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仁兴从又一具共享躯壳中醒来。他深吸一口气，活动活动四肢，感受一下身体状况，翻身从躯体休整装置中爬出，顺带向系统报告：“新躯载入正常，可以开始工作。”

云达系统调出该躯体的各项主要机能数据及附近匹配的工作岗位。按照标准规程，穆仁兴从旁边的镜子里，大致核实了自己新身躯的外貌、身高、性别等条件，确认无误后，开始翻找合适这副身体的工作。

略微查看菜单，穆仁兴发现一个躯体生产基地的监测员即将在二十分钟后达到工作时限，便快速出手抢下了这个工作机会。随即，一辆全透明的共享轨道载具停在其身边，从立体式分布着上百万休整位，终日繁忙不歇的躯体休整基地中，飞速将他带往预定的工作单位。

经过一系列严格的清洗、消毒，换上专业服装并经过简单的随机选题测试之后，穆仁兴顺利地接替了先前那位疲惫不堪的监测员，开始了自己当日的第二轮工作。

躯体生产基地几乎是全自动智能运行的，穆仁兴只需要巡视并审查这几百个人造子宫的运行状况，确认没有异常现象即可。运气好的话，在他工作的这段时间，也许还能遇上新生儿添加的任务，需要由他这样的在职监测员挑选从哪些共享躯壳上提取精子和卵子进行人工受精。这样的任务不仅很有成就感，而且还能增加不菲的额外报酬。当然，何时需要添加新生儿得由云达系统综合社会运营状况及意识与躯体间的比例变化情况来决定，碰不碰得上全看大数据的运算结果。

很可惜的是，今天并没有接到新生儿添加的任务，反而在巡视过程中，不得不删除了一个发育异常、已无法纠正的幼稚躯体。这项工作没有额外报酬，还会使穆仁兴感觉很糟糕。但要忽略不做的话，万一被明天的监测员追究，自己今天就等于白干了。好在，知道被删除的躯体是单纯为共享而生，即便顺利生产出来也不会产生独立意识，令穆仁兴的心理压力减低不少。

经过十来个小时的连续工作，穆仁兴明显感觉到，自己现在的这副共享躯壳渐渐支撑不住了。随身配载的生理监控仪器也显示，血糖、疲劳度、神经指数等多个指标已经超过警戒阈值，云达系统随即将此岗位需要新的工作应征者的消息挂到了网络上。

当饥饿和疲惫快要到达极限的时候，新的工作者及时赶到。工作交接完成，穆仁兴重新坐回预约的共享轨道载具中，启程返回休整中心，归还并更换新的共享躯壳。

返程途中，穆仁兴见时间合适，便登录程序界面，输入联络密码，联系上了自己的妻子。

“嗨，亲爱的，今天过得怎么样？”

“哦，你今天的样子好老！啊，我还行，这副躯体虽然不好看，但活力很充沛。尽管几天来由我负责照顾的孩子数量增加到了五个，可并不觉得很累。”

“是么？又给你分配了两个孩子啊？养育者数量不足吗？还是说系统需要加快新的独立意识培养？”

“应该是由于需要增加新的独立意识吧。毕竟你也知道，前段时间向外太空殖民基地派出了一大批意识和躯壳，大概未来预计还会需要更多的独立意识吧。”

立体视频中，妻子在矮胖、丰满的躯壳里打了个哈欠。养育者为了保持与小孩子的亲近感，不允许从业主体频繁更换躯壳，所以载入共享躯壳的意识也得保持吃喝拉撒睡的生物节律，不能像穆仁兴这样通过换壳来实现接近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连续工作。

“哈，我还想着，如果养育者岗位缺人，报酬上升的话，我也考虑去应聘一下。没准儿，咱俩就可以朝夕相伴了呢。”丈夫满含深情地说。

妻子却调皮地回道：“你想什么呢？就你现在这副尊容，要不是联络账号没错，我才不敢认你是我丈夫呢。你这样子要天天在我眼前晃悠，用不了多久我恐怕就要移情别恋了呢。”

望着眼前面容迥异却神态熟悉的妻子，穆仁兴无奈地说：“好吧，那我还是不去讨你的嫌了。反正这副躯体马上也该换掉了，但愿下次通话时能碰上个英俊的躯壳，那样一来，移情别恋的可就是我了。”

妻子嗔怪道：“你敢！”

“哈哈，当然不敢。好了，我快到基地了，换上新躯，接着工作。为我们能早日重返虚拟极乐积攒现实酬劳，加油！”

对面妻子也做了个加油的手势，然后挂断了通讯。

穆仁兴拖着疲累的身体爬出到站的轨道载具，再翻身躺入共享躯壳休整舱，通知系统为自己更换身体。

片刻之后，他从另一具精力充沛的共享躯壳中醒来。这具新身体年轻、高大、健壮，可惜算不上英俊。系统给匹配的新工作也都是需要强大体力的岗位，穆仁兴找来找去，最终选定了一处边远农场的保安工作。

由于此次工作地点偏僻，交通时间得花几个小时。横穿城市的时候，穆仁兴通过载具透明的边壁，看着空中轨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虽然义务性强制的形体与意识分离已经有好多年了，但依旧有很多人穿着共享躯壳游荡在现实世界生活。他们或经常更换身体，或长期租用同一具躯壳，或保持固定的伴侣关系，或三天两头另觅新欢。也有些人喜欢像穆仁兴这样，主要在虚拟世界生活，只在现实酬劳储备不足以支持他们夫妻的意识在虚拟世界自由消费的时候，才回归现实拼命工作两年。上次，他们夫妻俩就在虚拟极乐环境中待了将近三十年，而那已经是第几次于虚拟和现实间轮回了？他也不记得了。两边的时间概念完全不同，唯有脱离肉体的意识永恒不灭。

当然，前提是云达系统得在现实中持续良好运作，否则所有人的“灵魂”都会像阴影遇到光芒般消失无踪。为了系统在现实中的运作与升级，人们的主要精力还是得放在现实这边。为此，穆仁兴也没少在虚拟世界里学习各种知识技能，使他能够胜任现实中各式各样的工作。

不过，对于眼下这项工作，那些知识技能似乎派不上太大用场。农场的日常作业都是全自动的，甚至都不需要安置为可能出现的错误背锅的监测员。但是，这农场与一片天然森林相接，近期出现多次农作物被盗的现象。智能监视器认为偷盗者是来自森林的野生动物，可种种迹象表明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且不说聪明的突破隔离栏的方式，哪有野生动物光摘接近成熟的果子，却毫不祸害其余植株的？

前面几任保安员也发现过可疑身影，据说像是猴子或人。奇怪的是智能监视器对此盗贼视若无睹，无法识别，经保安员导航追踪的智能战斗机在深入丛林后也因难以在复杂环境下工作，纷纷无功而返。所以这次，系统给穆仁兴准备了特别设计的单兵作战装备，寄望于他能调查清楚作案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假如真能抓住偷果子的犯人，应该会有一笔不错的赏金。考虑到这一点，穆仁兴索性先摘了几颗农场的果子来吃，以便给自己正在使用的躯体补充点额外能量，好多在这里值守一段时间。农场的智能监视器提醒，他所摘果子的费用将从工作报酬里自动扣除。

一边在农场里巡逻，穆仁兴一边查看着果子失窃的记录。他发现，按照被偷农产品的数量和偷盗频率估计，犯案者应为两人。可无论是人工保安的报告，还是动态捕捉探头的录像，都表明窃贼只有一名，此贼动作敏捷、目标明确，每次都只偷摘差不多分量的食物，偷完就跑，毫不停留。

按照以往规律，今天差不多就是要再次发案的时间了。按说就算抓不到犯人，只要如实记录事发情况，当值保安的报酬也不会少一分。可为了早日与妻子重返虚拟乐园，穆仁兴还是打算拼上一把，不负自己吃掉的那几个果子。为此，他甚至申请提前备份了自己的意识数据，以防万一遇到意外，备份的影子意识还可以重新上线。

农场面积很大，保安却只有一个，就概率说，穆仁兴在巡逻期间偶然碰上行窃者的机会小得可怜。本来安保主要由智能监视器负责，人工保安不过是最后的防线，但现在智能监视器对这个特殊的盗贼失灵，穆仁兴这道最后的防线显然是压力山大。

为应对现实情况，穆仁兴改变标准的乘车沿固定路线查看的巡逻策略，他把农场与森林间长长的隔离栏平均分为几段，让无人机吊着他来回穿梭于中间几段的固定位置——窃贼多次突破的路径点上。每个位置只作少许停留。同时，调高所有动作感应器灵敏度，发现任何异常响动都得上报给他。

高强度防范的代价，是使得共享躯体处于高负荷运作状态，好在这副身体足够强壮，应该能坚持上好几个小时。但愿在这期间，能遇到作案者。

功夫不负有心人，哪怕这心是临时租用的。穆仁兴很快就发现了犯人再次入侵农场的迹象，他让无人机吊着他火速赶往警报方向。

位处高空的保安远远地就望见了那个飞速奔跑的瘦小身影，通过随身装备的远景放大功能，他看清楚了，那分明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女孩背上的藤条筐里装着新摘的蔬菜和水果，身上的衣服上却画满了奇怪的花纹。

穆仁兴发觉，那花纹组成的图形中，包含着攻击性计算机代码，不出所料的话，那就是令智能监视器失灵的罪魁祸首了。可是，要生成这种代码需要极高的专业技术，偶然得到那些花纹的概率几乎为零。而且，那女孩的躯体中显然没有内置定位信号，也就是说她很可能并非共享躯壳持有者。

“难道是……保留地的自然人？”穆仁兴心道。他知道，远在森林的另一侧，有个规模很大的非共享躯壳保留地，但那里的人已经很久都没听说有什么异常动向了，怎么会突然来偷果子？

猜疑间，偷盗女孩已经穿过未成熟的庄稼地，翻跃出了被无效化的电磁隔离栏。飞行的保安员紧随其后追了出去，却被森林里高大的树木阻挡了视线。眼看到手的奖赏要黄，仗着已经做好了意识备份，穆仁兴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从无人机上跳下，徒步追赶目标。

进入丛林后，无线通讯速率会有大幅下降，穆仁兴只能遥控有限的几架智能战斗机在头顶的高空跟随。倘若瞬间遭遇强火力伏击，他根本没有时间转移意识或呼叫支援。不过，仔细考虑了女犯的作案规律后，他一点也不担心，反倒稍稍放慢了步伐，利用幻影迷彩和红外追踪器远远地跟在女孩后面。

疲累令女孩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追踪的保安也渐渐更加注意隐藏自己的运动痕迹。呼呼喘气的窃贼回头查看，却没能发觉身披幻影迷彩的穆仁兴。被追者以为自己再次幸运地逃过了抓捕，开始边吃偷来的果子，边慢慢往前走。

待她走近一座简陋的草屋，穆仁兴果断地向她射出了麻醉弹。等待了几分钟，确认周围没有埋伏，保安员这才解除迷彩，让智能战斗机包围小草屋，自己上前检查窃贼的身份。

被麻倒的女孩身上的确没有任何共享躯壳的痕迹，她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自然人。按照规定，凡保留地外的成年自然人，都必须接受意识分离术。个体意识作为独立意识进入云达系统，享有人权保障，而身体则作为共享躯壳投放市场。当然，个体的天然躯体仍然归属个人意识所有，直到该躯壳衰老或病坏。独立意识可以长期寄宿于归自己所有的躯壳中，也可以用自己的躯壳共享所获得的收益生活在虚拟世界。

眼前这女孩显然已经成年，并且她没有按照规定去申请进行意识分离术，这可是重罪，远比她偷农场几个果子严重多了。如果把她抓回去，强制分离意识的话，那么她有可能会被剥夺自己身体的所有权，这副躯体就会归带她回去的穆仁兴所有。在这个时代，私有躯壳可是非常难得的宝贵资产，基本上除了新生的独立意识，再没人能拥有这样的优质资产了。

想着，保安蹲下身详细查看自己的战利品。当他把熟睡不醒女孩的脸从泥土中转过来的时候，他惊呆了。这张美丽的面孔，多么像他久远记忆中，年轻妻子的模样！

命令两架无人机将女孩带走。穆仁兴已经决定，有机会一定要让妻子的意识载入那具即将属于自己的躯壳，使自己能在现实中再次重温与妻子相识时的美妙时刻。至于那女孩的意识会怎么样，他一点也不在乎，相信云达系统总能处理好一切的。

接下来，他要做的是进入草屋内，去抓住另外一名窃贼的同伙。红外感应器证实了他的推理没错，那里还有另一个因某些原因不能自由活动的自然人。

草屋里躺着的人显然被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惊到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飞快地把右手伸进身下的干草垫子里面，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来访者。穆仁兴把防御面罩的透明度调高，显出自己共享躯体的容貌，以缓解对方的紧张情绪。战服上的磁探测器告诉他，干草垫子里面有很明显的金属反应。尽管保留地自然人手里的大多数单兵武器都破不了强化保安服的防御，但若能尽量规避风险总是最好的。何况，穆仁兴还有几个问题想要搞清楚。

“别紧张，外面那女孩跟你是什么关系？她因为偷东西已经被我抓住了。”

“那是我孙女，你要把她怎么样？”

“我就说嘛，以她的年纪，不可能掌握着那么高超的图形隐编码技术。那身外衣是你的作品吧？既然如此，想来你是经历过早期自然人与云达共享系统对抗战争的。那么，你理应很清楚我会怎么处理她才对。”

草垫子上年迈老人的眼里涌出无尽的悲痛和悔恨，随即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左侧胁下渗出殷殷血迹。穆仁兴问道：“你受伤了？被什么人打的？”

咳嗽和疼痛几乎令那人窒息过去，憋了好一会儿，他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恢复了过来。只是，埋在草垫子下面的那只手，始终不肯抽出来。

“不是人，是熊。一只该死的，突然窜出来的狗熊。要不是这伤，我孙女她也不用去偷你们的东西的。”

“这么说，你们是被从保留地赶出来的？为什么？”

“因为那里面有个混蛋要搞独裁！反对他的人都死了，只有我们俩逃了出来。”

疑点已经澄清，看样子是保留地的自然人起内讧了。不过根据规定，云达系统不会干预保留地内的任何事情，只要内乱没有扩散出来，穆仁兴就无权多做过问。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主动加入这边，却非要偷东西呢？”

躺在地上的老人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加入你们？开什么玩笑！！你们自以为分离出意识就可以永恒，但事实上，你们不过是把自己变成了云达系统的奴隶！只能永远地为一套信息系统服务罢了。你们不惜频繁更换身体，终日不辞辛劳地工作，其实就只为了维护系统的正常运作。就算你们经过长期工作积攒下了可以在虚拟世界享受上几十年的财富，实际上也就是一场幻梦罢了。要知道，虚拟世界里所谓的几十年，在现实中最多只是短短几周而已。你们已经没有了更多的可能性，除了为那个云达系统干活到世界末日以外，你们已经再没有其他选择了，知道吗？？？”

面对老人愤怒的咆哮，穆仁兴只觉得好笑。他当然很清楚虚拟空间与现实世界的时间差异，但那又如何？享乐，归根结底，不就是追求一种感觉么。哪怕仅仅在梦幻中，只要确实感受到了几十年的享受，现实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对，你说的没错。但文明不就是这样的么？自从人类创造了文明社会时起，我们就一直在为着一个系统而工作，为了它的完善、为了它的发展。我们为它劳动，为它斗争，直到自己和它融为一体，成为永恒。当然，你们也许有不同的看法，我们可以尊重你们的看法，让你们在保留地内发展自己的文明。可结果呢？”穆仁兴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坚实的大地，“眼下，就算我是一个空虚的意识载体，而你是一个现实的自然人，那么请告诉我，现在，除了死亡，你更多的可能性体现在哪里？你还有什么可选择的余地呢？”

刚还怒气冲冲的老人，这会儿已然哑口无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试探性地问道：“能告诉我，你独立意识的名字叫什么吗？”

高大的访客索性捡起根枯枝，在草屋逼仄的地面上写下三个字：“穆仁兴。”

躺着的伤者费力地支起身体，聚精会神地看着地面上的模糊字迹，突然间狂笑起来，不一会儿又转为痛哭流涕，嘴里稀里糊涂地嘟囔着：“没想到啊没想到，造化弄人，真的是造化弄人啊……”

最后，他抬头望向穆仁兴，露出一副被命运捉弄的哭笑不得的绝望表情。始终处于戒备状态的穆仁兴竟然被那个表情给弄懵了，以至于当地上的老人抽出草垫下的手枪，把自己脑袋轰烂的时候，他都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许久，他才回过神，发现死者因为过度衰老且身负重伤，躯体早已没有共享价值，现在脑部更是被完全摧毁，连分离意识也根本做不到了。无奈，他只得提取尸身部分DNA数据归档，尔后返回工作岗位。

由于抓捕农场小偷的工作带来了丰厚报酬，穆仁兴特意花销不菲，指定更换了一具英俊帅气的特型共享躯壳。并让妻子申请休假，将意识载入那具归他所有的女性共享躯壳。两人难得地在现实世界进行了一场浪漫约会。

沉浸在幸福中的他们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就是对方永恒的灵魂伴侣。无论过去多少时间，无论换过多少躯壳，只要云达系统永在，只要他们的意识不灭，他们就会永远是一对甜蜜的情人。

但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假期将尽之时，穆仁兴终于对妻子谈起了那名自杀的老人。

“亲爱的，你还记得咱们是怎么进入云达系统的吗？我只记得，当时你病得很重，而我好像也很衰弱，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呢？”

编辑  星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