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细小的震动声在曹卫锋耳边响起，他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被半空中悬浮着的一个白色小圆球捕捉到了，嗡嗡声立马停歇。

那个白色小圆球就巴掌那么大，圆滚滚的身体上有一格显示屏，屏上是两颗圆滚滚的黑眼珠子，还眨啊眨的。

曹卫锋看了眼睡在他身旁的老伴儿，蹑手蹑脚地起了床，出了卧室，那颗小圆球无声无息地悬浮在空中，跟在他的身后飞了出去。

曹卫锋在客厅换上了明黄色的工装，戴上手套和帽子，拿上包，走了出去。白色小圆球一直跟着他。

凌晨四点多，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路灯散发着柔和的光。

曹卫锋有点无力地说：“启动。”

路边的一辆红色维修车的前灯亮了，车门缓缓滑开。

曹卫锋缓缓走到车旁，步子微微有点踉跄，他钻进驾驶舱，看了下仪表盘，微微叹了口气——跟他一样，车子也老了，充了一夜的电也没充满。

“地点？”曹卫锋扭头问那个一个悬浮在自己身边的小白球。

小白球没有反应。

“小白，维修地点？”曹卫锋微微提高了音量。

“卓万泉，003号公厕。”小白球说，它是单位给曹卫锋配备的智能助理，不过也是快要被淘汰的型号了——不喊“小白”，它往往就收不到指令。

曹卫锋启动了维修车，发动机发出嗡嗡的噪音，他本能地把手放在了操纵杆上。耳边响起了小白那恨铁不成钢的声音：“老曹，你又忘了？现在都是自动驾驶了！你何不趁着这个时间休息会儿？还早呢！”

曹卫锋怎么会忘呢，他本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正是自动驾驶的普及让即将退休的他失去了工作。后来，他受过培训后，成为了一名公厕维修员，他每天的工作便是维修武汉市的各个公厕。

曹卫锋没有理会小白，他的手依然搭在操纵杆上，踩下油门，车子抖动一下，开始加速。曹卫锋知道，自己的操作其实不管用，自动驾驶系统已经彻底接管了汽车，但开了一辈子车的他还是无法接受被剥夺驾驶权，尽管实事早已被剥夺。

很快，时速就达了80千米——当自动驾驶系统全面接管司机后，车速提升了很多，而且有效地缓解了拥堵。自动驾驶汽车隶属于同一系统，两辆自动驾驶汽车到达同一路口时会自动按算法规则行驶，彻底消除因沟通不畅而发生的事故。所以即使时速达到了80千米，车还是能有条不紊地运行，而且几乎不会发生交通事故。

003号公厕到了，曹卫锋踩下刹车，维修车缓缓地停下，突然他觉得自己这动作有点可笑。

曹卫锋扭头看看路对面的华中师范大学，思绪不禁又飞到了两年前，他开着出租车，载着青春靓丽的女孩，把她们送到华大的门口，而她们下车后，车内还残留着淡淡的香味。

那是青春的味道。

现在，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了青春的味道，而是各种特色的臭味。

曹卫锋进入公厕，里面黑漆漆的——应该是24小时工作的环保灯坏掉了。

曹卫锋向前走了一步，“哗——”有污水从他的脚边溅了起来。他的脚心一凉——鞋子彻底湿透了。似乎这一脚踩破了一个装满臭味的袋子，恶臭弥漫开来。

曹卫锋打开工具包，取出手电和一个新的环保灯，替换下坏掉的灯。

环保灯散发出了明亮的光，照亮了003号公厕。曹卫锋低头一看，原来是小便池堵塞了，里面的污水都流了出来。他刚才踩到的便是污水。污水上还漂浮着脏兮兮的卫生纸，烟头等物。

“下水道故障。”“小白”快速眨动着眼睛，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会，才说道，“故障不详。”

曹卫锋苦笑，堵成这样，当然是下水道故障。他返回工具车，拿出一根盘起来的银色绳子。

曹卫锋将疏通绳送进下水道，疏通绳发出轻微的震颤，像泥鳅那样自动朝下水道深处钻去。他扭头说：“小白，连接设备，端口2147。”

很快，小白的“面部”出现了下水道里的情况，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垃圾：零食包装、果壳、纸……最后，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定格在了画面上。

那就是造成污水横流的元凶，一个被揉成一团的垃圾袋。如果直接把它捅下去，很可能会造成下方出现新的堵塞。曹卫锋按动疏通绳末端的银色小球，再看小白的显示画面，视野里出现了一个银色的触手。曹卫锋握住银色小球，那个银色的触手也抓住了垃圾袋。疏通绳缓缓地回退，垃圾袋也被拖了出来。

下水道畅通了，地面上的污水很快也没有了，曹卫锋又仔细地将溢出来的污水清理了。

这时，一个胖男人进入了男厕，他闻到了曹卫锋身上的味道，嫌恶地皱了皱眉，跑到了离他最远的便池去了。

对于这样的嫌恶，曹卫锋早已习惯，他清理好了地面，又喷了些消毒水，这才整理好工具，洗了手，带着小白离开了003号公厕。

外面，天已经微微亮了。路上多了些行人，悬浮车车道上也多了很多疾驶而过的大小车辆。

曹卫锋正准备上维修车，手机响了，是老伴儿打来的电话。

“喂，老曹啊，六点多了，你记得吃早餐啊！”

“嗯，我知道的，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是不是我早晨走的时候，吵醒你了？”曹卫锋问。

“没有。”老伴儿说，“我年纪大了，瞌睡少。你记得吃饭啊。孙子醒了，在叫我，我先挂了啊。”

路旁的小吃摊传出了热干面的香气，曹卫锋吸了吸鼻子，便匆匆买了一份带上了车。他没有坐下来吃饭的时间——武汉市洪山区面积很大，公厕众多，可维修工只有曹卫锋一个。他负责的维修区域从最南端南四环武金堤路口，到北端的天兴乡，全程40多公里，有大大小小121个公厕。不论节假日还是工作日，他都要全天候24小时待命，随时准备以最快的速度赶赴现场。忙的时候，往往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得赶往下一个维修点。

“小白，下一个维修点是什么？”曹卫锋又把手搭在了方向盘上。

“书城路，067号公厕。”

“出发。”曹卫锋下意识地去踩油门，车却停了下来——前方红灯，自动驾驶系统已经把车停了下来。

曹卫锋淡淡苦笑，他的手离开了方向盘，吃热干面。

067号公厕到了，这个公厕在悬浮车车站台附近，因为人流量大，这个公厕也修得大，是双层的建筑物。

故障依然是下水道堵塞。

这个时间点，好多人才刚起床，使用公厕的人也不多。曹卫锋进入男厕的时候，里面只有一个人在踮着脚方便，那难度如同是杂技表演。曹卫锋看了眼堵住的便池，污水已经快溢出来了，有些浑浊，看不到出水口的情形。

曹卫锋再次拿出了疏通绳，小白面部的显示器上便出现了下水道里面的情况，依然是各种各样的垃圾。而把下水道堵死的，是一截被泡涨的黄瓜。

曹卫锋开启疏通绳上的触手，抓住了黄瓜，但他没想到黄瓜被泡涨后死死地卡在了管道里，竟然拖不出来。于是，他紧握疏通绳的感应球，暗暗用力。

“嘭——”一声闷响，触手断了。

曹卫锋无奈地摇摇头，因为使用频率过高，疏通绳上一些部位最先出现损伤，尤其是脆弱的触手，更是出现了裂缝。现在，触手彻底断掉了。如果申请新的设备，至少需要两天的时间，而公厕不可能等两天。

曹卫锋一咬牙，弯腰，将手直接伸到了便池里。出水口不算小，他的手和小臂刚好能伸进去。他摸到了那截黄瓜，可是，还差一点，才能把它抓在手里。他蹲下了身子，将小臂尽可能地送进去，头低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出水口，便池里的水几乎就贴在他的下巴处，恶臭传来，他却毫不在乎，只全神贯注地掏着。

他终于抓到了那截黄瓜，小心地把它拽了出来。

“哗啦啦——”管道疏通了，污水哗哗地溜走了。

曹卫锋把黄瓜扔进了垃圾桶，又去洗手，他的工装上也沾了污水。他爱惜地打湿了手帕，用手帕摸了摸衣服上沾到脏污的地方。

可曹卫锋的工作还没结束，他收好工具后，又拿起一旁的拖把，清理地上的污水。

这时，一个胳膊上有纹身的男青年，走了进来，顺手把一个烟头扔进了刚疏通好的便池。

“滋——”的一声，烟头熄灭了，沾了水，慢慢落到了便池底部。

“小伙子，请不要乱扔烟头。”曹卫锋劝说道，“如果要扔，请熄灭后，扔进垃圾桶里。你的烟头很可能会造成下水道堵塞……”

纹身男先睨了曹卫锋一眼，捂住了鼻子，嫌恶地说：“你一个修厕所的老头儿，有什么资格管我？一边儿去，浑身上下臭烘烘、脏兮兮的，简直让人作呕。”

“你——”曹卫锋嘴笨，一着急就说不利索。

“哼，要是我不丢烟头，你们这些扫厕所的迟早会失业！”纹身男得意洋洋地说，“你还得感谢我呢！”

说着，纹身男冷哼一声，拔腿就走。

“等一下！”一个声音叫住了纹身男。

纹身男一愣，回头一看，一个白色的球从他身后飞过来，径直绕过他，飞到了他的身前。

“咔嚓——”一声，小白的眼睛里冒出了红光。

“你做什么？”纹身男有点惊慌，但转而怒气冲冲地对曹卫锋说，“死老头儿，管好你的机器人！”

“我已经扫描并记录了你的脸！”小白说，“我的智能系统与公安的数据库联网，马上就能通过人脸识破确定你的身份。由于你侮辱他人，将自动从你的帐户扣除200点的信誉值！”

“什么？”纹身男的脸色变了——在这个时代，信誉值就是人的命根子，没有了信誉值，将寸步难行。

“能别扣我的信誉值吗？”纹身男身上的气焰一下子就萎靡了，“我，我错了，我错了……”

“哼。”小白冷哼一声。

“老——老人家，叔叔。”年轻人期期艾艾地看着曹卫锋，“我错了，给我个机会吧。”

“你把你扔的烟头清理了，并向我道歉。”曹卫锋说，“那我和小白就原谅你。”

年轻人认怂了，乖乖地弯腰，一手捂着鼻子，一手伸出两个手指头，快速地捡起了烟头。他大概觉得脏，用水冲了好久的手。

“道歉，道歉！”小白说。

“对不起，叔叔。”纹身男都要哭了，“对不起……”

这天，曹卫锋一直很忙很忙，中午，他只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盒饭。当然，是在前往下一个维修点的路上吃的。

下午6点，他该下班了。他把车开到了孙子的学校附近。他的孙子曹子瑞八岁了，上二年级了。

学校附近停满了车辆，几乎都是接学生的家长开来的。曹卫锋特意把自己的维修车停在了远处的一个边角位置，又换下了脏兮兮的工装，穿上了干净得体的衣服。

子瑞长大了，要面子，他不愿意让同学们知道爷爷是个修厕所的。所以，每一次曹卫锋来接孙子，都要把维修车停得远远的，并脱掉工装。

放学铃声响过之后，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出校门。曹卫锋一眼便看到了虎头虎脑的孙子。儿子媳妇工作忙，又住在外地。所以，孙子是曹卫锋和老伴儿一手拉扯大的。不过，曹卫锋平时工作很忙，主要是老伴儿在照看孙子。

“爷爷。”曹子瑞喊了声爷爷，跑过来拉住了曹卫锋的手，“您的车呢？”

“停在远处呢。”曹卫锋低声说，“保证不会让你的同学看见。”

“爷爷。”曹子瑞扭着身子，脸有点红，“爷爷，我错了，我不应该嫌弃您的工作——老师说，工作是不分高低贵贱的。奶奶也说过，您工作特别辛苦，而您赚的钱，都是给我买玩具，买书……”

曹卫锋的眼圈红了，他紧紧地拥抱了孙子一下，牵着他，走向了维修车。

曹卫锋带着孙子回了家，和老伴儿一起吃了一顿晚餐，又给孙子辅导了作业。

饭后，疲惫的曹卫锋刚想睡觉，忽然，小白大声说：“紧急！紧急！天新乡101号公厕水管爆裂，必须马上赶过去。”

“好。”曹卫锋睁开了惺忪的双眼。他的工作就是如此，即使是下班时间，遇到了突发情况，也得随时赶到。

天新乡很远，等曹卫锋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11点半了。他踏着没过脚踝的积水，摸索着关上水阀，并换好了水管。

维修完成后，曹卫锋重重地出了口气，胳膊如同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

水管修好后，地上的积水也慢慢消退了。曹卫锋正准备离开时，却发现小便池里有一颗小石子。

小石子、烟头啊什么的很可能会堵塞下水道，曹卫锋戴上橡胶手套，把那颗小石子捡了起来。

曹卫锋刚想把小石子扔进垃圾桶，却忽然觉得不对劲——这个小石子有点怪，它有小指头那么大，椭圆形的，虽然它灰扑扑的，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石子，可摸起来却光溜溜的，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

不对，这石子有问题。曹卫锋想到上月参加信息安全培训时，警官叮嘱，遇到可疑的石子要第一时间通知小白。

曹卫锋把小石子洗了洗，拿在手上，石子的金属光泽更明显了，他冲小白喊：“小白，扫描。”

说着，曹卫锋晃了晃手里的小石子。小石的“眼”中射出绿色的光芒，缓缓地扫过曹卫锋的手。

“检查到它内部有细小的电子元件。”小白说，“而且内置通讯模块。危险级别——高，已经报警！”

很快，警车来了——每天，城市里都有众多的机器警察巡逻，一旦收到警报，人工智能系统自动将自动分配最近的警察第一时间赶到。

机器警察初步检查了一下曹卫锋发现的石子，判定它是一个伪装成石子的尿液采集器。它能收集尿液，并对尿进行取样，从而分析基因图谱，最终将基因图谱发送出去。

“这是谁放在公厕里的？”曹卫锋傻眼了，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小石子竟如此厉害。

“应该是A国的间谍放的。”机器警察说，“最近，A国一直用这种方式窃取我国的基因。曹先生，这次可多亏了你，才避免了我国的基因库泄露，太感谢您了！”

“呵呵。”曹卫锋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好像做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呢。

深夜12点半，疲惫不堪的曹卫锋蹑手蹑脚地回到家里，摸黑爬上了床，还好，没有惊醒熟睡的老伴和孙子。

他刚刚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小白缩在客厅的一个装置中，为自己充电。

而那辆发动机声音越来越大的维修车也在充电，如果它的AI系统足够智能，一定会抱怨，自己的命实在太苦了，还没吃饱就被主人开出去虐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武汉市的一位劳动模范——公厕维修员曹卫锋，顿时产生了为他写一篇小说的冲动。

跟小说里描述的一样，现实中曹卫锋经常凌晨4点多起床，负责的维修区域内有大大小小121个公厕。跟小说里写的一样，现实中的曹卫锋会用手直接掏下水道，会被人躲着走，会被人骂。但跟小说不一样的是，现实中没有小白，嘴笨的他在被人骂了往往只能默默接受。跟小说不一样的是，他的工作既枯燥又普通，没有飞车，没有自动驾驶，没有粉碎A国盗取基因的阴谋，只有一次次地疏通，一次次的维修。

   但就是这份在普通人看来毫无价值感的工作，他已坚守了12年。

编辑   星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