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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潍坊刚办完一场戏剧节,那是一群青年改变乡村的文艺“试验”

邹碧颖 小鸟与好奇心 2024-01-16

其实戏剧节的参与者也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有效地将“自嗨”与“创造”区分开来。

4 月 14 日下午三点,“凌云焰肢体游击队”在牟家院村的垃圾堆上开始了他们的演出。

李凝赤裸着上身,将一根 4 米长的木桩狠狠砸向地面。旁边的演员则用树枝使劲地敲击着废弃的汽油箱、散乱的钢铁架子和锈迹斑驳的垃圾桶,仿佛在玩弄着什么乐器。

李凝拿着木桩站在中间,演员常江站在他右边,左边是阿文。


他们在垃圾堆上吃鸡、啃木头,围观的村民皱起眉头,露出了一脸疑惑的表情。

山东潍坊第二届乡村戏剧节正在进行中。

作为国内少有的、在纯粹乡野环境中举办的戏剧节,它的产生纯属偶然。

2016 年 4 月,牟家院村村民牟昌非家的梨花盛开了,他突然萌发叫几个朋友来梨园唱戏的初步想法,不过转念一想,喜好戏曲的观众往往是老年人,像自己这样的年轻人还是更爱看好玩儿的戏剧,于是牟昌非开始琢磨着把城里的戏剧弄到村里来。当天中午吃饭的功夫,牟昌非就在自己的微信里发布了一段几百字的文字,邀请有想法的当代戏剧表演者来村里进行创作。下午,他就接到了李凝的报名电话。

李凝来自济南,他的“凌云焰肢体游击队”致力于实验戏剧的创作,曾参加过北京青年戏剧节、乌镇戏剧节、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的演出,在国内戏剧圈中小有名气。他在潍坊的农村和姥姥一起度过了自己 7 岁以前的童年,一看到牟昌非的募集令就立刻报了名,想要找找回家的感觉。

一开始,牟昌非把乡村戏剧节定位成一个自娱自乐的活动,预计也就 10 个朋友过来玩玩,没想到最后竟然邀请到了来自北京、上海、诸城、沈阳各个地方的表演嘉宾,为村子带来了话剧、纪录片、音乐舞蹈、山东茂腔、乃至身体工作坊等多个新颖的表演节目,第一届乡村戏剧节就顺势这么办了起来。

牟昌非正坐在三轮车上看戏。


按牟昌非构想,乡村戏剧节一年一届,每届根据春种秋收的农时举办两次。去年春天是第一次举办以“花”为主题的戏剧节,在演员的朋友圈中打开了口碑,等到 10 月推广以“芜”为主题的秋季戏剧节,便立即吸引来了 10 来个表演团队,还获得了《人民日报》、《澎湃新闻》等媒体的关注。

今年春天已经是牟昌非第三次举办乡村戏剧节。在 14 号到 16 号为期 3 天、以
“萌”为主题的戏剧节里,有 100 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演员、观众来到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山东小村庄。

李凝是第三次来到这里。他说自己对人不感兴趣,只对物感兴趣,因此他的“凌云焰肢体游击队”多以肢体剧表演为主。他们擅长特定场景表演,这次戏剧节,特意提前 10 天驻村创作,就地取材,根据牟家院村的自然环境设计了演出内容。

他们带来的节目叫《吾土我身之糙现实 DJ》,号称是几年来"最狠最糙最爆最脏"的作品。

“凌云焰肢体游击队”在表演中。


演员常江说,之所以选在垃圾场是因为下午的阳光会让这里呈现出一种残缺的美。但事实上,排练起来却并不轻松,演员们必须在垃圾堆上打滚,蜘蛛不停地跳在肩上,他们却只能轻轻地弹一下。

为了达到更好的演出效果,导演李凝还特意配合场景安排了吃鸡、啃木头的桥段来刺激味觉,形成反差对比。此外,他们还在一旁的沙地上挖了个坑,四周用砖支起一个空心领域,上面铺上两个大石头,再垫上泥土,在地底做出人工音响,让木桩一砸地,便能产生混响共鸣的效果。

据常江介绍,“凌云焰肢体游击队”的表演没有剧本,创作内容经常产生于成员练习时的互相启发,主要通过重点环节的拼接来构成内容,“比如做声音这个课题的时候,某个演员在练,另一个演员会不自觉地加入进来,然后玩得很嗨很嗨,当达成一致的时候会产生很多很多的东西,导演觉得可以,就会把那段保留下来,然后给演员指定表演位置。”此外,他们的演出也少有台词和音乐,经常是由演员敲打自己的肢体来发出声音。

这样的演出虽然新颖,但是对于围观的村民而言,要看懂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却不太容易。常江也承认,“文字会显得很词穷,没有办法阐述出来我们的表演。”

“凌云焰肢体游击队”的表演进行中。


李凝认为,艺术在许多情况下能帮助人们从另一个角度,重新认识物体的价值,观众应该相信自己的智商,不要不自信,“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这种肢体剧的作品就是给你搭梯子,你上去抓住苹果还是抓住桃子,品到什么滋味都得由自己来。这是一个平等的时代,没必要去灌输或教育什么,这就是当代艺术的特点。”

第一次来乡村戏剧节的郞剑飞对当代戏剧也持有类似的观点,“当代艺术不要去归类,归类永远是在东西产生后才进行的。”

郎剑飞,图片来自百度。


郞剑飞是中南民族大学艺术团的指导老师,他的“江湖戏班”成立于 2009 年,目前有 40 多位非职业演员,都是在武汉工作、学习或者居住。他们称自己“敬重传统,但不拘泥于传统,渴望用更为当代的方式诠释人与世界。”这次连同郞剑飞在内,共有 5 名成员来到了乡村戏剧节。

来到的第一天,他们先是在牟家院周边的村子里逛了一圈,熟悉农村环境,但这把他们早前根据照片设想出来的演出内容全都推翻了,因为“360 度的现场是不一样的。”

郞剑飞说,他来这里能明显地感觉到村子里年轻人少。“‘萌’就是万物萌发,一切都在生长。草木在生长,但生长出来的人呢,有多少留在了乡村?”

于是,他们的演员穿起黑衣,拖着大红绸子,在牟昌非家的梨园里上演了《陌上篱》,不住地吟唱起歌手陈建年的《山有多高》:

山高高 / 路长长
 一湾流水 / 野花香
山高高 / 路长长
  有我同行不孤单

不过,有观众告诉郞剑飞,那看来有点像红色的大蝙蝠在飞。

“江湖戏班”在牟昌非家的梨园里表演《陌上篱》。


而郞剑飞告诉《好奇心日报》,他们的红色其实代表了中国的耕地、文化、血脉。郞剑飞说,这次他们本来打算向村民借服装,和村民融入到一块,结果却发现村民的服装在作品里没有意义,“因为它没有办法跳出来,会很容易淹没在环境里面,还是红布好。”

《陌上篱》的表演过程中,有村民将电动车停在了演出场地里,郞剑飞喊了半天没人,便自己推起了车,左脚却不小心被刮到,大拇指的脚趾甲盖立马翘起来了。他在土里跑了跑,觉得没问题,立马加入了下一个表演《将如草木》。

开场时,郞剑飞还在小麦地里犁着地,演着演着却发现“凌云焰肢体游击队”的演员们跑了进来。对方扬起沙土,动作强烈,郞剑飞一边开始思考应该用什么样的节奏和站位来进行配合构图,一边同大家在土地里翻腾起来。

“江湖戏班”在表演《将如草木》。


“凌云焰肢体游击队”加入了《将如草木》的表演。


等到演出结束,他的脚趾甲盖已经完全立了起来。

但有两位研究“应用戏剧”与“中国话剧”的女生专程来到牟家院村观摩表演,她们却说,并不喜欢演员们在土地里打滚,互相掐来掐去,“感觉像是他们的自嗨。而且你来乡村演给乡亲们看,乡亲们就一头雾水,他们可能从此以后就会觉得原来这就是戏剧啊,看不懂的就是戏剧啊,那明明不是啊。”

戏剧节第三天,前列现代舞团的舞者在麦田里表演。


“他们在这村里演谁来看呢?不是在大城市,氛围不一样,层次不一样。也许他们很卖命地在这演、在这表现,但好多老乡都不理解他们啊。”李凝的高中同学庄秀华从潍坊市里赶来观看节目,从事水文工作的她抱有类似的担忧,“像他们这样付出之后,都是自己心理得到感受了,但是好多人都是感受不到的。”

不过来自宋庄的画家王永生却不同意这种看法,他为演员们叫好,“他们的反应力很快,年轻人的创造力真的让我刮目相看。”

潍坊本地的摄影爱好者张晓亭认为乡村戏剧节搞得不错,“能活跃农村生活。起码陶冶了情操,身心愉快。” 张晓亭和老年大学的 20 多个朋友一同观赏了济南章丘梆子剧团的演出,拍了不少照片。


济南章丘梆子剧团的演员们。


来自浙江的“蜗牛”在戏剧节呆了 3 天,也特别喜欢这里的演出方式,“走出剧场后,自然光线特别棒。在这里,你可以看见泥土和小麦针尖。在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里,戏剧无时无刻都在发生。”“蜗牛”在台州拥有一片自己的杨梅果园,也会举办些文艺活动。

北京收锐剧社的周青在梨园里跳芭蕾。


牟昌非的大伯牟国化说戏剧节挺好的:“至少让人们知道牟家院这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大家来了,看看老房子、梨树、樱桃、大棚蔬菜、田野,这就是潍北大地嘛。”

但是他也指出,村民听不懂看不明白确实是个问题,“去年来了个戏,一说打滚儿都知道,但一说唱的什么戏就不明白了。”牟国化说,虽然戏剧节会有一些传统节目,比如去年湖南的傩戏,但是由于存在方言差异,并不好懂。而现在村里 75 岁以上的老人更喜欢京剧,年纪稍微轻点的偏爱 60、70 年代的样板戏,手机、电视,也会分散大家的注意。


看戏的村民。


“不过现在怎么办都会有反对的。” 牟国化补充道。

“昌非也给老少爷们儿办了件好事儿”,高里镇一位姓孙的总支书记观看了今年的戏剧节。不过,他才过来分管这片社区不到一个礼拜,并不清楚具体情况。

据他透露,政府对戏剧节的未来发展还没有什么方案规划,这还是个纯粹个人举办的戏剧活动。

寒亭区宣传部一位姓杜的处长更为了解戏剧节进展。他观看了北京收锐剧社的演员周青在牟昌非家梨园里跳的芭蕾,发现来看戏剧表演的本地村民并不多,于是建议戏剧节可以分成多个板块举办,满足不同年龄阶层人群的观剧需求,“光弄现代前卫的放这里接受不了。我寻思,基本都是演员看演员表演?没有群众看演员表演?”同时,他还告诉《好奇心日报》,村里为了迎接戏剧节的举办,还特意把平时打扫不到位的地方清理了一遍。

牟家院村一景。


然而,正是因为清理卫生,村口一位老太太搭的菜架子被拆了,这让牟昌非有种“吃了苍蝇似的”感觉,他赶紧给人家赔礼道歉并送上了 100 块钱。

牟昌非说,他的底线就是别挨老百姓骂。

而李凝的“凌云焰肢体游击队”在演出前由于没能及时沟通好,占用了垃圾场旁边的沙地,让土地主人在表演场地上泼了猪粪,牟昌非又花了 100 块钱去赔不是。

“老百姓也不是贪钱,在她的世界里一颗葱、一颗蒜就很重要”,牟昌非后来反思道,“我们不能因为戏剧节绑架大家,做什么都得支持我,戏剧节还是要和村子接地,不是他们看不懂就觉得高大上,不是这样。”

今年 30 岁的牟昌非从小在牟家院村长大,2009 年去烟台南山学院念了服装设计专业,后来在北京琉璃厂学书画装裱呆了两年,回潍坊后,在银行做押运扛了 3 年枪,之后辞职到郭味蕖美术馆工作了两年。现在的他开设了自己的“见山工作室”,做书法篆刻写毛笔字,已经定居在了潍坊城里。

但牟昌非说,他对世界的认知,包括价值观的形成已经受到了牟家院村这块小土地的巨大影响,这让生活在城市里的他常常被一种“拉扯”、“纠结”的情绪困扰着。他一直在找寻着“一个回到乡村的方式”。

在北京的时候,他曾去过邹雪平的工作室。2009 年,刚从中国美术学院新媒体系毕业的邹学平,参与了草场地的“民间记忆计划”。这个计划要求参与者们带着摄像机返回自己的村庄听老人们讲述“三年饥饿时期”的历史。于是,邹雪平拍摄了第一部关于自己家乡山东阳信县邹家村的纪录片《饥饿的村子》。

牟昌非觉得这样的口述史并不难,自己也可以做。2015 年,他便带着 DV 回村采访了 100 多位老人,听取他们过往的历史。这次经历让他感慨,原来村子里普普通通的老人竟然都有过意气风发的年轻时代,曾经试图冲破人生的枷锁,但最终却被裹挟到大时代的潮流中,变得默默无闻。

不到三年时间,拍摄过口述史的老人们已经去世了三分之一,牟昌非感觉乡村人口外流的问题突然变得紧迫起来,他慢慢将关注重心转移到乡村建设上,“关注了许多国内外的社区营造、乡村建设的案例,比如碧山计划、乌镇戏剧节、日本利贺戏剧节和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但是这些地方本身就有自然优势,可以慢慢打造起来,像牟家院村这种最为平凡的村子怎么办呢?”

牟昌非在村里的广播室播放节目预告。


牟昌非想通过戏剧节做场“试验”,看看默默无闻的北方村子有没有可能通过戏剧发展起来。

他会不时翻看熊佛西写的《戏剧大众化实验》。

1930 年代,晏阳初领导的平民教育促进会以河北定县为试点发起了乡村改造运动,包括扫盲、经济、卫生、文艺四大部分,并邀请熊佛西带领中国艺术专门学校戏剧系的部分师生来到定县开展了为期 5 年的戏剧大众化实验。他们让乡民们自己建造剧场、自己创作话剧剧本进行演出,还教当地人种棉花、装饰住宅、解决家庭纠纷。

“虽然当年的戏剧实验因为抗战爆发以失败告终,但是对我们很有参照意义。”牟昌非说,“中国的许多大问题是由乡村决定的,我们现在做得还差得很远,没有更落地、更具体。”

在牟家院村,农民的收入主要靠小麦玉米,除此之外就是大棚、果园、家禽、打工。牟昌非想通过戏剧的引进,逐渐帮村子做些学校教育、村舍改造以及农业技术的传授。

但是想归想,他并没有资金来源。去年的两次戏剧节是由潍坊当地一家文化传播公司提供的赞助,第一年花了 1 万多,第二年花了 13 万左右。而今年,赞助商的资金临时出了问题,已经买好车票的演员们不得不三餐呆在牟昌非家吃着免费的大饼卷鸡蛋和煎饼小豆腐。

戏剧节第三天,潍坊的一家玫瑰庄园找上牟昌非谈合作,但牟昌非告诉《好奇心日报》,“他们也很困难,文艺青年救不了文艺青年。”

题图由 薇那verna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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