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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星球【往期回顾】

焦策 小科幻 2020-09-02

流浪星球


文/焦策


  我没有父母,没有儿女,也没有兄弟姐妹。我出生在“新征程”末期,如大多数人一样,我是个试管人。大约400年以前,流浪星上就没了自然人,所有人类都在培养皿中诞生,又在培养皿中死去。或许这段时间已经太久太久,人们已经忘记了流浪星上曾有生育,但比这更久远的,却是它的名字——地球。

  我依稀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培育员给我看过的一段视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地球还被称为地球的时候,人类生活在地面上,有大片大片的森林和大片大片的海水,蓝的、绿的、红的、白的、青的、紫的……一眼望不到头,没有阻隔。这一切都如此令人向往却又陌生。我们没有这样的记忆,因为那不是我们的时代。我们又很想有这样的记忆,因为那是这个时代永远望尘莫及的。每每想到这儿,我都会问培育员:“那个时代还会来么?”培育员用它电子合成声音说:“会的,会的。”

  “新征程”刚开始的那段日子还算和谐,所有人都为自己能活下来而庆幸,又为新目的地而兴奋。虽然他们大多数人看不到那一天,但这好像是踏上一段激动人心的旅行,幻想激励着人们前进、跨越,仿佛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人类的延续,也没有什么能阻挡地球去踏上新征程。人们为了纪念这个开始,在地面上树立起了耸入云天的方尖塔,黑色的塔身上刻满了时间表,从最底下的时间开始,一直到塔顶,标记着人类即将走过的2500年。而密实的塔身也象征着人类对抗灾难的顽强,就像这座方尖塔一般,矗立在大地上,划破黑暗。

  人们满怀希望走入“新征程”,又满怀希望地走进地下城。然而在这种狭小幽闭的地方,再大的信念也会被消磨殆尽。人们开始怀念地面,怀念双脚踏着土地,仰望星空的感觉。于是,地下城有了新的规定: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轮流让人们到地面上“放风”。哪怕是很短暂的停留,也会给人们心中的那块“情感电池”充上电流。

  我第一次“放风”是在7岁的时候,那是入学的第一天。培育员带领着我们这些孩子,坐了整整一天的悬浮列车才到达目的地。而那也是我期盼已久的地方,就是方尖塔。虽然之前已经在影像记录中看过无数次,但当你亲眼目睹它的时候,还是会被那种巨大深深地震撼。

  “塔身是由致密花岗岩和刚玉铸成,这两种原料分布在地壳和地幔节点处。”培育员在塔下讲解,“由于地下城的建设,大量的这种高硬度材料被挖掘,是现在构成地下城的主要原料。”

  我伸出手,抚摸着黑色塔身。虽然隔着防护手套,但仿佛依然能感觉到一丝冰冷。我的心忽然一沉,遂抬头向上望去,高高的塔尖隐没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中,看不清样子。它顶上真的有刻着到达终点的时间么?我不知道,如果真有的话,它也被这茫茫的宇宙吞没了吧。我默默地诅咒着自己的命运,诅咒着这个时代。并不是由于现在艰苦的生存和先前明媚时期的鲜明对比,而是因为,这样的旅程真的看不到头。

  就这样,我在地下城中麻木生活着,就好像城中的那块巨型倒计时钟,麻木地跳动。有时候我真想跑过去砸烂它,可那又有什么用呢。砸烂它,也不能砸烂自己被诅咒的命运。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被精确设计好,不多不少地活在世上,又不多不少地死在焚化炉中。从生到死都在坚定不移完成人类的种族使命,可那种使命跟我又有几多关系?我觉得我败了,彻底败在时代脚下,只好像一具尸体样的,无声无息过着日子。

  没多久我顺利毕业并走上工作岗位。我的任务是地核热流监测员,这也是我当初被设计出来的原因。随着星球自转的停止,它内部的热流动也变得极不规则,也不稳定。人类为了更好地从地核中汲取能量,铸造了好多“地核大坝”,让热流按照人们规划好的线路流动。可就算这样,热流依然会时不时地造反。或是改道,或是爆发,但这其中最严重的就属热流凝滞。因为一旦热流停止流动,星球就会像一块失去磁力的磁铁,瞬间分崩离析,被加速度和惯性撕得粉碎。为了防止这种状况发生,人类在热流关键点埋下了许多枚威力巨大的核弹,如果热流的流速降低到一定值,就立刻引爆它们,重建热流秩序。而我,就是那些手握核弹的人。

  这是个枯燥的工作,但它却是我对抗倒计时钟的唯一办法。我甚至会迫切希望热流有一天真的减慢了,然后按下按钮,让核弹爆发。可多少年过去,热流依然只是小范围的躁动。设计和麻木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就连大自然也逃不过了。

  我所在的地下城是中等规模,它靠近莫霍界面,属于新城市。这里的人和城市不是很多,相比较之下还算环境好的。可那些老城市就不行了,它们在地幔的更深处,密集分布在古登堡界面的外缘。因为早期的技术不是很发达,贴近热源就变成了建造城市的唯一标准。但现在那些城市就好像是地狱一般。高温高压暂且不说,光是拥挤程度就已经让人快要窒息而死。再加上地核外侧的不稳定热流随时会突破城防,渗入到城市内部,人的生存变得异常艰难。不过也只有在那样的地方是不被设定的,人可以在设定之外毫无征兆地死去。可往往杀死人的并不是那些乱流,而是不满于被设定的人群。暴动经常会发生,有些时候大半座城的人都会狂躁地走上街头动乱起来。而政府对于这样的事情,最直接的处理就是打破“地核大坝”,让热流冲进城市。死亡与殉葬,归于灰烬。

  我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死于热流,可我很清楚剩下的人每天都会被倒计时钟催促着死亡。当然也有人是满怀希望的,但也直到那件事为止。

  那天如往常一样,我按时穿过城中的广场去上班。可奇怪的是,今天广场上站满了人,他们全都神色慌张地盯着广场中央的倒计时钟。我心中一阵疑惑,但立刻发现,倒计时钟的数字竟然发生了变化!在昨天的时候还是36年,可现在那上面却赫然是42年!时间增加了!

  “一定是地核热流影响到了流浪星的磁场。”身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向大家解释,“如果地核热流流速有明显的加快或是减慢,那么星球磁场会发生连锁反应,而计时钟的核心结构会受到地磁影响,所以才不准……”

  “是什么让热流改变了?”有人问。

  “很多,可能是加速度产生的惯性,也可能是核弹,‘地核大坝’溃坝。”

  “那也有可能是减速了?”

  “唔,也有可能。”

  减速?就是说,要到达目的地了?我心里一阵的悸动。从那天开始,我每晚都会去网路上搜寻所有关于流浪星减速的新闻,但无奈都是一些民间的猜测。于是有些人开始往地面上跑,他们想从星空当中寻找答案,去搜索那日渐明亮的半人马座三星。

  可事情却并未跟想象的那样,半人马座的三颗星依然明亮如初,像三颗珍珠一般挂在宇宙黝黑的背景上。人们慌乱了,越来越多的人走上街头,聚集在广场上,要求政府公布真相。狂躁的人群让我产生一丝不安,仿佛感觉到会有灼热的岩浆破城而来。但那却没有发生,相反的,政府放出了事件真相。

  原来,早在2500年前的地球,就已经测出了半人马座三星的实际距离,大约4.6光年。在“新征程”开始后,测距和导航一直都在进行,但直到最近几年忽然发现,测算的距离和先前的数据发生很大的偏差,到半人马三星实际距离增加了。起初认为是由于不明原因导致航速减慢,可详细比较之后发现,航速并无异常。负责领航的人们着了慌,他们疯了一样查找真相。结果,他们发现原来在流浪星前方的航线上,有一团超大质量的暗物质云,就是它让本已逃离到流浪星视界之外的光线,重新汇聚到这里,让我们误以为希望就在眼前。

  “是引力透镜,原来是引力透镜骗了我们……”我呆立在广场一角喃喃道,完全没有注意到四周已经爆发的人群,人们仿佛是要把这些年来所积压的麻木统统释放出来,像波澜的潮水一般涌动着。而我正被这股人潮推送着,向地面涌去。

  巨大的方尖塔被推倒了,我真真正正地看见那塔尖上印刻着的4.6光年之后的航程。在人类被欺骗了千百年后,我想起了那句话:大自然的愤怒,你们驾驭不住。然而这一刻,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股人潮,因为人潮已经化为大自然的一部分。

  我站在大地上,双脚踏着坚实的地面,而身影却被沿着通道喷涌而出的岩浆光芒映得长长,那样子,就好像是霞光。

  在这光芒中我想起些年代久远的词句。

  “流浪的航程太长太长

  但那一时刻要叫我一声啊

  当东方再次出现霞光……”【注】


此处引自刘慈欣《流浪地球》


本文刊于小科幻App2014年7月“千里码”栏目,获当期参赛作品优胜奖,并入选小科幻App杰出短篇小说专辑《流浪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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