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岛读大学时，李浩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我们都来自油城，不同的是，他是油田子弟，我是农民的儿子。

2006年7月离校前夕，我签了油城的一家石油设备公司做销售。他觉得女友赵琳比家乡更需要他，于是留在青岛，当时赵琳在贸易公司做单证员，他在青啤公司做业务，俩人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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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以后，油田面向待业的油田子女招工，李浩父母觉得儿子在外地上班太苦太累，油田的孩子终究要回油田的，工作稳定，福利待遇好。于是赶紧给他报了名，然后使出浑身解数把他从青岛弄了回来。

李浩说这些的时候，赵琳还在青岛，已给他下过最后通牒：元旦之前不回青岛，俩人关系就结束；他妈也曾保证：他要是过不了招工考试，就和他断绝母子关系。

他各种纠结彷徨，约我出来聊聊。

当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请他喝酒听他倾诉，选择题还得他自己做。

春节前夕，我在他QQ空间里看到一组照片，身穿橙色带反光条的劳动服，手里拿着把大管钳，背景是一台黄色抽油机。那个相册的名字是实习采油工。

李浩在QQ上告诉我，招工考试成绩出来后，根据他父亲建议，选了油田二级单位月生石油公司的偏远井维护岗位，他父亲的朋友是这公司的中层干部，凡事好照应。他这类职工叫做油田子女工派遣工。他们和油田的劳务公司签订劳动合同，然后派遣到用工单位。工资待遇和有编制的正式工有一定差距。

他们觉得待遇低点是次要的，重要是进油田上班了，他们收入稳定，压力小，各项社保齐全，比地方企业待遇好得多；现在虽然是派遣工，保不齐以后政策会有所松动，那样就有可能给他们转正。

他们是油田的孩子，他们的父母都是油田的建设者，也是油田的中坚力量；关于他们的编制和收入，他们相信组织上将来都给予解决。

这是参加招工考试的油田子女们一致的想法。

这些美好愿景与我没有一毛钱关系，作为刚入职新人，每天要和同事一起制作各种标书，还要负责销售部的后勤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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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期半年的安全知识学习和技能训练之后，李浩被分配到本市最北的油区，那里空旷辽阔，除了抽油机和风力发电机之外，还有养殖户们的对虾池和海参池，还有很多条海沟子，在那抡开渔网能捕到梭鱼鲈鱼。

李浩每月休息六到八天，月薪一千五，五险一金俱全，还有伙食补助以及偏远津贴，比青啤公司见习生要好得多，也更不用扫街式拜访大排档和小卖部。他和同事住在一间蓝色的铁皮房子里面，防止海风将房子吹跑，房子四周埋有地锚，用钢丝绳紧紧得拴住。隔壁房子是工具间，往前三十米就是一排六口井，抽油机此起彼伏，嗡嗡作响，甚是壮观。二十米外就是一个巨大的绿色储油罐，高悬于地上六米，每天会有两辆油罐车过来放油，然后拉到四公里外的联合站。

李浩日常工作就是要保持井场清洁，井口无落地油，抽油机正常运行，还要测量储油罐内液面高度，并做好记录，放油时过去打开阀门的防盗锁，然后就是根据队里安排协助其他同事，比如清扫井口，更换抽油机皮带，平整井台井场之类的。这些工作，李浩完成得非常出色，没事儿就窝在房子里看书、看电视或玩电脑，实在无聊就骑自行车到处闲逛，更多的是坐着发呆或躺着睡觉。

这些都是他在QQ上向我吐槽的内容，我觉得发呆和睡觉是很奢侈的事情，天天加班不说，公司承诺的三险迟迟没有到位；还得挤时间学驾照，还要帮升高三的弟弟补英语，二十公里外家里收麦子我都没顾得上回去。

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我焦虑的是工作。我们公司是油田改制的三产单位，同事多数来自油田，公司几个老总协调管理局二级单位关系，我们和下面各级供应站打交道，递送文件，货品送检，还有合同确认和财务挂账，杂七杂八的事儿特多。腹中所学一无所有，学校里练的酒量，手机里攒的荤段子却派上了用场。

我知道自己2007年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陪那些小头目吃喝吹牛，哄他们开心，酒足饭饱以后再送他们回家。在那上班以后胖了十多斤，体检时还查出了脂肪肝。

即便如此，还有很多人在惦记我那职位，他们觉得这样天天吃香喝辣很风光，和领导们打交道很有前途，想办法把自己的裙带安排进来。我只想多学点东西，增长点阅历，不想把光阴和精力浪费在怎么讨好油田小领导甚至办事员身上；只想着早点拿出驾照，把车技练好，找到下家后趁早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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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大学时一起组社团的师兄来油城，他在省城某酒业集团效力多年，销售业绩异常优秀，上级派他过来开发油城市场，给予定价权之外最大限度的自主权，包括人事权和部分财务权，唯一考核指标就是500万回款，问我有没有兴趣一起做做，只要他能吃上肉，就不会让兄弟喝汤。

师兄工作后最大感触就是：这年头最重要的就是让自己和父母家人们过得好一些；而今世道艰难，我们这种平民子弟唯一能靠的就是双手和大脑。要找一个能把自己价值发挥到最大化的平台，而不是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说白了，就是趁着年轻，多赚点钱！

我承认自己被打动了。

一个月后，在众人惋惜中，我办完离职手续，在那公司谈的对象也离我而去。

鸡肋一般的工作和爱情不要也罢 ，正好轻装上阵。

师兄给我底薪两千，外加五百补助。他在主城区运作渠道优势明显的经销商，我在外围县区配合原有的经销商做市场，每天我到经销商那里报到，然后和他们的司机业务一起下去铺货。

在最北沿海小镇饭馆里，我遇到李浩，他们那作业完井以后，些许落地原油卖给当地农民，一起出来打牙祭。

我当时在和老板谈他进一批酒，然后我们给他个新招牌，唯一的要求就除了他们店名，招牌上其余内容我们定。李浩见我时，先是一愣，接着邀我落座，可我还有十家门店尚未走访，只能婉拒。

后来电话里，他为我从那三产改制单位离职而惋惜，觉得推销酒这活儿，真不是我们大学生干的。然后故作不经意地说他和领导处得挺好，现在外快也不少，言语间充满优越感。

我没心思听李浩嘚瑟，只想着怎么把这个区域市场做起来，帮经销商把量做大，在区域内给三十家门店做我们酒的形象店招，以点带面，最终全面开花。

时值中秋前夕，师兄回省城争取了相当给力的搭赠政策，师兄派我去石油大学招了十几个学生， 他在本地最豪华的酒店包了一大厅，紧锣密鼓地筹备订货会。我带着学生们去给商户们下请帖。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撒出去三百多张请帖，到场将近一半。订货会很成功，订出去一百三十多万的货。完后又和师兄培训那批学生，中秋前十天派他们到中心城区各大商超，现场促销。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忙碌的一个月，白天谈判晚上核算，还要帮师兄做各种申请表。师兄则开车到处跑，监督经销商往渠道商户那压库存，尤其是在本地商超系统有优势的经销商，师兄协助他们争取明显排面，不惜重金支持他们竞标超市内最佳地段的堆头。最忙的一晚，我带俩男生摆完四家超市的形象堆头。

中秋过后，师兄核算各种费用，准备回省城述职；派我去经销商那催回款。各种推诿各种理由各种哭穷，把我弄得苦不堪言，后续还得合作，也没法弄得太僵，师兄得知后，索性让我休息几天，他回来处理。

没安稳两天，李浩喊我和他一起去验收新房。

那是面向油田职工的限价商品房，比市场价低六成，小区地段一般，但户型朝向综合配套非常棒。一百二的大三居，五楼带阁楼，过段时间他父母盯着装修，以后用作婚房，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赶紧找个女朋友。

我问他是否和赵琳有联系，他略一沉吟，跟我讲他们队的女采油工多么水灵粉嫩，然后继续吐槽他那工作之枯燥待遇之低下，比干完活拿不到钱的民工还要悲催。每次见面他都这么抱怨，我已免疫，转移话题说尝尝我们冬天将要上市的新酒怎样，于是去了附近的羊肉馆。

入冬以后是白酒销售旺季，天天奔走于大街小巷，电话接连不断，一忙起来，和李浩联系就少了，直到一天晚上在他QQ空间看到新添加了个相册，里面是他和一个穿工装女孩儿的合影，长发、白皙、高个，完全符合李浩的要求。

我随手评论：“你们婚礼，我赞助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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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夕，师兄给我包了个三万块的大红包，我取出之前攒的工资，凑了五万，回家交给父亲，老头儿特高兴，说：“太好了！今年老二老三的学费不用借了。”我妈一把将钱夺走，说道：“老二老三的学费还得咱俩挣，老大眼瞅的就要娶媳妇的人了，这钱不能动，得给他攒着！”

2009年，弟弟升大二，他是美术专业，每年学费过万；妹妹升高二，准备选文科。家里收入就靠二十亩棉花地和六亩麦田。

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五万块现金放在手里沉甸甸的，证明了师兄刚来油城那番话的正确性。我决定继续跟他做，我不贪婪，他吃肉，我跟着喝点汤就行。

600万回款让老总非常满意，不足50万的利润略有逊色，但瑕不掩瑜，师兄成为年会上最耀眼的明星之一，太出类拔萃了，自然会招来嫉妒。

四月份，省城派两名员工过来，一人管账，一人负责品牌推广和团队建设，师兄和我继续抓业务，回款任务提到1200万，利润考核180万。

师兄带新同事们熟悉了一下油城市场，接着就组织经销商会议，大家一通吃吃喝喝，顺带着布置完任务，除了商超流通之外，新的一年里，还要开发在政府及油田各单位有渠道的经销商，争取拿下福利团购市场。

跟师兄一年，我成长迅速，做业务的诸多套路了然于胸，格局和目光也得以拓展，新的一年里，他安排我到下面某县，配合经销商把该地区市场做深做透。

独立运作该县后，才发现自己作为生产厂家和渠道商纽带多么重要，当厂家新品亟需打开市场时，推广促销、搭赠支持，各种费用都可以争取得到，尤其是我们这种在本地仅设办事处的企业，业务员就代表了厂家；经手无数财物，操作空间相当大。 

上年是铺市，今年是深耕市场，1200万的回款，数百万的投入，公司派俩人过来监管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师兄明白这个道理，但心里多少有点不高兴。

师兄赚多少钱是他自己本事，带我入行，有所成长，有所收获，单凭这三点，我已感激不尽。所以，2009年，我将拼尽全力，帮师兄完成任务。

在县城商场做促销活动时，我认识了日化品业务员郭梅，以后多次活动中，我们经常在超市遇到，慢慢熟悉后，彼此印象不错，话越谈越深，后来，她成了我女朋友，不忙的时候，经常跟着我到处铺货。

九月份，李浩大婚。新娘子就是之前那高个女孩儿高蕊，我带郭梅去参加婚礼，二十多桌客人，除了我们大学同学这一桌，其余都是他们两口子和父母家亲戚朋友，都是端油田饭碗的。

有大学同学过来参加婚礼，提及赵琳，据说已调到深圳总公司，前途一片大好。李浩这小子咋就没好好珍惜呢？他们不明白李浩和他朋友们都本科毕业了，怎就至于回来做个油田工人。

我给他们说了油田招工政策并简述李浩工作之清闲，待遇之优厚，生活之安逸，他们觉得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我说完李浩父母给购买并装修好婚房，还帮着他们还月供；高蕊嫁妆是辆速腾。同学们更是一阵惊叹。

选择大于努力，出身大于选择，可最大的问题在于，我们的出身无法选择，无法选择就好好努力。

2009年中秋过后，我任务完成得相当出色，但核算奖金时，财务说我区域内营销开支太大，毛利率不达标，只给了我三千块的半年奖；至于师兄，和新开发经销商操作大宗福利团购，尚有四成回款没到位，暂时只发基本工资。

国庆以后，上级从外地抽派过四名业务人员，其中一人分到我所在县城，带了几天让他配合经销商铺货。两月后我被召回油城市区，协助流通渠道弱势的经销商铺货。

几天后，师兄给我发来一条短信：“养士如饲鹰，饱则飏去，饥则噬主。”

然后告诉我油城这边要筹建油城分公司,希望我能把握住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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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油城分公司成立，清一色品牌经理人马，我专职负责商超系统，也算是独当一面了；师兄被调往鲁西某市继续开拓新市场，不久被别的酒厂挖走。

凭着师兄打下的底子，这一年业绩完成得不错，我和同事们关系处的也算融洽，一切都往好的方面发展着；郭梅跟我回了主城区，领证后，我们按揭了套房子，没从家里拿一分钱。

入冬后，师兄协助我盘了家超市，郭梅看着。我们俩人分好工，我还房贷，她赚房租，控制成本，开源节流成为的第一原则，做业务之余我也在关注分析一些新产品的可操作性；郭梅不但上了烤肠机，还开展了代收快递业务，甚至从网上下载了烤串儿教程，打算来年夏天做烧烤。

女人都有开店情结，郭梅尤甚，她每天把店里收拾干净齐整，热情洋溢地卖货，麻利地收款找零，不用销量考核，不需要奖金，只要她是老板娘就成。

2011年正月，在父母那房子，我们举行了乡村风格婚礼。

从那以后，时光加速度般流逝，我变得更加忙碌；李浩QQ空间里又多了个相册，里面是他儿子。我们偶尔也会聊几句，话题仅限于校园里的旧时光，其他同学们的状况一无所知。

后来听说油田子女工涨了工资，有路子的开始运作转正的事儿，每当这时，我就想起李浩，是否还在那吹着海风守着那六台抽油机，是否依然数着日子熬到月底回家抱儿子。

我真的没心思关注老同学这些事儿，跑业务，监装房子，陪老婆看店，带她去做产检，晚上还要做工作计划，要不是小舅子在这帮忙，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父母逐年老去，依然在乡下种地，弟弟大学毕业后，成为中学的美术老师，谈了对象，节假日到处教课攒钱买房；妹妹念大学需要花钱，孩子吃穿用钱，郭梅要代理新产品要钱，每月房贷房租要钱；在公司，财务每天催我商超回款。

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钱，不缺爱，不缺情，不缺朋友，就缺钱！

钱能解决我眼前所有的问题，可我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钱。总额度24万的信用卡常年透支十几万，还欠师兄七八万。

在超市遇到过李浩一家，他胖了许多，抱着胖儿子，一个劲儿地埋怨我不联系他。跟他闲扯一番，相约改日一聚，谁也不确定改日是何日。

后来的联系只能通过QQ、微信之类的网络工具，偶尔打个电话，就这样，多年同学逐渐成了网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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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子结完婚，和老婆开了一家婚纱摄影馆，就在我弟弟经营的美术学校隔壁，他们用最新潮的微信营销、社群营销，搞得非常火爆。我和郭梅带孩子过去拍全家福还是抽晚上的空。

回想从2010年买房结婚，后来又是开店又是帮衬弟弟和小舅子买房结婚，到处需要钱，我和妻子都是家里老大，父母逐渐老去，弟弟妹妹们的事儿就是老大们的事儿。我们两口子终于能缓一缓了，调养下身体，要二胎。

前段时间，我去探望一位长辈，等电梯时，与李浩邂逅。

他岳父一年前患上尿毒症，隔两天就得透析。丈母娘这两天不舒服，他开车过去接老丈人过来，透析完再送回去。这老头之前我见过，一米八几的魁梧壮汉，两年的工夫瘦成了一条麻杆。

看得我一阵心酸。

李浩临走之前说求我个事儿，能不能帮他岳母在超市找个工作，理货，保洁都行，离家别太远就行。本地商超系统我熟悉得很，找人把老太太安排进了她们小区门口那家超市。

这两年，国际油价下跌，油田效益下滑，已经开始亏损。李浩妻子高蕊所在采油队管的片区产油量很低，上级研究决定将其关停。

高蕊回家以后，队上只给她发一千多的基本工资，送孩子上学，陪父亲透析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她曾经和朋友一起创业，做微商，卖化妆品、洗衣液之类的东西。我买了一套他们产品，被资深日化从业者郭梅鉴定为假冒伪劣，扔进了垃圾桶。

高蕊妈妈在超市上班半年后，整个人精气神好了许多，一下班就跑李浩家去联合他妈，一起劝高蕊趁工作不忙赶紧要二胎，生完以后，她们带，丝毫不影响她工作，高蕊每天被催得焦头烂额，但一想以后两口要养四个老人俩孩子，头又大了一圈……

李浩这两年开始钻研业务，苦练技能，正在想办法拿技师证，传说拿这个证书的难度系数和考注册会计师差不多，拿到以后，他就能转正，成为他父亲那样的油田正式职工了。

就在写这篇稿子之前几天，郭梅怀上了。拿着卖房子的塞进来的海报给我看，说要换个大房子……

张宏伟

私营业主 坐标山东东营

白丁一枚，年过而立，市井小民，销售为业，闲暇好读书思考。常年奔波方圆百里，混迹贩夫走卒黔首百姓。

近年，心生书写之念，想以世俗之笔，草民视角，书写身边人物，记录其人生百态。以业余时间笔耕不辍，摸索前行中。

破茧计划，是由中国三明治发起的非虚构写作项目，也是国内首个大型非虚构写作计划。点击图标了解计划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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