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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宁的"故园":记八十年代初的感觉 | "刘小枫人文探索三十年"系列之一

刘小枫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2019-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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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1987年春寒时候,第一次在一家小书店看到刘小枫这个名字,书名是《诗化哲学》。从“后记”里知道这书完成于1985年的4月。


时间一晃已经三十年过去。《诗化哲学》(1986)、《拯救与逍遥》(1988)、《走向十字架上的真》(1990)、《这一代人的怕和爱》(1993)、《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1996)、《沉重的肉身》(1998)、《刺猬的温顺》(2002)、《圣灵降临的叙事》(2003)、《现代人及其敌人》(2005)、《重启古典诗学》(2010)、《共和与经纶》(2012)、《设计共和》(2013)……刘小枫的每一部书都扣人心弦,其中没有晦涩的理论黑话,没有呆板的学究腔调,而是充溢着追究困惑的人文探索气息;很多有心的读者沿着时间的川流阅读这些书,也展开了一段跌宕起伏的心路旅程。


这里选编十篇刘小枫的文字,陆续发出;以写作年代为序,2000年为界,前后十五年各五篇。——让我们重新追溯这段三十年的旅程。起点,无疑是那令人回想不已的八十年代……


来源:三联学术通讯 豆瓣小站


周碧初《三峡雨烟》(油彩画布,1983年)


蒲宁的“故园”——记八十年代初的感觉


文 | 刘小枫(1983年)


1983年9月,新学期刚开学,英语系白晓冬就跑到25楼找我,说要创办一份北大研究生文学刊物。


白晓冬爱好文学——写诗、小说,还弹一手好吉他,自弹自唱,好像嗓音还不错。晓冬一定要我给创刊号写篇东西——这个文学刊物后来也仅出了“创刊号”。


当时我在读蒲宁小说的新译本。第一次读到蒲宁,是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个集子,书名叫《故园》,译笔凄美,贴近蒲宁的感觉。可惜,这个本子所选篇目不多。1983年,戴骢先生译的蒲宁选集第一卷《新路》(安徽文艺版)出版,有些篇章虽与《故园》重复,但篇目多些。


坳不过白晓冬的逼迫,我给他的一篇小说写了一段文字,题为“刹那的永恒”,记叙的却是蒲宁小说传递给我的生命感觉。这段文字结尾的地方有这样一段:


只有以心以血把捉的爱的刹那才是永恒的。爱的刹那打开了无端之在通向人生之大全的柴扉。它召唤我,是恍惚绿色彼岸的一笛哨音,记起喁喁似诉的俄国作家蒲宁的小说《寒秋》、《鲁霞》、《儿子》等等中的主角。他们一生中所拥有的全部财富,就是某个寒秋中的一个夜晚,某个夏季的几天阳光,甚或为爱而现身的那一瞬,而一生中其余的都不过是多余的梦。每想到这些人生中的“一瞬”,浑身就感到濒临死亡的微茫。


这感觉来自蒲宁的小说《寒秋》结尾时的一段话:


我总是问自己:我一生中究竟有过什么东西吗?我回答自己:有过的,只有过一件东西,就是那个寒秋的夜晚。世上到底有过他这么个人吗?有过的。这就是我一生中所拥有的全部东西,其余的都不过是一场多余的梦。(《新路》,页402)


这篇借评说白晓冬的小说来记叙对蒲宁小说的感受,不过习作,表达很不如意。我从不自恋自己的文字,扔掉过好些破文章------这篇习作虽稚气的很,却一直舍不得仍,因为它记下了我对蒲宁的感激,都没有如愿。


我想重新诉说对蒲宁的感觉-----那是那是八十年代的感觉,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几年了,这感觉仍然在我心中某处,犹如我心中的“故园”。我相信,这感觉会陪伴我,直到可以像《寒秋》中那个无名的叙述人说:“我算是活过了,也算是享受过了人间的欢乐,现在该快点到他那里去了。”



刘小枫


◎刹那的永恒

1983年 北京


那飘逝远去的,是短暂的,像枯叶颤抖坠入迷蒙的幽谷?常驻复返的才永恒,像金灿的太阳落下又会升起?生生灭灭一时暂驻的无常刹那,在零落的生息眼前真的是不可把捉的湿雾?这是蒲宁的小说一再提出的询问。


倘若如此,零落生息莹莹晨露般的人生到哪里去寻找一树花枝,以寄托自己这随黎明到清晨的转换瞬息而悄然消失的身体?


未必如此。这要看心灵是否询问时间的路向及其灵幻的想象。如焚的爱欲,超迈的灵性和如醉回忆的组合方式,从而也就是作为一个本真人的思的方式而定了。


诗人勃莱克诗云:


把无限放在你底手掌上,

永恒在那一刹那里收藏。


受死亡驱迫的有限生命,如何可能在一刹那里捉住永恒?这需要哪些条件?


花,不常驻,开了就会谢。花再开已不是那已开过的花,开过的不可重复,开的花就是那一朵,银河中一颗惨然自怜的孤星。刹那有如一瓣落红。


但是,对人来说,刹那并不是必然出现的出神入化的瞬间。有的人一生都与刹那无缘,因为刹那只是在某一个人把身体奉献给一个如冰一般洁白透明的世界时才闪现。然而,奉献与失落自身有关:想让一片心灵颤栗的瞬间化为永恒吗?“他”为什么起这种艰难的奢望?因为“他”丢失了那曾使“他”的心灵莫名地颤动的微笑。丢失东西,在生活中太平常,它就是恒常的自然形式。生活不就是由数不尽的丢失、叹不完的懊悔组成的吗?何必追思那迷一般的帷幕后偶尔闪露的大眼睛。它太神秘、太短暂,因而也太令人痴迷。然而,伴随丢失而来的是爱欲的死寂和灵性的麻木。沉沦于麻木,麻木于沉沦,多少众生在此麻木的沉沦中埋葬了青春的血肉。


沉沦于麻木就必然失去自我吗?麻木也可能被回忆的反思琴弦震醒。死寂的夜半,冥冥中幽远的隐处鸣响起默祷的钟声,那是心在祈祷叩灵,请她解答梦飘向了何方!


在寥落的心之深处,在与零落之生息不可分割的时间性生命中,零落之生息真正以血肉去把握的不是外在流逝的时间,而是内心所深切体验过的时间。体验过的内在时间是把刹那化成永恒的先验前提,使那飘逝的醉梦升华永驻的心境。


但要把捉内心体验过的时间,是零落之生息被死亡驱迫着的众生难以做到的。外在虚荣的追求、利欲的煎迫、社会中的种种腐化的陈规,败坏了人的灵性,麻木了人的感受。匆匆茫茫,劳碌奔波使我们丢失内心体验过的时间。“他”不就丢失了使“他”心灵莫名地颤栗过的笑么。要从麻木的生活感受中摆脱出来,瞥见那体验过的内在时间的神明之光,使飘逝的醉梦能化为永恒的静境,就得有一个必要的前提:经过以回忆为基础的反思。


回忆使我们从外在时间律令下的陈腐中超脱出来。在偶遇的生命终结之前,过去的一切仍然是赖以开始的起点。内心时间中曾使种种的灵魂颤动的刹那成为心灵历史的回忆。一旦这变为记忆的刹那被焦渴的爱欲催促着的内心时间重新把握,它就成为了解放无处说的感受性的力量。回忆是这种解放力量的转轮。回忆阻断了内心中的因果流,向与无处觅的灵性无缘的外在恒常规律告别,抛却所谓必然力量对灵性想象和纯真反思的干扰。回忆支撑着的纯度和深度,凝目一碧澄川,忘己捐躯。因此,回忆之上的反思就比一般的反思来的更深一些。


回忆当然不仅只是对过去事件的重新勾起,以悲歌般的感情去珍视它。回忆,更是一种灵魂的开悟,有如基督教的忏悔感,是灵魂对自己的清洗。这种清洗是用灼热的眼泪,渴求新生的眼泪。正是在此意义上,回忆是一种思。它思的只是,寥落的灵魂知向谁边?


由于这种思,休寻恩怨淡薄的外部自然,只看自己灵魂的魂逝处境,也由于这种思不关涉逻辑的理路,只循着信仰的温柔和圣子所指引的同情,它的发生骤然引起整体的震颤。回忆的反思是被缚灵魂重新获得自己失去青春的必由之路,广漠无垠的干渴沙漠远方吹响一支轻曼如歌的绿笛。


“他”经过死寂的和麻木的震颤进入回忆的反思。回忆的反思使他有可能把握已飘逝的醉梦般的笑。


仅有回忆的反思就足以捉住刹那,并把永恒珍藏其中吗?不能,这里还缺少另一个必要条件。还得追问,回忆的反思思什么?回忆的反思不能随随便便的思,它必须思其必得思的:几度纷堕的心和血奉献给了什么?


弗罗斯特诗云:


两弯小径在秋林中延伸

多可惜,我不能同时把它们踏勘

我久久地目送一条远去

看它扭动身子,消失在灌木丛间......


踏勘路径不可能重复,外在的时间不可逆转。踏勘小径而去,就是把血肉之躯连同灵性和想象奉献出去。


但须臾的灵性和想象所奉献的对象也可能是死寂或麻木,恶魔或虚伪。走过的足迹无法抹去,奉献了的灵性和想象至多只能变成一曲挽歌。要是我们事先就知道该走哪一条路,哪一条小径该有多好!


既不可能踏勘两弯小径,也不能在小径的路口徘徊,偶然漂浮的浮萍般的身心是必得要奉献的。要避免误入歧途,就要超越。超越什么,人生中的凄迷和狂妄。由于人进入世界浮生就是迷路,唯有超越能引领人的奉献。


超越得以反思为前提。反思把心灵引入澄澈明静的超然之中,使灵得以自问,自己的奉献对象是专横的恶魔还是人生的大全。当回忆的反思到了这一层,它就思到了应该思的东西的根。既然奉献自己有如几点啼痕的灵魂的根本,就必须寻到能为之生为之死的圣灵,否则就还没有可归宿的斜枝。反思使心灵摆脱了尘嚣和凡迹,真正的奉献才有可能。没有反思这一前提,盲目的奉献,只能是不自知地自毁生命的惨然人生。奉献就是经反思净化后的心灵亲近真正的神明,在陶然忘己的瞬间悟入人生的大全。在这大全中,生与死、梦于醒、动于静都彻底超然了。


奉献的本质就是以心以血去爱,因为爱是最彻底的献身,它要求爱着为了把一片温柔赋予所爱者而牺牲自己的一切。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启示过这一奥义:为了自己所爱者的幸福,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


无凭的爱超逾了所有的观念、法则、定律、规律,也超逾了必然、因果、时间,总之,它超出了这个世界,不在这个世界之内,因而与绝对、与大全是同一的。无端之在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因而零落之生息不是这个世界的设计师。但是,零落之生息可以超出这个世界,也就是超出因果、必然和时间之世界。


以心以血去溶化的刹那是零落之生息为之生为之死的永恒。尽管如此永恒隐匿在生生灭灭无一时暂驻的无常中,受着孤云般身世的一霎坠的催促,但正是这奉献的爱是我们零落之生息成为人灵。


诗人尼采的《秋》诗道出了回忆与奉献的关系:


回忆!

那比我美丽的东西的回忆:

——我看见它,我看见它,

并且就这样死去!

......

那飘逝的是永恒的。


◎ 何谓“故园”

2006年5月


“故园”并非仅指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但并非人人都有自己的“故园”。严格来说,“故园”是个精神性的词语,其中凝结着某种弥足珍贵但失去了又无从寻回的气息。


九十年代初在巴塞尔念书是,我偶然听到拉赫马尼诺夫的一些早期作品——比如据小托尔斯泰的小说改编的交响诗 Prince Rostislav(1891年作)、“吉普赛主题随想曲”(Capriccio on gypsy Themes op.12,Evgeni Svetlanov 指挥 USSR交响乐队,1973演出版),感动莫名,尤其早期钢琴作品《诉歌集》(Elegie,op.3)和《音乐瞬间》(Moments Musicaux,op.16,Evgeni Svetlanov ,1989演奏版),禁不住长时间地呆坐。从此以后,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听一遍这些曲子,甚至自己在钢琴上去追寻一些令人缠绵悱恻的乐音......


这些乐音为什么让我如此感动?因为我从中听到了蒲宁“故园”的声音——我在想,倘若蒲宁认识拉赫马尼诺夫就好了。


在九十年代初出版的《蒲宁散文选》(戴骢译,百花文艺版,1991)中,竟然有一篇短文题为“拉赫马尼诺夫”...... 文章记叙了两人年轻时的初次见面。当时,他们促膝长谈了一整晚,分别时,拉赫马尼诺夫搂着蒲宁说:“我们将终生为友。”蒲宁记叙道:


像这样的长谈只有赫尔岑和屠格涅夫青年时期的浪漫岁月里才会有。那时,人们往往彻夜不眠地畅谈美、永恒和崇高的艺术。


多像七十年代末期的我们:那个时候,我们不就经常彻夜长谈赫尔岑的《家庭喜剧》,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么......后来,拉赫马尼诺夫移民去了美国。日子久了,虽然两人也时有见面,蒲宁仍然觉得,拉赫马尼诺夫变得越来越“拘谨”——蒲宁的说法很委婉、很节制,实际上他想说的是:住在美国的拉赫马尼诺夫已经失去了”故园“感,只有蒲宁还在那里独自思念着我们的“故园”......


二十世纪的世纪末远不如十九世纪的世纪末那么纯洁得让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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