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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萧伊:重誓/小径

假杂志编辑室 假杂志 2022-12-25


“某一刻起,语言分岔了,枯萎的人不值得再述说。最后,你是她在世上唯一的朋友,这是事实,一个能知晓你我真正来自何处的人。此后很多年的静默,你仍能记起,临走时,她找来了一张毯子,卷起来背到身上,说去哪里都带着它。在野外寻一处荒地,傍晚摊开,将篝火一升,哪里也都可以成为家。”


作者|陈萧伊



归来时,你最后一次听她说话,字字郑重,风里飘荡着那些带着某种音律的符节,可脑海里却没有任何画面或者事物,甚至没有留下一片落叶。但你清楚地知道,这是同一种语言,从婴儿时期你们牙牙学语时,就在模仿的声调。可你仍无法理解她到底说出了什么。你拥抱她时,轻轻拍背,时空里很静,像在几千米的山峰顶部,只有千万年前沉积的火山灰石,可厚雪覆盖了所有的砂砾,离得如此切近,但又在无法震动的真空之中。你们的面容冷峻着,谁也没有流泪,像是辨认出秋天的那个下午,鱼群在泥色的池塘里,全都静止不动。

 

她寄来的信件像在雨雪里裹过,粘连了半页连着信封,你小心翼翼地拆解,竟也撕裂了一片,无法分辨。她仍絮絮地述写:“......温柔的脸已不在,而我们是否能重回怀抱之中?有些念头,尽管他们仍在脑部燃烧,可我已经无法再辨认。旧居卧室,那盏衣柜上树立的木雕小人,绿漆脱落,可否替我寄来。昨夜里雪仍下个不停,那群鹮嘴鹬从黑夜里飞过,我竟看出了它们红色的喙,或许也是幻觉......”

 

寻找他们并不是一件易事,像捕食者追踪猎物,从最细微的草坝痕迹上斟酌。一开始,她去到荒原尽头最后的村落,再往前只有牧民零星的棚子。有人说他们只在冬天之前到来,带一些奇异珍贵的植物、牛羊和动物的皮毛进行交易,他们换取马匹、金属和药物。偶尔,有难产的女人,他们也会赶来村落,拜托村民送去附近镇上的医院。天色见晚,云层在头顶逐渐漆黑,她抬头闭眼,空气里飘荡着粉尘般的小雪落在脸上,带着一丝倦怠的无奈,她想着可这里四季如冬,季节与月份的刻度完全失效,荒野寂寥,自己应该去何处等待他们的冬季到来。

 

漫无目的地游荡过两年,往复地到来又离去,派来作为搭档的人也换了几波。时间变得空荡荡,但也并未令人失落,相比之下,本来也没有任何地方更充满期望。她无从得知那些道路通向何方,只是被切近的近景无穷地吸引,尽管视野里一成不变,并往往黯淡不清。她被拾到的时候,遭遇了无法预测的意外,一切都消融在白色的烈焰,失温而产生的灼热幻觉,仿佛身体在燃烧。但又实属一次自身完整的召回,那是在记忆刻录过的原点处,初生时第一次被母亲轻轻拥抱的温度。

 

 

这里的人应付重复且枯燥的工作已经非常自如,在铺满灰尘的室内来回走动,寂静可以吞噬掉全部的时间。而你是在什么时刻观察到她的不同,是一种动物的天真,或是隐秘的烦躁,还是她在茶歇间里,眼里闪着光说要寻找不在书写历史里的时间。她未曾讲述太多个人的过往,简历上付诸的时间并与这里的人无异。

 

只有一次,她被安排与你同行,对你来说,这仅又是枯燥并麻烦的例行旅程,一个季度之后,那些野外的红外相机能否被顺利取回也仍属未知。雨季之后的国道被冲毁到面目全非,越接近目的地,越是无路可走,她却带着贪婪般的久违欣喜。你头一回听到她提到父亲,幼年时,他们也这样驱车前往山野,压着干涸的河流,在飞溅的石头上往源头前行,伴随着随时陷车的危机,一路颠簸。

 

他们说嵡族的祖先是鸟类,栖息在险峰的岩石上,像候鸟一样,在广袤的荒原上迁徙,鲜有人能找寻到他们的踪迹。荒原上风从四面八方而来,而他们将居住的地方命名为,风即将到达旅程的终点。醒来后,火光昏暗,有人影林立映照在岩壁上,她将手举到额头,手心向外示意着。这个时刻终于是等来了,虽耗尽了她对生命所有确凿的相信。她从档案里得知,他们的名字只有亲近的人才能讲出。于是,年轻的孩子遵从长者的意愿出了洞穴,久而未归。傍晚时,他带回来一株她从未见过的植物,他们对她示意,这就是你的名字。

 

时间久了,她逐渐可以通过学习他们的方式生活,度过日复一日却辽阔的每一天。如何生火,如何采集植物,如何辨认动物的足迹,如何随着水源迁徙。族里的小孩们也不再害怕她,他们会偷偷放一些石化的骨头在她的帐篷前,当作礼物。他们的目光像动物,或许是没有经受过对于目光的规训,那种直接令她起初有些难堪。那群孩子里也有小女孩采摘来植物,与她交换了名字,那是一束白色垂坠的花朵,三五片花瓣包裹着里面沉甸甸的果实,花根处细细的绿枝却仍顽强地树立着。她用她自己的语言在心里默默念道,小空草。

 

她曾在一封来信里写过,这是一个不容许戏谑的世界,真挚却沉重,许多时刻危机四伏,但也令人轻松。因为生死契阔的重量被风雪消解,与曾久久依附在内部的绝望不同,是一种更旷阔的、更自由的无望。如果对世界的态度是存在相信的话,那我们充满金属机器的世界对于他们而言,从来都是不曾存在。我也无从得知,艰难的追寻后,他们是否是我的答案与真相。只是人生长在何处,似乎没有什么不同,自然的仁慈里从不存在对生命本身的夺取。在群山之巅,往日的时光恍如隔世,而今天走到这里,已是这一生之中最远的地方。

 


头发的生长速度变快了,乃至于她以为时间是在荒野里才加速的。嵡族人给她编了族人的头饰,捡来了石子绑在头顶,他们告诉她,这是珠芽蓼的气味,走得再远,风也能像吹拂种子一样将你带回。再去往任何地方,耳旁只会响起风声,再从风声里去辨认树叶、石头与溪流的嘶鸣。她被教会了如何辨认群星,在蒿草疯长的地方,可以找到含铜的岩石,他们打磨成形,给她做成了弓箭头上的利器。时常,她在杜鹃花漫开的山坡上躺下,启示般的雪崩在梦里雷动,醒后总为梦中所见而困惑。时间能消融的事物真是无穷的吗?又是否能有什么可以被长久保存。

 

天晴的早晨,阵舞的飞鸟穿破云层,摇曳的草木闪闪发光。她盘腿趺坐在石块上,看着猎队出行,他们在坐骑的尾巴上绾起一个结子,以利途中战胜险阻。她总随着放牧的人们在山间,游荡时记录他们的语言,她时常为他们发出的奇异声响而惊诧,这听起来如石头在沉重滚动的低囔,是他们特殊的谣语。他们自称是给天上的神灵送去信件的民族,歌声里时常有悲鸣“那玛忡忡!”

 

有些夜晚,猎队的人们从远处归来,铜铃与厚鼓在暗中响起,众人逐渐围着篝火聚集,伴随着木柴噼里啪啦的微弱爆破声,长者出现,在嗡嗡的钵音里说起依拉的歌谣。这些并不能知晓的语言令她往往处于在半梦半醒之间,却总是做同样一个漫长的梦,在梦中,他们讲述经历无穷的饶迥,先祖跋山涉水,如何在黑夜里飞越大地来到这里。

 

风声依旧,寂静的声响悄然,

“天昏地暗的日子,

现在已经到来,

你死了你才去,

你去了你就回不来,

我指你的路到现在,

你要独自往前去,

去找你的祖先时,

请你不要抬头看,

直到那片古海子,

你就纵身跳进去,

那就是他们的领地,

就能与他们在一起(重新出世在人间)......”

 

嵡族人的世界里没有过多的词语,他们仅知晓太阳、月亮与星空,鸟兽、植物与河流,每人身上带着属于亡灵的石头,他们知道岩石的家乡是何处,云朵从哪里展开。据说,别人都怕他们做梦的能力,梦里显现出预言,人们能从谣语里习得关于世界的真相。

 

“人永远在计算时间和位移,也由此形成图像,成为记忆。只是不能单单说为数据的一点,是从任何一点的回溯之中,像你曾形容过的,(?)扬起了尘埃,”抵达的信中她还在继续写,“......事事艰难,像敲不开的石窟。前些天的夜里,我梦见这些冰筑的房屋全部融化了,到处都是瀑布和水流。我在梦中寻找你,焦急着,还有船未开,你在哪里。”

 

很久之后再收到来信,她写在更远的时间之前,每一封信都像在道别。你感觉到,尽管那些爱与恨、失落或愉悦的情绪,也并未真实地回归身体,但真正穿过生命的时间,却以其有过的最美丽的形式,火焰与灰烬,从而留下痕迹。在这个相隔遥远,还有一些微光的下午,在堆积如山的文本里一抬头,你看见了她与古老、残破的荣光相认。

       

 

 “山脉有其镇定的力量,把痛苦的碎片糅合并聚拢。我开始能听到内部的声音,那些声响告诉我,任何一片大陆每时每刻都庞然静默地彼此远离,尽管语言会分岔,旧梦也将醒,但我们还是会一起变老。你相信这世间有你的神吗?我仍是相信......”

 

小空草消失的那个下午,她与其他人正在另一片草坝上看护要生产的母羊。大风从北方吹来,眼看着远处乌色的云层逐渐聚拢,又要下雪了。三天后,族中最年长的女性去世了。这一晚,火光把雪山映得通红,人声鼎沸,降神师的喝声,醉酒的歌唱,族人的泣语。那晚上的她发着高烧,看着火光里的人头攒动,更是幻梦一场。他们说要送她去山下,那里有医院。

 

几天之中,她随着嵡族人找遍了附近的草坝,最后请来了降神师。他吃喝够了,在火光幽暗处,念动咒语,浑身颤抖,就是表明知晓万物的神灵此刻降临了。在他面前,摆放着仪轨的法器,白色的石头,是神依附的所在,以及那碗映照着雪山的净水,犹如镜面,吟唱时,降神师聚神凝气盯住水面,那些过往的情景,都将在水中一一显像。念动谣语的人,只是将水中的所见如实道出。最后他说,她被山神藏了起来。

 

那个夜里,漫天的鹅毛雪,在火光里飘落。暴雪袭来,她在焦灼与干渴之间,听到山谷里响起振翅的响动。小空草头顶的石头伴着雪峰在她眼前浮现,夜色里的贴地而过的云朵于风中百般变化,狂风滚动如惊雷,长者在古老的海子上吹响了海螺,那无法描述的乐响彻底地穿透了她。从前夜到天明,第二天的太阳从雪峰上升起时,山谷里的迷雾还未退,雪峰被朝霞映照成粉红色。嵡族人随着她的梦在黑暗里前行,爬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峰的垭口,最后找到小空草时,她熟睡在茫茫雪原上。

 

她再次感受到失温般的幻觉,那些层层叠叠的脸一个个出现,过往的旧居在结成霜的眼泪中瓦解,如果说我们降生其中,而命运是不得不,是学会在受苦的时候仍然相拥吗。天亮后,归来的人们从雪地上抱住了她,长者将斑驳的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向她表示,我们都是勇敢且顽强的生命,时间穿过一切事物,或许并不包括我们,即便老去,但仍会在死亡时阵舞。你可凝视头顶的群星,整个宇宙都在陨落,但没有任何事物会真正消失。她在惊动之中看见,那些七百万年间逐渐上升的山脉。

 

她随着他们念着,

“你的眼,你的口,你的心。”

“我的眼,我的口,我的心。”

 

他们每一个人抚摸过她的双眼,温度各异的手掌,她也竟然能够分辨了。世界竟然可以从这么简单的构成里去区分,未料想过,就这样安然闭上双眼。他们就像一盏盏太阳,从面前斗转移动,就此被照亮了。

 

清醒后再次睁开眼,她如常一般说话,却在风中发出鸟类的啼声。突然间像洪水一样倾述,十分平静,又十分汹涌,无可逆的生命里的爱与痛苦,绵长的惶恐与寂静,在激荡的记忆里全部震碎,此刻的大地将人们紧紧连接在了一起,与世界亲密。这一刻,用语言交换了语言,从此迤逦的世界里,她感受到出生之前的自由。

 


依旧是阴天,窗外传来轰隆的声音。你翻开书,看到诗句“生命像是宇宙的异物,或者污秽,我不喜欢自己。”眼泪大片地涌出,怎么都停不下来。这阵巨浪无端而起,心中悲恸寻不见来处。你仍旧收到她从遥远地方寄来的信,更不成章节的文字。遗忘究竟如何被构建,还是被生成?还是终究就是被遗忘如此简单且纯粹的答案。

 

尽管事事艰难,但歌谣漫长。他们说要走了,季节已到,河流也在迁徙,太阳指向了新的方向。告别时,他们剪下了一截头发,燃烬在火堆之中,而她仿佛只是见识了一场暴雪,将自身覆盖,冻化成石。他们带着她,闭着双眼,抚摸了每一个人的面容。而她已经知晓这种谣语,音律并不受山峰的阻隔,它朝向天空。他们的谣语里仍保存着所有山河的名字,尽管一百年后我们都会丢失。

 

在此之后,没有人再见过他们,似乎只存在她的梦或者幻觉里,她仍然在头顶绑着石子。研究所里有这样一份记叙不详的档案,但他们说她疯掉了,不足为信。存在那样一个奇异的族群,围绕着古老的海子在飞行,春天时,他们会降落在冰雪正融化的湖面上。脆蓝色的冰层下面,会发出深邃而鼓动般的鸣响,那份遥远而令身体颤栗的声音,听过一次之后,人就无法忘掉了。

 

某一刻起,语言分岔了,枯萎的人不值得再述说。最后,你是她在世上唯一的朋友,这是事实,一个能知晓你我真正来自何处的人。此后很多年的静默,你仍能记起,临走时,她找来了一张毯子,卷起来背到身上,说去哪里都带着它。在野外寻一处荒地,傍晚摊开,将篝火一升,哪里也都可以成为家。


Living on fragile ice, breathing only

单通道录像,4分53秒,2020

图为截桢,由陈萧伊提供



陈萧伊|生于中国四川,于2014年获得伦敦艺术大学纯艺术摄影硕士学位,目前工作 生活于成都。她的作品基于摄影但并不局限在具体的媒介当中,通过生产图像的方式,关注生命体的微妙感知,并不断挑战既定的逻辑、感知与想象来探讨存在本身的问题。


编辑|杨怡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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