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迷人的问题。

如果给每一种生物适当的条件，它们能发展出人类文明的概率是多大？

答案是：零。

但如果把问题换成，给每一种生物适当的条件，它们发展出自身文明的概率是多大？

问题的答案是：未知数。

这是在进化改革研究所里长久流传的一个笑话，但只有研究所内部的人能在听了这句话后不到一秒的时间里笑出来。剩下的所有人，会在参观完了文明走廊以后捧腹大笑。

这件事关乎研究所内部某个前辈研究员的科研项目，目的是解答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如何推动地球上的其它生物进化成为智慧生物。他的导师听到这个课题内容时，把刚喝进嘴里的西湖龙井洒了四分之一个办公室，然后用染上茶渍的《物种起源》和足以撼动十六层实验大楼的嗓门把他请出办公室。

凡事总有意外，他的课题在半年后赢得了某个玩具公司董事长的赞助，并且向研究所指明，如果这笔资金不是用于这名研究员的研究，她就只能撤回赞助，其中还包括一千万用于其它项目的赞助费。

研究所别无选择。于是二十五年时间里，三十七个殖民卫星开展了一场关于生物进化的实验，每个星期一上午，研究所的大会议上，都会由这名研究员第二十一个汇报此项目的进度，因为那是大会议最后一项汇报内容，大部分人已经昏昏欲睡。

二十五年以后，项目总算结束，研究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一切都是未知数。

这便是给整个研究所提供十年笑料的来源。后来，那名研究员成为了玩具公司董事长的丈夫，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和一个儿子，并且成功当上了研究所所长，他把二十五年的研究成果进行搜集整理，在研究所内建立了一个文明走廊，每天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现在，研究所几乎成了他的个人投资，他的名字叫史莱姆大海。

他的人生正如他花费二十五年得出的结论那样——一切都是未知数。

       那是一个长达二十五年的研究，范围覆盖到三十七个殖民卫星，史莱姆在每一个殖民卫星上放置一种主要生物群，考拉，狐狸，大象，猩猩，牧羊犬，鲸鱼……其中有十一种属于猴子或者猩猩，毕竟它们是人类的近亲。到了实验后期，最引人注目的，却是33号殖民星上的一群龙虾。

实验刚开始时，它们毫不起眼，史莱姆大海在犹豫应该选择螃蟹还是龙虾时挑中了龙虾，因为考虑到那对长长的触须有可能让它们进化出与众不同的优势——这也只是突发奇想，在几百万种生物里选择三十七种，偏好的作用远大于理性决策，龙虾是幸运儿，也可能充满不幸，然而对于史莱姆大海来说，这是他人生里最精彩的决定。

一群被精挑细选的聪明龙虾被放在33号殖民星上，在人工环境里自生自灭。

史莱姆大海在殖民卫星周围压缩时间，以便它们的世界更快运行。一开始，他就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一群大猩猩身上，他们同人类一样，使用工具，分配工作，民主选举领导者，论功行赏，流放犯错和能力不足的成员，几乎拥有人类社会的初级形态。进而，他们组织军队，征服星球，并豢养奴隶，开始使役别的动物进行粗略的生产劳作，正当大海对猩猩文明抱有极大希望的时候，猩猩文明当中发生了一起暴乱。

随着猩猩的统治版图不断扩大，论功行赏的规则再也行不通，因为计算功劳的方式漏洞百出，猩猩没有发明一种数学方法来裁量功劳这个不稳定变量，每只厮杀在战争前线的猩猩，都认为自己值得拥有更多，甚至值得拥有自己的王国，他们拥有土地和奴隶，为什么还要听从别人的命令？权力斗争一触即发，猩猩身体里尚未完全退去的野性为这场斗争助威，也让所有有能力参与其中的人都不遗余力，结果可想而知，猩猩文明在这场斗争中灭亡。这件事上了各大媒体头条，整个世界为之唏嘘。

史莱姆大海大受打击，这场意外惊吓让他萎靡不振了一段时间，但几个月后，实验有了新的进展，19号殖民卫星上的考拉群体中出现了一个“英雄”，这个英雄怂恿考拉们从树上爬下，组建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族群，他们相互依靠，发展领地，保护弱小，他们在食物方面进行各种各样的尝试，使其种类变得多样，紧接着，由英雄考拉号召强壮的考拉开荒拓地，他们开始了颇为原始的种植活动，出现了农耕社会的雏形。史莱姆大海喜出望外，又将所有精力扑在19号殖民卫星，他小心翼翼设置变化参数，像上帝一样给他们一点恩惠，又赐给他们一些灾难，风调雨顺的年岁，他们开展庆祝活动，多灾多难的年份，他们学会省吃俭用，同时也要忍饥挨饿。大海越发觉得，他们就是自己的希望。直到英雄考拉离去，情况急转直下。

没有了英雄考拉的引导，考拉们的农耕社会发展陷入停滞，他们满足于使用简单工具种植食物，满足于祖辈们争取到的土地范围，他们不再朝外扩张，以一种高枕无忧的姿态生活在有限的势力范围当中，他们在丰年越发懂得享受，在荒年越发懂得节衣缩食，他们进化出一种逆境保护机制，让他们免于受到外界干扰，一到了寒冬季节，就缩在屋里睡觉，以减少能量的耗损，特别是当他们认识到这是多么有效以后，他们就更加容易找到方式保存体内能量。

他们不知道灾难永远不会向他们退让，大海原本的目的是要用一场灾难提醒他们退缩不能赢得更广阔更美好的生存方式，结果那群考拉真的在那场持续三个月的暴雪中灭亡，仅存的几只考拉也只是证明了他们对灾难的防御机制更加合理。

看到这样的结果，大海哭笑不得。

“他们太缺乏对灾难的想象力了。”事后他在总结报告里面指出，“智慧生物不仅对身边埋伏的危机有感应，还应该对灾难有前瞻性的想象空间。”

那以后他不再把精力都放在同一个地方，不再期待某一种生物超常发挥，他对每一个殖民星球进行定期巡航，某种生物有了突破性进展时，他也不过是微微扬起嘴角露出微笑，等他们因为某种原因灭绝时，他也不过伏案写报告，分析当中的原因。

此后有一批大象在进化中积累了懒惰基因，灭绝于一场饥荒；一群狮子却又因为过度捕猎而导致殖民卫星的衰败；牧羊犬创建了他们的理想乐园，每天只顾着在草场里追逐兔子和黄鼠狼；包括猴子，他们企图改造环境，目的却是繁殖了更多猴子……

第二十个年头，大海几乎放弃了希望，他开始撰写总结报告，表示任何生物都不可能进化为像人类一样的智慧生物，他们欠缺很多必要的素质，他开始认识到自己这个实验的可笑之处。

如果任何一种生物都有进化成智慧生物的潜力，他们早就应该做出抉择，以人类的角度考虑，智慧生物无疑是最适合生存在宇宙中的生物。

大海准备处理好人道主义问题，就放弃三十七个殖民卫星上的实验，那时候他正要对各个殖民卫星进行最后一次巡航，33号殖民卫星是靠后的目标之一，他本打算只让飞船靠近大气层，使用检测设备对星球上的情况进行一次简单检查，正是这次检查，让大海重新燃起了希望。

当时与他一同出航的研究员兼飞行员是天穹，他把飞船停留在大气层外，全神贯注注视着操作面板上的各项数据，飞船有些年头了，所有数据都需要密切关注，他没有留意大海在监控显示器上的动向，却只忽然听到一声惊叫，他抬起头，看到大海语无伦次地指着监控显示器，天穹还以为是显示器坏了，探头看过去，却和大海一样惊慌失措。

巡航殖民卫星多年，天穹见过的场面算不上少，有时候遇到族群交锋，甚至看到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可是那样古怪的画面，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画面里，两只龙虾站在火堆旁边，中间架起类似烧烤架一样的东西，另一只龙虾绑在架子上，火焰熊熊燃烧，架子上的龙虾已然熟透，守在旁边的两只龙虾对此却毫无惊奇之色，而是悠然地左右摇摆着长须，仰面朝天，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更让人惊讶的是，在距离火堆约莫三四米远的位置，龙虾拥挤成团，密密匝匝，把火堆周围围个水泄不通。

“这可能是某种宗教仪式！”天穹立刻指着那画面喊道。

大海倒抽一口凉气，他懂得天穹喊出那句话的分量，如果这场面真如他所说是某种宗教仪式，那就说明，外表看起来毫无变化的龙虾，它们的思想已经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异变。

远古时代，当人们无法解答人类从何而来，世界又从何而来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将目光导向了天空，他们相信有一个上帝创造了世界，相信神灵和非自然的力量精心打造了人类这种生物。如果龙虾也开始朝上天祈求答案，那足以说明，在他们的群体中，可能已经有了哲学思想的萌芽。

那是对“存在”的探讨，那是谁创造了他们这个问题最原始答案。

“我们不能确定这是一个宗教仪式。”大海犹豫地摇着头，“这也可能是种惩罚措施。”

“你说那个被烤的龙虾犯了错？”

“我们需要调取近期的资料瞧一瞧这是怎么一回事。”大海连忙操作电脑，将33号殖民卫星上的近况数据调至画面中。

在33号殖民卫星上所发生的变化是缓慢的，大海自己都记不得上一次注意到33号殖民卫星上有所变化是在什么时候。筛查有用信息的工作由电脑完成，不一会儿，屏幕中截取出几个画面，在两人面前一一排开。

“啊！”大海轻呼，脸上显露出震惊，因为那些画面中所展示的，正是他们如今所看到的，龙虾们在玩“烧烤龙虾”的游戏。

“看来他们两个星期前就举行过这种仪式了。”天穹浏览到了每张画面中标注的时间，最早的一张是两周以前的。

这样的图片还在增加，大海快速地把每张照片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当电脑停止增加图片时，他发现两个星期内，龙虾们举行了几十次这样的活动，并且表现出相当程度的规律性。如果按照地球时间一天约等于殖民卫星上的二十年，他们间隔十五年左右就举行一次这种活动，当人工气候在大海的操作下出现异常时，这个频率就变成了十年或者五年，但大体有三十年的间隔。

“这不可能是种群内部的惩罚手段。”大海激动地说，“这是某种仪式！”他几乎可以断言。不会有什么惩罚规则会具有如此强烈的规律性，道理如此简单，没有生物会去规划犯错这件事。

但要说这是龙虾种群内部出现了宗教意识还为时尚早，大海明白，他还需要更多证据去证明这是一种文明进步。

这次发现让原本要叫停的实验继续下去，大海对整个项目又恢复了从前的热情，他密切关注着龙虾们的动向，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战战兢兢，他像看守着孩子在未来道路上过五关斩六将的家长，他心怀忐忑，在设计环境变化时更是小心翼翼，他怕太过苛刻，让龙虾们轻易灭亡，又怕变数太少，让他们陷入停滞不前的境地。

经过几天观察，他和天穹几乎可以确定那场龙虾的“烧烤游戏”确实是一种宗教活动，他们开始相信上帝创造了世界，将选中的龙虾献祭给众神，祈求改变自然的力量。这无疑是一种惊人的突破，他们开始考虑世界为何存在，开始意识到他们能够改变生存环境，尽管他们最初只能从上帝那里寻求力量，但很快，他们就会知道，一些看似简单的行为，就能给他们的生存带来突破。

没过多久，他们便学会用螯来进行劳动，而不是战斗，那是他们的武器没错，与此同时，那也是他们最初最原始的劳动工具，那正是他们的双手。他们没有选择农耕，而是在水里圈出领地，种植水草，之后，他们才开始尝试不同的食物。

一次食物中毒事件让大海再度陷入绝望，他以为这群龙虾熬不过那场突发的灾难，三分之一龙虾死亡，造成不小的恐慌，可他们最后找到了解药，大海原本以为他们会放弃对新食物的尝试，那样比较保险，却没曾想这次灾难竟然成为了龙虾社会医学的起源，龙虾们决定组织一个小队，让其成员从事工作简单而危险的工作——尝试不同的草药，以确认这种植物的特性。

据大海推论，他们刚开始并非是要发展医学，他们只是想将有毒的东西摒除在食物列表之外，结果却发明了初级医学。在试毒阶段，小队的成员经常轮换，因为这项工作对龙虾来说太过冒险，但感谢宗教意识在龙虾群体里的出现，它让龙虾们有了令人震撼的勇气和忠诚，小队从不缺乏成员，他们在胆怯与恐惧中踉跄而行，最终建立了较为完善的医学体系。

大海简直要为此高呼出声，他在汇报展示时手舞足蹈，差点高唱凯歌，让那些曾反对过这个项目的专家教授面色铁青，又实在无话可说。媒体大肆报道这项成果，在整个世界上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声讨和喝彩包围着史莱姆大海，可他满不在乎，一心牵挂着33号殖民卫星上的龙虾。

几个月里，他和天穹轮流不间断地监测着33号殖民卫星上的动态，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有一天晚上轮到天穹照看他们，大海却并没有为此睡个好觉，他始终惦记着他的龙虾，天不见亮，他就已经跑到了实验室，等着听天穹的报告。

然而他刚一进门，就看见天穹站在电脑前，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大海心下一沉，连忙走到天穹身边。

“发生了什么事？”

他做好了迎接任何答案的准备，他不是没有失望过，那只是家常便饭。然而全神贯注盯着电脑屏幕的天穹因为他的发声而吓了一跳，回头见着是大海，才松了口气，一本正经问：“你见过龙虾裸奔吗？”

“啊？”大海有些不明所以，“你是说蜕壳吧？”

“你自己瞧。”天穹从电脑里调出几个画面，几只蜕了壳，赤身裸体的龙虾呈现在眼前。

大海一惊，不自主说道：“我倒是见过龙虾蜕壳，还没见过直接把自己蜕成虾肉的。”

天穹翻个白眼，对大海的描述又有些忍俊不禁。

“你该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那这是怎么回事儿？”大海从善如流地问道。

“从昨晚就出现了小范围龙虾脱壳的现象。”

大海注意到，天穹说的是是“脱壳”，而不是“蜕壳”，蜕壳不过是龙虾的自然生长现象，而脱壳则是全然不同的概念，他问天穹：“这什么意思？”

“这个现象昨晚一共出现了三次，每次都是有组织有规模的行动，第一次脱壳的龙虾几乎都死了，他们没有放弃，第二次明显采取了一些保护措施，他们挖掘了一些洞穴，还有医疗小队的成员从旁守护，对脱壳龙虾进行了紧急救援措施，那一次有几只龙虾活下来了，但不多，后来他们又进行了第三次脱壳，这一次间隔比第二次长，准备好像更加充份，更多龙虾活下来，形式不算太乐观，但现在他们已经在进行第四次脱壳准备了。”

听了天穹的描述，大海不禁进入沉思，他微蹙眉头，指尖于每张画面上游走。

“他们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新形式的献祭？”大海心里清楚，这根本不可能是献祭，献祭结束后又企图把祭品解救出来，虽说在他的进化实验项目里，任何不可思议的情况都可能发生，但眼下的状况实在有违常理。

“这不像是献祭。”天穹说得很肯定，“他们想要摆脱硬壳的束缚，或者说，他们试图操纵自我的进化方向。”

天穹的推断让大海倒抽一口凉气，他一边觉得这是个好现象，一边又为此感到深切的担忧。

其实不管是想要摆脱硬壳还是自主进化，这其中的目的性都十分明了，他们意识到自身的局限，他们想要以更理想的形态面对大自然，他们在渴望更多主观能动性，这和人类为了让植物和动物更贴近我们的需求而使用转基因技术一样，简单来说，基因技术何尝不是一种在人类操控下的定向进化方式，只不过龙虾采取的手段显得非常愚笨和原始。

过了好一会儿，大海才缓缓开口说道：“他们是群有野心的龙虾。”他有些失落地摆了摆手，“我担心他们采用这么激进的方式寻求进化，会导致灭绝。”

“不。”天穹摇头，“他们很聪明，我说了，脱壳只让一小部分龙虾脱壳，我猜这个实验还会进行下去，只有确保了他们脱壳后绝对安全，才可能有大规模脱壳行为。”天穹表现出对龙虾前所未有的信心。

大海对此却不容乐观。

“也许他们某一天会认识到采用这种方法有多笨，最后放弃。”

“他们也许会放弃，可你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采用别的手段继续探索脱壳的可能性。”

天穹说得对，如果龙虾们有了进化的野心，就可能不会轻言放弃，这群龙虾到现在为止，给他们带来了太多惊喜。

大海努力平复着搅扰得他不得安宁的心绪，他心里的期望和压抑这份期望的冲动并驾齐驱，他分辨不出哪边站着上风。

“我们现在只能等待，先看看结果。”大海深感在这种情况下自身的无能为力，他可以随意操纵33号殖民卫星上的环境，而现在，他却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引导这群龙虾的进化发展，他们无疑有了自己的想法，就算这些想法是错的，他却不可能通过环境的改变让他们立即修正这种想法，物竞天择是个缓慢的进化筛选过程，这群龙虾此刻却正在挑战权威！

大海无力地躺倒在椅子上，招呼天穹先去休息，而自己会照看好实验室。

和天穹预料中的一样，龙虾进而举行了第四次，第五次……脱壳尝试，脱壳后能存活下来的龙虾数量越来越多，问题在于那些赤裸的龙虾因为脱下外壳而变得虚弱，外壳对于他们来说如此重要，粗暴的舍弃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庆幸的是，他们最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某一天，他们决定将蜕壳与脱壳结合起来，他们找到方法，让蜕壳后的龙虾新壳不再硬化，他们在这层软壳的覆盖下继续成长，这个办法远比强制脱壳理智得多，因为这种方式的选择，龙虾的体型得到极大的改善，大海竟然为此感动得全身颤抖。

龙虾的进化很顺利，他们的体型渐渐有了十岁左右小孩子的大小，进化出粗壮的双腿，以便更灵活地移动，他们不愿意放弃象征力量的双螯，便由最靠近螯的四条腿进化出手臂——大海认为那称得上是手，但他们没有进化出五指，因为四条手臂协助一对螯，足以完成大部分他们期望的工作。他们的模样也变得很奇怪，但大体上保留了龙虾的特征，红色的皮肤，狭长的脸颊，突出的黑色眼珠，嘴巴像蜷缩的花瓣一样拢在一起，两条触须总喜欢晃动以探测周围的情况，那是他们无法丢弃的本能。

谁都无法预测这些龙虾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他们的社会形态也开始有了变化。部落的划分，不可避免；权力的浮现和争斗，不可避免；一场场龙虾自己所导致的，或者由大海人为导致的灾难，不可避免；进化和变革，一切都像是已经设定好的电脑程序，按照理想的方向发展和运行。

在大海看来，龙虾们科学意识的觉醒，那也是迟早的事，他们熬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关卡，接下来就是循序渐进，希望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充斥满他的身体和思绪。他沉浸于实验的一次又一次惊人的突破当中，他也从未注意每周一的报告会上，众人越加阴郁的表情。

半年后，他才第一次感受到舆论的压力，媒体和伦理协会的成员聚集在研究所门外，叫嚣着要他停止这场闹剧。

“龙虾裸奔”的图片不知被谁交给了媒体，而后有人对33号殖民卫星上的情况进行了详细调查，调查结果让他们大吃一惊，龙虾现在的诡异状态被媒体大肆渲染报道，阴谋论者认定研究所在33号殖民卫星上培养一种能够作为军队的怪物，他们给龙虾们拍了照片，所有评论都不容乐观，大家信任媒体和他们眼中看到的真相。

33号殖民卫星正在培养某种怪物，这似乎毋庸置疑。

伦理协会围堵在研究所外，宣称带着大众的期望，要求33号殖民卫星上的实验立马停止。那些怪物应当被及时处理，不管他们是否已经拥有智慧，他们都是人工环境中产出的怪物，不符合伦理，更不符合人道主义精神，他们已经不配被称为龙虾，他们连餐桌都不能抵达，谁会吃有半人高的龙虾呢？这样说的人则从来没有考虑牛往往比人还要大。

媒体给进化后的龙虾冠以“33号怪物”的称呼，引导着大众从各个方面讨伐这个所谓的进化项目。

“停止33号项目，维护伦理道德！”“扼杀33号怪物！”“33号！”“怪物滚出人类视线！”……

各种各样的标语遍布网络，激进者把标语贴到研究所门外。大海被迫暂停对33号殖民卫星的环境干涉，实验室被封锁，他连看一眼他们的机会也没有，封锁当天，所长冷着脸，沉着声告诉他：“回去好好清醒清醒！”

看着大海狼狈地离开研究所的背影，舆论逐渐冷静，研究所几度声明，33号怪物确与军方无关，并且33号殖民卫星完全处于人类掌控之下。也许那些随波逐流的人终于意识到进化龙虾除了模样有些瘆人以外，事实上与他们毫不相关，于是这场风波终于开始平息。

等大众几乎忘却了这件事，大海便向研究所申请重回实验室，这个过程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和漫长，当他真正回到那里时，已经是四年以后，而且，那不是为了继续实验，研究所所长要求他把当初进行实验的37个殖民卫星清理出来，它们不应该漫无目的地飘在太空中，其中自然包括33号殖民卫星。

回到实验室，大海检查了每一个殖民星球上的情况，所有的一切都没有超出他的预料，没有环境干涉，大部分动物都只在当下环境中自然生长，有的展现出进化的痕迹，但绝对没有进化出智慧的征兆，这些生物都会交由伦理协会处理，至于其中的一部分会不会送上餐桌，他不得而知。

大海早就认识到，进化成为智慧生物根本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进化的过程中，他们需要一点贪婪，却必须保持恰到好处的无私；需要一些野心，又不得不时时谦虚；需要坚韧和毅力，同时又必须了解妥协和忍让的美德；要忠诚实忠贞，却不得不警惕狡猾……每个物种或许会在他的环境干涉下产生一项或者几项值得关注的特征，但这些特征很难让他们最终成为智慧生物。

智慧是一种武器，一旦产生，需要的是驾驭，而不是任其发展。

他对龙虾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但仍然把33号殖民卫星留到最后，他有些紧张，不知道几年时间里，那群野心勃勃的龙虾究竟如何了，他们身上，是否真的具有任何智慧生物都该拥有的特征呢？

没有人工环境给他们制造“麻烦”，让他们时刻保持警醒，他们是否会失去征服的斗志，如果他们因此而裹足不前，那也将成为这次实验的最终结果。

“你想去瞧瞧吗？”天穹陪着大海检查完了36个殖民卫星的情况，在只剩下最后一个时，他提议。

大海的手抖了抖，他抬头看着天穹，有些犹豫。

天穹没有等待答案，径直起身。

“我去启动巡航飞船，你准备一下。”

大海曾经在巡航飞船上巡航每一个殖民卫星，他想起了那群被他寄予厚望的猩猩，还有那些毫无上进心的考拉，那些懒散的大象和贪婪的狮子……

他又想起坐在实验室里，紧张地等待龙虾在环境调整后带来的各种惊喜结果。如果这一次龙虾也给了他惊喜，他会争取把这个项目继续下去，即便只保留33号殖民卫星。

很久没有开巡航飞船，天穹的驾驶技术退步不少，还没到殖民卫星大气层，就已经开始颠簸起来。

大海颇有些抱怨地看向天穹，正准备出口调侃两句，却见天穹神色紧张地直盯着操作面板。

“有人干扰飞船的导航信息。”天穹焦急地说着。

“怎么回事？”大海抬起上半身，想从操作面板上看出一点端倪，但除了导航信息异常以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天穹飞快地在面板上操作，立刻开始扫描周围环境，即使周围有另外的巡航飞船，也不该随意干扰导航系统，这是宇宙航行最起码的公约，宇宙航行要是不能导航，很容易迷失方向，并且很可能遇上未知的危险情况。

“所长没有告诉我附近会有别的飞船活动。”大海喃喃道，却转念一想，“所长不知道我们会过来。”

说完转头和天穹一起确认环境信息，扫描信息呈圆盘状，每一秒就更新出新的信息，信息不断掠过眼前，上百次更新后，大海终于捕捉到一个红色标记点。

“在这里！”大海指着那个点位，天穹立即停止运行扫描系统，将那个点放大。

大海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飞船上的标记。

“一艘媒体船。”他说。

天穹蹙着眉头，不满地说道：“他们来干什么？还干扰别人的导航信息。”

“重新炒作起大众对33号殖民卫星的关注吧。”大海语气中充满无奈，他知道，33号殖民卫星一天不处理，媒体就总会时时刻刻提醒大众，33号怪物的存在。

“也许是为了阻拦竞争对手拿到第一手信息，我听说有的媒体会这么干，为了不出问题，他们的干扰信息很好清除，我们可以试试。”

天穹二话不说，听从大海的建议，回到操作面板重新操作飞船的航行。

“我们要联络他们吗？”天穹问。

大海毫不犹豫回答他：“不用管他们。”

排除掉干扰，天穹朝33号殖民卫星驶去。这个小插曲却让大海心里平静了不少，如果媒体还在附近采集新闻，还采用了保护机制，说不定他们能看到一些可喜的结果。

大海把飞船上许久没用的监控系统调出来，监控显示画面从一片漆黑，到布满白色雪花，最终连接上信号，画面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33号殖民卫星上的环境仍然模仿地球环境，苍翠的森林，碧蓝的大海，还有那一片一片起伏的高山和平原。

大海的目光没有游离太远，直接锁定在那一块幽蓝的湖面，他记得龙虾最早定居在那一带，那里气候宜人，周围有很多湿地，然后他将目光移向岸边，成片的绿地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光滑明亮的灰色平地，这是大海从未见过的一种材质，像是某种金属，却也像镀了层金属的塑料。大海瞪大眼珠，心里涌出无限希望，这是否说明，龙虾已经发展出了科技。

紧接着，他看见平地分割成密密麻麻的小方块，每个小方块都在阳光下翻了一个面，灰色转瞬之间，淹没在了一片刺眼的红色之下。

“啊！”大海屏住呼吸，正要呼叫天穹，天穹却率先拉住他的手，用慌张的神情看着大海。

“天穹你快看我们的龙虾！”

“大海！媒体船在向我们求助！”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天穹一愣，看向大海面前的监控显示器画面，在那块人工湖旁边的空地上，成千上万的士兵整齐排列，他们穿着红色铠甲，其设计与龙虾相似，两根巨螯立在肩膀两侧，威风凛凛，却分不清那是从肉里长出来的，还是盔甲上附着的。

他们仍有四只手臂，俨然已经分化出了手指，一边握着兵器，一边握着盾牌，他们抬着头，目光聚集的地方，正是飞船所在的地方。

另一边，大海看到飞船操作面板上的求助信息。

“飞船被导弹追踪！请求援助！请求援助！”

大海恍然大悟，媒体船干扰导航信息，原来不是为了诱导同行，而是为了躲避导弹。

大海再从画面中看了一眼那一群龙虾士兵——如果他们是大海曾经放在了33号殖民卫星上的那一群龙虾的后代的话，只不过，他们再也不像龙虾，再也不像原来的样子。

他和天穹面面相觑。他们看到那群龙虾正在调整队列，将中间一块地空出来，某种仪器从中间的位置升起，那是一个发射孔，大海觉得自己完全猜得到里面会发出什么来。

“我们有机会撤离吗？”他问天穹，脑子里却只有麻木。

“得看他们的定位系统了。”

“那媒体船呢？”

“我们现在自身难保。”天穹泄气地说，“很难确定他们现在所处的状态，他们放出的干扰你也知道，干扰能力很薄弱，导弹估计……”

话音还没落下，他们听到一声巨响，浓厚的烟尘从东北方向朝33号殖民卫星扑腾而去，两人几乎难以呼吸。

“如果我们选择和他们联络……”天穹忧郁地说着。

大海只是保持沉默，他强迫自己冷静，脑子里翻转了无数个念头，最后问：“我们的信息干扰能力如何？”

“这艘飞船，有些年头了。”

预料中的答案，大海叹了口气，脸上蒙了一层灰。他看到发射孔开始调转方向，那个漆黑的孔洞，在画面中，就直直地对着他的脸。

“把干扰开上。”他嘱咐天穹，“全速撤离。”

天穹听从大海的意见，开启干扰，并回到驾驶席，重新操作起飞船，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做。”大海位置上坐定，定定地看着监控显示器的画面，“我们要停止33号殖民卫星的人工环境构建。”

天穹侧过头，惊讶地望着他。

“大海你……”

“我们可能没救了，但把他们放在这里太危险，一艘媒体船已经——”大海顿了顿才说道，“至少我要亲手结束这一切。监控系统中那个紧急停止程序应该可以用。”

大海说着，已经开始搜索程序。这个停止程序会让殖民卫星上的所有人工环境都关停，这意味着，程序启动后，卫星供热会迅速停止，人工太阳陨落，万物将不再生长，生物很快就不能生存，这会变成一颗死星，一颗冰冷漆黑的死亡卫星，直到有人再次打开开关，这样，那些龙虾就会灭亡，没有人工环境，他们很难继续存活下去，除非他们早就知道这是一颗人造卫星，从而为此做好了准备。

飞船里的气氛凝固着，忧郁而沉重。天穹操纵着飞船远离33号殖民卫星，但他已然看见，那个发射孔里，有一股火焰腾起，然后一颗导弹，朝着天空飞来，它的目的地显而易见，飞船。

“大海，你说咱们这实验，算是成功了吗？”天穹并不知道导弹最终会不会捕捉到他们，但他对生还不抱多大希望，可他希望知道他们坚守了二十几年的实验，到底走向了何处。

“也许成功了，也许没有。”大海闭上眼睛，他已经找到了停止程序，他甚至没有再次考量，就已经启动了这个程序。

黑暗和寒冬，很快就要降临。

他不确定这群龙虾究竟进化到了哪种程度，也不知道为何这群龙虾会进行这样无差别的攻击，他们为何没有选择同外来者交流？如果他们建立了文明，为何放弃了沟通而直接选择了武力？

大海很想知道答案，答案却注定要成为未知数。

导弹已经跑到了监控显示器中无法看到的地方，这只说明，它距离飞船越来越近，大海听到飞船因为这个突然闯入的物体而发出警报。

“危险接近！危险接近！请采取措施！请采取措施！”

天穹一耸肩，让警报变成了静音。此时此刻，就是不用警报，他们也知道危险临近，因为他们透过飞船的视线窗口就能看到那东西，它在视野里，越来越大，以迅猛之势，像头嘶吼咆哮的野兽般，朝着飞船扑来，义无反顾。

轰鸣声起，但在太空的真空中，声音无法传播，一切闪耀留下的，只有无限绵长的静默。

以及操作面板上，四五个红点显现后，机械在船舱里所发出的“嘀嗒”声。

根据媒体报道显示，33号殖民卫星事件曾引发广泛关注，33号怪物曾试图以导弹袭击两艘飞船，其中一艘为媒体船，而另一艘系科研巡航飞船，所幸媒体船求援后，附近军事舰队及时赶到，反制了导弹造成的破坏，挽回该事件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

33号殖民卫星科研项目彻底叫停，科研员史莱姆大海主动关闭殖民卫星人工环境，在追责中受到肯定，也让他有一席喘息。

事后三年，史莱姆大海依然致力于对33号殖民卫星事件原因进行深入调查，最终他在这颗冰冻殖民卫星上，探索到了答案，并且向大众发表他的项目成果。

经过四年多进化，龙虾确实有了智慧文明的表现，然而在史莱姆大海停止对卫星环境干涉以后，他们对稳定的生存环境产生怀疑，一部分信奉宗教的龙虾认为这是上帝抛弃他们的证据，一部分龙虾则认为世界即将停止，忧患意识在龙虾群体里扩散，焦虑蔓延，稳定的环境在这样一个经常接受人工环境调整的社会当中，反而成了某种不稳定，他们担心这种稳定会引来可怕的灾难爆发，他们担心上帝真的远离他们而去。

从此，他们走上发展军事的道路。33号殖民卫星事件发生之时，他们的军事力量达到相当程度水平，而社会发展远没有预想中那么发达，他们还居住在洞穴里，永远为不可预知的未来担忧，而这场巨大的灾难，终究还是降临，在这场毁灭的灾难来临之时，他们显得如此渺小，而无能为力。

史莱姆大海曾在报告中总结：

他们退下了生理上的外壳，却从没退下心理上的外壳。他们的军事把他们困在了另一个无法突破和成长的空间里，也让他们终于引来灭亡。

这场长达二十五年的进化探索从此告一段落，这个项目再也没有进行下去。大海放弃了，却不是因为他没有得到答案，而是得到了另一种答案。

智慧生物和文明的诞生，需要太多复杂而又自相矛盾的条件，那些在人类社会中司空见惯的缺点和美德，那些看似可笑的矛盾，倘若没有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在一起，人类便无法成为人类，任何一种习惯的单方积累，都将诱来毁灭。

诚如史莱姆大海最后向世界宣告的那样：

一切都是未知数，只有人类，已然巡航在宇宙之间。

编辑  星海一笑

作者简介：莱琳，微生物专业毕业，来地球的唯一目标就是修好高达回母星，顺便毁灭下地球玩玩，不过我发现地球本身也挺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