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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青楠:入冬了

马青楠 当代作家 2021-01-24

西北风一刮,荒村就肃杀起来了。早上起来, 路上是一层厚厚的白森森的浓霜,走过去就留下一行极为清晰的脚印。时序渐次进入冬季了。


平常日子,村里虽说有些冷清,却也祥和。除过周末,每天上学的时候,都有老人或骑自行车,或开电动车、摩托车,送孙辈们去学校。身前身后总少不了成群结队的狗们伴随。热闹一阵后,村子又陷入了沉寂,村路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狗们在上跳下窜。


晌午的时候,许多人家的烟囱就开始冒烟了,老人们开始为孙子或孙女准备午饭。半个小时以后,村路上又有各色交通工具穿梭了,老人们去接孩子了。每天如此,风雨无阻。


剩下的时间里,老人们就在村中的老城墙下,晒暖暖,谝闲传,听秦腔。散步路过的时候,唱戏机里正在播放乔慷慨的《穷乐观》:


“ 八十四,七十三/我老汉今年是个门槛 ……”我也蹴在墙下,和他们一块听了一阵。


回来的时候,碰着退休老教师提着炉灰去沟边,我说门口有垃圾仓,跑那么远干啥?他说给自己出来活动找点由头,要不会窝在家里,一天都不出门,快把人憋出病来了。你养成了散步的习惯,大家都习惯了,认可了,不再说啥了。我要是纯粹出来散步,村人会说闲话的。我想也是,顾忌多了,好多事就干不成了,散步也是如此。至今还时不时地有人问我,你每天跑我坳里和谁幽会哩?刚开始还解释一下,后来也懒得回应,往往一笑置之。


荒村所在的这条塬是方圆几百里内面积最大的塬,不过也经不住屡屡占用。以前有国道、省道通过,后来又有高速公路经过,现在又在修高铁,大片的基本农田就被征用了。年轻的村民把征地款一卷,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了,剩下老人和孩子留守荒村。


高速路穿越村路的地方,都架设了高架桥,老人们去镇上拉水、买煤、换面、榨油、粜粮,一个人拉架子车上不了桥,桥的坡度大,要请别人帮忙才行。富裕的人家,便给老人买了电动车,稍微拉多点也上不去,而且常有事故发生。


田野里麦苗、油菜依然嫩绿,绿色仍是主宰,黄褐色次之,铁灰色垫底。大风降温把本来就没多少人走的田间小路冻泛了,脚踏上去软绵绵的,叫人的心也不由虚晃起来,感觉很不踏实。路上行人稀少,除了每天必须出门的放羊人外,就剩几个给麦地和油菜打除草剂的,剩下拾掇过冬柴煨的是兄弟俩,一个拉别人不要的谷草,一个刨拾秋杀的苜蓿根。


入冬以后,每天都有外地人开着形形色色的车辆在村巷里吆喝,推销各类日用品,收购农副产品、废铜烂铁、旧电器和旧手机。收鸡收狗的车辆走后,许多人家的鸡狗就销声匿迹了。


昨天晌午,苟元把门锁住就到街里打麻将去了。回家吃饭的时候,发现家里的25袋黄豆、10袋菜籽、5袋牛子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走了。派出所来查看了一下,就走了。


今天又发生了一起失窃案。家住沟边的苟旦,像往常一样,把羊从沟里吆回来,圈进老庄子的窑里,锁好门,就回家吃饭了。饭后回羊圈准备出粪时,却看到羊圈门锁让人撬了,一圈子羊一个都没了。


晌午就开始刮四至五级西北风,村巷里行人极少,羊是怎么弄出村的,也没人见到。苟旦找到在太凤楼吃饭的村主任,一同去派出所报了案。等到落实了案情,再去案发地点的时候,刚才还算清晰的农用车车辙,早被一轮又一轮的尘土盖住了,就是没被尘土苫住的地方,也模糊不清了。


喇叭一响,不是婚嫁就是安葬。对村民来说,婚丧嫁娶都不是个轻松的话题。花上一疙瘩钱,把媳妇搅进门,能不能守住还是个未知数,村民们心里没底,外面的诱惑太多了。本地的好多女子,婚后出去打工,就跟别人跑了。外地的女子,嫁给本地男子,往往是奉子成婚,等把孩子一生,身子腾空,也就不翼而飞了。多半辈子的积蓄外加高额借贷,都打了水漂。心小的人,从此一蹶不振,甚至因此送了性命。安葬就更沉重了。荒村的老人,有些活得实在淡心,活着没奔头,死了也没个好去处。老话说生有时间死有地点,家住荒村巷尾的王翰,却想不到自己会死在邻村的柴窑里。


王翰长子在外面打工时被机器削掉了右手,成了残废,回家经管孩子,媳妇顶替他上班,平时不接不到时有岳父接济,日子过得滋润,每天沉溺在麻将馆里,黒尽夜晚了回家一睡,至于两个老人如何生活,根本不闻不问。王翰有时看着生气,把他一说,他就反驳:“你一个四肢健全的人还不是照样在家里窝着,还嫌我游手好闲,我一个残废又能去干啥?街上换电线哩,叫下的人一天一百元,你不会去?”


“我腿疼得走不动。”


“正因为走不动才要活动哩……”话不投机,他钻岳父家就再不回来了,家里的事也概不过问,儿子还要两个老人经管。


次子长得帅,出外打工时,给人当了上门女婿,把这个家彻底撂脱了,啥都指望不上。老婆每天给孙子做饭吃,剩下了给王翰吃一口,剩不下了就只好饿着。王翰还不敢言喘,要不然老婆会和他玩命。


王翰年轻时是村社有名的农业学大寨突击队队长,经常风餐露宿,累月经年,患了风湿症,老境病情更加严重,又得不到治疗,到了冬天就出不了门。老婆游门子以后,他就烙了些死面饼子吃,被老婆发现以后,掂着灰耙,打得撵了出来,在沟边坐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下午,王瀚饿得实在支撑不住了,想去邻家要饭吃,却张不开嘴,就拄个棍子去了邻村。去的人家都有狗,近不了家门;没狗的人家大门却都锁着。转游了半天,一口吃的也没要下。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就进了沟边一孔废弃的破窑,睡在一堆麦草上歇息。


第三天傍晚,柴窑女主人下来揽柴时,发现王瀚已经僵死在麦草堆里了。


住在荒村南头的赵玺,也没得好死。为争买邻村一处平房,被人称死蔓子的邻家暴打一顿,伤愈之后,曾多次请求村镇两级政府给他主持公道,村镇干部惹不下死蔓子,就没有理睬。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还多次遭到死蔓子当众奚落。给老婆一说,反遭她抢白。三面夹击,气愤至极,最终就疯癫了。每天赤身裸体,四处游荡。信教的老婆要去参加教内活动,就把他哄回家,引到沟边老地方的窑里,拿狗铁绳拴了,跟前放了几个蒸馍,把门一锁走了。等她在外面跑了半个月回家,到老地方看赵玺的时候,他的眼珠不知被啥野物都掏去了。英武一世的赵玺,就这样结束了他68岁的生命。荒村的老人,生有时间,死却没个中意的地方。


雾霾笼罩,寒冷异常。大晌午的,坳里也不见人影。也许是麦地里刚打过除草剂,就连一向风雨兼程的放羊人,也不见了踪迹,田野里宁静极了。行进在田间小路上,耳旁不时有犬吠声传来;脚下也时不时会有野鸡惊叫着,失魂落魄般的飞下沟去。正在沟畔麦地中走着,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背着小山似的一捆蛇皮袋。原来他是下沟渠里捡废品的,抬头与我不期而遇,也吃了一惊,转身头也不抬地疾速远去,连他的模样我也没看清。


回来的时候,碰到死蔓子,戴着礼帽,一副装贼不像溜娃子的德行。他说他要到沟边那户人家去。我想他很可能又给那人想蔓了。这几天,政府给贫困户发放无息贷款,他有可能又盯上他们家了。我笑着说,你是不是又给他下套去呀。他说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用了他多少还能见个回头枣,要是村委会那帮吃人贼弄去了,他连个毛都见不到。


这些年,政府的惠民政策都叫乡村两级干部给搞歪了。低保大多都给了有楼有车有门面的,还有惹不下的街痞和村霸,剩下的就给了长得心疼的淫子客。真正需要低保的,而且享受了的,少之又少,还得会来事,给多少拿多少,其余概不过问。贫困户的粮补一卡通、印章、户口本,就在村干部手里攥着,不用打招呼,随时可以动用……


天冷了,留守荒村的人们的身子也冰了,心却不能凉呀,还有经管孙辈与看家守业的活计等着他们操持。


▋作者:马青楠,本名马勤来,甘肃宁县人。大专文化,中学高级教师。曾在《陇东报》《陇东学院学报》《文苑》《中华当代散文大观》等报刊书籍中发表过散文、小说、教学论文等50多篇。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散文集《心湖集》与小说集《微澜集》(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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