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伊扎克四扇长达一米的膜翅在空气中振动，霜花沿着膜翅的脉络蔓延开去。它紧张地用左侧的复眼警戒，右侧的复眼已经在一小时前突破堵截的战斗中失明了。

伊扎克不得不在冷彻骨髓的高空中飞行，而在50米往下的空间中，敌军的斥候蜂正在四处搜寻它的踪迹，冰凌扎入胸口和三对节肢的刚毛，后腹部的伤口冻得失去痛觉，伊扎克感到膜翅的振动在减弱，再往前疾飞三公里，或许能遇上母巢的巡逻兵，但更可能飞不上一公里就被伏击的督军蜂截杀，如果不能将讯息带回母巢，女王和她未出世的孩子将死无葬身之地。

伊扎克在心中低吼一声“为了齐格琳德！”身躯绷成弓形，突然朝母巢的方向俯冲下去。

1

巡逻队将伊扎克断了两条腿和一扇膜翅的遗体拖回母巢，六只侦查蜂只带回一具尸体，齐格琳德女王摆摆手让满身伤痕的侦查蜂退下，亲自检视起伊扎克的尸体。她拨开他的腰部关节，看到那里刻着几个符号，意思是“芙瑞娅的蜂卵，全群孵化”。

齐格琳德颤抖得几乎无法回到王座之上，未出世的卵在狭长的腹内剧烈蠕动，原先两大蜂群的孵化是随机的，但死敌芙瑞娅蜂群的幼虫几乎全部同时孵化，短时间内即将集结起定向迁飞的大军团。而齐格琳德这边，幼虫还在不定期地孵化出来，更谈不上训练和整编成军团。

齐格琳德俯下身子将伊扎克的触角收拢，类似于地球人给死不瞑目者合上眼睑，拖着裙摆状的膜翅跪在神像之前，向白色蜂蜡制成的神像祈祷，不要让绵延百年的蜂群毁在自己这一代。

神像内部暗藏的摄像头将齐格琳德蜂群遭遇的一切传回行星同步轨道上的“蓝色福音”飞船，丁莹望着虔诚而脆弱的女王，百感交集。

三个月前，两大蜂群爆发一场大战，从一树之高到3000米的高空，数十万只巨蜂舍生忘死地厮杀。天黑之前，双方抛下散落在地上的同伴残躯撤回母巢。第二天晨曦初现，又是持续一天的激战。如此血战五天，方圆五十平方公里的地面上散落超过十万兵峰的尸体，穴居的食腐动物已是清理不过来了。第六天，两大蜂群的女王撤回军团固守边界，默默地等待下一批蜂卵孵化。

群居性的雏蜂如果没有统一的成熟度，很难形成定向迁飞的蜂群，换句话说，难以形成“军团”。丁莹深知蜂卵发育的一致性奠定了整个蜂群的基础，蜂卵一共有27个发育期，若要形成令人望而生畏的军团，雏蜂们最好整齐发育到第27期时一起孵化出来。

丁莹望着齐格琳德虔诚地祷告，脸色越来越白。

自两年前，深空探索飞船“蓝色福音”号飞到行星“米可”同步轨道上之后，她和助手李兆钊逐渐熟悉这里的原生物种，摸清了他们用触须和两对前肢交流的规律，在蜂巢中安装的摄像头让他们得以全方位地了解蜂群的语言。

齐格琳德蜂群所在地很像地球的云台山，没想到在相隔6光年的地方还能看到故乡的景象，这让丁莹对齐格琳德格外有好感，但她始终恪守自己的原则——绝不介入。

即使蜂群覆灭也不干预吗？“云台山”蜂群将面临大屠杀，齐格琳德会被兵蜂从半山腰活生生推下去，然后被地面的掠食者撕成碎块。

身为蜂王的齐格琳德一直在生育后代，隆起的腹内尚有几百颗蠕动的卵，在她肚腹上顶出一线线波纹，丁莹回忆起妈妈怀小弟时，胎儿在孕妇肚皮上戳出的凸起。如果齐格琳德和她腹中的胎儿遭遇不幸，丁莹不敢再想下去……

“可是身为外来文明，不应干涉原生文明，哪怕它们面临灭族的威胁……”丁莹心里沉浮不定，她关掉显示屏，这样可以看不到齐格琳德绝望的祈祷。

2

丁莹和李兆钊曾经对蜂群的孵化曲线进行测定，在小RNA测序定量分析后，他们曾派出拟形机器人潜入“云台山”蜂巢，向蜂卵中注射miR-54的拮抗剂。丁莹发现拮抗剂会导致孵化与发育变得不再整齐，反之若使miR-54提升，则会导致蜂卵的孵化和发育更加整齐。经过不断派出拟形机器人取样分析，丁莹发现BRM基因与miR-54具有相互作用关系，miR-54与基因BRM的茎环结构相结合，招募Ago1和其它的蛋白因子和解旋酶一起作用，打开茎环结构形成线性结构后出核，与核糖体结合翻译成蛋白，然后这个蛋白再回到核内，与转录因子结合，通过下游基因对卵和胚胎孵化及发育的一致性进行调控。

miR-54可以正向调控BRM基因的蛋白水平，而且能调控卵发育的一致性。如果消减BRM基因，会导致群居型的孵化变得不整齐，发育时间也会拖后。

行星“米可”上的原生物种和地球上的蜂群发育机制相似，而且可以人工干预——丁莹为自己的研究证明了这样一个机制兴奋不已，而齐格琳德做梦也想不到，族群的兴衰，系于漂浮在“米可”行星轨道上的地球人一念之间。

丁莹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不知道‘芙瑞娅’那边怎么样了。

她将视角切换至芙瑞娅蜂群，摄像头发回实时图像，她惊异地看到，一只只雏蜂从茧中破壳而出，85%-90%的蜂卵几乎在同一天孵化，一个月之内它们将被养育成兵蜂。蜂卵发育的一致性奠定了整个兵蜂集群的基础，高度默契的兵蜂军团将成为云台山蜂群的噩梦。

与之对比鲜明的是，“云台山”蜂群分成不规则的几波陆续孵化，定向迁飞性远远不如芙瑞娅。最令丁莹担心的是，一旦形成散居型蜂群，很难恢复聚居型蜂群的局面，而快要分娩、身心俱疲的齐格琳德很难聚拢有散居型倾向的雏蜂，内外交困的“云台山”蜂群甚至有被分裂的危险。

“只干预一次，下不为例！”丁莹终于下定决心，她命令拟形机器人回归飞船，搭载miR-54注射剂，如果能即时在“云台山”蜂群播撒miR-54，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丁莹飘向储备室，想提前准备一下miR-54注射剂，她调出存量数据时发现注射剂少了许多，一个恐怖的念头浮上心头：有人已经对蜂群使用过miR-54了！

3

芙瑞娅满意地望着几乎是同一天孵化的雏蜂集群，仿佛它们已经成为遮蔽苍穹的方阵。

她发现有其他族群的工蜂潜入蜂巢，起初认为齐格琳德派来的奸细，没想到兵蜂的毒针杀不死奸细。芙瑞娅决定先不要打草惊蛇，派出几只兵蜂跟踪奸细。

兵蜂的飞行能力有目共睹，能飞上3000米的高空，但它们依然追不上奸细，如果继续爬高，膜状翅膀会结上霜花，一旦失速兵蜂将从高空坠机。芙瑞娅忽然想到，这不是来自“云台山”蜂群的奸细，无论哪只巨蜂都飞不了那么高。

最大的对手或许不是齐格琳德，而是潜行者背后不知来历的家伙。芙瑞娅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脆弱，如果奸细杀了她给蜂群换个首领，也未尝不可。幸好“奸细”只对蜂卵感兴趣，值守孵化室的工蜂向她报告，潜入者的复眼不断投射出绿光照射卵壳中的幼虫，还从胸腔伸出长针刺入卵壳。芙瑞娅不顾幼虫都是未来的生力军，对潜入者听之任之，不过她还是加倍留意孵出的雏蜂。

被注射的第一批雏蜂孵化之后，芙瑞娅发现它们有离群的趋势，孵化室的工蜂不断表示焦虑，芙瑞娅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要干预。潜入者再次出现时，她竭力遏制兵蜂的怒意，任由潜入者的长针再次注入卵壳。

幸运的是，被注射的蜂卵罕见地同批次孵化。看到将近九成的雏蜂在同一天破茧而出，芙瑞娅意识到，这次奸细注射的东西和上一次的不一样。

行星上的蜂群形成类语言沟通系统，每只节肢可以指向上、下、左、右四个方位，加上摆动触角可以形成8的三次方种手势，巨蜂通过不同手势的排列组合来“交谈”。芙瑞娅很想获知其中的奥秘，她亲自来到孵化室，对潜入者不停地打着手势，可惜对方置若罔闻，扬长而去。

接下来的八九天潜入者并没有出现，芙瑞娅倍感失落，生怕失去与背后主使者交流的机会。

又过了四天，潜入者回来了，不过它于半夜出现在芙瑞娅的卧室，没有兵蜂发现——兵蜂们都被麻醉了。芙瑞娅极度恐惧，她故做镇定地望着潜入者，对方向她做出一连串手势：有个实验，需要你的帮助。

那一夜芙瑞娅和潜入者交流了什么不得而知，工蜂和兵蜂惊奇地发现女王专门辟出一个孵化室给潜入者，让他随意处置里面的蜂卵。

4

远在“蓝色福音”号中李兆钊操纵着拟形机器人扫描蜂卵，不禁回想起初次潜入蜂巢的情景。

仿佛置身于迷宫中，橙黄色外壳的兵蜂擦身而过，甚至能看清它们身上的黑色花纹。拟形机器人先是模仿了三天工蜂，确信没受到怀疑，方才向更深入的“迷宫”爬去。

他知道孵化室位于最核心的位置，蜂王产下蜂卵后，会立刻被工蜂送入孵化室。

潜入者跟踪一只捧着蜂卵的工蜂兜兜转转绕了半天，终于接近孵化室门口，李兆钊紧张起来，好像自己会亲自进去。孵化室之外，潜入者被两只兵蜂拦住，锋利的前肢将它按倒在地，毒针刺向它的腰腹。虽说兵蜂的毒针奈何不了潜入者，但就这么暴露了，李兆钊不甘心。

奇迹出现了，两只兵蜂放开拟形机器人退到一边，但未远离。李兆钊一时踌躇难断：是逃跑，还是潜入孵化室？

最终拟形机器人钻进孵化室，顺利地扫描了蜂卵，这些巨蜂与地球上马蜂的构成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要进一步验证自己的猜想，需要进入试剂阶段，那么，是注射miR-54本身，还是注射拮抗剂？短暂的纠结后，李兆钊操纵潜入者给数十个蜂卵注射了拮抗剂。

做完这一切，李兆钊赶紧操纵潜入者逃离蜂巢，背后有八只兵蜂从不同方向兜过来，若即若离地跟着。他转念一想，突然明白过来：方才兵蜂的退却并非出于本心，蜂巢的女王不仅意识到潜入者的存在，而且默许他进入孵化室。李兆钊想试试兵蜂的爬升能力，拟形机器人突然垂直升空，兵蜂们愣了一下，随即向上飞去，它们本以为能在半空截击住“潜入者”，然而机器人的不竭动力给它们上了一课。

一直追击至3600米的高空，七只兵蜂不堪寒冷，次第掉头飞向地面。最后一只兵蜂卯足了劲，不顾渐渐覆盖翅膀的霜花，紧追不舍。继续向上，拟形机器人身上开始结霜，不过它毫不在乎。最后一只追踪者支撑不住而失速，呈自由落体向下坠去。

七只兵蜂飞去接住同伴，无奈地目送着潜入者直冲天际，只能返巢将这一情况汇报给女王·。芙瑞娅罕见地陷入沉默，而兵蜂们生平第一次对女王产生怀疑。

而女王后续的指示令他们疑虑倍增，她竟然下令对潜入者佯作不知、任凭它进出孵化室。这不是庇护族群的女王应有的态度，疑云在兵蜂和工蜂之间弥漫开来。芙瑞娅一直在压制怀疑的风暴，她甚至想亲自拦住潜入者问问它……没想到一个月后，潜入者还是在她卧室里现身了。

5

在“蓝色福音”号里，李兆钊和丁莹的大战同样一触即发。

丁莹将库存试剂数据甩倒他面前：“你瞒着我擅自使用miR-54，你怎么能改变蜂群的孵化批次？”

李兆钊反驳道：“这是为了研究本地的‘马蜂’，如果我们不能从基因层面研究透了，怎么能在此建立殖民地？”

“按照《行星开发署第107号决议》第24章第13条第9款——不能干涉原生物种，我要向行星开发署报告你干涉本地原生文明！”

““你倒是说说我干涉了什么——我教他们盖房子，还是教给他们编渔网？”

“不用嘴硬，蜂群突然出现大规模雏蜂孵化，难道不是滥用miR-54的结果？说，芙瑞娅给你什么好处？”

李兆钊想起芙瑞娅与他达成的秘密协议——一旦她的蜂群得胜，芙瑞娅会将“云台山”蜂群的蜂卵交给他实验，并且出让云台山作为人类的区域。李兆钊自认为获取强大蜂群的信任，又为人类争取到殖民的桥头堡，终于可以结束宅在同步轨道飞船里的憋屈了。

丁莹见他沉默不语，问道：“既然你干预芙瑞娅蜂群，为什么不干涉云台山蜂群？”

“那样会向两个蜂群同时暴露我们的存在。”李兆钊想起兵蜂的追踪和芙瑞娅装出来的置若罔闻，暗忖：如果两大蜂群在人类的威胁面前达成媾和会是什么样？

丁莹追问道：“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齐格琳德和她未出世的孩子被敌方杀死吗？芙瑞娅蜂群一家独大，真的对开拓殖民有益处吗？”

李兆钊猜测丁莹的想法：她偏向云台山蜂群，想消弭两个蜂群之间的实力差异。他笑着说：“现在你要给云台山蜂群注射miR-54吗？晚了！如果你也那么做，和我一样都是影响原生文明的罪人。”

没想到反被对方将了一军，丁莹一时语塞，她直勾勾盯着李兆钊，幽怨地说：“别逼我，如果你一意孤行，那你等着行星开发署的问责吧——那帮老头子看到满坑满谷的芙瑞娅蜂群，肯定会问：之前制衡它们的齐格琳德蜂群哪里去了？”

李兆钊眉毛一挑，没说话。

丁莹见他动摇，趁热打铁道：“你想想，只要阻止迫在眉睫的大战，之后齐格琳德蜂群幼虫慢慢孵化，两大蜂群恢复均势，就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

“真有那么简单？”

“大自然的自我调节能力很强的，足以消弭实验的痕迹。”

李兆钊不情愿地道：“好吧，事已至此，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丁莹说：“但是你的研究论文要算我一半，署名时我当第二作者。今后殖民地有什么进展，都别忘了我。”

李兆钊心里暗骂，最终他长叹一声，勉强道：“好吧，照你说的做。”

6

回顾与幕后那人的交易，芙瑞娅始终感觉不安。

魔法般的科技令她心怀惴惴，比齐格琳德更让她不安，芙瑞娅正疑虑时，发现潜入者已经进入房间，她有些不快。

潜入者打出的一连串手势令她恼怒——请她停止对齐格琳德的全面战争。

要不是杀不死你，早和你翻脸了。芙瑞娅一边腹诽一边打手势敷衍潜入者，她忽然感觉有点蹊跷：潜入者的交流风格和平时不一样。芙瑞娅的触须画个8字，这是约定“结束谈话”的符号，而潜入者还在喋喋不休，芙瑞娅的复眼里泛起一丝惊诧。

丁莹认为作为高等文明的地球人有义务指引未开化的蜂群，苦口婆心地说服芙瑞娅不要开战。突然，她发现芙瑞娅打出一连串手势：“我要和达成密约的那个人谈，让他来。”

被发现了？丁莹一时愣住。

芙瑞娅猜出潜入者背后换了个人，丁莹惊慌失措，赶紧打手势说自己不忍心看到她们同类相残，趁着李兆钊不备将他电击至晕，已经将这个战犯关入禁闭室。

芙瑞娅低头沉思，触须和前肢晃来晃去。丁莹感觉到她内心的动摇，暗忖：看来还是我的话管用，李兆钊根本没意识到这些美丽的生物有一颗渴望和平的心，幸好我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之中。

她被自己感动了，正当她热泪盈眶之际，突然飞出数十个黑影，将松脂溶块泼洒到潜入者身上，丁莹眼前的屏幕顿时一片模糊。

芙瑞娅早就在探查潜入者的弱点，既然拟形机器人难以被毒针杀死，那就将它封入“琥珀”。松脂溶块快速凝结，兵蜂们将潜入者推入早已准备好的松脂坑，潜入者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芙瑞娅松了口气，她看出丁莹没什么攻击性，但也不会站在自己这边。虽然以后无法向李兆钊寻求帮助，不过借此机会除去潜伏者，总算没有后顾之忧。芙瑞娅召集近千只督军蜂，命令所有的兵蜂直扑“云台山”蜂群的领地。

领受命令的督军蜂飞入自己的队伍，将信息素散布在方阵数十万只兵蜂之间，后者开始亢奋地振动翅膀，蜂巢一层一层地沸腾起来，好似火巨人苏尔特尔要从山体中裂石而出。巨人的脸庞上闪烁着三千多只六角形的眼睛，不停地眨来眨去。周围的小动物看到闪烁的“眼睛”落荒而逃，它们知道，蜂巢的三千多格甬道被清理出来，马上会有数万只兵蜂从蜂巢钻出。

如水坝泄洪，橙红色潮水从峭壁上的一座座蜂巢中喷涌而出，周围的悬崖峭壁如同河谷般，将其“分洪”成十几股，疾速振动的几十万双翅膀反射着阳光，在潮水上泛起层层浪花。

望着遮天蔽日的军团，芙瑞娅复眼中浮现出一丝狞厉：齐格琳德，我的姐姐，这次一定要你、还有你的孩子死无葬身之地。

7

丁莹意识到云台山蜂群面临灭顶之灾，幸而那里有另一台潜伏者，她赶紧让拟形机器人向齐格琳德禀报军情。

齐格琳德对潜入者极为恭敬，当她听闻芙瑞娅的大军就在路上时，惊恐地捂住满是蜂卵的腹部，哀求丁莹帮帮她和未出生的孩子。丁莹被这位伟大而圣洁的母亲感动了，她几番动摇，想用飞船搭载的武器清除一部分芙瑞娅蜂群，但她还是决定不要介入原生文明的战争。

齐格琳德意识到这位神祗帮不上忙也没后续的利用价值，直接下了逐客令。丁莹感到齐格琳德有些反常，但她还是悻悻地离开“云台山”，与其说她不忍心看到这里的蜂群被同类灭绝，倒不如说她不想卷入蜂群的战争。

十五分钟后，齐格琳德召集所有督军蜂，半小时后，云台山军团在几百只督军蜂的带领下倾巢而出，如同栖息在山峰中的章鱼伸出数条漆黑的腕足。然而兵力明显比芙瑞娅蜂群弱一些，除非齐格琳德能创造奇迹，否则无法扭转兵力上的不足。

“蓝色福音”号上的电脑分析两大蜂群的轨迹，预计双方即将在行星最大的湖泊“撒玛利亚”上空接战，战线将绵延50公里。丁莹不忍卒睹同类操戈的惨剧，将飞船降入平流层，预先停在距离撒玛利亚湖上空3600米处。

禁闭室那边响起紧急呼叫，李兆钊在屏幕里问：“你把‘蓝色福音’号停在这么低的位置干什么？”

“两大蜂群现在快要接战，飞船从云端出现，再打开照明装置，足以震撼它们……”

“你见过蜂群自相残杀的惨状吗？你见过蜂王争夺王位的血腥吗？除非把它们打死打残，否则不会停止厮杀！”

“好吧，好吧，开启武器系统，别催我！”她谨慎地挑选，激光炮、电磁炮……她只想选不杀生的武器，不情愿地接通禁闭室问询李兆钊的意见。

早些时候李兆钊听丁莹说要通过潜入者与芙瑞娅对话，意识到他和芙瑞娅的协议成了泡影，一想到一年多的努力功亏一篑，李兆钊暴跳如雷丁莹趁他不备用电击枪电晕他，关进禁闭室。丁莹赶紧让他帮忙挑选武器。李兆钊最后选定EMP增幅弹，一旦增幅弹爆炸，军团中的所有兵蜂会进入紊乱状态，失去攻击能力，甚至有小部分从半空坠落。

此时双方的军团相距尚有10公里，领头的督军蜂发出信号，以斜上45度向高空飞去。丁莹看过蜂群的战争，知道双方都在努力爬高占据制高点，毕竟兵蜂的俯冲最具有攻击力。

现在两张黑网分出数十个分支，如同无数条眼镜蛇昂首矗立，冲在前面的督军蜂承受极大压力，丁莹甚至担心它们高频震动的翅膀会突然断裂。然而她低估了这些兵蜂中的精英，督军蜂像一只只无形的手扯起黑色巨网，两大蜂群的刀锋眼看要碰撞在一起。

虽然瞄准器锁定了冲在前面的督军蜂，但是丁莹毫不理会李兆钊让她赶快发射的怒吼。丁莹暗下决心：只有蜂群撞击在一起时，她才会发射。

然而芙瑞娅的督军蜂突然变幻动作，率领自己的分支向对方绕行。云台山蜂群的督军蜂如法炮制，此刻两大蜂群像在对方引力作用下轮舞的双星系统，遥遥相对地绕行起来。

丁莹出乎意料，她没想到会出现这一幕，拿不定主意是否发射EMP增幅弹。

现在两股盘旋上升的蜂群像极了DNA的双螺旋结构，丁莹看得目醉神驰，两股巨大的螺旋升到距离飞船1公里处时，突然像漫天烟花般散开，几百只督军蜂率领部下划出一道道弧形轨迹。此时丁莹不知所措：“为什么没有撞在一起，难道双方停战了？”

8

没人回答她，那些弧形轨迹慢慢收拢，像给飞船周围安上黑色的笼子。这时李兆钊大喊：“快发射EMP，它们要进攻飞船！”

“不会吧？”丁莹犹豫着说，“我们并没有做对不起它们的事，而且现在想阻止它们的战争啊！”

李兆钊急得差点从屏幕里冲出来：“我们能影响雏蜂孵化的批次，进而决定蜂群的命运。不要小看蜂王，她们对外来干涉者始终抱有敌意。”

“可是云台山蜂群的女王一直把我们当做神祗崇拜，不像会害我……”

“啊哈哈哈哈！”李兆钊怒极反笑，“你以为她们母仪天下吗？有时候，你连虫子都看不透——快把飞船武器的操作权限转给我！”

“不行，它们是无辜的，不许你伤害它们。”丁莹战战兢兢地说，“不能有战争，不能流血，我、我讨厌打仗……”

“那就赶紧启动引擎，让飞船离开这里！”李兆钊在禁闭室里气急败坏，此时蜂群已经将飞船团团包围，像数万架直升机悬停在以飞船为中心、半径2公里的球体里。

“不行，如果现在点火，会烧伤它们……不要流血、不要有人受伤。”丁莹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抽泣起来，而外面的兵蜂不会理会丁莹的手足无措，它们在督军蜂的指挥下，将腺囊中淡黄色的溶液向飞船喷去。溶液接触飞船后开始凝固，竟然像松脂将飞船包覆住，飞船像被包裹在琥珀中，渐渐失去动力，向地面缓缓下降。

此时李兆钊气急败坏地砸着禁闭室栏杆，叫丁莹赶快放他出去。而丁莹完全精神崩溃，呆呆地望着大屏幕，对李兆钊的呼喊置若罔闻。

飞船减速用的七顶降落伞自动开启，刚才她优柔寡断时，兵蜂已经将“松脂”喷入着陆引擎喷口，这时要先祛除“松脂”才能启动引擎。丁莹犹豫着开启祛除程序，液氮喷洒到“松脂”上，使其变得松脆便于机械手祛除。

丁莹只感到飞船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若不是被安全带绑在座椅上，只怕被甩在舱壁上骨断筋折，她脸色变得煞白，只感到一阵眩晕。这时她看到兵蜂们搬来巨大的蜘蛛网般的厚垫子，几百只兵蜂一组、飞行着悬空拉扯展开，一层一层地缓冲着飞船下落的速度。飞船落向大湖的中心区域。丁莹这才意识到，两大蜂群选择大湖作为决战地点，一开始就是为了将飞船引诱到此，便于活捉。

望着逐渐被兵蜂控制的飞船，芙瑞娅想起与齐格琳德偷偷会面的情景，起初，她并不想与这位早已分家的姐姐合作，甚至想趁着与潜入者交易带来的优势发动战争，但是齐格琳德的一番话让她决定先对付奸细和背后主使。

“他们之所以要干涉，不是为我们的福祉或是灾祸，仅仅因为他们能够做到。”齐格琳德利落地比划着前肢，“在他们眼中，你和我没有差别，如果能让我的蜂群孵化受阻，也能给你的蜂群带来灾难——他们会这么做，因为他们能这么做。”

9

飞船坠入大湖，激起冲天浪花，时隔数月重新来到地面，引力变换使得丁莹和李兆钊肌肉酸软手足乏力，他们无力反抗，几乎是被兵蜂拽出飞船。他们终于近距离看到壮观的蜂群，一米多长的兵蜂像袖珍武装直升机般杀气腾腾，密密麻麻地从飞船上一直绵延到岸边。湖面冒出的一处处礁石上多了几百个顾盼自雄的身影，那是身长近两米的督军蜂抢先占据攻击位置。

丁莹勉强辨认出橙底暗黑色花纹的是芙瑞娅蜂群，黄底暗红色花纹的是云台山蜂群，它们在督军蜂的率领下排成方阵，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李兆钊望着一只只肃立的兵蜂，咬牙切齿地说：“如果刚才发射EMP，现在是我们‘检阅’它们的尸体了！”

丁莹正懊恼不已，两大蜂群一起振翅，发出响彻天际的嗡嗡声，来自地球的两人仰头望去，看到两支队伍从不同的方向飞来，领头的是两位身形颀长的蜂王，她们优雅的膜翅起码有三米长，正午阳光透过振动的三对膜翅照来，丁莹感到一阵眩晕。

两位女王飞临各自的子民，最后降落在督军蜂拱卫的高处，齐格琳德和芙瑞娅友好地碰触彼此的触角，两对前肢比画出繁复的问候语。

“她们什么时候握手言和了？”丁莹瞪大眼睛，她突然想起李兆钊的话：她们对外来干涉者始终抱有敌意。

一股寒意直冲头顶，她倏地想到：齐格琳德早就知道潜伏者的存在，所以装出崇拜“神祗”的假象。能左右雏蜂散居还是群居倾向的家伙，一向是蜂王的眼中钉，或许她发现潜伏者的存在后，开始和芙瑞娅暗通曲款。

兵蜂将地球人带到两位蜂王面前，丁莹突然一反常态，指指李兆钊，熟练地打手势，意思是：“这都是他干的，他让拟形机器人潜入蜂巢，注射miR-54，改变你们的孩子……”

“住手！”李兆钊全都看懂了，怒极反笑，“哈哈，丁莹博士，这时候想要撇清了？论文署名的时候怎么死皮赖脸地要位列第二作者，还一再强调自己参与了所有对于蜂卵的实验？”

芙瑞娅打手势讽刺道：“这就是地球人所谓的‘同甘共苦’吗？”

“说到‘同甘共苦’，我们还不如敌对的蜂群。”李兆钊狠狠地瞪丁莹一眼，说道，“我一再警告她，不要把飞船降到兵蜂的攻击范围之内……愿赌服输，既然落到你手中，我没什么好说的。”

芙瑞娅做几个手势：“现在还想逞英雄，太晚了，我们会像你们研究我们一样，好好研究你的。”

李兆钊还想挣扎，兵蜂探出毒针对他脖颈上一扎，他顿时不省人事。丁莹望着被拽着双腿拖走的李兆钊，大气不敢出，一只节肢在她肩头上一碰，她吓得瘫倒在地上。

齐格琳德从后面过来，望着她魂不附体的样子，轻蔑地收回节肢，快速比出几个手势，意思是：向地球发信号，让他们运送更多miR-54过来。

丁莹紧张地打手势道：“地球方面不会听从的。”

“嚓”的一声，镰刀似的节肢戳进丁莹的左肩，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齐格琳德继续打手势：照我说的做，否则让你生不如死。

丁莹在兵蜂的押送下搬通讯器材去了，芙瑞娅摆动触须和前肢，恭维道：“姐姐，多亏你发现地球人的计划，将计就计真是太棒了。”

齐格琳德回应几个动作，意思是：“是吗？那让你的兵蜂离飞船远一些。”

芙瑞娅却没有急于下命令，她心中飞快地盘算：我方的兵力占优，如果这时候动手……只要有飞船里的‘东西’，我可以决定整个蜂群的走向。

“不要轻举妄动，我的妹妹。”齐格琳德似乎觉察到她的异动，飞快地比划出几个动作，“地球人会不会知晓这里的情况，如果他们派遣大量‘兵蜂’过来怎么办？”

芙瑞娅沉吟半晌，身后攒聚的督军蜂都在望着她的动作，膜翅微微振动，随时准备再次开战。齐格琳德蜂群的督军蜂也开始振翅，参与振翅的兵蜂数量越来越多，整个“撒玛利亚”大湖水波荡漾，如无数颗石子投入湖中，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最终，芙瑞娅抬起前肢，她属下的蜂群停止振翅，湖面安静了一大半。

齐格琳德也抬起前肢，湖面顿时安静得只剩湖水冲刷沙洲的声音。

芙瑞娅故作悠闲地比划道：“姐姐说的对，谁也不知道地球人有什么反应，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雄虫子已经归你，雌虫子归我，我要用她通过这艘飞船发信号。”

“飞船上的东西，我们平分。”

“不行，你的孩子们已经享受过效果，这次该轮到我们了。”

假如云台山蜂群获得miR-54，芙瑞娅蜂群的优势将不复存在。芙瑞娅的复眼由莹黄色变成绯红色，背上的三对膜翅以人耳不可闻的频率振动起来，。齐格琳德似乎并不理会她的愤怒，倒是周围“云台山”蜂群的督军蜂慢慢围过来，锋利的节肢在岩石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这时打起来只会两败俱伤，虽说己方兵力占优，不过对方的督军蜂和己方的数量差不多，自己未必能全身而退。可是这贱人的要求太过分了……芙瑞娅的复眼由红转黄、又由红转黄地反复三四次，最终恢复冷静，三对膜翅停止振动，打手势道：飞船里的‘东西’，一人一半。

齐格琳德飞快地答应：“可以。”

芙瑞娅勉强地摆动触须和前肢，协议就此达成。两大蜂群的剑拔弩张再一次缓解，两位女王指挥部下瓜分飞船里的东西。

芙瑞娅问出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你不怕地球方面发现？”

“不必担心。”齐格琳德舞动着前肢，“雌虫子没有胆量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她的‘女王’。更何况，如果我们对他们听之任之，才是大大不利呢。”

齐格琳德所不知道的是，“蓝色福音”号一直在不间断地向地球实时传送信号，蜂群所做的一切全部传回行星开发署。下一次运来的，可不止是科研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