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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下我短暂的外交官生涯

2017-09-01 川小川 三明治


每日书写作者川小川,在七月里写下了《短暂外交生涯的三十次回眸》。她用连续九天时间,记录了曾和她在工作中有所交集的曼爵士和大使专职司机Lolo的故事,现在她已经辞职赴美读书。通过她的文字,我们得以了解外交官生活的些许片段。


文 | 川小川



曼爵士



“1976年,我去斯里兰卡出席不结盟峰会时。一场会议要讨论一个敏感问题,甚至有人提前来游说我,要我们在美苏之间选边站队。Lizzy,你知道我怎么做么?——我在酒店的泳池边惬意地躺了一个下午。对于小国家来说,除了赞成、反对和弃权外,还有另一种选择,就是缺席投票。”曼爵士挤挤眼,“老狐狸”式的熟谙世故中,还夹杂着一丝孩童般的稚气。


我和曼爵士从结识到熟识时是在二零一二年,当时国内某部门邀请他携夫人赴中国访问。因为他有四分之一华人血统,祖父为广东人,其父曾任华人联合会主席,也算华人后裔中的杰出代表。我陪同当时我的大使一道去他位于 Glacis Sur Mer 的官邸 Villa Isabella,当面传达国内的邀请。


那是我和曼爵士第一次会面。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尚不精炼的法语和不求甚解的态度,一直对 Glacis Sur Mer 抱有一个美丽的误会:我以为那是“海上冰川”的意思,兀自觉得异常纯净,在这个热带岛屿有种遗世独立的风雅之气。很久以后,我心血来潮查了查法语词典,才发现“Glacis”在法语中的意思并非冰川,而只是“斜坡”,多么直白简陋!我宁愿将错就错,继续把那座大房子称作“海上冰川之上的伊莎贝拉公馆”。


我们每每造访官邸,都要举步迈上台阶,穿过琳琅满目摆放着各种纪念品的大厅。


曼爵士从临海大露台的沙发上起身相迎,须发净白,行动已经迟缓,说话声音不大,发音还有些含糊。懒洋洋的菲佣用了半个世纪挪过宽大的身子,端来了红茶和小点心,几句寒暄之后,没等我们说明来意,他请我们稍候片刻,费劲地挪起身走进里屋的书房,带着一大本文件夹出来。他摊开文件夹,给我一张纸:“请 Madomoiselle lizzy 给我们念念。”


我一边心想“真是个怪老头”,一边出于礼貌读了下去,他带着那神秘又有些顽皮的招牌式笑容,边听边颔首。


我敢担保,如果他的胡须够长,定会捻须而笑。读完后,大家是如何就此交流,暂且不提。我只模模糊糊记得,他又拿出一堆自己在国家第一大报刊《民族报》上发表的专栏文章、赴中国寻根之旅的画册、写过并正在写的书,等等,与我们分享并交流看法——当然,他说得多,我们说得少。他的话题很跳跃,有时当他跳跃到下一个话题时,我甚至怀疑他已经忘了他刚才说过什么。但当他集中于此时一个话题,他的思路异常清晰,聚焦异常精准,总带着一丝顽皮和狡黠,又会突然陷入沉思。


宴会地点一贯在宅邸泳池边一座凉亭中,亭子以北便是沉沉夜幕下涛声阵阵的印度洋。席海浪、餐夜风,原本在我想象中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实则远非如此。第一次去时,我不知好歹,身着无袖及膝裙前往。


筵席尚未过半,我环顾四周,看一桌人还在暗自咬牙用劲“锯”着肉质极其坚韧、大大烤过火的牛排时,便趁着光线幽暗,悄悄用餐巾那一点有限的布料包裹起膝盖和一点小腿,在印度洋狂野的夜风中冻得凌乱。片刻我发现,我们的大使夫人一边优雅端坐着颔首微笑,一边悄悄裹紧膝盖上的餐巾。我们目光交汇,相视而笑。


后来,我陆续数次跟随两任大使出席过他在宅邸举办的晚宴,直到下次再接到他的邀请,我们都会笑着相互叮嘱“多穿点啊”。


曼官邸晚宴的另一大特色,是名副其实的“晚”。


通常请柬上都写八点钟,抵达后先安排在上文中提及的露台上小坐,树懒菲佣端上各类饮料小食,来宾们就着小食天南海北地聊着天。直到将近九点,不知是什么身份的工作人员才来邀请大家移步凉亭,我一般晚宴下午会聪明地提早吃点,所以气定神闲。


每每此时,我都会发现爵士早已不知何时悄然离席。待到众人一路赞赏着泳池灯光等巧妙设计,鱼贯到达凉亭时,曼爵士早已端坐在长桌的主人位置,远远看去即透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庄重感。


虽然没有座签,但他会用主人那不容置疑的口气告诉我们“请坐在这儿”,在他口授之下,每个人都能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入席。菜与菜之间的间隔非常久,吃完头盘那一大片烟熏三文鱼之后,主菜久久不来,我总会在倾听聊天的空隙走个神,一抬头猛然看见顶棚上三三两两匍匐着的壁虎,吓得差点甩掉手里的叉子。在这个小岛上,该种生物的数量绝对多于居住人口,偏偏我又怕它怕到一看见就觉得全身血液发凉——哦不,在我的回忆中我会选择性地忘掉这些。


记得第一次赴宴时,我无意间抬头看一眼后,便对盘子的食物再无兴趣,但是出于礼节,不得不勉强吃下至少一半,不至于让人发现我这里的食物总被原封不动地撤下。随着第二次来、第三次来,我还是会忍不住用狙击手般的目光精准定位顶棚上所有的“天敌”,带着不能消除的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适,然后低下头泰然自若地吃完我的所有食物。


有时,我看着眼前的红酒杯想着:“如果头上有一个小家伙不小心掉在我的杯子里,那可真是恐惧的顶点了。”人生中所有的恐惧或许都是这样,你确实知道它们就在那里,既无法忽视,也难以克服,只能接受它们的存在。


我见过曼夫人,只有为数不多的两次。


先是听曼爵士说他夫人正在专注 Herbal Treatment,对中医制药颇感兴趣,头脑中出现的就是一个扎着花头巾沉迷巫蛊的黑胖大婶。某次晚宴得见本人,澳大利亚人,红卷发配大红唇,眼睛大且美,嘴角眉梢流露着不讨人厌的女主角式傲慢。


她原本是记者——这解释了她的眼神为何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在曼爵士流亡英国途中与其结识,也算是患难之交了。1960年代,曼还是总统,作为英联邦成员国首脑代表赴伦敦出席某个会议,顺便庆祝女王生日,没想到一离开,国内就发生政变,其“亲密战友”内阁总理上台,宣布新政权建立。原以为去开个会就回来,没想到是一次奥德赛。90年代国内呼吁“National Reconciliation民族和解”,曼爵士才终于返乡,之后还作为反对党代表参与过数次大选,但作为回归者,再难以撼动当权者既成地位,得票率一届比一届低,最终决定保持政治中立,退出党派竞争,以独立以来首任总统的身份,做起了国家的“吉祥物”,到处参加国际会议,探讨着和平、环保等不痛不痒的话题,收割着各种荣誉学位和名誉称号。


对于那位搞政变的战友、当今执政党精神领袖,他似乎已在行动上做到和解,重要活动上记者会拍到两人在一张桌前比肩而坐并不时交谈。但有时,在晚宴的闲聊上,我们能偶尔听到,他在言语间对那位的 bitterness 还是抹不去。


曼夫人长期不在国内,据她说一年至少一半时间在澳大利亚,与儿子在一起(曼爵士的继子),夏季去西班牙马约卡,夫妻在那儿有度假别墅。


一次,曼爵士说自己生日将近,决定去西班牙过生日——“在国内过生日,请谁来,不请谁来,会有很多麻烦。”


对普通人而言,生日就是个派对。对他来说,生日是个政治集会,分析人士还等着从中看看党派政治、党际关系、和解前景。



Lolo



Lolo是大使司机的名字,大名Lawrence, 精瘦的小伙,20出头,话痨。

       

Lolo是我一手负责招募进来的。当时前司机每天消极怠工,几次重要活动临时撂挑子,害得本馆办公室主任亲自担任司机救场。大使回国休假前,嘱咐我们另行找一个司机,兼任礼宾秘书的我,就这么接下了招募任务。


经过发布招募广告、筛选简历后,我请前台雇员——当地“万事通”Lydia女士组织安排了一场面试。与Lolo一起来面试的还有几个经验更加丰富、处世更加成熟的。我们当时选人的标准,无非就是车技好、人靠谱、必须有责任心、必须准时出勤。


刚开始,Lolo作为一个只有三年工作经验的机场货车司机,根本不在我们优先考虑的选项中。但在见面交谈后,我们觉得他非常单纯且热忱,他喜欢车,喜欢开车,也非常想到中国使馆工作,想让家人骄傲。他的幼稚和天真在面试中表露无遗,以至于我和Lydia在过程中若干次相视而笑,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个小伙儿靠得住。


送走他后,我说“或许就是他了”,Lydia挂着慈祥的笑容说:“哦,我喜欢这个小孩。”

       

再次见面就是签合同上岗那天,同事分配我去给Lolo进行一些简单必要的礼宾培训,比如车头小国旗什么时候该打开,什么时候收起来。


Lolo远远看见我,便加速几步热情地来握手:“哦,Lizzy我真是太骄傲了,我的全家人都为我自豪!我太喜欢这辆车了,我会每天认真擦洗它很多遍的。昨天我跟我妈妈说‘妈妈,明天起我去中国使馆工作了,我要去给大人物开车,你该为我高兴吗?……’”


总之,第一堂礼宾培训,一半时间是我给他讲解,另一半时间则是他滔滔不绝地从各个角度向我表达他的激动之情。


Lolo入职后,主要负责大使公务活动出车任务,有空也担任邮差,去各部门送送照会请柬。回到使馆的时间,他也不闲着,每每都能看到他在那棵大芒果树下洗车,把车洗得铮亮。早晨上班要洗,出车之前要洗,出车回来还洗。


偶尔我去前台接待访客或为Lydia布置工作,经过Lolo,如果我打完招呼稍微停下脚步寒暄两句,他就又开始打开话匣子,不断向我表达他是多么喜爱这辆车,是多么喜爱这份工作。几次之后,我只敢远远地打个招呼,马上加快脚步落荒而逃。


Lolo出车也很有个人特色,一路上遇到任何熟人,都会隔着玻璃跟人打招呼或是轻按一下喇叭,一脸嘚瑟,言下之意是:“哥们儿发达了,哥们儿在使馆工作,还开上了这么好的车。”


这个城市很小,他的熟人非常多,但是每次出车,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四处问好,然后告诉我:“Lizzy,那是我在机场的前同事,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我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哦,我爱我的工作!”


Lolo来馆不久,我刚提到我的新车。在国内突击考了驾照没上过一天路,这边又是右舵左行,到处都是盘山小径。第一次上路,我就一头扎进路边山坡下的排水沟里,正在苦恼要打电话给哪个部门来拖车,后面的几辆车已经停下,鱼贯下来几个男人,又叫停了之后两辆车,凑上一群汉子,不由分说地帮我把车抬了出来,又如风一般疾驰而去,这才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之后,我战战兢兢地开回使馆,一路都在想“奶奶的,英国人在想些啥,把这路修得这么窄”。真的,有些地方,会车都很困难,基本得擦着后视镜过去,所以路上全是小体量的日本车和韩国车。所以在领事风险提示里,我们对当地交通安全专门做了提示。

      

在我若干次歪歪斜斜地倒车入库,直到卡住后视镜之后,Lolo终于说:“Lizzy,反正我周末也没什么事,一般就坐在家里沙发上发呆,不如我带你练练车吧。”


刚开始,我觉得这样非常不专业,工作和生活要分开,工作上他受我管理,业余时间再让他陪我练车,实在有点滥用职的感觉。所以我很干脆地拒绝了。但是,Lolo之后又提了几次,说自己闲得无聊,可以带我环岛开一开车,我就觉得也不妨走一趟。我还也没去过岛的南面,据说南面有一处地方,看印度洋的日落绝佳。


战战兢兢的环岛途中,Lolo保持一贯的话痨风格,不停地说着:“Oh,lizzy,这首歌太好听了,你知道么,我最喜欢这种音乐”,“Oh,Lizzy,看到没,那是在机场的前同事,他们看到我跟个中国姑娘一起开车,肯定羡慕坏了”,“Oh,Lizzy,这条路很窄,所以你要开得非常非常慢”,“Oh,Lizzy……”


我一边在担心再次开下马路牙子,他一边不停叨叨,真想大吼一声“Shut Up”。

      

后来也不知怎么,就叨叨到了家庭:

    

“Lizzy,我现在和我妈妈住在一起,我还有四个兄弟姐妹,我们的爸爸都不是一个人,我有个妹妹下个月要从英国回来探亲,到时我要去接她,我们感情很好 。我爸爸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他一个月会回家一趟,每次爸爸来,妈妈都非常高兴,我也很高兴。他一走,我和妈妈又只能坐在家里发呆。我们现在每个月,都会盼着爸爸来的那两天……”

       

他就这么语无伦次地叨叨着,我却不在心底希望他“Shut Up”了。他说出了一个当地的社会问题:这里男少女多,有点母系社会的意思,所以底层民众中很少有人结婚,都是“Partner”关系,而且是流动性的同居关系,一个女性有好几个男性partner,一个男人有更多个女性partner,生下来的孩子一般都随母亲居住,所以单亲母亲比例非常高。我们去出席社区圣诞聚会,会发现多数出席家庭只有单身母亲带着孩子,男人都不知道在哪里。


政府部门除部级高官之外,中层和初级员工保守估计70%都是女性,企业里也是如此。女性在养育后代,女性在工作养家,男性则来“走婚”。而且所有人似乎都已安之若素,我问过好几个当地朋友,都觉得以上一切没什么大不了,单亲妈妈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不被看做弱势群体——这是个矛盾的现象,在这个国家,一方面,女性在现实和经济上被客观地抛在了弱势地位,另一方面,从文化、观念上女性又不受任何歧视。

    

后来,有一次大使苦笑着跟我说:“这个司机啊,人挺可爱的,但是话实在太多了,我一大早从官邸过来,路上想休息一会儿,他就不停跟我说话,我刚闭眼,他又开个话头。” 


我也不知道这是让我去传达一下意思,还是单纯评价一下。后来我找机会以礼宾培训的由头,跟Lolo说:“大使每天日程很紧,非常辛苦,有时可能需要在车上闭目养神一会儿,如果你发现他在休息,就尽量先不要说话好吗?”


Lolo仿佛吓了一跳,慌忙说:“Ah,OK.”


之后,他的话,似乎没以前密度大了,但总量,还是很多。


短暂的外交官生涯回眸



离开前单位后,我不太愿意主动向别人透露自己之前的职业,外交官。原因大抵有如下几个。一是答案会引出无限问题,诸如:外交官都做什么?你见过发言人么,你们是不是很闲?有些问题真的让人无从回答,而且出于保密纪律等前职业操守,我觉得不应该回答。二是因为很多人在听了我的回答后,都会露出错愕和惋惜的表情,大呼“太可惜了,这份工作多好啊,你怎么给辞了啊!”


我已经厌倦了一遍遍去说明我是怎样权衡利弊做出了决定,毕竟解释完后,得到的反馈依然大多是“啧啧啧太可惜了”。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愿也不敢顶着“从前是个外交官”的光环,当别人知道你的历史时,兀自会由此对你预设很多不切实际的期待:一定善于辞令谈吐非凡,一定在社交场合如鱼得水,一定说着一口标准的伦敦腔,一定熟悉世界各地形势,从红酒到古典音乐无所不知。


这样的情形,总会让我陷入迷茫,是应该努力去迎合种种刻板印象,还是告诉他们,我口才一般,不喜社交,不很优雅,是个已婚已育、临近三十的普通女(汉)子。


人生啊,哪有那么多非凡,只有非常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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