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丨冯印谱：毛主席像章做了定亲礼品
作者简介
冯印谱，山西万荣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高级记者。曾任山西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辑。现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新闻传播系研究生班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商务学院、中北大学客座教授。著述颇丰，包括新闻论著、杂文集、纪实文学、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等。
本文作者
我上小学时，在学习上记忆力还是比较出众的。那时候语文老师每讲一节新课，先让同学们背诵课文。我拿起书本通读几遍，就能一字不拉地背诵出来。我兴冲冲跑到老师面前，把课本交给老师，双手背后，十分流畅地背诵一遍，顺利通过。
然后，我高高兴兴背上书包，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放学回家了。而班级有那么几位同学，哇哩哇啦念了一下午，依然像瘦狗拉屎一样背不出来，天黑一阵子了还不能回家。
“文革”伊始，我们村小学正常的课程全停了，叫“停课闹革命”。学生们成天学习背诵毛主席语录，抄写大字报，参加批斗会，破“四旧”。刚开始还没有《毛主席语录》小红书，都是老师从报纸上抄写在黑板上，学生照抄在本子上，然后朗读，背诵，每条语录内容都比较简单，如：
“为人民服务。”
“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甚至还有一条“人民万岁！”
毛主席语录章
就这样抄着，背着，不知不觉，天哪！我竟然能够一口气背诵出100多条毛主席语录来，令老师同学惊叹不已。恰在这时，公社联校要召开一次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给了我们村学校两个名额，我读四年级，和同班一位女同学当选为学毛著积极分子。心里那个喜悦劲儿，就甭提了。
那天，我们去了离村十里路的高村公社联校开会，各村学校的代表都来了，有几十位同学。记不清是什么人讲话，肯定不是联校领导，因为联校领导已经被当作“走资派”打倒了，应该是造反派在掌权吧，讲些什么现在记不清了。
会议中间有一个插曲，主持人给每位代表发下一张纸，让现场回答一些时事政治问题。其中有一道题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广场接见了几次红卫兵？”我们村学校信息闭塞，这道题我好像没有答出来。会议结束时，特意给每位代表颁发了奖品——一枚毛主席语录纪念章。
纪念章是一枚薄薄的长方形铝片，正面是红色底纹，黄线框内，用黄色楷体书写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条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语录牌背面是黄底。
毛主席语录章
首次捧着这枚制作精巧鲜艳夺目的毛主席语录纪念章，绝不亚于现在年轻人得到一部苹果手机，或一台笔记本电脑。我惊喜极了，骄傲极了，珍爱极了，虔诚极了。
开完代表大会回家，一进门，我兴冲冲把纪念章拿给父母亲看，拿给姐姐看，然后拿给班级老师和同学们看。凡是第一次看到这枚毛主席语录纪念章的人都惊叹不已，羡慕不已。
母亲用白胶布在纪念章后面粘上一个扣针，将纪念章别在我胸前衣服上，嘿，纪念章闪闪发亮，光耀醒目，一连好多天，我佩戴着纪念章上学校，从内心到外形，悠然焕发着难以形容的神气。
这大概是“文革”开始最原始的毛主席语录纪念章，时髦了很短时间，就被各种各样更加精美的，像周恩来总理胸前佩戴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章取代了。接着很快又有了毛主席像章，语录纪念章就不时髦了。
我获得的第一枚毛主席像章，是姐姐送给我的新年礼物，不知她从那里得到的，极为稀罕。这枚像章有一分钱硬币那么大，通体金黄色，正面是毛主席戴军帽的头像，背面有别针，比我那枚语录纪念章要精致得多，我爱不释手。
大年初一，我穿上母亲做的新衣服，把毛主席像章别在一顶布帽上，出门拜年，同时也有意向同伴们炫耀、显摆。果然，一走上街道，闪闪发亮的毛主席像章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男女老少纷纷把我包围起来，有盯住看的，有询问哪里弄来的，有用手轻轻抚摸的，有的干脆摘下我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自我欣赏一番。
说话间，又有同伴提出要借我的毛主席像章戴几天。我一听慌了，迅速夺回帽子，钻出人群，撒腿就跑。身后是一片讪笑，还有人直骂我“小气鬼！小气鬼！”
很快，毛主席像章也逐渐多了起来。从材质看，有铝制的，有铜制的，有塑料制的，有烤瓷制的，等等。从图案看，有毛主席戴军帽的，有不戴军帽的，有坐姿的，有站立的，等等。从背景看，装饰有向日葵的，有挺拔青松的，有大海波涛滚滚的，有四周放射光芒的，等等。从形状看，有大的，有小的，有圆形的，有方形的，有菱形的，等等。从颜色看，有红色的，有黄色的，有红底金色的，有白底绿色的，等等。
后来有一种塑料和烤瓷制作的夜光毛主席像章，在漆黑的夜晚闪闪发光，人们十分喜爱，却不容易获得，以能得到一枚为荣。
那一时期，我们农村小孩到了一起，谈论的话题就是相互攀比各自的毛主席像章，相互交换佩戴毛主席像章。毛主席像章成为亲朋好友之间相互赠送的最贵重礼物，赠送者以送出新奇的像章而自豪，受赠者则以获得别致的像章而欣喜。
晋南农村时兴“娃娃亲”，男孩女孩十岁左右就由大人做主定亲，定亲时男方要送给女方一些衣裳、鞋袜、头绳、小镜子等定亲礼品，女方也要适当回赠男方围巾、手帕、钢笔等礼品。如今追求时髦，增加了新的礼品——毛主席像章和毛主席语录本。定亲当天，亲朋好友争睹双方赠送的礼品，最抢眼的是看毛主席像章新颖不新颖，成为衡量定亲礼品档次的一个标准。
我当时得到的各类毛主席像章有几十枚，有购买来的，有亲朋好友赠送的，有开会发下的，有拿其他玩具跟同伴交换来的。每天上学，胸前总要佩戴一枚像章，过两天再替换一枚新的。
没事时，我就把珍藏在盒子里的所有像章翻腾出来，摆放在炕上仔细欣赏，透过一枚枚像章，结合语文课本讲述，浮想联翩：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中国革命建立了盖世无双的丰功伟绩，从嘉兴湖畔的游船，到井冈山的红旗；从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艰难险阻，到延安宝塔山下枣园的灯光；从运筹帷幄指挥三大战役，到百万雄师过大江；从天安门亲手升起的五星红旗，到红旗漫卷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
然后禁不住哼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情感激荡，禁不住热泪盈眶。
那时，对伟大领袖的歌颂，对伟大领袖的崇拜，对伟大领袖的神话，融入到生活的方法方方面面。学校教室张贴着毛主席画像，门窗的每一块玻璃上用红漆喷绘着毛主席画像和毛主席语录，通红一片。
我们学习毛主席语录，抄写毛主席语录，背诵毛主席语录，讲用毛主席语录。师生之间，学生之间，经常打语录仗。你说“要斗私批修”，他喊“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你喊“革命无罪”，他回应“造反有理”。后来发展到城里乘坐公共汽车，上商店买东西，打电话，都要先说语录，对不上语录则会遭到训斥。
记得有一次学校召开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会，班主任冯进禄老师让我代表全班上台发言。我拿着事先写好的讲用稿，面对几百名师生宣读。
讲用的内容，是我春天参加生产队播种棉花劳动时的“斗私批修”。当时我们晋南农村也推广辽宁省朝阳市的植棉新技术，每犋耕犁后面跟着一位撒粪和一位撒棉籽的社员，我是最后一位拉碾子夯实犁沟的。碾子是按照朝阳来的技术员要求特地制作的，锥形实木，挺重的，我在刚刚犁开的虚虚的土壤间来来回回奔跑，一身身汗水沁透了衣服，累得不想干了。
突然，脑海里想起毛主席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于是，浑身立刻充满了力量，一直坚持干到下工。我并不是在瞎编，讲的完全是真情实感，是毛主席语录激励了我，鼓舞了我，毛主席语录是精神食粮嘛！同学们听了，热情地为我鼓掌。现在回想起来，不禁哑然失笑。
在我们家，除了我佩戴过好长一段时间毛主席像章，姐姐佩戴过，母亲偶尔也佩戴过，唯独只有父亲没有戴过。因为“文革”一开始，他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属于阶级敌人，他没有佩戴毛主席像章的资格，村里前期的造反派和后来的大队革委会治保股管制他们，也不允许他们这些“地、富、反、坏、右”分子佩戴毛主席像章。
但是，我发现，我每每欣喜地得到一枚新的毛主席像章，父亲脸上就会露出灿烂的笑容，把像章捧在手里左看右看，摩挲摩挲，放在我胸前比划比划。他在想些什么？他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年幼无知的我，在当时不会理解，也无法理解。
佩戴毛主席像章的热潮后来渐渐消退了，据说是毛泽东本人对此很有意见。这些像章多是使用铝材制作的，大量制作毛主席像章，造成了对国家铝材的严重浪费。而铝材又是制造飞机不可或缺的材料。毛主席发火说：还我飞机！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父亲是1979年获得平反摘帽的，毛主席像章时髦的时候，他没有资格佩戴；等他有了佩戴的资格，毛主席像章又早不时髦了。不过，父亲晚年，在老家还一直保存着我那一盒子几十枚毛主席像章。直到1998年患病去世，他老人家一次也没有佩戴过毛主席像章。
2013年5月14日于凌空书屋
2017年6月修改
（本号或许可推送，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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