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货拉拉
周胜馥称要做“长期主义”，货拉拉却在追逐短期利益。
✎ 天下网商记者 管丽丹 丁波
货拉拉终于认错了。
2月24日，在涉事司机周某春因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公安机关刑拘之后，货拉拉在微博上发出致歉和处理公告，承认产品安全功能不完善，平台处理存在问题。
在货拉拉给出的整改计划中，整改小组由创始人兼CEO周胜馥牵头。可以看出，货拉拉对此非常重视，只是这份重视来得太晚了。
2月6日晚，23岁女孩车莎莎在长沙上了货拉拉司机周某春的车，之后周某春三次偏航，车莎莎跳车，抢救无效身亡。2月21日，当事人家属发微博，事件发酵。
目前，死者亲属代表已经与货拉拉平台方达成和解，但逝者的生命再难挽回。
矛盾的中心点——货拉拉——创始人周胜馥身上充满传奇色彩：他是香港新界史上第一个十优状元，1999年斯坦福大学毕业后进入贝恩咨询公司；从2002年开始，他做了七年职业德州扑克手，媒体称他在七年间赢下3000万港币。
2013年，他在香港中环的一间写字楼创立Easyvan（啦啦快送），这便是货拉拉的前身。
如今，货拉拉已从中国香港拓展至内地，并进入新加坡、泰国、菲律宾等诸多国家。自2015年起，货拉拉融资8轮，融资额达24.75亿美金，仅2020年12月至今的三个月内就已融资超20亿美金。目前，货拉拉估值达到百亿美金。
货拉拉有着不错的技术能力。今年1月，货拉拉技术总监石立臣参与的成果获得2020年吴文俊人工智能自然科学奖一等奖。这是中国人工智能领域的最高荣誉，据称其成果“可以帮助智能机器更好地理解与其交流的人类的情绪状态”。
然而没过多久，乘客车莎莎就从车上跳下，且货拉拉无法提供行程录音等关键证据。
既是“学霸”也是“赌徒”的周胜馥曾提及，“过于追逐短期利益会对企业造成不利影响，货拉拉坚持长期主义，目前没有IPO计划，且希望十年之内不上市。”
周胜馥智商很高，精于计算，货拉拉这家公司也精于算法，但正如其道歉声明所说，部分跟车订单涉及的人身安全问题被忽视了。一路狂奔的货拉拉，在很多方面都与周胜馥宣称的“长期主义”背道而驰。
《天下网商》采访了数位货拉拉用户，不少人都表示遭遇司机“乱收费”。此外，部分用户表示司机素质普遍不高，还有网友称遭遇过性骚扰，不少人表示“不再用货拉拉”。而司机方面也对平台颇有怨言，部分司机考虑转行，“逃离货拉拉”。
从司机和乘客口中，我们听到了一个更完整的货拉拉。它所需要解决的问题，远不止“保证安全”这一个。
“要求加价未果后，司机把所有箱子都摔坏了”
熊秋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
2020年6月26日，她在货拉拉下了一个搬家订单，距离很短，新旧地址之间只隔了2公里。在app上支付了200多元费用后，单子很快被司机接了。
“他迟到了40多分钟，一到房间就说，按平台要求搬家需要加收200元搬家费用。”熊秋没有同意。司机又打起了苦情牌，称天气炎热。双方最终商定60块钱“大件费”，且熊秋也参与一些物件的搬运工作。
事件本该到此，但一路上司机一直念叨着要加钱，到达指定地点后借口“搬上楼走的路比搬下来时远了，需要加收3倍大件费180元，一共加240元”。
实际上，熊秋没有家电家私等大件物品，也没让司机搬上楼梯，而司机嫌远的这段距离总计不到100米。
司机锁着货不肯动，熊秋想到了报警，司机一听服了软，不再提费用。
“但是他卸货全程暴力搬运，四个收纳箱全扔裂了，无一幸免。”熊秋说，搬运暴力程度让她无法忍受，一个劲儿在旁边劝。但最终，“外面的箱子，里面的塑料脸盆、水桶、镜子全都碎了。”
就在熊秋用货拉拉的前一个月，一则货拉拉司机敲诈运费的新闻登上热搜。当时，两位百万粉丝美妆大V在微博爆料，遭遇货拉拉的搬家司机中途加价。仅仅1.2公里的路程、2分钟的车程，这两位顾客却被要求按米收费，原本系统预估的440元被加至5400元。经多轮协商后，最终实付3440元。
在记者采访的数位货拉拉用户中，不少都被货拉拉司机提出加价要求，理由包括“东西太多太重”“交通太差”“天气不好”“搬运辛苦”“平台分成少”等等。因为担心司机知道住址，也不想惹麻烦，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给钱了事。
2018年，深圳市的万云女士在货拉拉下了搬家订单，和三位师傅商定搬运价格是800元。但在到达目的地后，司机加价了。
万云不愿意加钱，报警之后，由于事前没有录音，无法证明已经协商好的价格，她还继续被司机威胁“不给钱就把你东西拉回原地”。
无奈之下，万云还是给了钱，从此再没用过货拉拉。
爹妈问候、强制好评、性骚扰……
“乱收费”是货拉拉用户最频繁遇到的难题，但用户的损失，不止金钱这么简单。
不少人都遭到过司机言语上的侮辱。拒绝司机加价要求的熊秋，在订单结束后被继续被司机索要超额小区停车费，争吵中被“问候爹妈”，再次以报警为威胁才让司机离开。
和熊秋一样，万云拒绝加钱，也被两个男司机堵在路中间，辱骂许久。
加价之后，司机还会强制用户给好评。
广州的杨女士称，自己用了两次货拉拉，均被要求加钱。好说话的她同意加钱，没想到，两个订单完成后，“司机们都要求我拿出手机，当场在订单上给他们打五星好评。”杨波表示，由于听司机口音不是本地人，自己的住处又被知晓了，在司机们的紧盯之下，自己丝毫不敢反抗，乖乖在手机上点了好评，事后也没敢投诉。
此外，还有用户遭遇性骚扰。
2020年11月21日，成诚上了货拉拉柯师傅的面包车。没想到一关上车门，师傅就开始和她谈“两性”。“说什么两性生活很美妙之类的，很淫秽，我当时害怕得不敢搭话。”成诚说，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司机讲了一路，自己先后打了3个电话给家人和朋友报备行程。
成诚告诉《天下网商》，与这次女生身亡案一样，她的司机也偏离了航线，在10分钟左右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在一条没什么人的小路上奔驰。而面对成诚对行程偏离发出的质疑，司机给的回答是“大路交警查得严，抓到货车上路会罚钱”。在经过路边餐馆时，司机还向成诚提出“饿了想去吃饭”的建议。
还好，成诚选择的搬家时间是中午12点，这个订单最终安全结束了。在订单结束后，成诚却收到了师傅的微信消息：“美女真漂亮。”
她直接把师傅拉进了黑名单。
同样是2020年，一位知乎用户晒出了自己的难题：“被货拉拉司机联合性骚扰了怎么办？”
她称电话号码被司机发到群里，连续两天被不同司机打电话骚扰。
更恶劣的是，2018年，杭州女孩遭遇货拉拉司机“性骚扰+人身威胁”，吓得20多天不敢回家住。
从要钱到性骚扰，司机们从“擦边球”走向了“犯罪”。而货拉拉平台，好像在整个过程中成了透明人。
投诉无用，形同虚设的客服部门
通常，遇事之后都会找客服，但多位用户表示，货拉拉的客服部门效率极低。
今年春节前夕，从事仓储业多年的王浩叫了一辆货拉拉的车，希望把公司的快递件送到物流中转站。结果，司机没有开到指定的物流中心，只简单的停在马路边上，被交警罚了款。
“司机要求我支付一半罚款，但我觉得违章是司机自己的事情。”王浩拒绝支付，在货拉拉app上进行投诉，客服表示会跟进处理。
王浩等了两天没有客服反馈，反倒等来了生命威胁。司机在两天内连续给王浩打了40多个电话，扬言“年后我会找你”。此后，王浩多次致电客服，拖延数日后客服回电。
“货拉拉只知道怎么扩张，一旦有问题，平台只会躲起来，将用户和司机放在对立面，让他们自己解决，然后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在熊秋看来，货拉拉的客服更是形同虚设。
在搬家被要求加价的过程中，她就当着司机的面致电客服。“客服居然叫我给司机加钱，后面平台再处理，这不是和稀泥吗？”
订单结束后，她给了一星差评，并再次致电客服进行投诉。
客服表示已登记，会核实处理，但熊秋一直没收到相关结果。当她半个月后再次致电客服询问结果时，得到的回复却是：“上一次投诉没有登记，您再重复一次投诉问题。”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决定放弃投诉了，”熊秋说，“没想到小丑是我自己，我那么生气，人家居然连登记也没有。”
货拉拉，矛盾的中心
而对货拉拉充满怨言的，不只是客户。
车莎莎离去的第14天，货拉拉的道歉姗姗来迟。
今天（2月24日）上午，货拉拉方面在发布的《关于用户跳车事件的致歉和处理公告》（以下简称“《公告》”）中表示，将由创始人兼CEO周胜馥带队，成立专项小组来处理“长沙事件”事宜。
《公告》中承认，货拉拉在产品端缺乏“行程录音”等安全功能，同时内部也缺乏安全预警机制。同时，货拉拉还提出了“强化已有安全功能”“从扩大安全车载设备部署，试运行车内外货厢全程监控”等七条整改措施。
河北的货拉拉司机张华却问道：“安装监控应该谁来出钱？货拉拉吗？”在张华看来，一个监控还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货拉拉乱象”背后，矛盾由来已久。
四川人周发曾做过三年的货拉拉司机。“和乘客发生了矛盾或者纠纷，基本上都和钱有关。”
周发表示，在货运过程中除了里程费，还会产生搬运费、高速费、超时费和空返费。这些费用只有搬运费、空返费作为“额外费用”在系统中录入，其他均由司机在线下和客户商议收取。
这也导致很多乘客不理解，明明平台收费了，为什么线下还要再收钱？
货拉拉平台通过简化计费项目、拉低费用来讨好客户，同时也把原本属于平台和司机之间的利益分配矛盾，转移到了司机和客户头上。
司机们不时会陷入两难境地。钱不能不收，但收费没有标准，私下收钱也容易被投诉。一旦客户投诉或者给出差评，货拉拉平台往往又会把责任归咎于司机，扣除行为分，从而影响司机接单的数量和质量。
周发认为，货拉拉是在“剥削”司机。
货拉拉对外的口号是“订单多”“收入高”“空返少”，但他记得，自己开货拉拉的三年，空返率非常高。在城市里，容易堵车超时。如果跑长途的话，除了超时费，还要考虑高速费、空返费，甚至还要帮客户搬运。
往往距离越远越不赚钱。
“举个例子，我从成都开到甘孜跑一趟长途，平台收六七百。来回成本就要500多，不额外收费的话，每单只能赚100块钱。”
周发算了算，那三年里自己每天早上出门，晚上十点以后回家，最多的时候一天接了八单。这么拼一个月才能有一万多的收入，“真赚不了什么钱，还不如打工”
逃离货拉拉
如今周发离开货拉拉已经有一年多了，他回到自己的老家接一些当地的货运生意，“比开货拉拉好太多了”。
想着要离开货拉拉的不止周发一个。长沙事件发生后，“货拉拉司机”成了众矢之的，河北货拉拉司机张华也频繁地动起了这个念头。
“一方面我挺为那个女孩子感到可惜的。一方面也担心这件事情给我们带来不好的影响。可能以后乘客们会担心跟着不安全，不跟车货物又容易流失。”张华表示。
他还记得五个月前，自己带着憧憬加入了货拉拉车队。加入的门槛不高，他只带了身份证、驾驶证、行驶证的复印件，培训了2小时就上岗了。
张华所在的小镇是当地的一个产业带，没什么搬家业务，他的主要业务是给企业运货，“刚来的时候，货拉拉的人把这工作说得天花乱坠的。但后来发现，这生意不好做，就是个坑。”
一个小镇上就有三百多个货拉拉司机在抢单，货运量就那么多，僧多粥少的局面长期存在。为了抢单子，张华和其他的货拉拉司机们一样，买了可以虚拟定位的外挂软件。“软件24小时开着，就是为了离订单的起点近一点。”
即便如此，做货拉拉的收入也远低于预期。张华记得，最多的一天接了4单。更多时候，一天才能接1-2单。在接受记者采访的当天，他完成了唯一一单，赚了45块钱，其中还没扣掉平台15%的抽成。
“每个月只有两三千块钱。”
最让张华耿耿于怀的，是货拉拉的评价体系。
去年12月份，张华借了一笔订单跑了趟高速。但平台认为张华违规收取高速费，扣了他20分的行为分。他的行为分从85分一下子降到了65分。
这对张华影响很大。
在货拉拉平台，行为分被分成六档，每一档对应不同的权益。101-120分可以提现到账，享有平台的专属权益，参加平台的专属活动。81-100分，可以提现到账，参加平台活动。但61-80分，提现到账时间可延长至7天，只能参加部分平台活动。
如果低于41分，则会被平台永久封号。
司机们除了赚钱接单，最在意的就是平台的行为分。张华表示，每获得4个好评，才能增加1个行为分。但一扣就是好几分。为此，他郁闷了好几个月。
“我已经在找其他工作了，找到了就不干货拉拉了。”张华表示。
编辑 徐艺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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