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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201904千里码】

星海一笑 小科幻 2020-09-02


白  蛇


文/石晓贰


许仙就快成功了。


许仙还不叫自己许仙的时候,是数一数二的俑师。

猫一样神秘妩媚的女俑、犬一般忠诚热情的男俑、鹿的灵动、熊的娇憨……世上没有这个俑师不能满足的心愿。

虽说基因编辑这年头早就了烂了大街,做个好俑师却不那么简单。

人类那区区23串螺旋珠链只是基础的基础。每个物种的基因组,俑师都需要了然于胸。巧手也必不可少。铸俑的时候,许仙常觉得自己是个珠宝匠,只不过他手中的璞玉比头发丝还要细上几万倍。

更难的是揣摩主顾的心思。

同样是猫型人俑,抱来缅因猫的金主和抱来波斯猫的金主,他们想要的女俑的差异或许比人和猫都更大。高颧骨还是鹅蛋脸,丰臀肥乳还是杨柳细腰,肤色、嗓音、喜欢吃甜还是辣、性格、脾气,任何一个细节,都需要俑师在纳米大小的宝珠上进行上万次操作。铸俑这种灰色买卖,收入和主顾的喜怒是完全绑在一起的,这些金主又没有一位是好相与的,太多俑师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赔得倾家荡产,有些甚至搭上了性命。许仙总是很小心。

但所有这一切,离了一副硬心肠都是白搭。

每次铸俑都是一场血淋淋的虐杀。

粘稠的黄绿色基液包裹着那只兽,透明的管道或粗或细,死死咬住它的食道、血管、肠腺和脊髓,十四根壮汉似的的机械臂,六长七短,虽是硕大,却并不笨拙。钳、刀、钻、镊、剪……从毛发到表皮,每一粒脂肪、每一束肌腱、每一块骨头,逐一剥离。还有一根机械臂是看不见的,一束极细的超高速电子粒正循着俑师精心编辑的图谱,将兽体的神经丛和俑胎一一焊接。与俑胎融合时,兽体保持着完全的清醒,变形的神经通路必须完全铭刻到它的意识里,如果兽体死亡,甚至只是短暂地晕厥过去,这胎俑就会报废。

即使人俑顺利铸成,每次变形时,俑也需要把这种痛苦再经历一遍。为了俑,更为了金主,每胎俑都被了植入“疼痛-快感”机制,变形的剧痛会伴随着强烈的性唤起,将俑死死控制在金主手中。超强的愈合能力,无比温顺忠诚的性格……人俑是那些有钱人的最佳玩物。

纠缠着情欲的呻吟、略带腐败气味的基液混合着血液和排泄物,还有荷尔蒙浓郁的气息,死亡时时刻刻窥伺着那些煎熬中的肉体,这就是俑师的世界。也难怪他们总被人喊“鬼刀头子”。

“杀千刀的‘鬼刀头子’,造杀孽、拉皮条,贩的都是两腿间的下作生意,将来是祠堂也不给他进的。”二娘这句话似乎永远都挂在嘴边,时刻要来敲打许仙的心神。

不过最近二娘很少这么说了,反倒常让阿大来作坊喊他回去吃饭,许仙自然知道个中缘由。镇子终于还是要拆迁了,二娘想叫许仙把赔给他的那几套房子让给阿大。

搬进这作坊后,许仙就很少回老宅,最近他更是不想回去。整个镇上只有几户人家的赔偿谈不下来,二娘就是最难敲掉的那个钉子户。老台门是镇上最大的一座宅子,二娘不肯让“那帮杀肧的官家占了老娘的便宜”,价钱谈了又谈,二娘始终不松口。这几天阿大头上都挂着彩,只怕是又跟拆迁队打过。

老宅早就断水断电,单靠着阿大担水劈柴,二娘成天在堂屋里,白天和镇上的代表“谈判”,口沫横飞,夜里隔着墙和拆迁队对骂,整夜不得消停。进宅子需要翻两个土坡,过一条半人高的沟,许仙过不去,每次都得让阿大背。

镇子的改造不会因为几个人的顽抗就停下来,许仙睡在床上,耳边都是大型机械忙碌的声响。街上见不着一个人影,比楼房还要大一圈的拆迁车不分昼夜兀自分解着那些房屋,青瓦、木窗、已经被江南潮湿的空气氤氲出了墨色的白墙,整齐齐码在已被挖空的地基旁边。那些现代智能的屋舍建好以后,这些旧皮子大部分还是要蒙回去。

许仙觉得这些傻大个儿也在铸俑,甚至恍惚听到了房屋的呻吟。“他们的手艺自然是不如我。”许仙有点得意。

同行的拙劣手艺和日日不歇的争吵固然让人心烦,但把许仙粘在作坊里的却不是这些。


是那条白蛇。


拆迁车开进镇子的第一天,许仙在镇头的老树根底下发现了那条白蛇。

通体莹白如雪,一双眼眸似火又似雪。约莫三尺长的小白蛇,比许仙孱瘦的手臂还要细上一圈。已被铲挖得狼藉的老树根间,顺着逆时针的方向,她死死蜷作一团,仿佛被施了定蛇术。她受伤了,碗口大的伤口往外渗着血,若不是这样蜷起来,她早就因为失血过多丢了性命。

许仙救了白蛇,正如千百年前的断桥上,许仙又一次救了白蛇。

那之后,许仙回绝了所有金主的委托。那之后,许仙开始叫自己许仙。


同样是铸俑,单从复杂程度讲,与人类更接近的哺乳类会比爬行类要轻松得多,但许仙一直都更喜欢接爬行动物的活计,特别是蛇。

它们安静。

还是兽的时候,它们就安静得像不属于这个世界,融合时,也不会有太大的响动。它们似乎天然就属于那一汪半透明的基液,浸在其中,那些鳞片像宝石一样闪耀。它们的躯干,妙曼的曲线……疼痛是撩拨这琴弦的风。

许仙喜爱这些动物,喜爱它们的沉默,喜爱它们只有一双眼眸吐露心事的含蓄,喜爱这些动物铸就的俑。即使成了人形,它们依旧沉默而优雅。即使在经受剔骨剜肉一样的变形,它们也不会轻易发出声响,最多有几声吐信的嘶嘶声。它们与人永远是若即若离的,哪怕是那些豢养它们的金主,在夜里和它们独处时,仍觉得自己可能会被一口吞掉。

许仙爱极了看那些蛇俑从育俑池里慢慢坐起,看它们如何一点点地发现自己的双脚、手掌、指尖,看它们尝试行走,步态里还留存着蛇的蜿蜒,惑人心魄。

许仙厌极了和他一起观看蛇俑初次变身的人类——他们是俑的主人。许仙握着两支拇指粗细的针筒,里面各浸着一块小小的芯片,只需要从耳后注入,俑何时变身,就是主子一个念头决定的事了。

只要金主愿意,他可以无数次地观赏这仿佛神明诞生一样的变形,直到这件事对他而言不再新鲜。他可以将这刺骨的疼痛作为惩罚,也把随之而来的强烈快感作为卑劣的奖赏。

许仙不同情俑,只觉得这样的不自由辱没了蛇俑的美。

白蛇会是他最完美的蛇俑,没有人可以这样粗暴地拥有她。


阿大骨折住院后,许仙又凑出了一笔钱,也签了转让协议,二娘终于放弃了跟拆迁队继续缠,但拆迁车将老宅的门槛拔起时,二娘还是爆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许仙心里也有些泛酸,和父母在一同生活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之后母亲病逝,那之后二娘带着阿大住了进来,那之后父亲也去世了。老老的宅子,长长的日子,虽多有龃龉,但那是他的过去,他的记忆。那是他的生活。

听说过去拆迁是有爆破的,砰地一声巨响。如果是老台门这样的大宅子,怕是要安装很多的炸药,同时引爆。那一定很壮观,算得上是轰轰烈烈的送行。而现在,几台拆迁车围着老台门,拆的拆,锯的锯,甚至还有一辆车伸出一小节水管,喷着防尘的水雾。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二娘在啜泣。


老宅不在了,许仙反而更频繁地回到镇上。他和阿大又像小时候一样,形影不离了起来。

那会子的许仙是有出息的,会读书,人又机灵,二娘把他宠上了天。

二娘年轻时极好看,凡是吃这江水长大的汉子,没有一个不想娶她回家,凡是用这江水浣衣裳的姑娘,没有一个不偷偷学着二娘穿衣打扮。父亲自然也爱慕她,母亲病逝后,哪怕二娘和一个外乡人不清不楚,还生下了天生痴傻的阿大,父亲也执意迎了她回家。

二娘贤惠,又能干,哪怕父亲去世了,二娘也没让他和阿大受过委屈。

因为那个外乡人,也因为自己的痴傻,阿大总是被镇上的孩子捉弄。许仙也好不到哪里去,从小他就极瘦弱,又寡言,在学堂里出尽了风头,街头上就免不了要吃些亏。

阿大好脾气,哪怕别人把屎都屙到他头顶了,也是笑眯眯的。但有人欺辱了许仙,他却万万不答应,小塔似的冲出去,比他们大四五岁的孩子都要被撞个趔趄。别家大人找上门来,言语难听。“丧门星克父母,娘死了爹疯了,娶个屙傻子的破鞋回家,现在爹也死了还神气,撺掇傻子打人,好了不起。”

二娘叉着腰,绝不相让。“养泥腿子的蔫母鸡,你家小畜生嫉妒我家阿二有出息,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眼红老爷的家业,腆着屁股沟子不也没嫁进来,如今倒来欺辱我家孤儿寡母,阿大揍你家杂种,老娘就揍你!”他也曾是二娘的心头肉。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她那样讨厌了呢?


是从那条小蛇开始的吧。


那时许仙只是一家医药公司的小技术员,薪水不多,勉强果腹。二娘不肯卖掉老台门,许仙是知道的,二娘极难的时候,是父亲收留了她,她不愿丢了父亲的祖业。可阿大是那样,她又只是个女人,如何撑得起这偌大的宅子。

偏巧一个同事铸俑出了岔子,没头苍蝇似的告求到许仙这里,许仙才知道他手里的那些活计不过是公司的表面功夫,将动物铸成人俑贩给有钱人,才是这里真正的营生。

那条碧绿的小蛇浸在基液里,只剩下一小半的躯体,大量组织零散漂浮在周围,有人的,有蛇的。许仙仰望着基液池和那些比他还要粗的机械臂,心里茫然。鬼刀头子的生计,许仙自然是知道的,刀头舔血,万人唾弃,但拿到的钱也足够让许仙心动。二娘……那碧蛇一双古井般幽邃的眼眸,不知怎的竟让他想起了二娘。

二娘从不说她的难,只是夜夜价望着天井失神,她在想些什么呢?有时二娘整夜整夜睡不着,心口绞痛,许仙就坐在她床头,双手握着她的手。阿大偎着二娘打呼,是一头比母兽还要壮硕的幼崽。二娘的手掌冰凉,白色纱衣下隐约可见骨骼的身体,怕也是那样冰冷苍白。

二娘的气味是药的气味,还有长期漂洗的布匹的气味。疼痛在她的骨髓里,但她只是默默,只有一阵阵微小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抽搐,牵动她纤弱的肌肉。


许仙连着三四个月没有回家。

其实只耗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碧蛇的躯壳就已经编辑完成了。之后的时间里,许仙一直在修改它的脸,不要,千万不要那么像二娘。


许仙拿回家的钱慢慢多了起来,二娘起先也很高兴,但纸终究包不住火,那天二娘哭得很伤心。那以后,二娘就只会刻薄地来向他讨钱了。

二娘像是变了个人,阿大却还是照样对许仙,二娘睡不着的时候,阿大还来他房间里拖他去陪。疼得脸都变色的二娘挣扎着爬起来,把门重重别上,阿大不明白,吓得哇哇哭。

后来许仙从公司辞了职,后来许仙有了自己的作坊,虽然离家很近很近,他却也很少回去了。

只要二娘要钱,许仙一定会给。只要是许仙铸的俑,眉眼间总有点二娘的影子。阿大日日在作坊和老宅中间两头跑,偷偷带些二娘做的糕点出来,想喊许仙回家,又怯怯的不敢。


近来阿大怕是最高兴的。

老宅子没了,二娘阿大没有地方住,都搬进了许仙的作坊里。许仙撒了个小小的谎,骗二娘白蛇伤得太重,若是不铸成俑,怕是救不回来。没了大宅子拖累,二娘清闲了许多,又拾掇起她拿手的小点心。阿大成天笑嘻嘻的。每天清早和傍晚,许仙、二娘、阿大三人便一同踱回镇上,看看老宅,看看镇子。

镇子重建得飞快,就像绿池子里的“白娘娘”。阿大暗自比较着新镇子和白娘娘,更加开心起来,“阿二的白娘娘修得好!”

二娘也喜爱“白娘子”,最初她总是捂着眼睛不敢看,许仙一点点向她解释。

“你看,你的手指,想伸开便伸开,想合上便合上,但你么还是你。”

“你看那青蛙,小时黑黢黢一个豆豆,拖着尾巴,只会划水,不声不响;后来四只脚,油油绿,莲叶上么使劲蹦,夜里呱呱叫,震天响。”

“你有指头,脚丫……你的胃么吃了饭就鼓胀胀,饿肚皮么就一点点。我们动物价,都是细胞做成的,这些个细胞么,也能变变形。变得好伐,就身体健康;变不好就死特了。”

“白蛇救回来么半边身子没有,养回去也是一条蛇,肚皮贴地吃泥巴,口不能言。我修修伊个细胞么让伊也好变形的。要做姑娘么就做姑娘,要做蛇么就做蛇,快活。”

“‘鬼刀头子’么拿钱办事体,小动物不听话总是要吃打伐,耍猴是这样伐。细胞变变形么不一定要痛的,白蛇想变不想变随伊去,我做‘鬼刀头子’这些年头,闭着眼睛都晓得怎么让伊学会变形的啦。”

“白蛇有灵气么,你对伊好伊也对你好伐。”

……


“真的不痛伐?”

那之后二娘也开始日日价地看白蛇,闲来无事便和阿大一道坐在“大缸子”边和白蛇讲白娘子的事。

千年白蛇修得人形,再一步就要飞升成仙,升仙前只想来这人世间耍一遭。谁曾想竟遇了大雨,好不狼狈。幸得书生公子许仙赠伞,自此凡心大动,佳偶天成缠缠绵绵。白娘子貌美仁心,夫妻相携悬壶济世,造福乡邻,怎奈老和尚法海榆木脑袋,扣下书生棒打鸳鸯。娘子大怒,水漫金山,终为一方安宁甘愿伏法,压于雷峰塔下。讲得兴起,二娘也唱几句戏文,咿咿呀呀,婉转啁啾,甚是动人。

“阿二便是那公子许仙啦!”二娘笑脸盈盈。“万万年啦,法海没有啦!”

许仙心里受用。嘴上却推脱,“随伊去,随伊去,强求不得。”


白蛇在许仙面前总是羞怯,从不肯以人形示人。

变形不疼这件事许仙没有撒谎,为此他耗了大量的心血。若不是这些年铸俑无数,白蛇早成了人不人蛇不蛇的丑怪物。但白蛇还是有些怕他。

按说俑不该晓得这些,不能让俑太聪明是每个俑师底线里的底线。就像俑变身的剧痛,如果手艺够精进是可以绕过的。但是没必要,一点没有必要,万万不可。

俑可以变做人,便可以变作鸟、变作鱼,变作它想变作的任何东西。变作飞出地球赤身裸体活在太空里的造物也不是不可能。俑的自由聪慧是魔盒的钥匙,许仙对白蛇双手奉上。

得了智,便知了羞,像那两个吃了智慧果子的小人,晓得在上帝老子面前穿树叶了。许仙很欣慰,并不恼。


虽是躲着许仙,白蛇却极喜欢二娘。常常变个小姑娘,跟着二娘学做黑鱼片、醋茭白,时不时地还偷吃一口;一齐洗棉布衣裳,绣些书生小姐;一齐唱白蛇传的戏文……一来二去,连带着和成天跟在二娘屁股后面的阿大也混了个熟络,二娘忙慌慌给白蛇做了衣裳,千叮咛万嘱咐,不许赤条精光地跳到阿大面前。

许仙在一旁看。

白蛇的模样他没有预先“设计”过,由它自己去长。日日价和二娘厮混她,竟也出脱得越发像二娘。更年轻、更娇俏、更像许仙记忆里,那个把他捧在手心里的二娘。

白蛇仍是怕许仙,但从起先一见他就匆忙变回小蛇溜走,到后来低着头红着脸小跑开,再到现在,竟能低低呼他一声“公子”。

自从二娘仇上许仙,他便很少笑,现在却总是笑盈盈的,脸上挂着一阵四月间裹着薄薄日光的微风。


镇子的改造逐渐入了尾声,一些镇上人都快忘精光的东西,竟又被提了起来。摇撸船、艾草粑粑……二娘渐渐没有那么多时间呆在作坊里,缫丝、染布、舂米……旅游公司聘了二娘去教镇上的妇女这些老掉牙的东西。她们曾经人人都会,但一定要二娘再教,非得要她再教。缫丝不为织布、染布不为裁衣,人舂米两三天,也不及机器一眨眼吐出的精白香米,她们要学的,是二娘的身段,手法,是二娘眉宇间的风情。

衬着二娘的面子,阿大也得了一份划船的活计。阿大甚憨,不似别的船家可以逗游客耍家们开心,二娘便教他三两句莲花落。船撸吱呀呀,阿大浑厚却褪不去童稚的嗓音在小河上飘呀飘,飘过家家户户桌子上跟着二妈学做的酱鸭青笋,飘过那些紧掩的木门。古色古香的木板后面,是最时兴的屋子,会因为住客微微的颦眉偷偷把室温降个零点几度。

作坊里的大缸子铁台子统统卖了出去,买了纺车绣架给二妈。处处堆着阿大的木马陶偶、白蛇的钗环罗裙。许仙落得清闲,和白蛇一起寻了药方,日日为二娘煨药,作坊里满是草木煎熬的苦香,二娘的心口病竟也见了好。

只是白蛇顽皮,常常变了蛇样藏进阿大胸口,与他一道去划船,偶尔探出小脑袋四处看看,游客吓得变了色,阿大憨笑,“是白娘娘嘞!”白蛇也不怯,滑将出来绕着阿大的脖颈肩臂游走,甚是亲热,游客们啧啧称奇,二娘和许仙却总觉得不妥。


“总讲是白娘子,又没有变个大姑娘出来,阿大骗人呢!”

念叨的次数多了,白蛇便不高兴了。二娘和许仙不许她在作坊外变成人,她这般机灵的俑若是被发现,不知要惹出多大的乱子。白蛇不愿阿大挨说,却又在作坊里呆不住,自己溜出去几回,险些又被搞伤。恹恹了很久,终于还是憋不住,悄悄钻进了阿大衣襟里。


这一回,还是出了事。

阿大力气大,心眼实,又生得一副憨厚相,讨人喜欢,每天拉的活计自是比别的船工多。别人眼红又无可奈何,只好拿话刺阿大,“自己是个傻子,阿娘是个破鞋,弟弟是‘鬼刀头子’”,“白蛇精迷了心,成日价谎话连篇”……白蛇哪听得这些,一道闪电飞出阿大胸口,当即在舢板上成了人形。

白花花的大姑娘真的现了形,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几个船工当即跪了下来,口里念叨着“白娘子赎罪”。


许仙觉得自己快愁疯了。


哪有什么白娘子,小镇闭塞,说不准会相信白蛇是精怪所化。但一传十,十传百,自然有懂门道的人清楚许仙到底做了什么事。到时白蛇会怎么样,许仙自己又会怎么样,他根本不敢想。

二娘和许仙一起把白蛇锁进房里,她变作蛇溜出来,成日价地盯着他们淌泪。阿大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再迈出作坊一步,更见不得白蛇落泪,烦躁得像头被牛虻叮急了的大青牛,在屋里乱冲乱转。作坊外堵满了来拜白娘娘的村民,慕名而来的四方游客,比拆迁队想来拆老台门的时候还要热闹。

许仙下定决心,要带白蛇逃走,白蛇却无论如何不肯了,抓着二娘死也不撒手,两个女人的眼泪流成了河。

许仙只能叹气。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山呼的“娘娘”声里,一阵紧作一阵的扣门声里,作坊的大门被一辆装甲撞开了。

一群黑衣人从喧天的尘土里钻了出来,将许仙三人团团围住,“蛇俑呢?”

没人应。

“嗬,旧相识。”黑衣人背后走出的那个人许仙并不陌生,“鬼鬼刀,头把刀,大名鼎鼎的俑师金盆洗手,却是躲在这里造白娘子了。”

“交出蛇俑来,现在找到你的是我,你该庆幸。若是伦理会的人……”

“伦理会的人会处死白蛇,也会处死我。白蛇给你,我能活,白蛇也不会死,却要生不如死。”许仙很冷静。

“我现在就让你生不如死。”话音刚落,许仙就飞了出去。

这一拳打在许仙胸口,落地的时候他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许仙咳出一口血,“你杀了我也没有用,白蛇已经逃走了。”

“诓我,主人一声令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俑也要乖乖回来。”

“白蛇没有主人,她是她自己的主人。”

“哈!哈哈哈哈!”来人松开了紧钳着许仙下巴的手,又把他扔回地上。“有趣,真有趣。最好的俑师,果然有趣。”

许仙得空喘了口气,才发现阿大红着双眼,被几个黑衣大汉牢牢锁住,压在地上死命喘着气。

“既有了白娘子,何愁没有青娘子,粉娘子?头把刀,今后你便是我的私家俑师了。”

“休想。”许仙仍是淡漠。

“那你就没用了,这个婆娘和傻大个,也没用了。”

“不要……”

许仙的惊呼还卡在嗓子眼,射向阿大的子弹就被一层极厚的白盾挡住了。


白蛇腾空而起,双眼燃得血红,只剩一张姣好的面容还是人样。她的身子里生出无数莹白的触角,看上去像一片片雪花那么柔弱。却正是这些雪花凝成的坚冰,生生接住了那颗子弹,空气里有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

瞬间,这气味就被新鲜温热的血腥味代替了。洁白的,死亡的飓风,那些人甚至来不及惨呼,就成了碎块。白蛇暴怒着,嘶嘶吐信。

更多的枪喷出火来,漫天飞雪舞得愈发狂暴,白蛇口中发出了嚎叫,是吃痛,是愤怒?


镇上的人总会回想起那一天,从没有人见过那么多的蛇。那些蛇发了狂,滔天洪水似的涌向那个傻船工家里,逢人就咬。

许仙总不愿忆起那一天,阿大奋力爬过了将白蛇团团围住的蛇群,浑身挂满大大小小的蛇,几乎被咬得丧失了意识。可他还是爬了过去,那样拼命地爬了过去,在漫天狂舞的触手里,他就那样紧紧地抱住了白蛇。就那一抱,白蛇就化作一个浑身流血的少女,偎进了阿大怀里。

那些夜里从阿大房里传出的怪异的声响,那些眉梢眼角跃动的光……电光火石间,许仙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被扔进育俑池的兽,他的身体四分五裂了,每个细胞都在尖叫,他在溃散,却没有一个俑师来为他黏合起新的躯体。

二娘抱住了他。


许久许久以后,俑师比从前更加忙碌了。想要猫耳朵的女孩不要太多,满大街都是上午植猫耳,下午就能拆纱布的广告。

许久许久以后,当保安堂的门栓随着夜色一起落下,许仙怀抱着那个药草温养着的女人,她的双鬓已经灰白……许仙的摩挲着她初见皱纹的肌肤,心想,这像极了蛇的鳞片;心想,阿大憨了一辈子,总算有个机灵人能一直照顾他了。

这些年二娘攒下的钱,开了药铺还大有剩余。她在作坊支起了自己的学堂,领着镇上的姑娘琢磨那些老活计,那些丫头子像碧蛇一样新鲜。

保安堂早已不是传说中包治百病的保安堂,除了贩些清苦微甜的药草茶,它只治好过一个女人、一次蛇灾。小镇也不再是原来那个小镇,千年的屋瓦墙舍下,裹着那些新潮的玩意。镇上住着的还是原来那些人,做着原来那些事,但总归是有点不大一样了。

二娘已不是原来的二娘,许仙也不再是原来的许仙,或许只有阿大一直是原先的样子。可世上的事,多半是这般拆拆建建,兜兜转转。遗忘的,会被记起,破碎的,会被黏合,被嫌恶的,也终会被原谅,这样很好。

真的很好。


注:本文方言部分由猫头鸟先生参与编校。编辑  星海一笑

  

作者简介:石晓贰,全职太太,兼职充当赛凡科幻空间的吉祥物。自认为是猫,喜欢写科幻的自由,历史、未来、现在……方圆930亿光年内,什么都可以写。不是死硬幻迷,但暂时也没遇上别的更喜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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