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月凌空的景象出现时，何远还在完成他的报告，被顾湘从宿舍拉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这都是来看双月的？”何远摇下了车窗，看着路旁挤满的人群——幸亏有警车开道，不然恐怕连马路上都是人。

“没有检测到引力变化，空气状态也不足以形成折射，唯一受到影响的是部分地区的电磁波。”顾湘一边开车，一边解释道。

“什么频段？”何远把目光收回，落在了顾湘的侧脸上。

“全频段的通信电磁波都受到了影响。”顾湘回答道。

“威胁度考量呢？”何远问道。

“不像是战时频段干扰。”顾湘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之间的默契让何远知道，顾湘能提供的有用信息就这么多，于是两人又默契地同时陷入了思考中。

会议地点选在了量子所，这座五年前竣工的建筑由两个球体构成，二者由几条扭曲形态的走廊过道相连接，象征着量子纠缠。

何远还记得三年前刚来这里时，钟老师曾经严肃地吐槽过这个建筑的设计：“不同的研究域之下，量子形态与行为是多种多样的，怎么能直接定义为两个有纠缠作用的球体呢？”

也正是这句话，催生了何远对于“量子时论”的研究。

车还未驶近，就能望见一堆记者堵在量子所门前，没等何远提醒，顾湘一打方向盘，朝着后门开过去了。

休息室里，顾湘递过来一杯热咖啡，顺便抽走了何远手上的书：“你好歹让自己休息一下啊。”

何远无奈地耸耸肩，接过了那杯咖啡：“你这是打算让我休息？”

“怕你等会儿开会时犯困啊！”顾湘习惯性看了看手表，三点半。

钟如明应付那群记者着实花了不少工夫，推开休息室的门时已经是三点五十了。未等何远与顾湘起身打招呼，钟如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接着说道：“基本情况想必你们都了解了，关于等会儿的会议我叮嘱两句，今晚的重点在于集思广益，能想到的任何点都不要放过，大胆提出来。”

何远与顾湘都点了点头。

作为东道主，钟如明带着自己这两个学生，在会议室门口等待各位与会人员。

李强也是来参加会议的，在光学研究中颇有成绩的他，有些疑惑为什么要把开会地点选在量子所，这明明是光学的问题啊！

见所有与会人员都到齐，钟如明走上了台：“今天我们这个会议，是我国‘科学紧急预案’中规定的重要会议。自紧急状况出现到现在三个小时里，世界各地整理出的资料都被发放到了大家面前的电脑中，大家可以自行观看并提出自己的看法。”

李强首先按下了发言的按钮：“这个不明物发出的光与太阳光十分类似，这说明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它可以模仿太阳光，第二种，它在折射太阳光。但有一个奇怪的点，那就是它的光强以肉眼不可见的频率在进行强弱交替。”

钟如明将总结出来的子话题显示在大屏幕上，说道：“既然有了一个可能性，那么就请大家顺着这个方向讨论下去。”

“如果是在模拟太阳光，那就说明这个不明物可能来自智慧生物。”一个宇宙学家说道。

“又或者说，它自己就是一个智慧生物。”随行的博士补充道。

“这样说来...”一个物理学教授一边盯着面前的屏幕一边说道：“光强变弱或许是它在补充能量。”

“还有一种情况，黑洞吐息。”一个天体学家开口道：“某些小型黑洞，会以一定频率将物质进行吸入和抛出。”

“可是未检测到引力变化啊。”李强说道：“难道是引力封装？”

听到这句话的何远，本来在认真记录会议内容，此时猛地转头望向顾湘，而顾湘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对他点了点头。

会议结束时，两个月亮都已经垂在了天边，观看双月凌空的人们也都陆续离开了。

送走了所有的与会人员后，何远紧走两步跟进了钟如明的步伐：“老师，我想问一下，这次会议召开的场所是谁决定的？”

“哈哈...”钟如明笑了两声：“你小子啊！还学会套话了！我正想告诉你这件事呢！是我要求在量子所召开的，大胆去研究吧，这是一个好机会。”

说完，钟如明摆了摆手，离开了。

在信息爆炸导致网络服务器崩溃，天降异象导致末世论泛滥，恐慌引起社会动荡，各国专家辟谣不暇的这段时间里，何远与顾湘却成了国防中心的常客，这一切都源于会议当晚国防中心收到的消息。

双月出现的第一时间，国防中心就召集了各部门对其进行监测与分析，之后根据权限等级，将对应保密度的资料向各研究所投发，并将讨论结果汇总分析，与此同时，通信安全部对接收到的电磁波，依据已有的调制解调方法逐个尝试解调与解码，最终发现对方发来的是"HELP"。

于是，国防中心紧急召开高保密度等级的会议，严肃讨论是否进行回应，然而，会议刚开始，通信安全部又收到一条消息，是一段俄语，翻译成中文是：“感谢你们的回应，请帮我们转接至中国。”——很明显，俄罗斯最先进行回应了。

紧接着，国防会议中心收到了电话——紧急动用通讯卫星！

了解了对方的调制格式，接收消息就不是难事了，在等待对方消息的时候，通讯部总控室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然而，等到的却只是一句“请帮我们找到量子所的何远博士与顾湘博士。”

魏明找到何远与顾湘的时候，量子所的会议也刚刚结束，老朋友见面来不及多说两句，直奔国防中心。

通讯部的主控室里，何远与顾湘被授予权限后，在大屏幕前与对方交流。——国防中心在与对方的交涉中得知，对方支持量子通信，并且由于多国均与之有过交流，于是出于通信安全，在交换了通信协议后，开启了量子卫星信道进行通讯。

“何远博士，顾湘博士，首先请允许我代表所有公民，感谢你们对这个世界的贡献。”

“你们是谁？”

“我们是人类，来自未来的人类。”

这句话经过文字语音软件播放出来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有何远与顾湘显得很镇定——他们知道，自己的博士课题找对了方向。

“你们为什么向我们发出求救信号？”

“在表明目的之前，我们想向你们提出一个概念——量子时论。”

这句话像一个炸雷，在何远脑中炸开——量子时论的概念是他最先在自己的博士论文中命名的，而他的博士论文还未发表。

对方紧接着补充道：“这就是我们感谢何远博士的原因。”

通信双方在商讨后决定暂停交流，但保持信道开启，以备随时通信。然后，国防中心紧急召集了所有权威科学家，对“量子时论”进行论证。

与会人员坐满了一整个会议大厅，魏明作为会议主持，首先上台对当前信息进行了介绍：“根据信息汇总，当前情况如下：第一、为了缓解世界恐慌，在我方要求之下，对方关闭了发光体；第二、对方自称为未来人类，并且懂得世界各地的语言；第三、对方对何远博士和顾湘博士表示了感谢。请各位基于这三点对‘量子时论’进行论证。”

“那就先请小何上台讲一讲吧。”坐在最前面的一位白发老人最先发话了。

所有人都同意了这个提议，于是何远拿着打印好的报告上台了：“对方提出的‘量子时论’，正是我目前博士期间的研究方向，在研究中，我的参考资料如下：白先 《量子的空间延迟效应》，钟如明 《时间流假设》，李程帧 《微粒干涉》，刘伟明 《时空割裂法》。这些老师以及前辈，今天都有到场，所以我有讲的不对的地方，还请大家能提出来。”

“经典量子力学研究了空间中的量子效应，简单来说就是坍缩与纠缠，而‘量子时论’，它主要研究时间中的量子效应。在这里，我先提出我的结论：发光体其实是一片量子域。论据如下：第一、它的光强在以一定频率变化——它利用光子在时域量子中的静止效应将光捕获，然后通过能量激发又将其‘反射’到地球上，捕获与激发的交替就产生了明暗反应；第二、发光体在移动时，会留下一定时间内的运行轨迹——这就是时域量子在空间中的延迟效应。第三、整个东半球的人们都在观察发光体，但是对方并未坍缩——根据时空割裂理论，时域中的量子不会向空间坍缩。”

这个从论据到结论都只存于理论中的报告，成为了接下来一天之内讨论的开始：各个科学家利用物理学，宇宙学，社会学，博弈学等，在时域量子，生命行为，猜疑博弈方面对一切进行了论证。

而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中国顶着国际上“独享外星先进技术”的舆论压力，大力投资开发出了超级量子计算机，并用其模拟验证出了时域量子效应——何远的理论是正确的！

同时，通信安全部与对方进行交涉，在论证出对方确实是未来人后，得知了对方的最终目的：

1000年后的未来人监测出，在更远的未来，宇宙会遇到一个时间深渊——它由一个时间奇点产生，作用宽度为前后400年，即800年，而深渊边缘距离未来人有230年，也就是说，再有230年，包括未来人在内的宇宙，会全部坠入时间深渊，并且，据他们而言，时间深渊左侧是结束，右侧则是新的开始。

因此，他们提出了一个请求：让现代人在月球上刻录各种语言的求救信号，然后他们会利用量子效应，以他们的月球为支点，将现在的月球抛投到深渊的另一侧——以此向未来人求救。

消息一出，所有知情人员都震惊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只应存于科幻中。

也正是由于震惊，中国决定与几个大国一起商讨，最终得出的方法是：由全世界公民进行投票表决。

结果统计工作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支持派以巨大优势胜过了反对派，于是“抛月工程”开始了！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中国的“铭记号”、“马良号”，美国的“拯救者号”、“大力神号”，俄罗斯的“托尔斯泰号”，以及世界各地人们募捐制造的“祝福号”，六艘作业飞船陆续登月，开始预期三个月的刻录工作。

每个作业船都配有摄像头，每天都会通过网络直播作业过程，最开始一个月，人们满载惊奇地守在网络电视前观看，后来慢慢兴趣也就淡了，只有像何远这样的科学工作者还在持续关注。

“抛月工程”开始的第二个月，何远、顾湘、魏明三个人坐在量子所巨大的屏幕前观看作业，魏明喝了一口手中的啤酒：“嘿！这下好了，把人嫦娥的广寒宫给拆了，还给人搬到两千多年后了，人类拆迁都拆到天上去了啊！”

顾湘笑着摇了摇头：“作为一名科学工作者，能不能少看神话故事？不过说真的啊，也不知道等刻好了以后，能不能通过望远镜看到那些字。”

“大字应该能看到，那些二进制数字肯定看不到。”魏明说道。

“不过也挺让人期待了。”顾湘下意识看了看窗外，又回头望向一脸沉思的何远：“喂！你想什么呢？”

被打断思绪的何远依旧眉头紧皱：“我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三个月时间很快过去，随着最后一艘作业船返回地面，“抛月工程”的验收仪式如期举行。

仪式地点选在了钱塘江的观潮台——月球与潮水总有着一些物理联系。

仪式当天，各参与国都派来了代表，未来人也派来了代表——在这三个月里，人们将量子通信功能集成到一个智能机器人中，这使得两个时代的人们通信更加方便。

观潮台上，包括机器人在内的十几个人看起来有点冷清，但事实上，仪式画面通过十几个直播机器上传到了世界各地，几十亿人都守在了电视机前。

在各国代表纷纷发表完讲话后，机器人走上了台：“这个时代的人们，你们好，我们在1000年后与你们对话，钱塘江波浪的声音真悦耳啊，这来自千年之前的声音，就这样因为人类文明出现危机，而传到了我们的时代。我们想说的话有很多，首先是感谢，感谢这两年多以来你们对‘时空救援’付出的努力，其次是道歉——我们说谎了，其实抛月求救就是一个悖论，如果地球坠入深渊，那么在深渊那一段就不会再有人类文明。这三个月的刻录工作，记录下来的二进制数据，其实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技术，它的解密算法会分成五份，供你们合作使用。我知道你们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们要跨越时代来带给你们一个谎言？在你们这个时代，有一个词的热度很高，那就是‘拆迁’，我就用这个词来解释所有的事吧。”

直播机器将机器人的声音传到了每一台网络电视中：

人类文明就是建立在拆迁之上的，最早啊，人类拆走了山，用水泥钢筋建立起了电力文明，后来，人类拆走了海，用聚变裂变建立起了核力文明，而在我们这个时代，人类拆走了天上的星星，开启了太阳系文明，我们满怀希望，以为人类会把文明的火种洒满整个宇宙，然而，时间深渊如同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在那流淌不息的时间之河中，静静等待整个宇宙落入腹中。

于是，我们的自救时代开启了。我们拆除了从地球到月球所有的文明痕迹，然后用时域量子发射器覆盖了整个地球表面和整个月球表面。也就是说，我们将地球和月球改造成了一大一小两个量子发射器，在完成与你们通信的同时，它们还有更大的使命——228年后，我们的宇宙会被深渊吞噬，时间跌落会作用到我们之间的量子系带上，这会让你们挣脱三维时间，进入到四维时间。同时，根据顾湘博士在之后提出并证实的“时间不衰减”理论，你们会在跨越这个时间深渊后又重新回到三维时间。这会是至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拆迁——将人类文明从当前时间点拆下，搬到一个新的时间起点。

你们会来到新宇宙诞生之初，会遇到极其恶劣的宇宙环境，不过，我们已经将初步的应对科技刻录在了你们的月球上，在四维时间滑行的这两千年里，你们足以在此基础上发展出更好的应对方法，祝你们好运，祝人类文明好运！

钱塘江的水安静下来，一如世界各地电视机前的人们——他们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现在心中是什么感觉。

魏明打破了宁静的气氛：“既然你们科技这么发达，为什么不将你们自己的世界抛投到时间深渊那一头呢？”

“我们……没有支点。”

随着画面中顾湘一声抽泣，电视机前的人们也都纷纷落下了热泪——未来人类以自己为支点，将现代人类文明抛向新的希望。

仪式结束已经是傍晚了。机器人喊住了何远与顾湘，但良久都没人说话，一直到月亮初升，机器人才开口道：“感谢你们夫妻二人对人类文明做出的贡献，哦，对，你们在博士生涯结束的第五年结婚了，再一次并且提前祝福你们啊，顾湘何远。”

说完，机器人抬头看了看月亮，然后关掉了自己的电源。

     江水拍打着堤岸，用浪花起落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那来自一千年后的话语，可它未曾明白，他们最后默念的究竟是“顾湘何远”，还是故乡何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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