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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阳:地久天长——忆王小波(下篇)丨廿年不忘

2017-04-09 刘晓阳 新三届

  老编注:4月11日,是思想家、作家王小波去世20周年。本号征得李银河许可,陆续选发王小波的几篇旧文;同时将推出王小波的同学、亲友的一组文章,以纪念这位新三届学子中的杰出一员。

王小波和他的作品全集。


(接上篇 刘晓阳:忆王小波(上)


八、《1984年》


        终于迎来了1984年。整个上半年我和小波都在忙联系出国的事。我们俩三天两头见面,互通声息。那时的出国政策是大学毕业后至少服务两年才能申请,也还没允许夫妻二人同时出国,但政策时紧时松。我和小波都在到处打听。年前小波忽然得到消息,允许伴读的文件批下来了。他赶快告诉我。国内这边有了着落,还要等国外那边的消息。又是小半年过去了,忽然福星光临到我们头上,俩人都拿到了老婆所在学校的入学许可。于是开始办理出国手续。


        护照拿到了,然后是签证。我和小波对签证都心里没谱,还是先侦察一下地形吧。美国驻华领事馆门前常围着好多人。据说一旦被拒签,就要在护照上做个记号,很长时间之内不得再次申请。所以很多人在门外打探消息,如果里面的签证官员比较手松,就赶紧去签。如果手紧的话,就躲着点。


        看好地形的第二天上午,我和小波一起走进领馆,只见一排排椅子上坐满了人。椅子阵旁边有一行人在排队。我们打听清楚了,也排在队伍后边。前面的队伍在逐渐缩短,眼看就要轮到我们了,这才忽然感到万一惨遭拒签的恐怖。我们俩互相推诿着让对方去趟地雷。终于还是小波心眼好,发一声狠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在我前边挡头阵去了。


        我们俩的英语都不行,头天晚上刚结结巴巴背了几句临时可能用上的现成句子。不料小波从窗口底下塞进去申请签证的材料,人家连一句英语都不问。一个美国人说着满口中国话,一看我们毕业的学校,随手就批了。我在小波后边也和他一样,顺利签成。小波拿着签证在门口等我。我们俩这才松了一口气。


        刚走出领馆没多远,又停在那里:下一步该干什么呀?我们想了想,觉得应该是买飞机票和置办行装。咱们好歹也算是中国出去的留学生,国家伟大的体面还得靠咱们维持呢。于是商定好一个日子,一起去采购。


        采购那几天,我们俩到处看服装。谁知买书我是行家,买服装可大是外行。那时刚刚改革开放,厂家盯住年轻姑娘的钱包,到处都是花里胡哨的女式服装,可就没我们大男人合适的衣服。更何况我和小波都身高一米八四,都穿44号大鞋。我们俩四只大平足在马路上来回遛得踝子骨生疼,满街的服装店硬是买不到一件合适的衣服。


        我和小波走一处生一处气。最后忽然想到,实在没法,只好到利生体育用品商店去买运动服装,兴许还有大号的。因为运动员还是个子高的多。果然不出所料,利生有大号的。于是两人各买一身,权充出国的行头,也顾不得太多形象了。


        那时还没有几家外国航空公司飞北京航线。我们又没钱,只能乘坐中国民航的飞机。民航每周只单日飞美国,而且降纽约的不降旧金山,降旧金山的不降纽约。小波要去东部的匹兹堡,在纽约转机。我则去中西部的一所大学要在旧金山转机。这回我和小波可真要分手了。想起我们在一起整整六年的海聊,特别是最后这两年一起过的老哈协会的日子,真是舍不得。本来还想着同乘一架飞机,怎么也能再多聊十来个小时,没想到航空公司的航班这么不近人情。凭什么不能先降旧金山再降纽约?


        我们是八月中旬走的。小波的机票是星期三,我的是星期五。小波走那天我去送他,顺便侦察一下机场地形。那天上午天很阴,非常闷热。小波的飞机起飞后,我和送他的母亲还有大姐一起刚走出候机厅不远,忽然惊天动地一声,天上打了个极响的炸雷,吓得他姐姐大叫一声,一头钻进妈妈的怀抱。我当时也是心头猛然一震,生怕小波乘坐的飞机遭到雷击。回到家里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直到晚上看电视新闻,见没发生什么事才算放心。


        我到达美国后的第一件是就是赶紧给小波打了个长途电话互道平安,并问小波听见那声炸雷没有。小波说,没有啊。原来他那架飞机已经飞出云层很远了。


        我休息了两天就去研究生院报到。走过街头的几家书店,橱窗里都摆着奥威尔的《1984年》。


1982年王小波与刘晓阳在中南海。


九、地久天长


        在草原时唱过一首歌,《动荡的青春》。歌词里有这样的句子:


        时刻挂在我们的心上,

        是一个平凡的愿望。

        愿亲爱的家乡美好,

        愿祖国万年长。

        听风雪在喧嚷,

        看流星在飞翔。

        我的心在向我呼唤,

        去动荡的远方……


        当年小波去了云南,我去了内蒙古。后来两个不安分的灵魂在大学里相遇相识。这一回,激烈跳荡的心再度呼唤我们去更其遥远,更其动荡的远方。两个不安分的灵魂又各奔东西——动荡的青春依旧。


        今后的路怎么走?谁也说不清。


        我心里想着:


        亲爱的小波,我的好兄弟。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王小波李银河与朋友合影。


十、最后的电子邮件


        美国东部时间1997年4月10日早晨,我照常来到办公室里,打开计算机,找到老同学王小波给我发来的电子邮件。一个多月来,这是每天上班最令我兴奋的事。


        王小波的电子邮件发自4月10日星期四上午07:11:38,到达我这里的时间是4月9日星期三下午19:13:17。美国东部时间和北京时间有晚12个小时的时差。小波的电子邮件是告诉我最近他又要出一本杂文集。


        小阳:我正在出一本杂文集,名为《沉默的大多数》。大体意思是说:自从我辈成人以来,所见到的一切全是颠倒着的。在一个喧嚣的话语圈下面,始终有个沉默的大多数。既然精神原子弹在一颗又一颗地炸着,哪里有我们说话的份?但我辈现在开始说话,以前说过的一切和我们都无关系——总而言之,是个一刀两断的意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开始。是不是太狂了?——小波敬上


        小波给我的信永远都是在开玩笑,我也随手回了他一个电子邮件。时间是4月10日上午时分,北京时间应该是4月10日深夜。


        小波:你好!来信收到,中国的自由派始于足下实在不狂。只是你的杂文集如何能捎给我呢?有多少篇?网上传得过来吗?


        第二天星期五早晨,我仍然满怀期望地打开计算机寻找小波的电子邮件,奇观,竟然没有!或许这家伙又到别处玩去了。星期六和星期日不用上班。这两天我都特意到办公室去查看小波的电子邮件,可是毫无音信。星期一,电子邮件仍是哑的。星期二还是哑的。


        小波不是个随便对待朋友的人,他无论如何会给我发几个字过来,以免我的盼望。我们是太老的朋友,又天各一方,太久没有痛快聊天了。借助电子计算机的网络技术,我们刚刚发现一个可以隔着地球聊天的办法,怎么他那边又忽然中断了呢?难不成出了什么意外?


        我有点慌乱,于是又打了一个简短的电子邮件过去询问。时间是4月15日星期二上午10:26:47。


        小波:如何数日不见音信?莫不是出了什么事?甚念!


        第二天星期三到班上还是没有音信。晚上回到家里忧心忡忡地刚准备上床,忽然接到另一老同学李悦打来的越洋电话,我急着问小波怎么样了。不料他劈头告诉我一个惊人的噩耗,王小波猝然去世!


        这消息如五雷轰顶,把我震呆了。我盼了近一个星期的电子邮件,竟然得来的是如此噩耗!李悦拖着哭腔告诉了我小波猝死的时间,就是在他发给我最后一个电子邮件的当天晚上。他连我发还给他的“中国的自由派始于足下实在不狂”都没来得及看到——他在顺义住处的计算机尚未联网。


        我实在抑制不住这锥心刺骨之痛,大哭了起来。就在小波明言:“我辈现在开始说话”之后,从此再也接收不到他的信息了。


        ——“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

李银河在王小波墓前。


十一、王小波之墓


        1998年春节过后不久,忽然接到继母去世的噩耗,便赶紧请了两星期的急假回国奔丧。办完丧事,我才抽空和小波遗孀李银河联系去看小波墓。自从上次匹兹堡分手,已经整整十年没见过李银河了。


        那还是在1988年,我开车从美国中西部的明尼苏达去东部的美国首都华盛顿地区看望正在马里兰大学读博士后的妻子,匹兹堡正好在经过的路上。事前我给小波打了个电话,正好李银河要博士论文答辩。她听说我要来,特别高兴,让我把小波拉走,她好能静下心来准备。


        我当时刚买了一辆新车,晚上才赶到匹兹堡。第二天小波就坐着我的车一起开往马里兰。我还清楚地记得,李银河送走我们时,叮嘱我千万不要让小波开车。因为小波出过车祸,撞了公路上设置的障碍物,总让李银河不放心。


        宾夕法尼亚的山间公路蜿蜒曲折,我们聊了一路,那时小波已经拿到硕士学位,准备等李银河拿到博士学位就回国。在这段时间里,正好搭我的车到华盛顿一游。如今当年的新车已经是十年车龄的老车了,但仍在我手里开着,而搭乘过此车的老朋友王小波却已作古经年。


        我们在华盛顿足玩了一个星期。李银河在这期间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然后我又开车把小波送回匹兹堡家中,自己返回明尼苏达。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李银河。


        看小波墓的那一天是3月6日,李银河坐朋友的车来接我,又经过人民大学门口接上我们当年的班长,就上了北京到昌平的公路。我们一路向北开到沙河,再向西拐上一条乡间公路,又开了挺长一段,路的右侧出现了一条河。虽然是早春天气,河边的垂柳已经发青,河水荡着微波,缓缓流去,逝者如斯。这里毕竟距离北京的现代化建设很远了,受到的污染不是很严重。我们沿河开了一会儿,过了一座桥,在彼岸又沿河走了一小段,路就与河分开,向西直奔佛山公墓。


        公墓的大门是一座大牌坊,上书“佛山陵园”四个大字。整个公墓坐落在一个西山余脉延伸出来的终端上。进入公墓大门,左边是平滩,右边陡立起来的山坡上就是墓地。密麻麻一片白色的碑林错落有致地插满整个山坡。这是一座石头山,无法耕种,用来做墓地正其宜也。再朝纵深望去,公墓尽头处的大石头山坡上刻着个极大的“佛”字。佛山公墓即以此得名。


        一进公墓大门,就看见小波墓在右侧半山腰上。小波墓与众不同,没立任何石碑,而是选了一块非常大的花岗岩,在岩石下部生凿出一个洞穴安放小波骨灰。洞口再用一块四方石板砌上。花岗岩未加任何修饰,只在距离地面一米多高处刻了五个绿色的大字和生卒年代:“王小波之墓 1952—1997”。每个字有一尺半见方,笔法苍劲,出自书法家曾辉之手。


        整个坟墓给人一种不修边幅、粗犷雄浑的感觉,颇类小波生前气质。小波墓坐北朝南,地势较高,眼界开阔;左前方是一马平川,若无空气污染,当可望达京师;右前方是另一支西山余脉环抱过来,风景绝佳。小波身后能有此墓地,端赖李银河及北京好友们费心尽力。


        李银河在墓前培了一些土,准备开春栽树。我们在墓前拍了几张照片,徘徊良久方才离去。李银河给了我一套刚出版的小波遗作《黑铁时代》和《地久天长》,印刷得很精美。小波短寿,虽然他的作品集印出来有六大本了(金银铜铁四大时代,《地久天长》和杂文集《沉没的大多数》),但毕竟只留下了这六部著作。天若假年,还不知有多少机智诙谐的笑话从他的计算机键盘上源源不断地流将出来。


        古语云:“五十而死不为夭”,小波死时尚不足四十五岁;以如此才情,而阳寿不永,不由人不扼腕。小波太有灵性了,连老天也妒其才而夺其寿。想到和小波哥们儿一场,从此天人两绝,能不悲哉?


十二、王小波,一个正常的平常人


        网上多次有人邀请我写王小波,但我不能细写。第一是没有得到李银河首肯。第二是王小波本性就不喜欢溢美,但也非“我是流氓我怕谁?”。


        我若把他说好了或说坏了都不行。将来地下无颜见师弟。


        简单说吧。王小波就是一个绝对正常的人,比我还正常。他既不卑也不亢,既不上进也不落后;既不玩世不恭也不道貌岸然;既不追求阳春白雪也不追求下里巴人。总之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现在的问题是,中国经历过千年科举和三民主义、四书五经之类的政治课,所有人都变得不正常了,所以看到王小波这样的正常人反而觉得不正常。


        在美国心理学系的课堂上,教授会告诫学生:“不正常的人是正常的,正常的人才是不正常的”,足见正常人的数量之少。这从中国全民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就不难看出。而王小波恰恰属于这不正常的稀有正常人之列。


        嫉妒王小波的人如方舟子、王怡、余杰都刻意贬低他,而另有一些追星族崇拜他。最近我回国才知道,居然有文学博士生做王小波的论文还专门到我们当年的东风二楼235号宿舍去凭吊。因为原子量235的金属铀同位素是最好的原子弹材料,故我们宿舍的门牌的235号前面被写上了一个大大的U字,成了U-235。


        对于溢美王小波的人,作为年兄的我当然感谢了。但他们所说的也并非真实的我那位同门师弟。至于贬低他的,其实不外嫉妒而已。小波文章在,天下后世自然会有人对比着两造细读,不难看出这些人的心态。王小波的文章肯定能传世,而那些贬损他的文章及其作者却未必都能传世。


        我与王小波之间的交往讲到底还是“默契”两字。我的话说一半,不管是玩笑,还是用典,他都知道我后一半要说什么。反之亦然。


        大学毕业时,大家都怕分配到外地。我也曾遭辅导员动员。但我说:“上一槽我服从分配去当了‘抗战八年’的知青,这一槽无论如何轮不到我了。你们要是非分配我去外地也行,我就辞职还回去插队,然后再办‘困退’。”辅导员这才作罢。


        一天在校门口集合时同学们都在嘀咕分配的事。我便指着同学说:“尔等出仕,皆可为刺史、州牧。”


        小波正在我身边,立刻转过脸来故作惊讶地问我:“那你呢?”


        我笑着回答说:“管乐耳。”


        小波转向同学们大喊:“这家伙自比诸葛亮了。”


        我一看被他说破了,便当即改嘴说:“哪里,哪里。我说的是管弦乐那个‘管乐’。我只想分配去伯尔尼专利局当小职员,审查铜管乐器的专利申请。”


        小波又转向同学大喊:“这家伙自比爱因斯坦了。”


        总之我们之间经常这样开玩笑。


        小波其貌不扬,为人有点羞怯,从不絮絮叨叨;聪明绝顶而又不显山不露水,随其自然。小波也会说损话,而且一针见血,但从不伤人。他刻薄别人最常用的两个词一个是“假天真”,另一个是“一惊一乍的”。


        大概就是这样。王小波是一个正常的、满嘴笑话的平常人。

王小波《 红拂夜奔 》插图


十三、大雅若俗的王小波


        我们平常用的成语里有对儿“大智若愚”和“大勇若怯”,这是褒义的。还有两个贬义的是“大奸似忠”和“大诈似直”。智勇奸诈真若到了极致,反而更像它们的对立面——愚怯忠直。


        我这里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大雅若俗”。文学艺术作品一般都是“阳春白雪,合者盖寡”。曲高和寡者雅,而市井小说则属下里巴人的俗文学。故如写“三言二拍”的冯梦龙、凌蒙初,写《十二楼》的李渔等都属俗文学家。


        和“大智若愚”、“大勇若怯”一样,真若雅到极致往往类俗。宋朝有个张先,写了首《天仙子》,其中有个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宋祁任尚书访问张先时,就命人通报:“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张先答道:“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耶?”张先指的是宋祁一首《玉楼春》里的名句。


        平心而论,两首词里,就各只这么一个佳句。当然是绝佳的名句。特别是“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字和“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但有人的看法却不尽相同。俗文学家李渔在他的《窥词管见》里说“‘闹’字极粗极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词”。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却说:“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人间词话》可是公认的大雅之作。李渔见其极俗者,王国维见其“境界全出”。


        已故王小波先生在杂文《有关“媚雅”》里提到一篇文章时说:“作者认为,米兰·昆德拉用出来一个词儿,叫做‘媚俗’,是指艺术家为了取悦大众,放弃了艺术的格调。他还说,我们国内有些小玩闹造出来个‘媚雅’,简直不知是什么意思。这个词的意思我倒知道,是指大众受到某些人的蛊惑或者误导,一味追求艺术的格调,也不问问自己是不是消受得了。”


        其实“媚雅”就是古已有之的附庸风雅,比“媚俗”要古老得多。那些仁兄嘴里大贬“媚俗”之际,却不知世间还曾有过附庸风雅的陋习,反而成就了“媚雅”俗风。鲁迅在论及附庸风雅时引过一句古诗:“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闲云野鹤,甘老林泉,自是风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那堪竹篱茅舍。”“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这才高雅。


        “悠然见南山”的是陶渊明。南山下不知有多少耕作的老农和往来不绝、孜孜盈利的商贾,全都熟视无睹。——就他老陶悠然看见了。


        “北海”是汉末广交天下名士的孔融。“东篱”便是元朝散曲家马致远。你看,连孔北海来叩门投刺,他马东篱都告醉不见。所以,攀龙附凤的风雅只好叫做“大俗似雅”了。风雅的现代称呼叫做“格调”。蛊惑大众,一味追求格调,便等于是号召附庸风雅,故称“媚雅”。


        艺术家创造了一件艺术精品是雅举。有钱人买了去做保值手段则属俗举。——顺便说一句,这类俗举有其存在的价值,不在应禁之列。否则又要关闭股票交易所了。


        若说“媚俗”是真小人的话,那么“媚雅”便是伪君子。俗与雅本身都没什么错,关键在这个“媚”字上——刻意追求。《古今笑史·怪诞部》载「倪云林事」:倪元镇为张士信所窘辱,绝口不言。或问之。元镇曰,一说便俗。


        王小波的文章,到处所见,尽是“猪”、“驴”、“屎”、“大粪”、“屎坑”、“粪桶”、“厕所”——有一间在比利时,和“小和尚”、“肛肠科”一类的名词。通篇也都是直白的大俗话。比如讲西方人的进取精神,竟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总要把自己往聪明里弄的那股劲头”。——“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还要“不管三七二十一”。——乘法口诀都上来了,而不说是什么“锐意精进”。


        小波在《我的精神家园》里说:“再大一些,我到国外去旅行,在剑桥看到过使牛顿体会到万有引力的苹果树,拜伦拐着腿跳下去游泳的‘拜伦塘’。”这使我们联想到《红楼梦》里秦可卿房内的布置:“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再往下,王小波劝解安徒生说,智者仁人不必非要走在着了火的荆棘上:“用宁静的童心来看,这条路应是这样的:它在两条竹篱笆之间。篱笆上开满了牵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蓝蜻蜓。……维特根斯坦临终时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这句话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从牵牛花丛中走过来了。虽然我对他的事业一窍不通,但我觉得他和我是一头的。”


        走在爬满牵牛花的青竹篱笆之间,每个花蕊上还都落着一只蓝蜻蜓。这般精神家园的意境何其幽雅!然后小波笔锋一转,说维特根斯坦和他“是一头的”。简直像小孩子打群架的口令:“谁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大屁崩。”——既能雅进去,又能俗出来。


        小波在他杂文集的《自序》开头处讲了个萧伯纳剧本里的人物——工业巨头的儿子,什么都不会,却会难倒了一切科学家、政治家和哲学家的“明辨是非”。然后王小波转过话头说:“现在奉献给读者的这本杂文集,篇篇都在明辨是非,而且都在打我自己的嘴。”


        小波在他的杂文里直攻各种自以为明辨是非者的俗举本身,也是在“明辨是非”。所以他说通篇“都在打我自己的嘴”。但他的明辨是非,是明辨“明辨是非者”的是非。故是高阶的“明辨是非”。明辨“明辨是非者”之非,属雅举。而这“明辨”本身,亦属俗举。——“一说便俗”。所以王小波的雅作读来很通俗,——是为“大雅若俗”。


        小波的文章,包括他的小说和散文,在备受推崇的同时也屡遭攻击,这种攻击在他生前就已有之。推崇者见其“大雅”,攻击者只见“若俗”。我料今后会有模仿王小波文体者,但恐师其大雅者无俗,师其“若俗”者不雅。而这正是小波的难学之处。


        作者2008年注:

        值此中国人民大学77、78级入校三十周年系列庆典活动之即,谨以此文悼十一年前英年早逝的大学同窗好友王小波。

        本文一至十节选自1997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浪漫骑士:记忆王小波》一书,十一至十三节此次追加,郑英良协助整理。作者现居美国波士顿。



 (选自《七七八八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本号获许可推送,图片部分由王小波大学同学提供,部分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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