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节。
这几年母亲节的时候都有给母亲送花，而对父亲一直未有表示。因为觉得两个男人之间不需要这些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农村里也没有过父亲节这样的习惯，就一直未提。
打个电话回去，也很难把父亲节快乐这样的话说出口，用方言说会觉得很别扭，会觉得很唐突，反而觉得客套了。
或许父亲与儿子，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感表达都在内心默处，彼此心知，而无需言明。
当然，父亲很爱我，我也很爱他。

父亲一生坎坷，历经艰辛；却也坚韧如铁，温柔从容。
父亲属虎，一九五零年出生。刚出生两个月，奶奶就因为是地主成分被批斗致死，丢下父亲和爷爷二人。父亲一口奶没有吃过，因为奶奶自怀孕到生产批斗未曾中断，生下父亲时已油尽灯枯，没了一滴奶水。
这就是一个母亲的大爱。

能生下父亲已是奇迹。
爷爷原本亦是地主，年轻时外出求学，后北伐捡回一命归来，原配妻儿染疾皆逝，于是看空世事，每餐酒肉搭豆腐，办私塾当校长，家财散尽，最后落魄成了奶奶家的帐房先生。
从此帐房先生和当家大少奶奶成就一段奇异姻缘。
父亲之后八年亏由太婆带养，太婆八十多高龄，硬是活到九十才撒手西去，算是尽了余生之力，帮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带活了个儿子。我想奶奶那么拼尽全力的要生下父亲，也是想为爷爷留点血脉吧。
情至深，爱至切。爷爷有如此爱他的两个女人也算有福。

父亲八岁的时候，爷爷带着父亲西进江西，落脚三清山山脚下的德兴罗家乡。按父亲的话来说，是爷爷夜观星象，算出必有饥荒临世，遂背井离乡，举家西迁。果然，自第二年开始，中国大部地区出现严重饥荒现象，俗称“三年自然灾害”，全国因饥饿死亡人数数千万计，老家亦未幸免。
这几年，我们也经常看到些人口大规模迁移的电视剧，例如《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其实还应该拍一部，叫《上江西》，当时江西因为太平天国后的连年战乱十室九空地广人稀，大批的江浙闽居民因为饥荒迁移而入。我们家就算典型代表，爷爷外公都曾落户江西，至今还有好些爷辈亲戚在那边，落户生根，故乡变异乡。
不知八岁时的父亲那一路是怎么走过去的。

在江西，父亲生活了十年，十八岁的时候在故乡大爷爷的恳请下，爷爷终于带着长大成人的父亲回到故土，得以祭拜十年未见的奶奶和太婆。
十年未归，家早已破败不堪，了无一物了，而爷爷年事已高，生活自是需父亲自行掌舵了。
父亲结婚很晚，因为太穷。

一个大小伙搭一个糟老头守着连张桌子都没有的破败家，真的连帮介绍对象的都没有。不过好在父亲有力气，那年头家里有壮劳力至少挣的到饭吃。
外婆正是看中了这个，最后允了这门亲事。不过也是有条件的，先帮郑家干个五年，然后女儿过门。
父亲做牛当马干了五年，耿耿于怀了一辈子。

爷爷学富五车，但却没用心教过父亲，或者他认为这世道读书无用，只会自寻烦恼吧。不过他倒是带会了父亲一门手艺，就是做木匠。
爷爷擅读书，擅教书，擅说书，擅行医，擅周易八卦，其中最不擅长的就是做木匠，按他的话说，读书人琢磨个手艺混个生活最是简单不过，结果他就传了个木匠手艺给父亲。
虽然从小到大我一直非常期望我爸爸是个老师，不过看起来爷爷是对的，做木匠保了父亲这一生稳稳的养活了一家人，亦未陷入纷争。
父亲做木匠踏踏实实，诚诚恳恳。
那时谁家要做个桌子凳子，框个水桶柜子，造个房子，都要来请父亲去。第二天父亲就早早起床，洗个脸，背上整套工具，去人家家里干活，到入夜了才回来。干活也诚诚恳恳仔仔细细，三天的活舍得力气两天半就干完，挣两天半的工钱，欠着也没关系。
从小到大，印象最深的两件事，第一件就是父亲天不亮的就出门，天漆黑黑的才回家，默默的走，静静地回。不管多疲惫，没一句抱怨或牢骚，也没一点不好的情绪带回家。就像门口流着的溪水，平和而又绵长，让我们睡的特别安稳和安全。
还有一件事，父亲生大病。
父亲平常很少生病，只是一旦生病就是大病。年少时脑海迷糊的印象，就是父亲柔弱的身躯立在桥头仰望群山，那一次是三十几岁，得的出血热，命悬一线。再后来是读初中的时候，每天放学回家见父亲躺在房里咳嗽，床边放一个柴灰盆，往里咳血。再后来是读大学时的胃穿孔。
每一次整个村子的人都会来家里看一眼，并留下点钱，按老家习俗，这意思是节哀顺变，看最后一眼。
每一次，父亲都有惊无险，并很快恢复如初，然后继续早出晚归，帮人干活。

父亲正直，平和，宽容，并带些清高。
我们家是不欠别人任何东西的，也不借别人东西，所有自家能置办的都尽量置办。如果有借，父母亲就会寝食难安，一直挂念，直到归还。
反之，来我家借东西的每天都有，借了不还的也是常事。来借了，父亲总是笑脸相迎，拱手献上；不还的，父亲也不生气，亦不催促，自己另想它法。
从小到大，也没听过父母亲和邻居和亲戚吵过一次架，见到谁都是和和气气的，无论贫贱贵富，一视同仁，不亢不卑。你来我家走动，是看得起我，改日必回礼以示感谢。
待得我们慢慢长大变的贪玩了，就时常带伙伴朋友到家聚玩，小孩子精力旺盛，经常玩到半夜三更。农村的木房子都不隔音，夜深人静时连呼吸声都听的分明，一群孩子打红五玩游戏时常吵闹到一二点，父母亲从未呵斥一次，哪怕第二天要早起干活，也那怕我们半夜饿了把柜子里预留的菜都吃了，也那怕玩的过火把蚊帐都撕破了。那些夜晚我想父母亲一定没睡着，只不过他们宽容着我们的青春年少。
父亲还有些清高，我不知这是否是遗留了爷爷的性格和气质。去小店买酱油之类的事情，父亲是断然不会去的；出门借钱借东西这样的事情，父亲也是绝对不会去的；人家欠我们钱去催讨，父亲更是不会去的。
所以每念及此，母亲总是忿忿不平，每次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明明外面还欠着我们很多木工钱，父亲就是不出门追讨，母亲又讨不到，最后只好出门求人借钱，受尽冷眼。这一点真的要感谢母亲，不然我和哥哥估计小学都读不完。

父亲喜欢听戏，喜欢听说书，喜欢评星斗，这些都是爷爷当年的爱好，我想和爷爷一起生活的日子里，父亲一定是抬着头很仰慕的看着爷爷的。父亲也很喜欢讲祖上过去的故事，爷爷的，太公的，太太公的，整个家族的，各种奇闻轶事，这些想必也都是当年爷爷和父亲口耳相传的。
父亲的记忆里都是他和他父亲的记忆。
父亲以有爷爷这样的父亲为豪。

有一次，我问父亲，你这辈子觉得最自豪的事情是什么。父亲想了想说，我最自豪的事情就是亲手创造了这个家，从开始的一穷二白光棍一条，你爷爷去世还欠了一屁股债，到现在把你们养育成人。
其实，我很想说，爷爷肯定以有你这样的儿子为豪；其实，我想说，我和哥哥以有你这样的父亲为豪；其实，我还想说，我也希望父亲以有我这样的儿子为豪，我想哥哥也是。
我们真的都很努力。

中国有句古语，叫衣锦还乡。

每一个外出谋生的人都希望衣锦还乡，过去有车马，如今有车房。不要说我们俗气，这就是生活的动力，也是一个民族前进的源泉，谁不希望自己过的更好，谁又不希望父母过的更好呢。

有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努力，现在你知道了。

因为，我们要衣锦还乡。

为自己，也为父亲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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