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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把我流产的孩子装进酸奶瓶里 | 三明治

沈先生 三明治 2023-08-21



团子真的太喜欢猫了。她追着我家的猫,很大声喊“喵喵”、“喵喵”,猫被她吓得一激灵,不堪其扰,到处寻找躲避的地方。而团子则哈哈大笑,一直希望猫咪跟她的互动多一些、更多一些。


这是过年期间发生在我家的场景。团子是我外甥女,表姐的孩子,上个月刚过完两岁生日。


如果两年前,我们的孩子没有流产,现在也跟团子一样大了。




我和我的太太阿水都是2012届的,大学毕业前在一起,到现在已经十一年了。2018年开始,我们供职于同一家互联网大厂,在不同的部门做市场营销相关工作。2020年,疫情突然袭来,本就危机四伏的行业环境急转直下,很多工作突然停摆。但好在,大公司福利还不错,至少不会克扣法定产假,津贴、报销都能保障,我们打算生个孩子。其实,结婚这几年,二人世界也浪够了,本来也计划在这个时候,进入下一个阶段。


我不是丁克,但也并不算喜欢孩子。对于亲戚朋友家的孩子,从来也不会宠溺,一直挺冷漠的。阿水喜欢孩子,对亲戚朋友的孩子都特别好,加上她性格天生让人亲近,孩子们也都喜欢她。那个时候,身边时常一起玩的朋友们,也都还是小夫妻两个人,父母也没有给我们很大的压力。倒是有些不常联系的老同学,不声不响,突然就有了孩子,甚至有了二胎,意外怀孕就生产的也有好几个,所以一直觉得,这事情特别容易,顺其自然就好。


三月底的某个周末,北京野生动物园重新开放了,我们第一时间去游玩。万物复苏,游客非常少,玩得很开心。


动物园里有一块大石头,名曰“卧虎石”,上面记录着它的轶事:早年间,动物园的母老虎都喜欢在这块石头上休息,然后就会怀孕生小老虎,很神奇。


“哎这个厉害了,你快去,抱着那个石头,沾沾喜气,我给你拍个照片。”我说。“我又不是母老虎。”阿水边笑边走向那块大石,抱住它。我拍了照。


半个月后,阿水例假一直不来,虽说我们都很期待能怀上,但毕竟第一次,特别是她,还是有些害怕的。某天早上,趁我还没醒,她在厕所用验孕棒一测,醒目的两道杠。有了!


看,这事情真的特别容易。


整个过程顺利到以致于,我们觉得还没来得及吃足够叶酸就怀上了。我想,我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九个月之后就当爸爸了。当然,到时候要去动物园,再找到“卧虎石”,去还愿。




我们还是太天真了,真正的困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虎视眈眈。


我们彼时才知道,在北京,生孩子需要先在医院建档,然后才能在这家医院一直产检、生产。因为好的医院资源有限,比如在某一周,只能支持20位产妇的生产,那么就需要这20个产妇,在足够早的时间,锁定这个名额。这就是建档的意义。


那么这个足够早,需要多早呢?


北京的大部分三甲医院以及妇产专科医院,需要在怀孕第6周,才可能建上档。并且,前提是还需要B超结果有胎心胎芽。但事实上,在6周就能顺利监测到胎心胎芽,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排卵稍微迟了几天、平时例假就不太规律、甚至只是粗心忘了日子,都很容易错过这个时间——要么就是胚胎发育程度还不到,要么就是孕妇后知后觉。也就是说,在北京,想生孩子,一定要算日子。并且,在医院建档还有一个必要条件,就是要先拿到社区发放的《母子健康手册》。这是一套纸质的材料,必须要孕妇本人在工作时间,凭确认怀孕的B超结果去社区开具。


建档大作战开始了。


在当时,疫情肆虐,核酸还并不是常规的筛查手段,医院很多时候需要CT,才能正常看诊。而CT和B超,往往都无法约上当天,这就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循环。建档需要B超和《母子健康手册》,母子健康手册需要B超结果,B超需要医院做,医院开B超之前先看CT。挂号、约CT、约B超、去社区办《母子健康手册》,这些事情每个之间都是几天的时间。并且,挂号、看诊,必须要锚定这家医院。选定心仪的医院,就像高考报志愿,一旦错过了,并没有“补录同批次其他高校”的机会——当然更没法复读。


但时间是客观的,胚胎在孕妇肚子里,不会因为你今天没做上B超就不长大,过了第6周,就会陷入极端的被动。工作中练就的项目管理能力,在这里得到充分发挥,每天手机设闹钟挂号、打社区电话(很难打通)。


与此同时,在私立医院生产,也在我们的考虑之中。之前也有同事说,因为疫情的不便,很多公立医院的产妇转到私立医院了。最终综合考量,我们在私立医院做B超、确认胚胎情况,因为私立医院B超能当天做,也不用提前一周抢号。但最终建档和生产,还是选定了一家离家相对近的新建的三甲公立医院。





当时,我们做了很多从没做过的事情。


在QQ里直接搜关键词“北京 挂号”,加了近十个黄牛。黄牛很实在,说你想建档的那个医院非常贵,因为那个区域好医院太少了,都想去那生。北京很多医院黄牛都能搞定,价钱跟这家医院差不多的,只有协和。我还去找很多年没联系的高中同学,因为知道他有医院的关系,这么求人对我来说特别难为情,但为了阿水能建上档,也顾不得这些了。对方也表示爱莫能助,这家医院确实太难了。


后来,家里人给找了个关系,中间人的意思,也得包个红包,并且给了明确的价码。真的不便宜,不过挺好的,我们特别感谢人家,有办法就好。


给医生送红包也是我们没有过的经验,特别是之前不认识的医生、直接在诊室里送。其实后来发现真的多虑了,只有我们自己不自在,对于人家这里的医生,倒是稀松平常。产科只让女性进入,阿水老实,实在不知道怎么把红包送出去,那次还是我妈陪着去,把事办成了。


我们在那家医院建上档了。战役告一段落。


后来的事情,再次颠覆了我们的认知。我们不会想到,历尽千辛万苦建档的新落成三甲医院,每次产检需要孕妇站着在诊室门口排队。


你没有看错,是站着排,就像过去排队买火车票那样。因为阿水去了跟周围孕妇一聊才发现,在这家医院建档的,全是找了人的。医院当然有叫号系统,但并不叫号,因为一直会有关系户插队,直接进到诊室里找大夫。如果你傻傻的在椅子上等屏幕叫号,可能你前面只有两个号,但三四个小时也见不到大夫。结果呢,就是所有孕妇,或站着,或自带凳子,在诊室门口,排队等。每次产检,就是排队,生生用体力排,顺利的话三四个小时能结束。


没错,这是2020年的北京某三甲医院妇产科。


我岳母远在上海爱莫能助。后面的每次产检,都是我妈妈陪着阿水去——帮她在门口排队。我很感谢我的母亲。我之前无论如何想不到,在刚怀孕开始,老人就要承受这么多。


除了医院要看CT之外,在工作里,我们也同样被裹挟在因疫情造成的巨变中。


众所周知,2020年上半年,整个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意识到疫情对世界的影响有多严重,是在一个很重要的节点——东京奥运会宣布延期了。这在奥运会100多年的历史上,只因为世界大战停办三次,其他时间雷打不动。


而国内的互联网大厂,深陷增长停滞的泥沼。大量美股上市的巨头,在半年内股价几乎腰斩。在这样的环境下,市场营销受到的影响首当其冲。以往的玩法一夜之间不奏效了。电影、体育赛事、线下活动,以往是大公司最爱用的营销渠道之一,而这些场景,突然不存在了。


我和阿水的工作,开始不受控地,随着业务一路狂奔。当然,这种狂奔,是疲于奔命的狂奔,是花更多的资源和精力,去做一些更小的、更低价值的事情。


那个时候好像“内卷”这个词还没开始流行。




这种狂奔的直接体现,就是那段时间,阿水不得不连续加班。虽然她的领导知道她怀孕了,并且说实话,这个领导人还不错,但每一个人,都被卷在这洪流里。团队没有人有任何余力帮别人补位分担,每个人都像飞速旋转的齿轮,被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严密咬合,为了让这庞大的组织机器尽可能不停下来——同时,每个齿轮又都随时可被替换。


阿水每天后半夜打车三十多公里回家。并且,她还不是在公司加班,是在片场盯片。


影视或者广告行业的朋友们很清楚,片场的工作环境,可完全不是写字楼。巨大的影棚、坐久了浑身难受的折叠椅,与之相伴的是糟糕的温度以及片场置景、设备的难闻气味。


那是五月中下旬,孕6~7周。


我们当然知道这么加班不好,不过坦率地说,但并没有真的非常担心。在我们认识的人里,还并没有真的听过流产故事。比如我有个朋友,生完孩子跟我们说,他们两口子在不知道已经怀孕的情况下,还去摩洛哥度了个蜜月,回来有些后怕,但并没有什么事情。这类故事,倒是听了不少。


孕早期,医院安排的产检大概3~4周一次。但其实前几周胎儿的变化很快,3~4周的产检频率,对于很多情况是无法监测和跟踪到的。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在周末,也会同时去私立医院做B超和HCG,密切监测胚胎的情况。


某个周末,在私立医院,医生说,HCG数据不好,胚胎发育慢,有胎停风险。我们开始担心,也遵医嘱吃孕酮,希望数值能尽快回到正常。一周后再看情况。


一周后,还是那家私立医院。阿水在B超室,我在外面等。


医院的环境装修得很好,整体的色调是温暖的鹅黄。舒适的候诊沙发上,坐满了殷殷期待的一对对小夫妻。这种气氛和场面,会让人更强烈意识到,妇产医院是给人们希望的地方,所有人都怀着期待而来,准备迎接新生命、新生活方式的降临。有时,会有大孕周的孕妇在面前缓缓走过,她们手撑着腰,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让人很难不注意到。只是,我无心像平常那样,观察他们穿的什么、什么样的姿态、在说什么话、脸上是怎样的神情。


我只是牢牢盯着B超室的门,因为我的妻子进去太久还没出来。


大概一个世纪那么长,门开了,阿水哭着走出来说,胎停了,胎心听不到了。


我们当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又过了两天,去那家三甲公立医院复查。就好像之前是一审,我们上诉,这天来到了终审,维持原判。诊断上赫然写着:孕9周,胎停2周。那一天,是六月一号,儿童节。手术只能约到两天之后,六月三号。


由于这个时候,胚胎在子宫里已经死掉了,并不再消耗母亲的能量,母亲从体力上,感觉负担其实是更小的。


因为负责的项目还在紧要关头,六月二号,阿水本来还想去公司上班。我坚决不让她去,让她在家里好好养着,准备第二天的手术。


下午五点多,她哭着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哭得撕心裂肺,说很难受,感觉“那个东西”要出来了。我立马就懵了,我只想着要做手术流产,但并没有心理准备、医生也没有提示过,会存在孕妇自己娩出的可能。回家路上,我疯狂在各车道里穿行。我很少这么开车,一路只想快一些、再快一些。


到家打开门,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场景。阿水呆坐在在厕所里,嚎啕大哭,“那个东西”已经被娩出了。厕所很多很多卫生纸,有血迹,非常吓人。她用卫生纸把“那个东西”包着,装在一个密封袋里。


此时此刻,我无比无助。我心疼阿水,但我知道,作为男性,我不可能真的共情一个母亲失去自己的孩子。我当然更无法感同身受她身体经历的痛苦。我们在一起八年,彼此的喜怒哀乐、得意与怅然,早已意念相通。但这次不一样。明知她身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心中那寻求通感的电波,却像水草一样胡乱漂荡,遍寻不到给她以宽慰的触点。这种无能为力,让我躁郁不安,简直像要爆炸了。


我能做的,只是搀扶着阿水换好衣服,出发去急诊。


我多希望,当时有个轮椅,多希望,能把车直接停在楼下,让她少走哪怕一步。她每蹒跚着走一步,都仿佛把我的心撞击一次。我为其实并不能给她什么实质的支持而难过。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孕妇要承受这么多。同时也庆幸,这一切没有发生在公司。如果她这天真的去上班,在公司的厕所里,或者赶回家或者赶去医院的路上,发生了这一切,不敢想我们要如何面对,又要用多久来疗愈和平复。


医院保安在门口拦下我们,指引我们去地库,只有救护车能进去停在门口。我说:“我老婆流产了。”保安放我们过去。


产科急诊是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她看起来刚吃完饭,拿过我们带来的标本仔细看了看,特别平静,说娩得还挺干净的,组织都出来了,这样就不用做流产手术了,挺好,可以避免手术的伤害。然后她问我们要不要做胚胎的染色体检测,目的是看胚胎的染色体是否有异常,能帮助排除一些胎停的原因。我们本来也是要做的,只不过,本以为是在门诊手术的时候,医生直接留下胚胎标本,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我们自己采集、然后交给急诊医生。这个检测很贵,而且这家医院自己做不了,需要把标本送到第三方机构去做。


于是,当场就需要用一个容器收纳这个组织标本,而急诊并没有现成的容器。那个年轻的急诊医生嘀咕:用什么装呢,与此同时,环视四周,试图寻找那个合适的容器。


然后,她看到她办公桌上,喝剩一半的一瓶乳酸菌,伊利的,瓶口很阔那种。


“诶,就用这个吧。”说着,她拿起瓶子,倒掉里面剩的饮料,用诊室的水龙头冲了一下,交给了我。“这个我帮你洗了,那个标本你自己洗啊,冲干净。”


我内心非常震惊且愤怒,在我的常识中,这不像是一个正规医院的规范操作——何况,那是我的骨肉。但表现出来的,只是茫然,我问她怎么洗。“就冲干净,别有脏东西和血水,洗完装瓶子里给我就行。”


医生侧身让我,我绕到她身后,拧开刚才她洗瓶子那个水龙头,接着下面的陶瓷水槽,像冲洗马上要烹饪的鲜肉一样,冲洗我们流产的孩子——那个一小时前从我妻子身体里分娩出来、只发育了7周就停止生长的我们的孩子。他曾经有了胎心,也应该已分化出了手和脚,如果顺利生下来,他属鼠,很可能是射手座。家里堆着朋友送的童车、玩具,本来等着他传承。


如今,它就在我手里,被冰凉的水冲淋着。它是鲜红的,是一滩可怖的肉,也分明是个完整的组织器官。它很光滑、很柔软,表面的血并不多,很洁净,只是粘连着一些卫生纸的碎屑,清除这些纸屑的时候,我很小心不能碰坏它。


在突然袭来的巨大悲痛、被冒犯却无法还击的压抑感之中,我只剩下手足无措,一滴眼泪也没流。




很快,我俩一起从那家互联网大厂裸辞了。孕育宝宝的这短短9周,我们对很多事情有了更深的认识。比如,对一对夫妻来说,没有任何事情像生孩子这样,影响长久、剧烈,且不可逆。以及,有了孩子之后,更加不可能有长久的时间陪伴父母,更加不可能真正花点奢侈的时间为父母做些什么。


我们了解的另一件事是,胎停远比想象的、看到的要常见得多。而且因为胎停都发生在孕早期,而一般除非特别亲近的人,孕妇也不会很早告知别人怀孕的事情,所以我们看到的顺利生产,存在巨大的幸存者偏差。


我们用各种方式疗愈自己。我们把失去这个孩子,就当成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让我们多了一年二人世界的时间。半年后,我们找到了新工作,也在任何可能休假的时间,用力玩耍。我们相信当时医生安慰我们的话:这是自然选择,优胜劣汰,你们和他,缘分还没到。


我们静静等待。



从2020年6月到现在,快三年过去了。这期间,我们还是经历了一些磨难。比如,在仔细而全面的孕前检查期间,经历防疫突然放开,双双感染。


又比如,第二次胎停。


不过,更多好事也在发生。这三年,我们在很多城市留下了足迹,当然,在各地所有的庙宇都许了相同的愿望。我们租了更大更靠近市区的房子,方便选择更多的医院,也方便岳母来家里照料。我们一对很好的朋友,之前一直怀不上,现在宝宝也已经一岁多了。他们把好孕棉传承给了我们。我家的两只猫,一只九岁、一只七岁,都很健康,它们一定会长命百岁,陪我们的宝宝长大。


认识三明治两年多了,第一次参加写作,收获了难忘的体验。


短故事写作的奇妙在于,它让我从日常那些刻意的、多少为了立人设而精心编写的朋友圈文案中解脱出来。那些精致的、评论性的、观点性的、立场鲜明的、炫耀学识或思考力的文案,在一个真实体验的、与生命息息相关的、充满细节的完整叙事面前,不值一提。这种快感,就像看了很久经管畅销书之后,突然又被一本长篇文学感动。


这次写的,是疫情元年,我太太怀孕以及流产的故事。其实最开始不想写这个,觉得事情已经翻篇儿了。但打捞素材的过程中,发现这件事的太多细节历历在目,当时的感受也都扑面而来。在童言老师的指导和鼓励下,那么,不如就写下来,用一个完整的记念,让它真正翻篇儿。我也怕,不写下来,很多事情会被慢慢遗忘。虽然是不愉快的记忆,它也应该被记住,它是生命的一部分,让我为未来准备得更好。


谢谢童言老师,谢谢短故事学院。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2月三明治

“短故事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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