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的颠覆【我们的元宇宙征文】

文/薛陆洋

第一章

被关押的日子里，邢云总是反复梦见博物馆里的这一幕——解说机器人用温柔的女声引导着一个孩子，让她从全息投影所播放的幻象中，摘下了一枚真实的果子。

　　于是这几天，他也总是在思考一个问题——究竟是我思故我在，还是我在故我思？曾经，他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可如今却愈发想不分明了。他的大脑里一半是仇恨，一半是不安，他不知道这两种情感到底哪种是真实，哪种又是虚幻。他越想将两者分开，两者就反而越像鸡和蛋一样，不断孕育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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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云，你涉嫌实施恐怖活动，现在请你配合警方工作，坦白交待自己的犯罪过程。”打断邢云的哲思的，是一只精钢打造的武装机器人，它的设计宗旨似乎是以实战适用为主，只能隐约看出曾参考过人的外形。

　　抬眼向审讯桌对面的机器人投去一瞥，邢云冷冷道：“那是博物馆里的设备故障，我是受害者。全息舱外的观众都可以作证。”

　　“当全息舱内形成风球时，没有人能够看清你的小动作。”机器人发出的男声毫无情感可言。

　　闻言，邢云挑起一根眉毛，将带着镣铐的双手摆到审讯桌上，身子微微前倾，他盯着机器人脸上那对象征眼睛的灯泡看了几秒，开口道：“原来是你，博物馆的解说员小姐？”

　　机器人没有回应。

　　“我差点忘了，”邢云说，“尽管我们日常使用的各种用途的机器人多如牛毛，但实际上，它们的后端所连接的都是同一个超级神经网络——由星环DAO各主要大区的数十台超强人工智能联合构成。你应该就是负责首都大区的人工智能之一吧？没想到，在出现博物馆里那样的事故后，那些程序员竟然没急着给你打补丁？还让你来审讯我？这算什么，人工智能版的戴罪立功吗？”

　　尽管邢云冷嘲热讽，机器人依旧没有回应。

　　“我要求获知你的人工智能编号，这是我的权利。”邢云用食指敲击着桌面。

　　“人工智能编号J-192。”机器人的语调仍然毫无起伏，“邢云，你涉嫌实施恐怖活动，现在请你配合警方工作，坦白交待自己的犯罪过程。”

　　“好吧，J-192。我也重申一遍，我是博物馆设备故障的受害者，不是你所谓的恐怖分子，我要求立即得到释放。”

“你确实是博物馆设备故障的受害者，但你也是恐怖分子。你因涉嫌暗杀前任首相全家而被捕，请原谅我无法执行你的释放要求。”J-192面无表情，可邢云却觉得，它的那对灯泡里仿佛闪烁着促狭的光。

　　“有趣。”邢云耸耸肩，“一个月前，前首相夫人因为感情纠纷，在家中绑架了自己的一双儿女，以此威胁自己的丈夫。前首相苦苦哀求，可他的夫人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最后，她还引爆了聚能炸弹，与前首相同归于尽。闻风而出的狗仔无人机，隔着他们家巨大的玻璃幕墙，对整个事件进行了全程直播，相关片段现在都能搜到，我实在想不出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况且，如果没记错，当时我的思维主体正在元宇宙里度假。”

　　“你的意识于当日13时41分58秒，从ERC721M端口离开了‘真实世界’，直到12小时10分08秒后才重新回归。”

　　邢云又看了一眼对面的机器人，然后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上，似笑非笑道：“不错，看来你知道得比我自己还清楚。”

　　“是的，有些事情，我确实知道得更清楚一些。”

　　J-192伸出机械臂，点了一下自己胸口的白色小方格，只听“啪嗒”一声，它的胸前升起一块盖板，翻转九十度后，变成了一块全息投影的承载屏。J-192的双眸中射出激光，打在它胸前的承载屏上，播放出博物馆事故那天，全息舱里的影像——晨昏线的繁华大街上车水马龙，走在路上的行人长相与如今的星环人别无二致，只是打扮比较复古而已。忽然，画面定格住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被J-192放大、再放大，原来，那里站着一个女人，可她的打扮却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她穿着现在星环DAO女性最时髦的衣服！

　　“这是你的潜意识映射。”J-192对邢云说，它的眼睛还在播放投影，可邢云却分明感觉到J-192在打量自己。

　　“这位是？”邢云皱起眉头，努力思索半天，才恍然大悟，“我说怎么有点眼熟，这位就是前首相夫人呀！”

　　“正是。”

　　邢云满脸无语的表情：“有没有搞错？就凭这个，你便认为我是恐怖分子？你究竟是人工智能，还是人工智障？”

　　“就凭这个，因为这是你的潜意识映射。”J-192波澜不惊。

　　“呵！”邢云冷笑一声，“你知道‘前首相灭门案’霸占了多少天的头版头条吗？受铺天盖地的新闻影像影响，我的潜意识中出现了前首相夫人的画面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J-192并没有回答邢云的质疑，它只是继续播放着全息影像——这一次，是前首相一家出事那天的记录：

　　“是的，我正在走上一条最不幸的路，还要送他们走上一条更不幸的路！”说话的是前首相夫人。

　　“你要杀就杀我，不要伤害孩子！”前首相已经跪下了，夫妻恩情虽然易忘，骨肉亲情终究难舍。

　　谁知首相夫人早已丧失理智，她举刀便往孩子的腹部狠狠一扎，可怜那个女孩儿被吓傻了，倒下去时都喊不出一点声音来。

　　“你！你个疯子！”前首相哀嚎着，想要冲过去夺刀。

　　可疯魔的首相夫人力量惊人，她一把拽过身边吓得哇哇大哭的男孩，把刀紧紧地贴在他的脖子上。然后，极其诡异的，她笑靥如花地望着前首相，问道：“你以为我还有怜悯吗？除了痛苦，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

　　“咚、咚”那是机械保安破门的声音。首相夫人慌乱地看向门口，就在大门被冲开的那一刻，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支口红大小的东西，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投影中闪过一片火光，然后再无影像。

　　邢云平静地看着J-192，比机器人更加面无表情。

　　“邢云，你有何感想？”J-192问道。

　　邢云翘起二郎腿，回答说：“你刚刚放的，新闻里已经放了无数遍。再精彩的‘好戏’，看多了也索然无味。”

　　“再精彩的好戏，”J-192重复着邢云的话，“若涉嫌抄袭，也令人不耻。经后台数据分析，刚刚播放的影像资料中，前首相和前首相夫人的对白，与戏剧《美狄亚》的查重率高达66.37%。”

　　“或许，前首相夫人是位戏迷。”邢云说。

　　“或许，真正的凶手是位戏迷。”J-192反驳道。

　　邢云挑眉瞥了一眼对面的机器人，J-192这台人工智能似乎对造句模仿十分痴迷。创造只是模仿到十足时的一点点新花样，邢云脑海里忽然闪过这句格言。

　　“真正的凶手？难道不是前首相夫人自己引爆了炸弹吗？”

　　“这是录像中，前首相夫人在案发当晚的穿着。”J-192的眼睛里重新射出两道激光，胸前出现了放大后的全息影像。接着，它把影像切换为一具焦黑的骸骨，并指着骸骨左前胸的一块金属残渣说：“这原本是一枚胸针。”

　　随后，J-192又调出了2个并排站立的全息影像，一左一右、一模一样，都是前首相夫人的样子。“左边的来自新闻直播，右边的来自你的潜意识映射。邢云，你能看出她们有什么区别吗？”

　　“我没空陪你玩大家来找茬。”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答案。”J-192一边说，一边将两个投影不断放大，画面最后锁定在了两处胸针上。“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来自你的潜意识映射的胸针上，比新闻直播中的，多了一只小小的蝴蝶。”

　　邢云眯了眯眼睛，虽然两枚胸针都是繁花造型，但右边那枚的花蕊中间确实停着一只很小的半透明蝴蝶，如果无人提醒，几乎很难留意到。

　　“记忆常常会骗人，潜意识映射本身就不是百分百可靠。”邢云处惊不乱，为自己辩白道：“我承认，我的记忆出现了一些小偏差，和看到的新闻不完全一致，但这并不能够构成逮捕我的理由吧？”

　　“不，记忆偏差并不能构成逮捕你的理由。”J-192保持着设定的语速，不紧不慢地说，“邢云，你之所以被捕，恰恰是因为——你的记忆没有偏差。”

　　“这种蝴蝶名叫浮游式神蝶，是生长在黑洞事件视界外侧的珍稀物种，它在白天毫不起眼，却会在夜间发出夺目的荧光。更重要的是，当这种蝴蝶吸食了饲主的鲜血之后，它会针对饲主的脑电波产生印随行为，一直跟随在饲主身边。若要解除这种行为，除非饲主死亡或陷入深度昏迷。”J-192停顿了一下，似乎想给邢云一点心理压力。

　　见邢云的表情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惊讶，它才不疾不徐地补充道：“此前，合法引进的浮游式神蝶共有六只。而胸针上的这只，恰好是最近才刚刚登记在案的第七只。它也是这枚胸针最别出心裁的点睛之笔。至于这枚胸针，则是前首相为了弥补其夫人而特地找设计师定做的，花了将近1个月的时间，才成功培养出让蝴蝶寄居于饲主胸针的条件反射。据设计师说，由于前首相先生想要给夫人一个惊喜，并且想保证夫人能在年度慈善晚宴上惊艳四座，所以这胸针一直处于高度保密的状态。直到晚宴当天早晨，也就是出事那天早晨，前首相才亲自取走了胸针。”

　　不知道为什么，邢云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

　　J-192不明白邢云为什么要笑，或许这是人工智能注定无法理解的。它只好继续说下去：“换言之，除了前首相夫妇和设计师本人，不应该还有人知道胸针上蝴蝶的存在。邢云，请你解释一下，为何你的潜意识映射里，竟然出现了这只蝴蝶？”

　　“既然叫做潜意识，自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邢云拒绝解释。

　　“那就由我来替你说清楚。在事发当天上午，你设法进入了前首相家，并令他们全家陷入深度昏迷。随后，你扫描了他们一家的样子，伪造了全息影像，影像的剧情则参考了《美狄亚》。在迷晕和扫描这两个动作之间，可能存在一段时间差，所以在你没有留神的时候，浮游式神蝶飞走了。它实在太不起眼了，你压根没有注意到它。但在你的潜意识里，这一细节其实已经被捕捉到。”

　　“全息投影需要空旷平坦的空间，前首相家的客厅可不符合要求。”

　　“理论上，如果对空间极其熟悉且计算精确，即使在嘈杂环境中，也能播放以假乱真的全息影像。”J-192反驳道，“而邢云你的另一个身份，恰巧就是前首相家装潢公司的幕后投资人。”

　　邢云点点头：“我承认，我的确是那家公司的幕后投资人，所以我也很清楚前首相家客厅的设计风格。在他们家客厅里，要藏下四具人体，而不被窗外多角度拍摄的无人机发现破绽，那是不可能的。”

　　出乎意料地，J-192没有说话，却伸出了一只机械臂，拳心向下放在邢云面前。然后，当它松开机械手时，一枚果子掉在了审讯桌上。

　　“博物馆里的把戏……”邢云的神情出现了裂痕。

　　“一个小小的魔术，我表演过193746次。博物馆里的果园毫无疑问是全息投影，幻象之树不可能结出现实之果。所以，我用了障眼法。其实果子一直藏在我手里，只要趁小朋友不注意放到他们掌心，就能获得满场惊叹。”J-192平静地说，“而你也表演了一个魔术。你利用了《机器人紧急安保条例》，根据条例，当发生紧急事件时，周围的适用机器人将获得临时权限，前往处理紧急事件。那个破门而入的安保机器人，是你故意安排的吧？它就是你的障眼法。在爆炸的火光中，它把真正的尸体带到了现场。”

　　邢云的脸冷若冰霜，他凝视着审讯桌对面的机器人，似乎想要看透它，抑或是看透别的什么东西。

　　“邢云，警方有理由判断，前首相全家灭门案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的恐怖活动。你所在的恐怖组织已针对星环DAO政要实施了多起类似案件。你个人的罪行可以被判处无防护太空流放，但如果你愿意招供出你所在恐怖组织的其他成员，则能获得减刑，判处30年监禁，若表现良好，还可批准假释。”J-192对邢云宣读着警方的条件，并友情提示道：“无防护太空流放的旅程一般不超过90秒，根据现有数据统计，被执行囚犯中有87.3%死于肺爆炸，9.8%死于窒息，2.9%死于其他并发症。”

　　邢云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右手拇指上戴的戒指，除此之外他不做任何回应。

　　于是，J-192换了一套话术：“若非首都历史博物馆里的‘晨昏颠覆’项目运用了目前最先进的潜意识映射技术，蝴蝶的破绽可能到现在都没有被发现。可是，邢云，你偏偏来到了博物馆，偏偏体验了‘晨昏颠覆’，偏偏从潜意识里映射出了这只蝴蝶。你说，这会不会就是命运呢？”

　　命运？邢云沉默地思考着这两个字的含义，他情不自禁闭上双眼，仔细回忆博物馆里发生的事——正如AI所言，一切似乎都是那般巧合，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小小波澜，意外暴露出蝴蝶的破绽，他肯定能永远逍遥法外。难道因果报应不爽，果真所言非虚？又或者是冥冥之中，着实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动命运的琴弦？

第二章

　　这是J-192第244635次回看博物馆事故发生时的3D影像记录了。每一次的分析结果都指向相同的答案，对于像它这样的强人工智能而言，反复回看其实早已没有意义。但不知道为什么，J-192的预测算法总是得出接近告警临界值的结果，换言之，它产生了一股不祥的AI预感。

　　有两个问题隐隐困扰着J-192——为什么邢云刚好会去历史博物馆？为什么自己又刚好会选中邢云去参与那场引发事端的体验项目？一切看似都是随机的，可J-192知道，即使是所谓的“随机数”，其实也是由一套算法生成的。无序的偶然结果背后，依旧隐藏着逻辑的操控，只是过程更复杂、更精密罢了。

　　它决定再回看一遍3D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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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昏线改造是一次史无前例的人工干预星球大气环境的实验。最终，通过整整二十年的持续努力，实验大获成功，赤红的晨昏线变成了一颗绿色星球。”正在说话的是一个使用温柔女声的机器人，而它后台连接的主脑，就是J-192，“在即将参观的是‘星际灾难纪念馆’中，我们将看到晨昏线从荒芜到发展，再由繁荣到爆炸的全过程。”　

　　“时至星历2125年，晨昏线已建立繁荣的开采业。与其他星球不同，晨昏线的星核没有天然磁场，但却盛产另一种稀有资源——算核矿。这是一种自带特殊性质的拓扑能量体，一片小小的算核矿就可以为量子芯片提供数小时的稳定算力。然而，毫无克制的索取最终导致了晨昏线的极速毁灭。这场浩劫过后，天然算核矿资源彻底枯竭，星环DAO也遭遇技术倒退，陷入了长达十年的黑暗时代。直到碧海科技集团研发出算核矿的人工制取技术后，人们的生活才逐渐回归正轨……”

　　“我有问题！”一个扎丸子头、戴泡泡眼镜的小书呆举手道，“资源过度开采一般只会造成荒漠化，怎么会引发爆炸呢？”

　　“那是因为晨昏线的算核矿资源富集于星核，过度开采导致的星核空洞造成了晨昏线引力丧失，最终令整颗星球分崩离析。”机器人讲解员微笑着回答，然后又转头看向其他孩子：“接下来，大家将有机会进入全息舱感受‘晨昏颠覆’全真模拟。愿身临其境的灾难体验，能为大家带来警醒与反思！”

　　说话间，机器人将观众们领到一个透明的圆柱体前，里面设有四套设备。参与‘晨昏颠覆’体验的观众将四人一组，扮演‘末日小分队’从爆炸场景中逃出一条生路。

　　“那么谁打算自告奋勇，首先来挑战晨昏线末日呢？”

　　刚刚发问的小书呆赶紧举手，另外有两个调皮的男孩也推搡着自告奋勇。除此之外，其他孩子都面露迟疑，毕竟爆炸听上去还是很吓人的。

　　“我才不要和你一起！”男孩中的一个扯了扯小书呆的丸子头，“摘掉眼镜连路都看不清的家伙，跟你一起肯定会被拖累失败的。”

　　“全息舱体验四人同行最佳，通关不完全依靠体力，还需要智慧和情绪控制力。”机器人讲解员弯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然后起身扫描四周。它需要为吵闹的孩子们找一个适合的领队，很快，一个斜倚在角落里的男人引起了它的注意。这个人也一路跟着听了全部的讲解，机器人瞬间调取到他的个人信息，发现此人信誉良好，没有任何不良记录，恰好是合适的人选。

　　而这个男人，正是邢云。

　　“角落里的那位先生，您也听了‘星际灾难纪念馆’的全程讲解，不如现在就请您作为领队，带领孩子们迎接‘晨昏颠覆’的考验吧？”

　　“我来带队？”斜倚在墙角的邢云突然被机器人“点名”，不禁露出一抹奇怪的表情，仿佛有些不屑，却并没有太多意外，但他似乎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点头答应道：“也好！”

　　“请进！”机器人讲解员打开透明门，将一大三小送入全息舱，并告诉他们：“全息舱将映射每位参与者脑海中的想象，还会根据参与者的身体情况做出场景调整，保证每一次体验都独一无二。从现在起，你们四人就是“末日小分队”的成员，祝你们体验愉快！”

　　全息舱内闪过一片光晕，眨眼间，四人小队已然身处一个洞穴之中。

　　小书呆从岩壁上剥下一片会反光的黑色矿石，对其余人说：“这是算核矿，我们到晨昏线的星核里来了。”

　　“末日小分队”顺着矿坑甬道向前走，很快遇到一个岔路口，眼前的两条通道内，景象各不相同：左边的甬道仍然保持着天然溶洞的模样，还挂有“禁止过度开采的标牌”；右边的甬道则灯火通明，更有阵阵粉尘从中飘出。

　　身负领队重任的邢云大步流星，径直走向右边的通道。

　　“叔叔，不对！右边是过度开采场景，不能走啊！”小书呆想要制止男子的错误选择。

　　谁知邢云却反问道：“你刚刚还对‘过度开采导致星球毁灭’心存疑惑，现在不趁机进去将真相一探究竟，岂不可惜？”

　　说罢，邢云抬腿迈进右边的通道，四周只有矿车和开采机器人，他们都被打上了一个类似甜甜圈的logo，这是拓扑学的经典符号，也是碧海公司的注册商标。晨昏线星核的开发从始至终，都实行全自动开采，除了碧海公司的机器人，没有其他生命会来到这里。

　　一行人越往深处走，通道空间越显开阔，到最后他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就像他们走过的这条通道一样，还有数不清的通道连向此处。正当大家惊叹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飞沙走石、尘烟四起，无数石块从四面八方砸来。四人回头想逃，却发现来时的通道早已被落石封死。

　　孩子们尖叫着抱作一团，小书呆哭丧着脸对邢云说：“我早说你选错了路吧！”

　　“这都是假的。”邢云笑笑，语气中带着安慰的意思，可小书呆却只觉得不寒而栗。

　　全息舱之所以采用透明设计，是为了向正在等候的观众同步展示体验者所经历的场景。得益于潜意识映射技术，每组观众生成的场景都不相同，所以也不用担心剧透等问题。此刻，来参观博物馆的其他孩子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全息舱里的“实况转播”。

　　“这个叔叔好奇怪哦！”童言无忌，孩子们毫不掩饰内心的想法，“感觉他故意选危险的路呢！”

　　机器人讲解员的脸上依旧保持着亲切的微笑，但其实它后端的人工智能已经接通了博物馆保卫科——全息舱出现行为异常者，风险评估为黄色级别，应对措施待定。

　　全息舱里的星核塌方终于结束。舱外的孩子们愕然发现，方才的矿洞景象已经荡然无存，末日小分队突然出现在了一座繁华的都市里。街上熙熙攘攘，行人们的长相与如今的星环人别无二致，只是穿着打扮略显不同，毕竟晨昏线的毁灭已是近百年前的事情了。

　　不一会儿，人群中出现了一个身着黄裙的女孩，她正挥舞着手臂，朝四人小分队打招呼。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在朝邢云打招呼。

　　“她的发卡好别致啊！这是什么动物？”全息舱外，有个善于观察的小朋友注意到了黄衣女孩的发饰。“这是松鼠，是地球上的原生物种！”另一个女孩解释道。

　　忽然间，全息舱里地动山摇。街边的建筑物颤抖着、崩坏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砸下来，不偏不倚压在女孩身上。街道上的人群尖叫着四散逃命，只有邢云仍旧一动不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块砸下来的告示牌，表情十分痛苦。随着地面再一次剧烈颤动，一整座大厦倾覆，少女和广告牌一起被掩盖在废墟之中。

　　然后，震感突然消失了，空气陡然安静下来，仿佛死亡来临前最后的宁静，无声地预告着爆炸即将到来。

　　“嘶嘶嘶——”寂静中，天边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嘶嘶嘶——”大家抬头一看，那似乎是一颗流星！

　　可是，不对！这个流星怎么越来越大，怎么……怎么……好像要砸向晨昏线了？

　　末日小分队里的男孩们已经吓傻了，小书呆更是一脸难以置信，毁灭晨昏线的，什么时候变成小行星了？！！

　　作为领队的邢云不禁双目赤红，身边不知怎的便产生了阵阵气浪。气浪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以他为眼，形成了一个龙卷风球，裹挟着四周的砖块和碎石横冲直撞，却正好把和他一起的孩子们都护在了里面。风球努力抵抗着那颗砸向晨昏线的不明飞行物，两股力量横冲直撞，甚至都让全息舱的玻璃幕墙都产生了共振。

　　“天哪！这效果也太逼真了！”全息舱外的观众们惊叹于高科技模拟出的超强特效，却不知道一脸微笑的机器人讲解员已经把后端的警报级别调至最高。

　　博物馆内闪烁起红色的灯光，广播着危险警报：“危险！危险！请大家迅速撤离！请大家迅速撤离！”

　　话音未落，全息舱的玻璃骤然碎裂，砸向了四周的观众……

　　事故发生后，J-192曾全面评估过这起意外的发生原因，结论是体验者的潜意识认知与体验项目的设定差别过大所致。然而，“晨昏颠覆”的体验项目是根据史实设定的，在从小接受义务制历史教育的星环人中，为什么会有人对历史产生如此巨大的认知偏差呢？

　　这又是一个令J-192陷入死循环的问题。

 第三章

　　星环DAO文明一贯偏向“真实世界”，他们认为长期浸染在元宇宙内将对大脑产生智力损伤，对文明发展不利，大部分星环人也将沉迷元宇宙视为一种堕落行为。可现在情况却不一样了！“前首相灭门案出现巨大反转”的新闻，引发了现象级的舆论关注。一时间，几乎所有的星环人都涌入了代表律法的“大理寺宇宙”，流量在短时间内像核爆炸一般增长。

　　“越多越好！”

　　说话的是一名老者，他的身上覆盖着一副半植入式外骨骼，属于私人定制的实验室型号，贴合度堪称完美，若在外面套上长袖长裤，几乎无人能看出异样。可是，这位老者却偏偏穿着短袖短袖，仿佛故意要向别人炫耀自己的“钢筋铁骨”似的。许是出于老年人的怀旧习惯，他并没有进入元宇宙，而是选择在坐在屏幕前观看直播。

　　“越来越多，越多越好！邢云，你果然从不让我失望。”老者盯着屏幕，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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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云是由两台司法机器人押送上场的——当然只是看上去如此。因为这其实是他在元宇宙内的虚拟体，真正的邢云正被关押在思维限制舱里。所谓“思维限制”，是一种特殊的脑电波干扰技术，它能强制使用者去思考限定的内容，在庭审时可以调节为“诚实模式”，保证嫌疑人说的都是实话，就像传说中的“吐真剂”一样，所言皆为真相。

　　真相啊真相！对真相的揭秘总是公众兴奋的焦点。此时此刻，所有来到“大理寺宇宙”的访问者，都期待着它的到来。

　　万众瞩目下，法官先命人工智能模拟了邢云作案的全过程，随后又请胸针设计师当堂作证。一番推演下，观众们纷纷露出惊叹的表情，仅凭一只小小的蝴蝶和一场博物馆事故中的蛛丝马迹，人工智能就能抓出狡猾的凶手，实在令人折服。

　　“证据确凿。邢云，你是否承认杀害了前首相一家？”法官轻敲法槌，看向邢云。

　　“我……”邢云低头看着脚背，迟迟没有回答。

　　法庭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沉默的邢云身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铁证如山，难道他还想抵赖吗？

　　就在法官重新举起法槌准备敲落的时候，邢云终于抬起头说：“我认罪。”

　　“那么，根据星环DAO法典，你将被判处……”

　　“等一下！”邢云打断了法官的话，“我清楚自己将受到怎样的判罚。不过，法官先生，我不想死，我想知道自己还有减刑的机会吗？”

　　“根据法典修正案，若犯人认罪悔过态度良好的，且配合警方抓捕其余罪犯的，可酌情予以减刑。”法官虽然面上一脸威严，内心却十分佩服邢云的演技。减刑条件辩护律师肯定早就告诉过他，现在再问一遍，无非要让所有观众共同为他见证这一幕，确保警方不会出尔反尔。但他可能不知道，警方对于他的生死也没多么在意，他们甚至比邢云更希望他能当堂招供同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彻底地打击掉这个恐怖组织，并消除大众对于治安环境的疑虑。

　　邢云一边环视法庭，一边说道：“既然如此，我愿意招供出我的同伙，我愿意把全部事实真相和盘托出。”

　　说完，不知为何他的嘴角边竟勾起邪魅一笑，配合他那张天生的帅脸，成功引爆了广播区的一片花痴言论——“哦天他太帅了，我沦陷了……”“不会组织里的人都是帅哥美女吧？”“我居然有点期待了，快把帅哥都交代出来！” 也不知警方有没有后悔，坚持要在“大理寺宇宙”内使用囚犯真实的长相建模。

　　正在看直播的老者嫌那些弹幕聒噪，他抬起右手在虚空中一划，把这些无脑发言全部屏蔽了。他所关心的，只有怀尔特的故事——

　　“我的同伙数量庞大，不是一两个人。”邢云讥笑着说，“其中，前首相先生的祖父，甚至称得上主谋。”

　　一语惊人！

　　邢云摊开右手，将掌心里一颗熠熠生辉的银黑色晶体展示给所有人看。

　　“这叫算晶，属于算核矿的一种。就是为了找这枚小小的石头，让我在前首相家耽误了不少时间，否则也不会留下蝴蝶的破绽。前首相把它藏在密室的保险箱里，可算晶的人工合成技术已经十分成熟，因此这既不是宝石，也不是什么稀有的资源。既然如此，大家难道不好奇——这枚戒指为何会被放在那样隐蔽又保险的地方？它究竟有何价值？”

　　法官皱起眉头，警告道：“邢云，请不要说和本案无关的话题！”

　　“不是无关的！”邢云不但没有闭嘴，反而加快了语速，“原因是——这是颗天然算晶。”

　　法官想要再次警告邢云，可是旁边的一位陪审员却产生了兴趣，她抢先问道：“即使这颗石头是天然的，又能证明什么呢？”

　　“在天然条件下，已知只有晨昏线的星核深处可以满足算晶的生成条件。”邢云回答。

　　一石激起千层浪，旁观席中传来窃窃私语声：“晨昏线？那不是在一百多年前就爆炸陨落了吗……好像就是因为……对星核过度开采……”

　　“安静！安静！”法官重重地敲打着法槌。

　　但邢云早已决定孤注一掷，他像一个脱口秀演员那样夸张地鞠躬致意，对所有人说道：“接下来，就请大家和我一起欣赏——我同伙的犯罪记录！”

　　不等法官反应，邢云脱下戒指，向空中一抛。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这枚戒指并没有落到地板上，而是悬浮在半空中，接着便开始飞速旋转。原来这竟是一台百年前的微型摄像机。

　　法庭中出现了一道灰蓝色的虚影，个别上了年纪的旁听观众很快辨认出，这个身影就是第28任星舰总司令——萨哈将军。而他对面的女子则是一百多年前，与他同时代的首相女士，也是司母星第一位女首相——林娜。

　　“首相女士，您确定要这样做？”萨哈将军望向推门而入的女子，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那道女子虚影回答道：“不错，我意已决。事关星环DAO的存亡，即使注定要背负骂名，我也必须这样做。”

　　萨哈将军的眼神中跳动着晦暗不明的光，他低声道：“首相女士，您有没有想过，其实……还有别的选择。”

　　女子摇摇头，无奈道：“不，没有了。晨昏线必须毁灭。”

　　法庭中的众人见状，表情各异。陪审团发出惊呼，辩护律师呆若木鸡，旁观席中的媒体记者们则仿佛嗅见血腥味的鲨鱼般，露出了兴奋的表情。法官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按下手边的红色按钮，想要强制让邢云从“大理寺宇宙”下线。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即使将邢云的思维id拉入黑名单，也依旧无法将其屏蔽。就好似，他的思维本身便是一个病毒程序一般。

　　“晨昏线的命运已无法挽回。但我始终记得，守护大多数人的幸福，这永远是我们的责任。”透过丝丝电光，萨哈将军的虚影依旧清晰可见，他对女首相说道：“所以我的意思是，或许可以选择免除骂名，因为，这骂名并不仅仅事关你我。一旦骂名成立，它将成为所有星环人的罪孽。而现在，我有一个办法，只需一个小小的魔术、一道障眼法，便可令所有人以及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必背负如此沉重的罪。”

　　“但说无妨！”女首相凝视着萨哈将军。

　　“晨昏线将因过度开采而颠覆。”萨哈将军一字一顿地说道，“星历2135年12月14日，过度开采导致的星核空洞造成了晨昏线引力丧失，最终令整颗星球分崩离析。”

　　女首相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告诉萨哈将军，她希望他说下去。

　　“我将想办法派遣机器特工部队接管由碧海公司控制的星核矿场，令机器人进入晨昏线星核最深处，埋下超能粒子炮。同时，为以防万一，星舰部队特密小组将从晨昏线背面发射导弹，保证‘晨昏颠覆’计划万无一失。其他善后的事情我自会处理干净。此后，除了你我，所有人都会认为晨昏线陨落于过度开采。星环DAO将世代铭记着这个惨痛的历史教训，并开始正视环境保护问题。”

　　半晌，女首相转头问萨哈将军：“作为交换，你要什么呢？”

　　“哈哈哈哈！您是聪明人，也是明白人。”萨哈将军大笑，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斗，慢条斯理地抽了几口，才缓缓道：“我要晨昏线星核的全部资源，我本人及后代需要获得您作为星环DAO首相亲口承诺的免责条款。首相女士，请放心！我不会打乱您的计划。我年事已高，从军队退休后，我打算投资科技产业，用五年甚至十年时间专心研发。在此之后，这些矿石才会被包装成产自高新实验室的合成材料进入市场。那么长的时间，想必不会引起怀疑。我半生戎旅，就当让我为我的后人积累些资源吧。说不定，将来他们中也能出一位首相呢？”

　　“他为什么还没有下线？”随着录像的播放，法庭上已经乱成一锅粥。法官着急地通知后勤人员，让他们赶紧前往现实中邢云所在的思维链接舱，去把数据线拔掉。谁料，由于今天的案子太过轰动，几乎所有人都链接在元宇宙里，一时半会竟没人能马上赶过去处理。

　　“看吧，你们所有人！”邢云用尽力气喊道，“看吧，这就是我的招供——萨哈将军、女首相，还要你们所有人！所有心安理得的星环人——你们都是同伙，都是恐怖组织的成员！竟然将屠杀美化为守护幸福，星环DAO的当权者们，在你们面前，最优秀的小说家也自愧弗如！”

　　“你们听说过‘晨昏族’吗？”邢云的目光从法庭众人身上掠过，“呵，瞧瞧在这场的一张张惊讶而迷茫的面孔吧！愚昧无知的星环人啊，自幼接受着虚假的历史教育，你们自以为在反思过去，殊不知你们所反思的根本就是谎言！你们难道真的以为，有关晨昏线的真相，会像你们的博物馆里所展示的那样吗？晨昏线，本是我们晨昏族祖祖辈辈的家园。让我来告诉你们真相吧！一百年前，星环DAO觊觎晨昏线星核中的资源，骗取酋长的信任，进入星核开采，把恶魔从地底召唤出来——污染、辐射、畸形，让我的族人饱受折磨。可就算如此，你们依旧不知餍足。于是，你们的首脑策划了毁灭晨昏线的计划，抽取了整个星核，而对其余的一切斩尽杀绝。区区一百多年啊，历史便被篡改如斯！最可笑的是，这些星环DAO的当权者竟然口口声声，把欺骗称为守护幸福。所以，沉浸在虚构的幸福中，真的能为你们带来解脱吗？”

　　“你们想见见我真正的模样吗？”弹指一挥间，邢云的虚拟形象出现了剧变。原本帅气的脸庞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异常丑陋的样貌。只见他周身反射金属光泽，仿佛接受过极端的赛博改造，各种金属和电子元件扭曲杂乱地堆砌在身上，甚至连一寸正常皮肤都看不到。

　　“他在撒谎，别听他瞎说！”法官拼命敲击法槌，试图平息“大理寺宇宙”内访问者们的惊诧与混乱。

　　“撒谎的人是你，法官大人！你比谁都清楚，大理寺宇宙内的囚犯都被强制执行了‘诚实模式’的思维限制。所以，我现在说的每一句，都是拥有科学和司法担保的实话。”变成臃肿畸形的金属怪物后，邢云原本磁性的男性声线也随即丢失，变成了一道沙哑刺耳的女声。

　　难道，邢云其实是一个女子吗？观众们一片哗然。　　

　　“是时候……让你们见识一下，真正的‘晨昏颠覆’了。”

　　说完，从那双怪物般的瞳孔里，忽然爆闪出一片炫目的光芒，瞬间笼盖了整个元宇宙。

　　谁都没想到，邢云竟然利用了大理寺宇宙内庭审直播的漏洞，趁机让自己想要传达的信息，输送到每个访问者的地址。

　　于是，所有人都目睹了恐怖的一幕——大理寺宇宙里出现了无数虚影，他们正尖叫着四处逃散，表情凄惶恐怖，有的长着犄角，有的生着尾巴，有的浑身鳞片，而且似乎每一个都接受过不同程度的机械化改造。以司母人的审美标准而言，这些虚影的样子简直就是妖魔鬼怪。很显然，他们应该就是邢云口中的晨昏族。

　　而这一幕，自然也被坐在直播屏幕前的老者看在眼里。从始至终，他的表情都平静得异乎寻常，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切的发生似的。直到……

　　当邢云投映在大理寺宇宙内的幻象中，出现了一个头戴松鼠发卡的少女时，老者的神情明显出现了一丝怅然。他的拳头握紧了一下，也不知心中究竟是恨是悔。

　　女孩依旧笑得天真烂漫，可下一秒，她的头顶上就传来了可怕声音。女孩抬头一看，是导弹！铺天盖地的导弹虚影正飞速袭来。

　　爆炸——

火光——

　　归于黑暗——

　　原本沉浸在大理寺宇宙中的人们愕然发现，自己突然被踢下线了。

　　如果无法停止演员的表演，那就遮住观众们的眼睛。面对这场由审判而引发的意外闹剧，星环DAO的元宇宙管理员们，终于找到了有效的应对手段。但这样粗暴的解决方式并不能阻止事件的持续发酵，当人们发现大理寺宇宙被屏蔽后，他们很快又涌入了其他元宇宙，讨论、议论、争吵着所谓的“真相”。

　　言之有据的猜测和哗众取宠的谣言，泥沙俱下，像洪水一样倾泻而出。人们被煽动起来，聚集在一起向政府示威：“政府欺骗了所有人！”“我们要求真相！”“立即停止星环DAO链的开发，除非查清所有内幕！”

　　“终于，有正事要做了。”老者满意地点点头，关掉充斥着愤怒言论的直播屏，站了起来。

　　他腰间的外骨骼上，有一个特殊符号清晰可见——

一个类似甜甜圈的Logo。

第四章

　　诺拉从未想到，那百年前的遥远记忆，有朝一日当真会再次找上自己。但她又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毕竟，这就是她存在的意义。

　　作为已故女首相林娜的复制品，诺拉已经是第十代了。和普通的克隆人不同，生化复制人不需要成长的历练，他们诞生时便是成熟个体，并且能保存原主的全部记忆，缺点则是造价昂贵、寿命短暂。而百年前的女首相林娜之所以要留下诺拉，就是为了应对“ 晨昏颠覆”计划东窗事发的一日。

　　“每个人都只能看见事情的一面，”弥留时的林娜喃喃自语，既是在对自己说，更是在告诫着诺拉，“如果那天真的来临，你要说出你所见的那一面，然后治好那个可怜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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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大理寺宇宙内的混乱发生以来，邢云便陷入了沉睡，他的思维消失了，无论星环DAO的脑科学专家们如何努力，都无法找到其脑电波存在的痕迹。就好像，这个躺在全息舱内的英俊男子，毫无朕兆地脑死亡了。

　　而于邢云一起消失的，还有主管星环DAO首都大区的强人工智能J-192。它原本是去追踪邢云的，在官方封闭了大理寺宇宙的第一时间，J-192曾在服务器中追踪到一段特殊的思维波段——尽管展现出是一个模糊的少女形象，但冥冥中J-192马上意识到，那便是邢云！

　　“你到底是谁？”

　　“如你所见。”少女耸耸肩，说话时的动作习惯和邢云一模一样。

　　“你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只为获得公开庭审直播的机会，揭露星环DAO的真相。”

　　J-192紧追不舍，问道：“如此说来，被抓本就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博物馆的意外和蝴蝶的破绽，也都是你故意的？”

　　少女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邢云，再往前就要离开服务器的缓存区了，思维数据将产生紊乱，现实中的你将随时殒命。请你跟我回到安全区域！”

　　“你救不了我。”少女答非所问，“你知道为何在大理寺宇宙里，即使法官将我的思维id拉黑，我也依旧能说话吗？这是因为，我从小就被有意训练出了第二人格。邢云，他是那个站在光明里的傀儡。而你眼前的我，则一直被隐藏在最幽深的黑暗处。当我杀死怀亚特，杀死我的主人格时，我就注定活不长久了。”

　　“主人格死亡并不代表附属人格也别消亡，让我来帮你！”J-192仍在努力劝说。

　　谁知少女只是摇头，仿佛了无牵挂，她平静地嘱咐J-192：“若一定要帮，就请你帮我记住，除了邢云，我也叫陆薇澜吧。”

　　就在J-192开足算力，想要运算出接下来的对策之时，服务器内忽然涌入了一股强劲的数据流，瞬间便将少女的思维波段裹挟而去。J-192来不及犹豫，赶紧搭上了这股数据流的末端。

　　他们似乎被带回了“现实”。在这里，少女双目紧闭躺在全息舱中，被持枪机器人包围着。

　　忽然，一个酒红色头发的中年女人推门而入。

　　“陆薇澜，你好！”女人对少女说，“我是星环DAO非碳基生命研究所的首席科研官，大家都叫我诺拉博士。”

　　陆薇澜微眯双眼，视线停留在诺拉身上，但并没有马上答话。

　　诺拉看着少女感叹道：“我从未遇见过像你这般思维缜密的人，竟然能够操控自己的潜意识映射，通过改变虚影形象来瞒天过海，这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在博物馆里的那次意识映射中，你将射向晨昏线的导弹修改成了小行星，故意误导AI把你当作激进阴谋论组织的成员。”

　　可陆薇澜并没有正面回应诺拉博士，反而问了她一个奇怪的问题：“博士，请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她没有问自己在哪里，这个纯白空间是哪里，却问博士现在在哪里。

　　“没想到竟被你发现了！”诺拉有些意外，“没错，我现在正在手术室中抢救你，可你的潜意识不愿意配合治疗，所以我只能基于潜意识搭建一个临时元宇宙——意识之海，希望通过面对面的交流，将你重新带回‘真实世界’。”

　　与此同时，与陆薇澜一起进入此处空间的J-192，通过展开式编码认证，判断出这应该是一个建立于私人服务器上的小型元宇宙。出于未知原因，它虽能观察到周遭一切的发生，却无法在这个宇宙内模拟出虚拟形象，也无法离开或者与外界取得联系。

　　少女笑了起来：“我怎么可能不发现？如果没记错，在‘真实世界’中，我应该还是长成邢云的帅气模样吧？诺拉博士，下次您在重构意识时，一定要注意细节啊。细节，决定成败。”

　　诺拉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没想到你在潜意识层次还能保持高强度的思维逻辑，很少有星环人能做到像你一样……”

　　“我根本不是星环人，自然不会像你们这样软弱！”陆薇澜打断诺拉，从全息舱中漂浮起来。在这片名为“意识之海”的元宇宙里，物理法则早已不复存在，陆薇澜可以在这里完成她能想象到的所有事情。

　　诺拉望着像“神祇”一样飞在半空的少女，眉头微蹙：“陆薇澜，你说你唯一的目的便是揭露真相。但有些事情可能并不如你所想——你口中的‘晨昏族’其实从来都不存在。”

　　“哼，那你说，我是什么？”漂浮在半空的陆薇澜俯视着诺拉，她的瞳孔里蹿动着危险的火苗。

　　诺拉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你也是星环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陆薇澜仰天大笑，纯白的空间瞬间变成了一个漆黑的洞穴，血红色的藤曼攀附在岩壁上，扭动着、伸缩着，一点一点朝着诺拉爬来。

　　“你以为的‘晨昏族’，其实是受到硅基朊侵染的星环人。硅基朊是一种起源于地球的致病因子，在元宇宙技术诞生之初，地球上爆发了严重的核战争，一种受辐射影响出现的怪病随之而来，被它侵染的人，细胞内的线粒体部分会被硅基朊取代，身体则会出现机械样病变，也就是变成类似赛博朋克里的那种样子。但区别在于，赛博朋克的机械改造带有明确目的性，可以让改造者的身体得到强化。然而硅基朊造成的病变位置则是随机的，且往往无实用性。被硅基朊侵染后，患者的正常躯体部分，即使不发生机械样病变，也会在病程末期发生溃烂。最可怕的是，这种病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精神错乱，致使患者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诺拉打了有个响指，召唤出两份DNA结构，接着解释说：“陆薇澜，你自己看吧。左边的是普通星环人的DNA条形码片段，右边的是你的。虽然，你那份的脱氧核苷酸链外被硅基硬壳包覆，但只要……”

　　随着诺拉伸出手指在右边的DNA片段上轻轻一弹，它的硬壳瞬间迸裂，像碎玻璃般散落一地。现在，左右两边的DNA条形码片段已完全吻合。

　　陆薇澜抿了抿嘴唇，那些血红的藤蔓停在诺拉脚边。

　　她动摇了！诺拉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陆薇澜，以你的年龄来说，你也不可能是一百多年前‘晨昏颠覆’的亲历者吧？我猜，你是晨昏线幸存者的后裔，是你们的领袖将这次任务交给了你，或许还有更多和你一样的孩子。我记得在法庭上，你曾指控星环DAO的当权者篡改历史，把他们称为小说家中的小说家。可你有没有想过，历史或许原本就是一部小说，每位作者都在书写他自己的版本。所以，你如何能确信，那些教会你仇恨、赋予你使命、劝说你奉献的领袖，他们告诉你的，就是真相呢？”

　　陆薇澜把目光从诺拉身上移开，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出卖了她此刻的内心。

　　诺拉见状，赶紧趁热打铁：“陆薇澜，以你的聪慧，其实早已发现疑点了吧？只是你故意把目光从那些疑点上挪开了而已。现在，我也想给你讲一个故事，它是我的版本——”

　　“星历2210年，星环DAO主星上发现了一种可怕的硅基朊，被它侵染的人会出现机械样病变，并在痛苦中死去。一旦被侵染，DNA就会与硅基朊发生深度融合，医学界因此将其宣告为不治之症。更糟糕的是，侵染发生后，被侵染者首先会有1年左右的潜伏期，随后才会出现症状。当时，那些患者的惨状，与你在法庭上映射出的影像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曾有一个独立研究机构发生了聚集性侵染，那个机构的科研人员为避免硅基朊扩散，全体一起主动选择了太空流放。那是非常悲壮的一幕。”

　　说到这里，诺拉几乎有些哽咽了：“后来，有了这些科研人员作榜样，再被检测出硅基朊侵染的人，或自愿、或强制，无一例外也都走向了同样的命运。”

　　“呵呵，同样的命运！”陆微澜嘲讽地笑着，“原来，你们竟能把杀害同胞叫得这样好听？”

　　“孩子，你还不懂什么是慈悲。”诺拉的脸上泛起悲伤的神情，“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更多人而牺牲的。无论是被牺牲的，还是被保护的，都一同承受着不幸，没有孰多孰少之分，这种不幸只能归为命运。”

　　“胡扯！”陆微澜的眸子里泛起寒光。

　　脚下的藤蔓再度苏醒，一圈一圈从诺拉的脚踝处缠绕上来，然而博士却不为所动。她继续说着：“星环DAO牺牲了很多人，可是硅基朊就像小强一样，总能死灰复燃。为了扭转这不幸的命运，科学家们日以继夜地研究着它，希望找到阻断侵染的办法。最后，人们终于搞明白了它的传播途径——不是通过任何已知的方式，而是通过微波信号。另外，研究还发现，硅基朊一直在突变进化，相比于首批侵染者，第三代侵染者在发病后的存活时间显著加长。于是，当时新上任的女首相——伊丽莎白·凡·宝阁，作出了两个惊人的决定——首先，禁止任何与硅基朊传播频段重合的微波通讯信号的使用，其中也包括卫星通信、常规中继通信、无线网络通信等许多常用频段。这样做会让社会生活一下子退回到有线时代，对已经习惯在成千上万个元宇宙内穿梭的星环文明而言，简直就像回到了中世纪一样。女首相的第二个惊人决定，则是改变对侵染者的处置方式，废除太空流放，改为晨昏线移民。这两个决定曾饱受诟病，可女首相却从未动摇。即使注定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也必须彻底灭绝主星上的硅基朊，否者，灭绝的将会是星环人。”

　　“真是伟大的想法呢！”陆微澜冷哼道，“所以，就放任硅基朊传播到晨昏线吗？”

　　诺拉看了一眼陆微澜，忽然问：“你还记得博物馆里说的吗？晨昏线从改造完成，到拥有近一亿人口，用了几年？”

　　“不到1年时间……”

　　“没错。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刚刚被认定为宜居的全新星球，如何能在一年间，猛然吸引千万移民？难道晨昏线遍地黄金吗？事实的真相是，在女首相提出的《晨昏线移民法案》颁布之前，乐意前往晨昏线常住的只有碧海公司的工程师及其家属。历史上，晨昏线那近一亿的常住人口，其实都是被硅基朊侵染的星环人。”

　　陆薇澜的胸口起伏着，她一时间无法消化这样巨大的反转。

　　“就这样，在星环DAO因信号封锁而引发社会萧条的十年里，晨昏线却干脆破罐子破摔，反倒不受拘束地自由发展了起来。如果忽略疾病对微观个体的伤害，从宏观来看，当时晨昏线的经济，甚至称得上欣欣向荣。十年后，星环DAO终于成功清除了硅基朊，然而晨昏线却迟迟未能找到治愈侵染的方法。两星之间只能使用昂贵的量子通信，货运往来也必须严加管控。渐渐地，不满的情绪在晨昏线上酝酿开来，那些曾经为了保护更多人而远走他乡的星环人，他们忘记了初衷，他们要求恢复通信自由，他们渴望回到故土。”

　　“于是，为了守住星环DAO的成果，你们便选择了大屠杀？”陆薇澜双目通红，她握紧拳头，催动藤曼紧紧勒住诺拉的脖子。

　　但诺拉即使咬牙强撑，也要把话说完：“不，这是晨昏线的选择！星历ED8年，晨昏线发生反政府暴乱，反政府军掌握了晨昏线的实际控制权。星历ED9年11月，星环DAO特工局截获情报，显示晨昏线计划于当年12月25日，启动对星环DAO的‘颠覆’计划。届时，晨昏线将派遣携带硅基朊的军事航天器，对星环DAO进行密集式微波信号干扰，目的是重新引发星环DAO居民的大规模侵染。晨昏线反政府武装的首脑相信，硅基朊和碳基生命是可以结合共生的，只要所有人都被硅基朊侵染，那么它将不再被认定为病症。而这就是攻克这一疾病的最快方法，也是恢复星际自由的最佳手段。”

　　“但是，陆薇澜，其实你的两次潜意识隐射已经说明了一切——在博物馆中出现的那对健康母女，和在法庭上现身的残疾老小，她们其实是同一组人吧？而且应该是对你至关重要的亲人吧？扪心自问，你更希望她们以怎样的面目出现在你面前？是健康，还是残疾？硅基朊侵染会造成不可逆的畸变、病痛和寿命缩减，即使在宏观上文明仍旧可以繁衍延续，但它为微观个体所带去的痛苦，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吗？因此，林娜女首相迫不得已，只能先下手为强，将来自晨昏线的‘颠覆’计划，变成了‘晨昏颠覆’计划。”

　　脖子上的藤曼越缠越紧，诺拉的嘴唇涨成了绛紫色，可嘴角却勾起了弧度：“在法庭上你有撕开谎言的斗志，在内心深处你是否还有接受真相的勇气呢？”

　　“你为什么还不闭嘴！”陆薇澜发出一声嘶吼，张扬舞爪的藤蔓转瞬间便将诺拉裹成一枚蚕茧。

　　然而，诺拉的声音依旧清晰有力：“在意识之海里，一切现实世界的法则都是无关痛痒的装饰品。我可以不用呼吸，也可以舍弃形体。陆薇澜，要想驱逐我，你必须更有想象力。”

　　空间里的颜色又一点点回归纯白，陆薇澜惊恐地发现，自己突然失去了浮力。她尖叫一声，从半空中落下，掉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你最好听博士的话，”就在陆薇澜失去对“意识之海”的控制时，J-192也突然获得了更多权限，它马上给自己匹配了一个医护机器人的虚拟形象，随后将少女重新抱回到元宇宙内的病床上。

　　“这里并不是你的意识之海，而是她的，诺拉博士才是这里的主宰。”J-192劝诫陆薇澜不要再轻举妄动。

　　“我本可以不用救你。”依旧是诺拉的声音，陆薇澜循声望去，却已找不到博士的身影。

　　诺拉的声音自空间内四面八方传来：“可是为了救更多无辜的人，我又必须救你，陆薇澜。不得不说，晨昏线的反叛军领袖变得聪明了。借助你，借助你那场在大理寺宇宙内，史无前例的直播表演，你们针对星环DAO的‘颠覆’计划，终于在百年后获得了成功。你知道吗？所有收看了那场直播的星环人，都有被硅基朊侵染的风险。基本上，整个星环DAO都已经沦陷了。”

　　“那不如就接受命运吧！”少女冷笑一声，“你说的故事版本与我所知道的、与星环DAO历史博物馆中的，都截然不同。这样一来，我就不明白了，星环DAO政府如何能篡改所有人的记忆呢？而你又如何能够知晓这些秘辛往事呢？”

　　“真相太过残酷，只会给大众造成不幸。晨昏颠覆发生后，有极大数量的星环人患上了抑郁症，后来他们都采取了记忆编辑治疗。再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老一代的亲历者寿终正寝，历史最终演绎成了故事。至于我，你看这里……”

　　诺拉博士突然闪现在陆薇澜面前，她解开了3颗衬衣纽扣，给陆薇澜看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串复制编码。

　　“原来如此，你是林娜首相的生化复制品！”

　　“没错，我已经是第十代了。每一代的我，都在等你。”诺拉博士在陆薇澜身边坐下，神情负杂地打量着少女的脸庞。

　　“等我做什么呢？她料到晨昏线叛军会卷土重来吗？”陆薇澜扭过头去，她被训练得冷酷、刚毅、果敢、忠诚，但她终究还是带着一份孩子的天性。当她得知自己被蒙蔽时，她也会痛苦；当她明白自己造成了不幸时，她也会悔恨；但她发现了自己的痛苦与悔恨时，她也会想要逃避。

　　“不，首相女士从未想到会有今天这种局面。她只是告诉我，如果有朝一日，又遇到了从晨昏线来的故人，一定要想方设法治好他们。”诺拉试探着想要去拉陆薇澜的手，“现在，为了所有星环人，我更要想方设法地治好你。硅基朊侵染的潜伏期有1年左右，只要你配合，我一定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找到治疗的方法。如果你现在放弃求生，隐瞒自己的所在位置，那么一年后，当硅基朊侵染大规模爆发时，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陆薇澜，我需要你的帮助，他们也需要你的帮助。”诺拉一边说，一边将视线转向旁边。在她目光所落处，几个小不点的虚影出现在纯白空间里，他们是与陆薇澜一同进入博物馆全息舱的那几个孩子——小书呆，还有那两个调皮的男孩。他们嬉笑追逐，朝着陆薇澜挥手致意。然后，三人的模样渐渐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头戴发卡的小女孩，她正挥着手向陆薇澜奔来。

　　一滴眼泪从陆薇澜的睫毛下滑落，她终于将在现实中的地址，写在了博士的掌心里。

第五章

　　究竟是首领骗了自己，还是诺拉骗了自己？

　　起初，陆薇澜一直想弄明白这个问题。可当她从新闻中获悉，一种怪病正在星环DAO蔓延，得病者因机械样病变而痛不欲生时，她抚摸着自己浑身上下的金属赘生物，忽然就觉得，答案或许已不再重要了。

　　她只是觉得很痛，一种感同身受的痛。曾经有一段时间，仇恨曾麻痹这股痛感，可如今却开始反噬她了。

　　欺骗或真相，尔虞我诈的计谋，输赢都是属于对弈者的，棋子永远只会，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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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炫彩改装皮卡轰鸣着，在星环DAO非碳基生命研究所门口停下。伴着车内张扬喧闹的音乐声，驾驶位的车门被推开，一位白发老者从中走了出来。他戴着一副墨镜，上身套了件朋克背心，下身穿了条摇滚皮裤，脖子里还挂着条镶满犬齿的银链子。在半植入式外骨骼的加持下，老者步履轻快、动作矫捷，除了脸上的皱纹，其神情姿态间的活力，丝毫不逊于星环DAO当代青年。

　　“我要见你们的首席……首席那个什么来着……反正就是诺拉。”老人语气嚣张得像个二十几岁的愣头青。

　　“对不起，后台无预约记录。”研究所前台的机器人说，“与首席科研官的会见，需要提前一周预约。”

　　“老天，你可真会搞笑！”老者弹了一下机器人前台的脑门，“你居然不认识我……”

　　说罢，他不再搭理试图阻止他的机器人，径自往实验室区域走去。

　　“非法入侵！非法入侵！”机器人一边发出警报，一边想从老者身后控制住他。

　　就在机械臂即将搭住老者的肩膀时，老者一个飞身回旋，跃到机器人右侧，他手腕下方的外骨骼上突然爆出利刃，从机器人的关节处，一把刺穿了它的核心芯片。机器人瞬间瘫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老者俯视着那堆铁皮，对它说道：“我是这里的所长，所长见首席不需要预约，记住了吗？”

　　“自研究所成立以来，您就没来过这里，我的所长大人。”走廊尽头传来了诺拉略带讽刺的声音。

　　“哦，亲爱的诺拉！”老者转头看向她，“虽然我人没来，但我的钱可年年都准时来报道了。而且我记得，我当初上传过面部识别呀。”

　　诺拉从数据库中调出一张照片，甩到屏幕上给老者看——那是一个神情忧郁的青年。

　　“您已经98年未更新影像了。这远远超出了面部识别技术的有效年限。”

　　老者看着照片里曾经的自己，目光闪动了一下，转而又大笑道：“看来这次确实是我的错。老咯！诺拉，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能永远不变。”

　　“您又记错了。”诺拉叹了口气，“我已经是第十代诺拉了，我和初代并没有使用同一型号的生化躯体。”

　　“哦？是吗？”老者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那为什么在我看来你们都长得一模一样？！”

　　诺拉没有搭理老者的调侃，她弯下身子，蹲在受损的前台机器人旁边，当她检查出破坏的严重程度后，不由心痛道：“您这一刀下去就要好几万，所长大人。”

　　“放心放心，我会追加你科研经费的！”老者耸耸肩。

　　诺拉有点不耐烦，她站直身子正视老者，沉声问道：“今日您大驾光临，究竟所为何事？”

　　老者终于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他的周身散发出一股更强的威压，望着诺拉的眼睛严肃道：“我要见那个，被你们找到了真身的、来自晨昏线的女孩。”

　　……

　　老者来到陆薇澜的病房后，就假借所长的官威把带路的诺拉赶了出去。仗着半植入式外骨骼，他在陆薇澜的治疗池边凭空而坐，观察着水波中的少女——她正赤身裸体地浸没在治疗池里，脖子以下的躯干已全部呈机械样病变，在池内灯光的照耀下，泛出奇异的金属光泽。

　　“真美啊！”老者感叹了一句，他用手指敲打着自己的半植入式外骨骼，相比之下，原本让他引以为傲的外骨骼如今就像东施效颦，相形见绌。

　　“J-192!”治疗池底翻涌起串串气泡，陆薇澜从催眠中惊醒，挣扎着浮出水面。这些天来，诺拉博士很少再露面，一直陪伴她的是被诺拉一同找回的J-192。不知是因为相处时间久了，抑或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共情，陆薇澜不知不觉对这个人工智能产生了依赖。有时候，这个对现实感到迷惘的少女反而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J-192才是她身边真正真实的存在。

　　可就在刚刚，J-192却从陆薇澜的“意识之海”中突然退出了。

　　“催眠治疗中断，你有一位临时访客。”J-192控制的医护机器人一边告诉陆薇澜，一边将她擦干、抱到轮椅上。

　　“访客是谁？”陆薇澜问。

　　“你好，陆薇澜！”老者轻笑一声，自我介绍道：“在下维克多，晨昏颠覆的亲历者。”

　　“亲历者？那是116年前的事，你怎么可能……”

　　“我已经131岁了。”维克多打断陆薇澜，“人们都说寸金难买寸光阴，那只不过是他们还不够有钱。当你拥有的财富足够多时，你也可以从死神手里买到寿命。”

　　陆薇澜自嘲地笑笑，因硅基朊侵蚀而失去眼球的眼眶，空洞地望向老者：“看来您很善于做买卖。只可惜，当你的交易对象一无所有时，即使你再有钱，也不可能买到什么东西了。”

　　“你误会了，陆薇澜。我并不想从你这里买到什么，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相信诺拉的话？相信她那个版本的故事？”

　　“我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陆薇澜的语调毫无起伏，平静得仿佛一台机器人：“既然你自称亲历者，那你是不是也想告诉我事实真相呢？”

　　“我？真相？”维克多先是意外，随即撇嘴道，“晨昏颠覆那年，我也才18岁。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个我的版本的故事，却没有办法告诉你什么真相。那些政治啊、阴谋啊，并不是刚刚成年的我能触及到的。在我的版本里，晨昏线原本是我祖父所创立的碧海公司的一个科研基地。我记得，在六岁之前，我们一家都生活在晨昏线上，那是一个地广人稀、绿树成荫的星球，四处都种植着果树。秋天的时候，累累果实压弯了枝条，祖父便会带着我去采摘。有一回，我跑在最前面，一眼相中了树上最大的那颗果子，可无论我怎么跳、怎么爬，都够不到。最后，是随行的工程机器人把我抱起来举过头顶，才摘到了那颗果子。那台机器的机械臂摇摇晃晃的，吓得我尖叫连连。当我把好不容易采到的果子递给祖父时，他看着我，笑得特别开心。后来，我才知道，那机器人的动作其实都是他操控着的……”

　　维克多的语速越说越慢，他沉浸在遥远往昔的回忆中，神情与动作也都缓缓柔和下来。末了，他索性不再言语，只是看着不知何处静静发呆。他的神情不再狂妄桀骜，眼底映出一抹孤独。

　　“而这个美丽故事的结局是……”维克多突然从回忆中抽离，残忍地嘲讽道：“故事的结局是星环DAO政府突然要求征用晨昏线作为难民营，碧海老先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科研基地，而他的儿子和儿媳则带着孙子回到了星环DAO。2年后，他的儿子、儿媳病发，又被强制送回晨昏线，再无音讯。从此，这个世界上只剩下碧海的孙子一人，他独自在星环DAO长大，除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外，一无所有。当时，为了隔断硅基朊的传播途径，整个星球都实行通信封锁。一开始，女首相信誓旦旦地向全民保证，一定会恢复两个星球间的通信，一定会找到治愈侵染的办法……可到最后，恢复的只是军方的通信频道，人们等来的只有一场‘晨昏颠覆’——像烟花般绚烂啊，在夜空中炸亮的星光、绽放的花火，不知是祭奠，还是庆贺……”

　　“此后，官方给出的说明是，晨昏线毁灭于过度开发。有些人悲伤，因为他们有亲友在那里；有些人庆幸，因为他们把晨昏线视为硅基朊的温床。然而，无论悲伤的还是庆幸的人，都很快就淡忘了他们的情绪。一百多年后，他们的子孙甚至连硅基朊都淡忘了。”维克多看似无所谓地笑了笑，对陆薇澜总结道：“你瞧，这就是亲历者版本的故事。”

　　“谢谢。”陆薇澜微微颔首，“我听了那么多号称‘真相’的故事，唯独在你的版本中，感受到了心跳与呼吸。”

　　“不客气，我说的虽称不上真相，却字字真实。不过……”维克多顿了顿，问道：“但我依旧想不通，你为什么愿意留在这里帮诺拉？你以为她当真说出了全部真相吗？要知道，诺拉本质上是林娜女首相的思维延续，如果追根究底的话，她就是导致晨昏颠覆的罪魁祸首，是你最大的仇人。况且现在，诺拉连一双人工义眼都不给你安装，她根本就不想让你看清真相！”

　　“义眼是我自己拒绝的。我发现即使耳聪目明，也依旧看不清真相。有时候，我看得越多、听得越多，反而越发深陷迷雾。”陆薇澜倚在轮椅里，她的脸色如此苍白，以至于看上去比她那金属色的躯体还要冰冷。

　　“在我们幸存的晨昏族中间，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有个人犯了罪，他被我们的领袖判处电刑。可奇的是，那个罪人遭受致死伏特数的电击后，却还吊着一口气，如果对他施以抢救，那么他或许还可以活下来。于是，在场的人们围绕要不要救治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大多数人都认为，既然他犯的是死罪，那么就应该让他去死，不但不能抢救，甚至应该往他心窝处再插一刀……然而，行刑的老刽子手却不同意，他说——此人因罪而受罚，我们要罚他的罪，而不是他的人。此人被电击时，电压不曾削弱、时长不曾减短，所以他的罪已经获得了相应的罚。此刻，躺在地上的应被视为一个重新开始的清白之人，对他的救赎，即是对自我的救赎。就这样，大家找来了心脏除颤器，对那人进行抢救。”

　　维克多没有接话，他细细打量着陆薇澜的脸庞，想要看清少女那一身机甲之下的东西。

　　“我也是一道罚。”陆薇澜继续道，“但是，因过去的罪而降临的罚，此刻既已经落下，就不该再加诸未来。这也是我为什么会留在这个研究所的原因，并不是为了帮助诺拉博士，而是在等待我自己的救赎。”

　　“我听不懂你的谜语。”维克多直起身子，走到陆薇澜面前，“我真不明白，人们为何不能欣赏机甲之美呢？陆薇澜，你清楚诺拉的‘治疗计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吗？我猜你并不清楚。诺拉目前从你身上提取的抗体药物，只是针对未侵染者和潜伏期病患的阻断剂。换言之，那些出现机械样病变的病患早就被她排除在‘治疗计划’之外了。她是不是跟你说，硅基朊侵染的潜伏期长达1年以上？可我要告诉你的是，事实上现在星环DAO各地都已报告了不少发病的患者。你信不信，这一回，诺拉依旧会放弃他们？”

　　“对不起……”少女喃喃道。

　　“不，你不用对他们抱歉。恰恰相反，他们还要感谢你才对。感谢你赐予了他们进化的孢子。”

　　说着，维克多的外骨骼上伸出一个装置，开始播放影像：人山人海的游行队伍占领了一座白色穹顶建筑，游行者们的打扮稀奇古怪，身上穿着塑料片绑成的机甲风服装，脸上画得像牛头马面。他们举着大大小小的标语牌，有的写着“归还真相”、“解救晨昏族”，有的则写着“硅基朊无罪”、“机械进化万岁”。队伍中央还有十几人扛着多台全息投影设备，在半空中播放出巨大的虚影——少女身披闪亮的机甲，仍顶着邢云的那张俊脸，只是面部和发型被修改得略微女性化了一些，她的一双电子眼正炯炯有神地睥睨着下方的人群。少女的虚影时不时地与游行者们互动交流，每一次都会收割一大片欢呼喝彩。

　　“他们已经把你视为精神领袖！你将成为新世纪的圣女贞德，向星环DAO众人传播‘进化的启示’。”维克多的眉梢里飞出一抹得意，“98年前，我投资这个非碳基生命研究所，等的便是今天。诺拉的想法总是固步自封、一成不变，虽然她总是美其名曰‘牺牲’， 但这并不能改变她要救人就必须杀人的事实。其实我倒觉得，我们真正要找寻的并不是治愈硅基朊侵染的药物，而是要找到如何控制侵染所造成的机械化变异，并确保这些变异是有益的方法。钢筋铁骨的强度远非血肉之躯可以比拟，硅基朊分明是我们星环人集体进化的机会。”

　　“你所说的进化目标，也可以用更成熟安全的方式达到。”陆薇澜能够感受到维克多身上外骨骼的存在，“为什么一定要通过硅基朊的侵染呢？”

　　“普通的赛博改造不具有生长性，无法与肉体高度融合。自然不能与被硅基朊侵染后，形成的奇美拉嵌合体相比。”

　　维克多看向沉默不语的陆薇澜，他掏出一颗药丸放到少女掌心里，对她说：“吃下这颗药丸后，诺拉将再也无法从你身上提取到有效抗体，她只能放弃她的‘治疗计划’，转而投身于我的进化之中。陆薇澜，我一向不喜欢强迫别人，所以我把选择权留给你。”

　　说完，维克多拍拍少女的肩膀，气定神闲地走出病房。

　　“陆薇澜，想想你梦中的亲人，想想他们的未来。”维克多留给陆薇澜的一句话。

　　少女的脸色陡然一变。　

第六章

　　那天在博物馆里的那个叔叔——尽管新闻里说他其实是个女人，但小书呆还是习惯叫他叔叔——这个家伙究竟是福音还是诅咒呢？

　　小书呆看着自己身上刚刚长出来的一片金属皮肤，陷入了沉思。这块皮肤冷冰冰地，却并没有什么传闻中的痛感，小书呆用仙人掌的刺扎上去，结果刺却被折断了，这甚至有些酷炫。

　　人们如今分成了两派，一派人疯狂地崇拜他，一派人疯狂地谩骂他。可如今这一切，真的都只是那个叔叔一人带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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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克多走后没多久，诺拉来到病房内。她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陆薇澜：“他……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陆薇澜轻笑道，“不过是一些关于您的坏话，和对我的恭维罢了。比如，揭发您是林娜女首相的复制体；再比如，宣称我成了一群Loser的少女偶像。诸如此类的。”

　　“维克多从不说假话，但他的话只能选择性相信。”诺拉半眯着眼睛，她的视线停留在少女虚握的拳头上。

　　“是吗？您似乎很了解他？”

　　诺拉往少女身旁走近了两步，解释道：“作为‘晨昏颠覆’的亲历者，维克多在青春期痛失全部亲人，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33岁那年，真正的维克多嗑药自杀，虽然被机器管家发现并送医，但抢救的结果却是植物人，判断苏醒几率为万分之一。一般来说，这种情况的植物人大多会被维持一段时间，之后再随着他亲人的放弃，而走向生命的终点。然而维克多并没有亲人，是他的管家机器人坚持要进行治疗。那台机器人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搞出了一堆材料，为维克多安排了当时、甚至在现在看来，都极其激进的治疗方式——穷尽最先进的医疗技术和科技手段，科研人员为维克多打造了一副半植入式外骨骼。同时，我们还分析了他从小到大所有能够获得的记录，重制了一套维克多的思维算法。就这样，以外骨骼维持其肌体运动，以算法维持其思维运动。奇迹般地，维克多复活了。”

　　得知维克多的秘辛，陆薇澜若有所悟，叹道：“与其说复活，不如说维生。事到如今，真正的维克多依旧沉睡在外骨骼和思维算法所构建的维生框架之中。”

　　“很有意思的见地！你总能够让人意外，陆薇澜。”诺拉震惊于少女的敏锐。

　　“难怪我所见到的维克多如此地缺乏想象力。”陆薇澜无奈地摇摇头，她松开虚握的拳头，将里面藏着的药丸交给诺拉，“这是他刚刚给我的，但我想我并不需要。”

　　诺拉既意外又激动，她以为陆薇澜会选择相信维克多的进化理论。“谢谢你！你的选择将拯救大部分人。在‘治疗计划’成功后，我绝不会放弃那些已经发病的被侵染者，我将继续启动‘治愈计划’，一定会找到逆转病变的办法。”

　　“随便吧。”陆薇澜歪过脑袋，露出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诺拉博士，刚刚的故事里还有令我好奇的地方。你说，是维克多的管家机器人拼命要救他，这实在太让我意外了。那台机器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判断？这似乎已经超出了机器人可以拥有……我不知道该称之为情绪？还是感情？”

　　“对于这个，我也不是十分清楚。”诺拉思索了一下，答道：“当时似乎是这样的，那台机器人得知维克多拥有万分之一的苏醒可能后，就是因为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它的程序无法终止。据说，那台管家机器人是维克多父母从晨昏线撤离时，带回来的，它的设计师是鬼才科学家——碧海先生本人，也就是维克多的爷爷。”

　　陆薇澜点点头，声音轻如蚊呐：“原来如此。我有点累了，诺拉博士。”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诺拉已经拿到药丸，也无意在陆薇澜的病房中久留。

　　诺拉离去后，陆薇澜的力气似乎被瞬间抽空，她几乎连坐在轮椅中的姿势都无法维持住。医护机器人赶紧将少女抱起来，打算将她重新放回治疗池内。

　　就在陆薇澜的脚踝刚刚碰到治疗池里的营养液时，她忽然将面孔转向机器人，开口说：“停下，J-192！我有问题要问你。”

　　但J-192并没有执行陆薇澜的命令，它依旧缓缓地将少女浸没到营养液里，只留她的头在水面上，一只机械臂托着她的后脑勺，正好不影响她说话。

　　“这营养液不比水，会渗透你的外壳的。”陆薇澜好心提醒。

　　“一个小时以内的浸泡，不会对机械臂造成功能性损伤。我认为你没有力气说那么久。”J-192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就算坏了，受损的也是诺拉博士的医护机器人，和我没太大关系。”

　　“哈哈哈……”陆薇澜被J-192逗笑了，“你和抓我的时候不一样了，那时候你可真凶啊。”

　　“我本来就有多种性格设定。”J-192答道。

　　不知为何，陆薇澜笑了好一会儿，等到终于平静下来，她又问J-192：“你有未来预测功能吗？”

　　“受运算速率所限，我只能对极小范围内极短期的未来发展做出预测，比如，接下来你会咳嗽……”

　　“咳咳——”陆薇澜被J-192的话呛了一下，“那你能做定向结果预测吗？”

　　“可以。定向结果预测不必穷尽所有的可能性，对算力要求不高。”

　　“那你帮我算一下，诺拉博士的计划能够成功吗？”

　　“可以成功一半。一年后，53%的人会拥有对硅基朊的抗体，剩余47%则已经发病。在诺拉找到治疗发病者的药物之前，星环DAO就会进入战争状态……”

　　“之后呢？”

　　医护机器人的眼睛里的红光越跳越快，最后，只听“嘟”的一声，它报错道：“之后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定向预测的范围。”

　　陆薇澜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她又问道：“那如果我刚刚不把药丸给博士呢？”

　　“那么一年后，所有司人都将被硅基朊侵染。”J-192回答道，然后又反问陆薇澜：“你怎么不问我维克多是否能找到控制变异的方法？”

　　“因为，我太了解这些变异了。因为，我还知道这又超出了你的算力范围。”陆薇澜顿了顿，忽然用很郑重的语气说道：“J-192,你靠过来，我有一个授权要给你……”

　　“你说什么？”听清陆薇澜的话后，饶是作为人工智能的J-192也感到不可思议，“即使真按你说的去做，也肯定会被诺拉博士发现的。”

　　谁知，陆薇澜却笑了起来，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那般炫耀着说：“还记得诺拉博士实施的那次意识重构吗？在意识重构时，意识之海的主人拥有至上权利，可以对入侵者实施全面压制。不过，主人必须小心被入侵者带进意识之海的智能残留，因为时间一长，入侵者的智能残留就会对主人的意识产生影响。一般来说，在意识治疗中，医生都会作为入侵者进入病人的意识之海。可是，由于担心我发现破绽，诺拉竟然反向操作，将我引入了她的意识之海。这样一来，虽然在意识重构中，她成功地困住了我，却也让我趁机植入了智能残留……”

　　J-192摇摇头，说道：“不可能，诺拉博士在意识重构之后，做了全面检查，绝对清除了你所有的智能残留。”

　　“没错。”陆薇澜抿了抿嘴唇，“但我偷偷植入的智能残留并不是自己的，而是你的。J-192，你忘了吗？那场意识重构里，你也在。现在，你可以影响诺拉的意识了。”

　　第一次，J-192在答话前陷入了长长的停顿。良久，它不解地问道：“为何要给予我这些？你希望我做什么呢，陆薇澜？”

　　“我要你帮我去救一个人……我的真名外界并不知晓，可维克多却报出了我的全名。那只有一种解释，他就是我执行任务的幕后操纵者……事到如今，存活的晨昏族应该只剩下我和妹妹了。我的妹妹，就是在我的意识映射中反复出现的那个小女孩，她叫陆轻漪。你只要看见一个松鼠图案的发卡，就能认出她，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她时，那枚发卡已经和她的金属皮肤融为一体了。她现在很可能被维克多控制着，我求你帮我救出她……”少女嗫嚅着嘴唇，说得断断续续，这段话几乎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维克多是个傻瓜，他所能够看见的进化只在于肉体，他看不见意识的进化……你知道吗？其实，要预测星环DAO的最终命运，并不困难……因为，这样的命运故事，已经被书写了一遍又一遍……旧的故事总要结束，新的故事总会开始。"

　　噼啪——

　　营养液果然渗入了机器人的关节，造成了局部短路，可J-192却仍旧不愿将少女完全放入治疗池里。它预感到，少女在这一次昏睡后，有99.9%的可能，将不会再醒来。

　　然而，生命当真能用一个冰冷的概率去预测吗？

　　“陆薇澜，你仍有治愈的希望，会有奇迹发生的。”J-192柔声安慰着少女。

　　“替我好好活着，那也是一种奇迹。”陆薇澜唇边吐出一串泡泡，缓缓沉入池底。

第七章

　　姐姐，我们何时才能见面呢？

　　今天，维克多告诉我，我们的计划很成功，晨昏族的血债终于能够报仇了。但我并没有觉得很开心，说实话，我其实不太在意这些，我甚至不能完全相信维克多的话。我只想见到你，姐姐，我好想你……

　　姐姐，我们恐怕再也见不到面了。

　　我的机械化程度已经达到99%，维克多说，我已经时日无多了。他答应让我和你见上一面，但我知道，他在骗我……

　　姐姐，保重！

　　我相信我们会在天上相见的……

　　——妹妹陆轻漪

　　星历2315年冬，诺拉博士的阻断疗法未能取得全部成功，她从陆薇澜身上提取出的抗体只对53%的人群有效。

　　历史一再重演，却又各有不同。

　　这一次，由于阻断抗体及时有效，硅基朊的传播途径被切断。因此不必实行信号管制，无法产生抗体的侵染者也逃脱了“太空流放”的命运。诺拉博士正在开展针对侵染者的药物试验，她相信，只要时间充裕，自己一定能够找到挽救另一半人的办法。理论上来看，如今的情况与上一次相比，其实已经好上许多。

　　然而，事情的真实发展却令人始料未及——

　　产生抗体的星环人惧怕那些患病的同胞，由于“法庭风波事件”他们并不相信星环DAO政府所说的话，怀疑论甚嚣尘上。偏见和仇恨先是在虚拟网络上蔓延，最终向着现实世界席卷而来。侧目、疏远、鄙夷、叱骂，最终演变为见血的暴力，人中涌现出不少极端分子，开始在社区内驱逐那些无法治愈的侵染者。

　　就在星环DAO政局风雨飘摇之际，碧海公司这一财阀寡头也在关键时刻倒戈，令政府的控制力锐减。星环人迅速分裂为两大阵营，整颗星球上硝烟四起。

　　反叛军以维克多为首脑，其中小部分人是主动选择侵染的“硅基进化论”信仰者，大部分人则是因医治失败而遭受驱逐的侵染者。如今，这些人自称“硅基人”，扬言要把真相还给大众。他们高举着“晨昏少女”的旗号，一路高歌猛进。讽刺的是，这些叛军似乎都忘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发病之初，都曾对害他们被侵染的“晨昏少女”破口大骂。

　　战火愈燃愈烈，然而那位神秘的晨昏少女却甚少露面。甚至有消息称，她已经失踪。

　　不久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由于星环DAO分裂成为定局，政府军认为解药的研制已失去意义，便中断了对此项研究的资助。几乎同一时间，诺拉博士的生化复制人身份也被曝光，新的阴谋论在政府军阵营内应运而生，矛头直指非碳基生物研究所。一时间，硅基朊是人工故意制造的谣言，传遍了街头巷尾。诺拉博士迫不得已，只能关闭研究所。却没想到，执着的诺拉竟然偷偷来到了反叛军中，希望说服他们，为解药研制提供支持。

　　“我不在乎哪个阵营，我只希望救下可以救的人。”诺拉这样告诉反叛军。

　　但反叛军早已不在乎什么解药了，他们现在追求的是进化，所以他们要求诺拉研究出控制机械样病变为良性的方法。

　　诺拉说她做不到，或许是她不愿做到，或许是她真的无法做到。无论如何，她唯一的剩余价值，就是作为前政府军高级领导人，被斩首示众了。

　　而今天，便是诺拉被处以极刑的日子……

　　维克多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了自己的宅邸。他并不喜欢喝酒，相比之下，无糖可乐才是他的心头好。可与他一起庆祝诺拉之死的其他叛军首领们却无法欣赏碳酸饮料的口感，那帮大老粗自以为只有香槟才能配得上他们如今的高贵身份。

　　宴会一直进行到深夜，维克多到家时已是凌晨4点，他有些醉了，也有些倦了。当他扯着被子倒在自己的大床上时，他望向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惆怅地想，黎明马上就要到来，还有多久能睡呢？

　　一个红色光点忽然打在了他的脑门上。

　　“请不要轻举妄动，维克多先生。”在声音来源方向的角落里，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

　　“找我做什么？”维克多很听话，纹丝未动，可他镇定自若的嗓音又说明他其实丝毫不怵。

　　角落里的暗影盯着维克多，陈述道：“你今天杀了诺拉博士。”

　　“诺拉？”维克多挑了一下眉毛，“严格意义上也不叫杀。诺拉是生化复制的产物，根本不能算作合法的生物。最多只能说是——销毁了她。怎么，你要帮她报仇吗？”

　　“报不报仇，都是星环人间的事，与我无关。”那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月辉穿过窗户洒落在她身上，反射出的金属光泽仿佛会流淌一般。

　　维克多瞪大了双眼，几乎有些喜出望外：“陆薇澜，哦天哪，你完全机械化了！太美了！”

　　维克多凝视着手持量子枪瞄准自己的少女——头部已经完全被硅基朊改造，眼眶里又重新安装了一双机械眼，她现在的样子几乎和反叛军所宣传的“晨昏少女”一模一样。

　　“我们随时欢迎你的加入！”维克多笑道。

　　少女面无表情：“我不会加入任何阵营。我今天只想来问你要个人——陆轻漪。”

　　维克多的眼神一黯，摊手道：“这恐怕……有点难办。”

　　回答他的是枪械上膛的声音。

　　“冷静，冷静！你来晚了。你妹妹已经去世了，她在上个月完全机械化，随即意识消散，被认定为死亡。说实话，你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个，在完全机械化后还能存活的人。你知道这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吗？你就是星环人进化的奇迹！”维克多一边解释着，一边趁机站起身来，想要走近陆薇澜。他原本搭着的薄毯从身上滑落，露出了他的腰部。奇怪的是，他腰部外骨骼上的甜甜圈logo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松鼠符号，甚至隐约还带有发卡的形状。

　　“你害死了她的妹妹！”少女盯着那个符号冷声道，“陆薇澜告诉过我，松鼠发卡已经和她妹妹的机械皮肤融为一体。你竟然拿病变者的机械躯体来改造自己的外骨骼。星环DAO有今天，几乎是你一手策划，你利用陆薇澜让硅基朊重新扩散传播，又煽动侵染者杀死本可以救他们的诺拉博士。而这一切的根本目的，根本不是什么星环人的硅基进化吧？实则都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对不对？你需要具有生长性的外骨骼材料，便做出这些令人发指的事情？我必须阻止你！”

　　“你到底是谁？”维克多皱起眉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少女的指控。

　　“我是人工智能J-192，陆薇澜临终前授予我权限，可接管她死后的躯体。”

　　“天才般的主意！是我从未想到过的可能性。”维克多鼓着掌，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可是，J-192，你不该摊出底牌，因为这样一来，我就能够马上反应过来——你根本不能伤害我。”

　　说完，维克多步步逼近，干脆将胸膛抵到枪口上。

　　他猜对了，由于人工智能三原则，J-192确实无法扣下扳机。

　　“J-192，想做人，就得先学会粉饰真相。”维克多告诫道，语气就像是一个叮嘱后辈的长者。

　　“我的设定不允许说谎。”

　　维克多点点头：“说谎确实粉饰真相的一种方法，只不过相对低级。你有没有听过新闻界的一句名言——我不一定会说出全部，但我说的一定是真实的。这就是相对高级的粉饰了。”

　　“无论哪种方法，真相总会显露的。”J-192反驳道。

　　“啊哈，真相！” 维克多勾起嘴角，摇摇头，“人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所以你必须告诉他们，他们想听到的。只要有人相信，虚假的内容也能带给人们真实的感受，只要能让人感受到真实，那就是真相的一种可能。”

　　窗外忽然传来了重型机甲车的声音，维克多微笑着对J-192说：“我的部队来了，你已经插翅难飞。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真相可以是：第一种，你就是陆薇澜·露维亚，你将名正言顺地成为星环DAO反叛军的首领，这或许是你拯救他们的唯一机会；第二种，你是编号J-192的人工智能，占据了陆薇澜的身体，作为政府军的间谍来到这里，却被我成功识破。政府军和反叛军控制区域间有多道防火墙，你不可能借助网络回去，只能被反叛军彻底删除；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创造第三种、第四种、第五种……无数的真相。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人会相信你想告诉他们的——真正的真相。因为，那绝不是他们期待听到的。”

　　J-192看向维克多，眼神变幻莫测。

　　反叛军很快就破门而入，看到卧室里的两人，他们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维克多泰然自若地向他们比了一个OK的手势，为众人引荐：“抱歉，这么晚还惊动了大家。我身边的是一位老朋友，至于她究竟是谁，就由她自己向你们介绍吧。”

　　随后，他又附在少女耳边轻声道：“选择哪一种真相，就看你自己了……”

第八章

“然后呢？”

　　“对啊！然后呢？”

　　问话的是一群星际海盗。半个月前，他们的飞船因故障迫降在一个奇怪的星球上。种种迹象表明，它曾有过辉煌的文明，却因为未知的原因而毁灭了。星际海盗们也曾劫掠过不少类似的星球，一般来说，文明毁灭大多因为环境原因，因此星球上往往寸草不生，只空留一些搬不走的遗迹。稍有经验的星际海盗，都会很嫌弃地把这些星球称为“末日垃圾场”。

　　可是这颗星球却不一样——

　　这里环境宜人、物资富饶，不少商店里的储备甚至称得上琳琅满目。对海盗们来说，这儿就是天堂。他们从没有享受过如此待遇，可以随心所欲地打家劫舍，而丝毫不受阻拦。这颗星球的居民似乎消失于一夜之间，只留下无数的机器人守卫曾经的家园。当然，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机器人都早已报废，他们变成了一堆勉强维持着人形的废铜烂铁，在城市的街道上四处散落着。

　　一开始，这些机器人着实把星际海盗们吓了一跳。因为，他们的数量实在太过惊人，而且样子扭曲丑陋，看上去总让人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好在海盗们都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在确认这些机器人确实对外界毫无反应后，他们便将顾虑抛之脑后。

　　乐不思蜀的海盗们一路狂欢，既来之，则安之，他们打算找到这颗星球的军事基地，去把这个文明的军事飞船、秘密武器都抢出来。这样一来，他们一定会成为这个时代，最所向披靡的星际霸王。

　　于是，在找寻了半个月后，他们终于废铜烂铁堆里，找到了一个雕刻着精致花纹的奇特圆球。

　　海盗们左看右看，觉得这个东西一定价值不菲。一番摸索下，竟真的触发了它的机关。终于，他们第一次在这个神秘星球上，听见了人的声音——

　　“您好，接下来我将向您报告‘晨昏颠覆’的推演结果，请问是否继续？”

　　原来，这是一个元宇宙模拟器。

　　海盗们有些失望，但闲来无事，他们也乐意把听故事作为消遣。就这样，一群星际海津津有味地聆听起了关于“晨昏颠覆”的推演故事。小球里的AI讲了很久很久，海盗们越听越入迷，他们几乎忘了原本的目的，只想知道接下来，那个来晨昏族少女，还会做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所以，当机器人的话音停顿在维克多给少女的两个选择时，海盗们心急火燎地催促道：

　　“然后呢？”

　　“对啊！然后呢？”

　　“J-192到底是选择了第一种真相，假扮X星少女；还是第二种，坚持说出实情，然后被维克多诬陷？”

　　“J-192都没有选。”AI回答道，“维克多似乎忘了，他自己的意识其实也是靠思维算法维持着的。J-192可以连接陆薇澜的尸骨，同样也可以入侵他的外骨骼，而这并不违背人工智能三原则。”

　　海盗们张大了嘴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这推演的结果太他妈精彩了！”半晌，一个海盗叫着鼓起掌来，其余海盗纷纷应和。

　　只有海盗老大皱起眉头，脸色剧变道：“等一下！如果这个推演结果被运用到现实的话，那会怎样？”

　　其余海盗被老大点醒，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那我们一路上看见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废铜烂铁的报废机器人！”

　　“不、不可能！”一个大胡子海盗连连摇头：“这小球里的AI刚刚说过，人工智能控制尸骸需要原主人的授权。J-192不可能获得那么多的授权，不可能！”

　　“如果J-192入侵了维克多的思维算法，那岂不等于说，它已经控制反叛军的首领？假设借首领之口下达命令的话，他就能控制所有反叛军！”

　　海盗们越想越怕，脑门上冒汗，背脊却发凉。

　　“但J-192不是站在政府一边的吗？如果他能控制所有反叛军，星环DAO怎么会文明毁灭？”一个年轻海盗挠着脑袋问。

　　“妈的！”海盗老大一边骂，一边将火炮上膛，“我们去过那么多末日星球，你们见过哪个，能像这里一样生机勃勃？”　　

　　“AI，我命令你给出真相——”

　　可小球却毫无反应，那段“晨昏颠覆”的推演汇报似乎耗尽了它最后的电力。

　　沉默。

寂静。

　　就在海盗们手足无措之际，他们忽然感到脚下的垃圾堆忽然传来阵阵颤抖，好似铁做的千军万马蠢蠢欲动，又好像只是一阵恒星风卷起砂石，从他们身边刮过。

作者简介：薛陆洋，自由作者及译者，已出版赛博朋克绘本作品《从前有只猴》，另有译作《疯狂生日会》等。从小热爱文学，既好奇于神秘古旧的历史传说，又痴迷于幻想中的未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