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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首发 | 黄纪苏:青冢

黄纪苏 读书杂志 2020-10-20

编者按

传说中的昭君墓,又称“青冢”,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南的大黑河畔。此文从昭君墓说起,历数多位和亲的汉族女性,以及她们苦涩多艰的人生经历,这是在“大一统”视角下很少顾及并抱以同情的。“中国”是如何形成的?数不清的青冢书写了历史的重要一页,只有离开汉地来到边疆,才能感知历史的沉重和多民族国家形成的艰辛曲折。

 


青冢

文 | 黄纪苏

(《读书》2019年3期新刊)


到达昭君墓,天色已从斜阳向夕阳过渡了,游客稀疏,像是在为胡思乱想清场。昭君墓虽多,但多在内蒙古的边疆地区,说明古人虽浪漫但不胡来。呼市郊区的昭君墓,听当地专家用方音讲,“胳膊(根本)就是烽火台”。其实是不是烽火台关系不大,凭吊史书上语焉不详的人物或遗迹,从来幽情是老大,土堆是老二。听说考古工作者没在这儿动过洛阳铲,说明他们知趣解风情。

 

最广为人知的昭君墓位于内蒙古呼和浩特玉泉区南郊大黑河南岸。传说秋冬万物凋零之际,唯有昭君墓上草木常青,所以又叫“青冢”(任超/摄)


整个墓区像个股份制企业,汉代的原始股就是那座“青冢”,历代不断参股些碑刻之类。当代股包括白石铺就的墓道及夹道的石像生。长长的墓道被几座石头亭子及牌楼分成几段,俨然皇家规格。牌楼上的“青冢”二字为乌兰夫所题,碑亭里立着董必武的七言绝句:“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高。词客各摅胸臆懑,舞文弄墨总徒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曹禺先生承其余续创作了话剧《王昭君》,真不愧戏剧国手,用金针银线精织巧构,把民族政策落实到历史上的汉匈关系,他笔下的昭君老让人觉得是刚从杜鹃山下来、前往北方牧区开展工作的优秀女干部。就这么着,我在中巴车上一直琢磨着“胡汉和亲”。


董必武题诗(任超/摄)


“和亲”一词在历史上的使用有宽有窄。最宽的要数“百姓和亲,国家安宁”;半宽不窄的限于国际关系,如“北匈奴复遣使诣阙,贡马及裘,更乞和亲”,这类“和亲”应与“和戎”同义或近义,未必含“姻戎”的意思;最窄的才是家喻户晓的昭君出塞、文成嫁藏,专指两国或两大政治集团间的联姻,是要进洞房的。本文所谈在最窄与次窄之间。

 

山河大地,本无中心边缘,舜帝是“东夷之人”,文王是“西夷之人”。后来中原一带畎亩井然、礼乐闳然,于是“中国”便冒着泡浮出水面,一圈圈涟漪向外扩展并强度递减,“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相当于北京市的五环六环吧,房价比中央核心区差一大块。“夷夏之辨”也应运而出。那会儿是小中华,例如“淮夷”在淮河下游,“莱夷”在山东半岛。四渎之间地势徐缓,交通便利,夷夏能不同到哪儿去?人民的密集交流和文化的持续传播,会很快稀释甚至抹杀原有的差距。将蛮夷视同鸟兽的“夷夏之辨”很可能只是当年意识形态小圈子里的高调,既跟不上现实的步伐,也不是普遍的共识。蛮夷的一个重要标签是“不火食”,但蛮夷地区考古出土的蒸米煮饭的炊器多了去了。《左传》里很有名的一篇讲部落酋长驹支当众反驳晋国的范宣子,不但说得有理有节、亦柔亦刚,结尾还民国大师似的来了首《诗经·小雅》中的“青蝇”。

 

中原指以中国河南省为核心延及黄河中下游的广大地区,被视为天下中心。中原华夏文化之外的人群被称为“化外之民”或者“四夷”(来源:wikipedia.org)


小中华输出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变夷”当然是事实,但博采众长“变于夷”也是事实,如穿井之术从南方的“夷”那儿拷贝,骑射之术从北方的“胡”那儿下载。中国“礼失”而求之四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东夷天性柔顺,异于三方之外,故孔子惮道不行,设桴于海,欲居九夷,有以也夫”,有学者因此认为仁道源自夷道。说中国“聪明睿知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也对也不对。把“中国”看作一再更新、不断扩容的亦实亦虚体,夏中有夷、夷中有夏,就八九不离十了。

 

真要“夷夏之防”,那最要防的是血缘上人畜乱伦,弄出半人半豺的物种来。可周襄王首先就娶了狄女隗氏为后;姬姓的鲁庄公把女儿嫁给了东夷的莒庆;华夏正根儿的晋国,从国君到贵族跟戎狄金梭银梭地嫁姑娘聘女婿,热闹着呢。这样的和亲,固然有政治上的刚需,观念上想必也不会有多大障碍。观念上之所以没多大障碍,根本原因在于实际差别没“华夷之辨”说的那么邪乎。


后人每每罔顾上述夷夏联姻的史实,而将刘邦白登之围视作“和亲”元年,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以往界定不清、更新不迭的“华夏”或“中国”,经夏商周春秋战国的酝酿,到秦汉大一统终于比较明确并相对稳定了。东边南边的蛮夷跟华夏已基本混为一谈,而“北地之狄,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扬雄),继续逐水草而居,随着寒潮南下牧马。五服的天下一转身化作长城一刀切的胡汉格局。这个格局赋予了“夷夏之辨”新的历史内容,使得胡汉和亲具有了以往政治联姻所没有的意味。

 

汉胡一个播种育苗、一个骑马射雕,一个安土重迁、一个“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论经济总量自然胡不如汉(“短于物用”),但论战斗力汉未必就如胡(“习于攻战”)。那么如何与“负戎马之足、怀禽兽之心、迁徙鸟举、难得而制”的胡人相处呢?曾劝刘邦舍洛阳而都关中的娄敬又做了分析:天下初定,战士们都解甲归田,没法用武力征服匈奴;单于连爹都杀,爹的未亡人都睡,跟他们讲仁义也没用。他的建议是:寄希望于下一代,陛下把闺女,必须亲的,嫁给单于,单于就成了您女婿,生下的小单于接班后能跟外公过不去么?这算盘打的,战略上领先杜勒斯的“和平演变”两千年,战术上比希拉里的“巧战争”(smart war)巧出好几个脑袋。刘邦说这主意太好了!

 

青冢前的单于与昭君塑像(任超/摄)


娄敬提出的和亲策略,不光是“适女”,还包括“送厚”和“风喻以礼节”。“礼节”回头再说。“适女”是转基因工程,通过嫁汉女、做阏氏、生混混(混血儿)、当单于一套流程,这在“唯以一人治天下”的皇权专制时代,称得上“精准打击”或“抓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了。只是地缘政治中有着根本得多的制约力量,战国的头头脑脑谁跟谁不是亲戚,但这拦得住他们互相翦灭么?相比之下,“送厚”——而且是岁奉——要实际得多,虽然它不如“适女”那么有看头有说头。

 

“适女”也好,“送厚”也好,都是迫不得已。把二十四史差不多看全了的明人说,“御戎无上策,征战祸也,和亲辱也,赂遗耻也”。早一千年的唐太宗几乎也是这意思:

 

太宗谓侍臣曰:“北狄世为寇乱,今延陀崛强,须早为之所。朕熟思之,唯有两策:选徒十万,击而虏之,灭除凶丑,百年无事,此一策也。若遂其来请,结以婚姻,缓辔羁縻,亦足三十年安静,此亦一策也。未知何者为先。”


也就是先对付三十年不出事,没指望什么奇迹。预测形势是杰出政治家的绝活,文成嫁藏后汉蕃间还真风平浪静了二十多年。再回到西汉。贾谊对和亲很不以为然,甚至愤愤不平。他给战略分了等级:“伯国战智,王者战义,帝者战德。”“和亲”够不够得上“智”?大概也就是小聪明的档次,都难说。贾谊主张对匈奴“战德”,提出“建三表,设五饵”。“三表”希望对夷狄的样子、技能多一分尊重,另外也讲点信用(“百约百叛”的其实不光匈奴),这跟一般意义上的“仁义道德”有所不同。“五饵”则跟腐蚀干部的套路没任何间隙,难怪有论者怀疑贾谊不是儒家而是讲求“术”的法家。不过我猜他这里的“德”指的是“心”,“德战”无非“攻心”或心理战。贾谊的心理战是用豪宅豪车美食美色废了胡人的口、耳、腹、心。他建议对匈奴那边来的使节或起义人员给予特殊优待,等他们在这边过得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的消息传回草原,等匈奴的男女老少都流着口水相信自己附汉也会是同样的待遇,匈奴就高位截瘫了。

 

“伯国战智,王者战义,帝者战德”,出自《新书·卷四·匈奴》。《新书》由刘向汇集贾谊文著编辑而成,班固编撰《汉书》时录入《新书》许多内容(图为清光绪元年湖北崇文书局官刻本《新书》,来源:kongfz.com)


贾谊的战略战术,所仰仗的是天朝钱多谱大的优势。他在设计买断匈奴人民的灵魂时,做了个小小的统计:按五人一卒的比例,匈奴总人口就是六万的兵力乘以五,约三十万人,不过汉朝的一个大县。贾谊的意思应该是:将匈奴全部买断,对于“不差钱儿”的天朝,就当是“精准扶贫”吧。但贾谊似乎觉得有些不对,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反复强调通过搞定匈奴的代表就能搞定匈奴人民。且不说让三十万人享受国宾待遇这得多大的财政转移力度,就算东西能搜刮到,漕船也运得来,匈奴旁边还有各式各样的“胡”呢。视野再延展一些,匈奴后边,吐蕃、契丹、党项、蒙古、后金、倭寇络绎不绝呢,可不是天汉所能买得起的。


还是回到王嫱王昭君。昭君是鄂西民女,应召入宫,候补元帝的“女人们”。《汉书》的记载过于简略,没提她是不是以“公主”名分远嫁匈奴。不过,这次和亲的形势跟汉初大不一样,由于匈奴内部分裂,郅支单于刚被汉朝灭掉,匈奴遭重创,“且喜且惧”的呼韩邪单于主动求和亲、请“婿汉”。在汉重胡轻的交易天平上,看来这次不用罪王的闺女,更不用天子的闺女,村里来的姑娘小嫱就够分量了。不太清楚小嫱是怎么选为“良家子”的,《风俗通义》里说,“天子以岁八月,遣中大夫与掖庭丞相及相工,率于洛阳乡中阅视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长壮皎洁有法相者,因载入后宫”。据说昭君是父亲王穰“献”的,王穰后来当了越州太尉,昭君的侄子也封了什么“和亲侯”。在那样一个层层压榨的社会里,女孩压在每层最底层。最低也最轻,轻得像游埃浮尘,不知被哪阵风从小山村吹到了渭水边,又不知被哪阵风从帝都吹向了草原。

 

不过昭君出塞也可能包含了她本人的选择。元帝时的后宫虽不算最大,但据专家说也有千把人。关于昭君被选为和亲女的过程,晚于《汉书》约两百年但传说辑录于刘歆所作《汉书》的《西京杂记》与再晚上一百年的《后汉书》,各有侧重地为我们展开了一幅本人志愿与组织安排相结合的画面:因为后宫人太多,姐妹们五万、十万地给宫廷画师塞钱,希望把自己画好点以提高被幸率,只有昭君不动那心思。这样过了好几年见不到皇帝的影儿,悲怨越积越多,昭君便向掖庭的主任申请支边。接下来的一幕最抒情也最解恨:在单于送别会上,元帝令手下把五件装的大礼包带上来请贵宾过目;四位宫女过后,昭君闪亮登场;元帝一看傻了,后悔晚了,只好忍痛割爱;割完爱就去割毛延寿等画师的狗头!这里的王昭君显然已被别人强行附体,成为老也“不遇君”的古代臣子们的形象代言人。“臣妾”这个词阴阳同体,融合了“三纲”中的君臣纲和夫妻纲。不过冷宫和阴山哪个更冷,大概只有昭君心里有数。

 

图为明朝陈范绘《昭君出塞图》,题有骆宾王、白居易、杜甫及欧阳修等人吟咏昭君的诗句(来源:artron.net)


关于昭君出塞走的是哪条路线、出的是哪个口子,学者分成两派。一派主张东口,即从长安向东渡黄河后从晋西南角北上晋东北角,过雁门关经杀虎口出去——听着像是武松的专用通道。一派主张西口,即从长安走秦直道至包头,由秦时“九原”缩水的“五原”西行,从鸡鹿塞或高阙度阴山。我这个史学门外汉对昭君出塞的具体路线并不在意——1号航站楼还是2号航站楼,A4登机口还是D8登机口能有多大区别呀?

 

鸡鹿塞(今内蒙古巴彦高勒西北),一派学者认为昭君从这里出塞(任超/摄)


出了五原郡,过了阴山,那一线和亲队伍、那一点昭君便融化在了一望无际的胡天胡地之间。往后的日子是酸甜还是苦辣,都已被时光彻底埋葬,留给后人的是充分的想象自由。白居易有两首《咏昭君》是这样想象的:

 

满面胡沙满鬓风,眉梢残黛脸销红。

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

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第二首我很不喜欢,“逐臣”企盼重新工作的心情过于急切了,加诸昭君也不贴切。初唐阎朝隐有一首:

 

甥舅重亲地,君臣厚义乡。还将贵公主,嫁与褥毡王。

卤簿山川暗,琵琶道路长。回瞻父母国,日出在东方。

 

虽然写的是金城公主嫁藏的事,但同属和亲女,境相类,心也应该相仿吧。平心说,诗不怎么出色,但后两句特别打动我,让我想起当年去国远游、父亲在熹微曙色中送我到大门口的情景。要说皇帝操心黎元、奉献社稷,把公主远嫁边荒应该算最实在的一条了。安史之乱,家国危殆,肃宗只好请回纥出兵帮忙平叛,忙不能白帮,便把宁国公主送去和亲。父亲为女儿送行的时候不断安慰,女儿哭道,“国方多事,死不恨”,千载之后读之怆然。

 

唐肃宗次女宁国公主两嫁后寡居,于乾元元年(758年)出降回纥英武威远可汗。《新唐书·卷二百十七》记载了公主远嫁前与父亲饯别的场景:“帝饯公主,因幸咸阳,数尉勉,主泣曰:‘国方多事,死不恨。’”


和亲公主对戎狄的看法,去之前和去之后应该不大一样。“前”不只是“前夕”,姑娘们在被选为和亲女之前不大会关注戎狄之国,她们所得到的零星信息——别的不说光说名称吧,什么“猃狁”“秽貉”“獯鬻”“荤粥”“犬戎”“鬼戎”“鬼方”“肥王”“狂王”——也许到不了虎穴狼窝的地步,但想必也拼不出美好前程来。预期高了会让人失望,低些倒可能带来些希望。有经验的红娘一般事先不会将某男或某女说得太好,当然也不能说太差,太差人家见都不见。和亲公主没有见不见的问题,红毛猩猩都得见。所以公主们对“禽兽之国”的感受,到了地方很可能会触底反弹,“不像孔夫子、董(仲舒)老师他们说的那么不堪哎!”运气好赶上单于或可汗又年轻又精神还又体贴,“汉恩自浅胡恩深”,和亲女的感受会不会继续飙升,升到“他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或“康巴的汉子我的情郎,我就是那白云随你流浪”,我就不瞎猜了。

 

和亲公主的物质生活不是上山下乡所能比拟的,唐太宗嫁文成公主时的嫁妆包括“医治四百二十四种疾病之药,一生足用之衣料,各色绫罗二万匹”,以及“堪使蕃王见而惊奇”的“狮凤宝树”纹金丝缎。公主们都不是单枪匹马,都跟着不小的和亲团队,“解忧之媵婢二十五人,作儿伴侣”,有的奶妈都跟过来了,加上翻译、太监、医生、工匠、厨师、乐手,应该能够形成昭阳殿、大明宫的小气候,汉宣帝时宗室女相夫公主嫁乌孙前,“置官属侍御百余人舍上林苑学乌孙言”。加之公主们年纪轻轻,学习语言、融入环境的能力不能低估。

 

唐贞观十四年,吐蕃王松赞干布派使者禄东赞到长安通聘。唐朝阎立本名作《步辇图》描绘的即是唐太宗在宫中接见禄东赞的场景。次年正月十五,文成公主赴吐蕃和亲(绢本设色,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嫁公主当时也叫“下降”,就是下嫁的意思。中国于四夷历来文明上自觉高着一档,这种优越感和亲团队未必人人写脸上,但人人揣怀里是极可能的。元世祖的公主嫁到高丽,有所向披靡的蒙古铁骑做后盾,姑奶奶的脾气跟占领军司令似的,抬手打张口骂,夫君“禁之不得,但涕泣而已”。华夏与北方匈奴及西域诸国军事上不是这种关系——是也用不着和亲了。越想着向华夏看齐并接轨的番邦,和亲公主及其随员越可能收获树挪死、人挪活的人生惊喜。解忧公主的陪嫁丫鬟冯缭当了乌孙国右将军的夫人,她随解忧公主归汉后又主动请缨返回乌孙,显然已把那边当第二故乡了。中行说更是“反认他乡是故乡”,他本来是和亲团的工作人员,对此行一百个不情愿,但过去后成了单于对汉政策的高参。

 

经济文化差距有让人喜出望外的时候,但也有青天白日活见鬼的时候。那位“国方多事,死不恨”的宁国公主,以前在国内已当过两次寡妇,嫁了“英武威远毗伽可汗”不到一年,第三任丈夫又死了。这次人家要求她殉葬,她居然不是昏倒在地而是据理力争:按中国的规矩,丈夫死了,老婆该哭哭该服丧服丧,你们回纥人既然娶中原老婆就该尊重中原特色,否则当地找一个就完了,万里迢迢为什么呀?!估计张骞、解忧之后,西域君臣还没听到过这么雄辩的陈述,他们左想想也对,右想想又不对。结果是各让一步,公主“依回纥法,剺面大哭,竟以无子得归”。“剺面”就是用刀子划脸,不知大哭是否为胡俗的规定动作,我想就是没这规定,公主也会痛哭失声的,因为这个女人的命真是太苦了。杜甫《即事》诗叹道:“人怜汉公主,生得渡河归”——毕竟活着回到了父母之邦,而绝大多数公主都死在了异国他乡。

 

蔡琰,字文姬,蔡邕之女,丈夫死去后被匈奴左贤王掳走,嫁给匈奴人并育两子。十二年后,曹操统一北方,重金赎回文姬,谓之“文姬归汉”(图为唐朝刘商所绘的《胡笳十八拍文姬归汉图》,明摹宋本,现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细君公主所悲者,如“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之类生活习惯上的不适,其实不算什么大事。不少和亲公主包括她本人在伦理上的遭遇才叫惨境或绝境。中亚及北亚的古代游牧民族,哥哥死了老婆跟弟弟过,父亲死了妻子跟儿子过。在今天已相当开放多元的性文化中,乱伦虽然会成为某些小圈子的特殊癖好,但就像嚼槟榔或吃玻璃,主流人群仍会觉得她(他)们人不人鬼不鬼一身的异味。学名“收继婚”、俗称“转房”的这种两性关系在古代叫“烝”,先秦时期的华夏并不少见,卫宣公、晋献公都“烝”过自己的庶母。但到了汉代,烝已算是“鸟兽行”了。这种伦理环境中出来的汉家女嫁入“鸟兽行”的戎狄,自是凶多吉少。番王多不年轻,死公主前头的概率要大于死她们后头。那么公主就面临从高等动物退回到低等动物的命运,她们屡屡请求天子将其弄回国,但她们是大棋局中的卒子,过了河就回不去。乌孙老王快不行了,要把细君转给孙子,细君不干,上书言状,武帝命令她“从胡俗”,说我要的是跟乌孙一起灭匈奴!呼韩邪单于死,轮到后妈给儿子当媳妇,昭君上书求归,成帝也是让她就地搞三同。唐咸安公主连续嫁了祖孙三代可汗再加一个上位的宰相。这样的公主对镜梳妆时会怎样看镜中的自己?那枚家乡带来的铜镜不像江东父老冰冷的眼睛吗?蔡文姬是被“胡羌”乱兵掳入匈奴并在那儿生儿育女的,情况与和亲公主有同有异。她被曹操赎回并嫁与董祀后所作《悲愤诗》,说自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其实她只是嫁胡而已,并无更不堪的经历,就已经觉得自己脏贱得不成样子,怕哪天被丈夫遗弃。世传为文姬父蔡邕所作《琴操》有昭君一则,说单于死,其子“父死妻母”,“昭君乃吞药自杀”。自杀之说未必可信,有学者辩称胡人“父死子继”继的并非亲妈。但汉朝民众不是民俗学专家,不会抠那么细,被“妻”的母在他们心目中肯定是生不如死的。所以,伦理底线被突破、生命意义被扯碎的公主,就算真让她们回来,她们能痛痛快快回来么?

 

思绪掐了,洗洗睡了。


黄纪苏(右)与李零等走在麻池古城(今内蒙古包头市九原区)城墙上( 任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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