想起五颜六色叮当作响旋转的衣裙,恍神状态中“哦福,哦福”的喘气声,想起顾导说的“如出发,必到达”……
一切都是那么不同,一切又都是那么相似,我骑着车,更确定了前进的方向。
//作者:胖丁
//编辑:Madi
//设计:板砖兮
//排版:拉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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