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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锦新样 | 蔡天新:黑暗时代的智慧火种

蔡天新 读书杂志 2021-03-26


编者按:近日美伊(美国与伊朗)之间的冲突已到剑拔弩张的地步,让人不由得想起2003年春天美伊(美国与伊拉克)之间的那场闪电战。然而我们不能忘记的是,两河流域曾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美索不达米亚的智慧火种曾为人类点亮理性之光。蔡天新曾应邀访问过伊朗和伊拉克,他的文章回顾并分析了阿拉伯与阿拨斯王朝等领域对西方世界的贡献。




黑暗时代的智慧火种


文 | 蔡天新

(原载《读书》2003年6期)





在河流之间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当第二次世界大战进行到最激烈最残酷阶段之际,处身于巴西这块宁静土地上的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预言:拉丁美洲是属于未来的大陆。六十多年过去了,这一预言没有丝毫应验的迹象,与此同时,茨威格夫妇在里约热内卢远郊双双自杀身亡以后,拉丁美洲却贡献了美妙无比的诗歌和散文,出现了以豪·路·博尔赫斯为首的多位文学巨匠。博尔赫斯的祖先来自阿根廷的两河流域——巴拉那河和乌拉圭河之间的一片潮湿的土地,即恩特雷里奥斯(Entre Rios),西班牙语里的意思是:在河流之间。


这个名字令我想起遥远的中东,在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之间的那片属于往昔的土地——美索不达米亚(Mesopo tamia),希腊语里的意思也正是:在河流之间。有意思的是,发现美洲大陆的西班牙人曾经被美索不达米亚的统治者阿拔斯王朝奴役过,先后长达数个世纪。阿拔斯是伊斯兰教历史上最悠久最负盛名的王朝,它的都城便是底格里斯河畔今日世界瞩目的中心——巴格达,那里曾是一座“举世无匹的城市”。

底格里斯河(作者摄于巴格达)

在远古时代,从巴格达向南直到波斯湾的两河之间的那片土地,是人类第一个文明的发祥地,那里水源充沛、阳光明媚,丰收年年都有保障。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历史》一书里写到,在美索不达米亚,小麦收成两百倍于种子。古罗马作家兼海军司令普林尼在其百科全书式的著作《自然史》里记载,美索不达米亚的棕榈树异常茂盛,水果种类繁多,小麦一年两熟,以后还能长出上好的饲料喂羊。因此,游牧民族来到这个地方,常常不知不觉地居住下来。


他们世代繁衍,凭借着人数众多,抵御着可能的突然袭击。尽管如此,与邻近的埃及相比,后者南面只居住着少量的黑人,东西又有沙漠和海洋构成天然屏障,美索不达米亚更容易腹背受敌,因此文明经常被中断或更替。在阿拉伯人占领以前,两河流域曾经三度领先于世界,先是公元前五千年到前两千年的苏美尔文明,接着是公元前两千年到前一千年的巴比伦尼亚文明和公元前七世纪到前六世纪的新巴比伦王国。


苏美尔人创造了最古老的书面语言,他们以楔形文字书写,这是一种与任何已知语言都没有语系关联的语言,出现在公元前三千多年的美索不达米亚南部,其主要笔划为后来的巴比伦人、亚述人和波斯人所沿用。苏美尔人还制造出最早的轮车、帆船、耕犁和第一部法典,并率先建立了一批城邦,影响了整个中东和希腊文明。每个城邦都拥有一个围墙环绕起来的城市,城郊是村庄和土地,它们各自奉祀自己的神癨,并以一个神庙为城市的中心。在埃及第一王朝开国国王美尼斯以前,没有其他文明可以与之媲美。


巴比伦是古代巴比伦尼亚王国的都城,其遗址在今幼发拉底河畔,巴格达以南约九十公里处,疆域包括亚述(今伊拉克北部)在内。巴比伦第六代国王汉穆拉比积极倡导科学,奖励学术,产生了陶器制品和楔形文字的泥版书,发明了度数的六十进制、天文上的黄道十二宫,并把一昼夜分为二十四小时,同时颁布了著名的《汉穆拉比法典》。而新巴比伦王国则一度征服了叙利亚和巴勒斯坦,洗劫了犹太王国和耶路撒冷,把大批俘虏解押到美索不达米亚,使之成为最早流落海外的犹太人。国王尼布甲尼撒还大兴土木,修筑了奇异的空中花园,作为献给爱妻的礼物。

 
神赐的礼物
公元前三三一年,驰骋天下的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从波斯人手中夺取了美索不达米亚,他滞留巴比伦,有一天酩酊大醉以后,突然发烧、病倒,死在了尼布甲尼撒的宫中,年仅三十三岁。他的早逝使得从巴尔干一直延伸到印度旁遮普的庞大帝国一分为三,同时也使得蓄谋已久的入侵阿拉伯半岛的计划无法实施。这给了那个世界上最大的游牧民族将近一千年的和平时间,足以产生出一门伟大的宗教和一位强有力的政治领袖——先知穆罕默德。公元六三七年,阿拉伯人以真主安拉的名义占领了美索不达米亚。
 
阿拉伯半岛犹如一个厚厚的楔子,安插在最古老的两大文明发源地——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之间。当穆斯林的力量足够强大,便与历史上所有的帝国一样,开始了远征和扩张。先是向北挑衅波斯帝国,经过艰难卓绝的战斗,扫平了美索不达米亚、叙利亚和巴勒斯坦,然后向东到达印度。接着又向西,从拜占庭手中夺取了埃及,横扫北非,直达大西洋,再向北穿越直布罗陀海峡,占领了西班牙。迄今为止,这可能是疆域最为广阔的一个帝国,不同的是,阿拉伯人是以真主的名义进行圣战,他们每到一处,便不遗余力地传播伊斯兰教。
 
在阿拔斯家族占有权力的宝座以后,伊斯兰教的重心也从叙利亚的大马士革移到了美索不达米亚的巴格达。阿拔斯本是穆罕默德的一位叔父,当伍麦叶王朝忙于征战北非和西班牙的时候,他的族人着手控制帝国内部,通过巧妙的宣传,获得了包括波斯人在内的民众支持,篡权成功。虽然这个王朝维持了五百年后终于瓦解,可是直到上个世纪,仍有姓阿拔斯的人为我们所知,例如,阿尔及利亚的开国元勋,巴勒斯坦的现任总理,最负盛名的伊朗电影导演等等。
 
 《一千零一夜》插图

尽管如此,当不久以前英军攻克伊拉克南部港口城市巴士拉这一似是而非的消息传来,我首先想到的是航海家辛巴达的历险记,那是东方奇书《一千零一夜》里最感人的故事之一。这些故事是根据阿拉伯商人商务旅行的书面报告写成的,却假托一位美丽的宰相女儿山鲁佐德之口,绘声绘色地讲给因戴绿帽子而变得残忍不堪的国王听。而那些商人大多是从底格里斯河畔的巴格达出发,顺流而下到达栽满柿树的城市巴士拉,再从那里前往波斯湾和阿拉伯海。
 
巴格达,正是那位勇敢无畏的航海家辛巴达的故乡,他由于年轻时吃喝玩乐,把父亲留下的遗产挥霍一空,无奈之下只好冒险去海外做生意。一次巧遇,让他流落到钻石山发了大财,却又不幸落入黑巨人之手险些丧命,最后他终于死里逃生并找回了失散的财产,历尽艰辛,返回了巴格达。再后来,他又先后六次出海,每回都要经过巴士拉,每回都要出生入死,其中一次在海上漂泊了二十七年。
 
虽说是作为通用阿拉伯语的伊拉克共和国的首都,Baghdad(巴格达)的名字却来源于波斯语,bagh的意思是神,dad的意思是礼物或给予。这座城市横跨底格里斯河两岸,西距幼发拉底河仅四十公里,是两河在靠近入海处汇合以前最接近的地方。考古学上的证据表明,在公元六三七年被阿拉伯人征服以前很久就有不同种族的人民居住在巴格达,甚至在公元前十八世纪著名的巴比伦法典《汉穆拉比法典》中,也提到过一座叫Bagdadu的城市,后来又被波斯的萨珊王朝封为都城,但那很可能是底格里斯河西岸的一座古城,它后来就像被誉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空中花园和《圣经》里的通天塔一样消失了。
 
 底格里斯河畔的巴格达及其圆城

巴格达这座城市的真正建立始于公元七六二年,即中国唐代大诗人李白去世的那一年。当曼苏尔成为哈里发后,他选择了巴格达作为新都,那里原来是一个古老的村落,之所以建都巴格达是因为他认为,“这个地方是一个优良的营地。此外,这里有底格里斯河,可以把我们和遥远的中国联系起来……”曼苏尔把自己的新城叫做和平城,这是一座圆形的团城,四周环绕着一条深壕,大概就是不久以前被伊拉克人用来储放石油,放火点燃以便用浓烟干扰前来空袭的飞机的那类壕沟。
 
曼苏尔现为巴格达市中心的一个区名,就是开战之初美军兵临城下之际,萨达姆最后一次露面引得群众欢呼雀跃的那条街道所在的地方。建都不到半个世纪,巴格达就从一个荒村发展成为一个拥有惊人的财富的国际大都会,由于盛唐的长安已经衰退,当时惟有拜占庭的君士坦丁堡可以和它抗衡。正是在这段时期,政府机构中首次出现了大臣、法官和司令的职位,伊斯兰教的每周聚礼日(星期五)得以确立,阿拉伯语变成了普通话,其使用范围之广仅次于伊斯兰教。
 
巴格达的繁华,是随着阿拔斯王朝的兴盛而与日俱增的,并且在九世纪的时候达到了高潮。在曼苏尔的团城里,皇宫及其附属建筑占了三分之一,富丽堂皇的接见大厅,从地毯、褥垫到帐幔都是东方最优质的产品。当曼苏尔的孙子拉希德成为哈里发时,巴格达的繁华达到了顶峰。据说他的桌子上只准许摆设金银器皿和镶嵌着宝石的用具。他的一个妻子开创了用宝石点缀鞋子的先例,有一次她去朝觐天房的时候,下令把二十五英里以外的一股泉水引到麦加。另一个妻子因为额头有块小疤,发明了用宝石点缀的头带,这类饰物至今仍为追求时髦的女性所喜爱。
 
当时的巴格达,医生、律师、教师和作家的地位已经非常显著,仅书店就有一百余家。这座城市海拔不高,是一个理想的航运中心,沿河停泊着数百艘船只,有战舰和游艇,有中国的大船,还有本地的羊皮筏子,它们从上游的摩苏尔顺流漂来,向下可以直达阿拉伯河西岸的巴士拉。市场里既有埃及的大米、小麦,叙利亚的玻璃、五金,阿拉比亚的锦缎、武器,波斯的香水、蔬菜,也有中国的瓷器、丝绸和麝香,印度和马来的香料、矿物和染料,中亚细亚的红宝石、纺织品,俄罗斯和北欧的蜂蜜、黄蜡和毛皮,东非的象牙和金粉,以及各种肤色的奴隶。

 《一千零一夜》插图

巴格达像一块磁石,把诗人、乐师、歌手、舞女、猎犬和斗鸡的驯养师以及一切有一技之长的人吸引过来。诗人艾卜·努瓦斯放浪无羁,却是拉希德的座上客,他们经常在夜间化装结伴出游。拉希德就是《一千零一夜》故事里提到的那位挥金如土、穷奢极侈的君主,拥有数不尽的官宦、妃姬和侍从。此外,他还两次远征拜占庭帝国,直抵君士坦丁堡城下,逼迫对方签下对穆斯林有利的条约。艾卜用生动的语言,描绘了那个时代的宫廷生活,他是穆斯林世界最杰出的抒情诗人和咏酒诗人,至今他的名字仍在阿拉伯人中间流传。

艾卜的《乐府记事》记载了许多真假难辨的轶事,他谈到拉希德拥有许多彩船,是为了在底格里斯河上举行豪华的宴会制造的,每一艘船都有一种动物的形状。在公元八二五年的一次宫廷婚宴上,耗费了难以置信的财富,有一千颗硕大的珍珠系在新娘身上,而她又坐在蓝宝石制成的席子上。一支两百磅重的龙涎香烛,把巴格达的夜晚照耀得如同白昼。每一位皇亲国戚、显贵宾客都得到一颗麝香丸,里面装有礼券一张,写着田地、奴隶或其他礼物的数量。

 
前翻译时代
纯粹的阿拉伯人来自亚非大陆之交的那个沙漠化的半岛,他们有着敏锐的感官、强烈的好奇心、难以满足的求知欲和大量未发挥的才智潜能。当他们征服或接触到更古老、更先进的民族的时候,就变成了那些文化的受益者和继承人。在叙利亚,他们吸纳了曾受过晚期希腊文化影响的阿拉马文化;在伊拉克,他们则吸纳了曾受波斯文化影响的伊拉克文化。阿拉伯文化不再是纯阿拉伯种人的文化,而是吸收了波斯文化和希腊化的埃及文化后的一种多元文化。此外,在巴格达,阿拉伯人还与另一个东方巨人——印度有着密切的联系。
 
作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的印度曾经是人类智慧的发祥地,尤其在哲学、文学、数学和天文方面。大约在公元七七一年,即巴格达建都以后的第九年,有一位印度旅行家,带来了一篇数学论文,阿拉伯人所称的印度码子及其数字体系,就是由这篇论文传入穆斯林世界的。它后来又经北非传入西欧,成为今日世界各国所熟知的阿拉伯数字。一个世纪以后,印度人发明的十进制和零号,也经过了同样的传播路线。显而易见,计算科学能有今日的飞速进步,得益于零号和阿拉伯数字。
 
 阿拉伯数字的演变 

而且,这位印度旅行家还带来了一部天文学著作。以往,大多数阿拉伯人生活在沙漠里,对于能够帮助辨别方向的日月星辰自然非常感兴趣。事实上,几乎所有伊斯兰国家的国旗上都有星星和月亮。宗教增加了天文学研究的原动力,因为穆斯林每天五次礼拜,都必须朝向克尔白天房,那里供奉着伊斯兰教的圣物——黑陨石,而只有凭借星宿才能确定圣地麦加的方向。不仅如此,按照伊斯兰教朝觐天房的制度,一切礼拜寺的正殿,都必须背着麦加,做礼拜的时候则必须面向麦加。因此,那位佚名的印度旅行家来得正是时候。
 
伊拉克是所谓的新月地区的最东端,这个新月向西延伸到叙利亚、约旦、黎巴嫩和巴勒斯坦。在阿拉伯人从半岛出发向北征服新月地区以后,希腊的文化遗产便成为他们最宝贵的财富,这是由于其本身的素质以及历史、地理等因素决定的,此外,还由于历代哈里发个人的偏好。希腊文化最终成为一切外来影响中最重要的,阿拉伯人大量翻译希腊学术著作,这一现象开始于濒临地中海的叙利亚。
 
自公元七五〇年以来,阿拔斯王朝的翻译工作持续了一百年。公元八三〇年,崇尚理性的拉希德之子麦蒙成为哈里发,他在巴格达创立了智慧馆,这是一个集图书馆、科学院和翻译局于一体的联合机构,从各方面来看,它都是公元前三世纪亚历山大图书馆建立以来最重要的学术机关。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和《地理志》、柏拉图的《理想国》等大多是在这个时期译成阿拉伯文的。翻译的希腊科学家和哲学家的著作,不下一百种。当欧洲还几乎完全不知道希腊的思想和科学时,这些著作的翻译工作就已完成。
 
 托勒密的天文图

在翻译时代结束之前,所有留存下来的亚里士多德著作,包括《诗学》《修辞学》和《伦理学》,都被译成了阿拉伯语,其中也有一些是伪本。值得一提的是,亚里士多德的《解释篇》是由一位父亲从希腊文翻译成阿拉马语,再由他的儿子从阿拉马语翻译成阿拉伯语,而托勒密的《地理志》则曾经屡次被翻译。据说,麦蒙为鼓励翻译质量的提高,对某些信得过的翻译家,依据译稿的重量,以等量的黄金作为报酬。

 
后翻译时代


在阿拔斯王朝这个漫长而有效的翻译时代之后,接下来的是一个对于科学具有独创性的年代,阿拉伯人不仅消化了波斯、印度的各种学问和希腊的古典遗产,而且让它们适合于自己的需要和思想方法。不仅穆斯林,还有基督徒、异教徒和犹太人都在政府任职,一切文明国度的哲学家、留学生、医生和神学家都群集到这里来,终于使得巴格达成为世界的数学和科学中心。
 
公元七八〇年,巴格达诞生了最主要的数学家和天文学家花拉子密,他也是伊斯兰教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正是他的著作命名了代数学。他对于数学贡献之大,在中世纪无人可以相比。花拉子密编写了许多算术、代数学的著作和最古老的天文表,他用代数方法处理线性方程组,率先给出了一元二次方程组的一般代数解法和几何证明,同时又引进了移项、同类项合并等代数运算。花拉子密汲取了巴比伦以及后来的希腊、希伯来和印度的数学成就,他的著作由于浅显实用流传下来。
 
巴格达的花拉子密

在阿拉伯语里,al-jabr意为还原移项,译成拉丁文后就成algebra,这正是今日英文里的代数学。如果说埃及人发明了几何学,那么阿拉伯人则建立了代数学。麦蒙的天文学家们,还曾做过一件极其精密的测地工作,即测量地球子午线一度之长。具体的方案是,假定大地为球形,然后实测子午线一度之长,并据此推算地球的体积和周长。花拉子密大概也参与了这项工作,他后来编写了一个历表,取代了先前希腊和印度的各种历表,而且传入了中国,被采纳使用了一段时期。
 
有一件事可以说明当时人们对智力的信赖,成书于巴格达的《一千零一夜》(第四三七夜)里讲到一个传奇,有一位色艺双全的女奴,名叫台瓦杜德,拉希德为了考核她,下令组织了一个考试委员会,主考的不仅有语法、修辞、诗学、历史、音乐、哲学、法律、《古兰经》等学科的人文学者,还有数学、天文和医学等方面的专家权威。考试结果,台瓦杜德获得了辉煌的成绩,拉希德于是以十万第纳尔的高价买下了她。


 
古代文明流通图
 
阿拉伯语是一种优美的语言,在文学上以《一千零一夜》(又名《天方夜谭》,天方即克尔白天房,指称伊斯兰)为最高成就。可是,阿拉伯语也在不断变化之中,正如黎巴嫩出生的美国学者希提所指出的,“在伊斯兰教以前的时代,阿拉伯语是诗歌的语言。在穆罕默德之后,阿拉伯语变成了天启和宗教的语言”。十世纪刚刚结束,阿拉伯语又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成为了一种柔顺的媒介(伊斯兰在阿拉伯语里的原意就是顺从),可以用来表达最高深的科学思想和哲学概念。

就在欧洲人放弃对高尚的真理追求的时候,阿拉伯人悄悄地把那些从亚历山大的余烬中拾取出来的知识汇总起来,并用新的更为有效的语言重新加以解释和保存。随着中世纪的临近结束,欧洲出现了复苏的迹象,一一一〇年前后,欧洲人通过贸易和旅游,与地中海和近东的阿拉伯人和拜占庭人发生了接触。十字军为掠夺土地的东征,更使欧洲人直接进入了阿拉伯世界。他们对希腊和东方学术著作的搜求、翻译和研究,最终导致了文艺复兴运动的到来。
 
《古兰经》封面

十二世纪被称为数学史上的“翻译世纪”,大量已经被销毁或遗失的希腊数学名著由阿拉伯文翻译成了拉丁文(这些工作主要是在伊斯兰教的西方首都——西班牙的科尔多瓦完成的)。一一二〇年,英国人阿德拉特率先把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和迪奥多修斯的《球面几何》翻译成拉丁文。最著名的翻译家是意大利人杰拉德(Gerard of Cremona),他将九十多部阿拉伯文著作翻译成拉丁文,包括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阿波罗尼奥斯的《圆锥曲线论》和阿基米德的《圆的度量》。
 
与此同时,阿拉伯和印度的数学和天文学成就也被介绍到了西方,包括花拉子密的天文表和《代数学》,巴塔尼的《天文学》。一一四〇年,《代数学》被英国人罗伯特译成了拉丁文,后来作为数学教科书在欧洲使用了几个世纪,直接引导了十六世纪代数方程求解的革命性突破。在天文学方面,至今欧洲各国语言中仍有相当多的专业词汇来源于阿拉伯语,包括大多数星宿的名字,例如金牛、天琴、猎户和大熊等等。
 
必须指出,数学和天文学几乎就是那个时代科学的代名词。不难想像,假如没有巴格达在科学文化的传承和翻译时代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西方文明的进程就会滞缓,很可能会推迟几个世纪甚至一个千年。因为那些阿拉伯翻译家们所依赖的希腊文原本(通常是孤本或准孤本),不久就被遗失或销毁掉了,而收藏在亚历山大图书馆里的所有古希腊典籍,早已在公元前一世纪中叶尤利乌斯·恺撒的远征和公元四世纪末基督徒的疯狂焚烧中付之一炬了。
 
《还原与平衡计算简书》,简称《代数学》中的一页(来源:norislam.com)


幸运的是,从毕达哥拉斯到花拉子密这十三个世纪间积聚起来的人类理性的智慧之光被保存并传递到了西方。实际上,穆罕默德以前的几代阿拉伯人内心已酝酿着一股热情,产生了不少诗歌和宗教论争。这种热情后来在种族成就的激励下,立即释放出仅次于希腊全盛时期的灿烂光辉。人类对科学的追求因此复兴,正如英国作家赫·乔·韦尔斯所言:“如果说希腊人是科学方法之父,那么阿拉伯人就是它的义父。近代世界是经由阿拉伯人而不是拉丁人接受了那个光明和力量的赏赐的。”

 
巴格达的衰落
不幸的是,麦蒙死后,阿拔斯王朝走上了下坡路。在巴格达周围,出现了许多小王朝,政局持续动荡,被免职或处死的大臣越来越多,帝国一点点被瓜分,剩下的权力也被军人所控制。一支蛮横的警卫军兴起了,接着又爆发了黑奴革命,宗教派系层出不穷,中央政权的根基不断瓦解,在这个时候,握在波斯人和突厥人手里的短剑又对准了它的心脏。尽管如此,一〇六七年,巴格达创立了伊斯兰世界的第一所大学——尼采米亚大学,只是它对文明的贡献与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学已无法相比。
 
一二五八年,正当欧洲经历了漫长的黑暗时代后初现曙光,蒙古征服者旭烈兀携着祖父成吉思汗的余威,横行于两河流域,屠杀了巴格达的数十万居民,包括末代哈里发及其眷属。巴格达满街遍巷的尸体,发出了极端的恶臭,旭烈兀只好撤出城去,几天以后,再重新进驻。据说旭烈兀兵临城下之际,曾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哈里发投降,并且自动拆毁首都的外城,被支支吾吾地拒绝。可是,蒙古人与后来的入侵者奥斯曼人、波斯人和英国人一样均没能永久占有这片土地,收获神的礼物。
 
战后的拉希德大街(作者摄于巴格达)

从那以后,美索不达米亚走向了衰微,巴格达沦为了一个省的首府,从统治伊朗的一个蒙古汗直到奥斯曼苏丹均做过它的主宰,直到二十世纪来临,波斯湾油田的发现才使得巴格达重新引起世界的注意。与此同时,在数学和其他科学领域,两河流域再也没有贡献出一位有影响的人物。
 
一九四六年初春,已经是英国委任统治之下的新国家——伊拉克共和国的首都巴格达迎来了一位远自中国的数学奇才。作为二十世纪三位自学成材的数学天才之一(另两位是印度人拉曼纽扬和俄罗斯人盖尔方德),华罗庚其时任教于昆明的西南联合大学。当他接到苏联科学院和苏联对外文化协会的邀请,不顾腿疾,开始了一生最艰辛也最难忘的异国之旅,他从昆明乘飞机出发至印度的加尔各答,换乘飞机、汽车经卡拉奇、巴士拉、巴格达、德黑兰、巴库、斯大林格勒,将近一个月后才抵达莫斯科。此后,他访问了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经第比利斯到巴库,再沿着来时的路线返回昆明。(旅途的劳顿非常辛苦,从巴士拉到巴格达这一段来回都是乘坐长途汽车。)
 
遗憾的是,他滞留巴格达期间,既无暇追忆花拉子密,也没有怀想辛巴达的历险记,只是写下了一首打油诗留作纪念:“我欲高飞云满天,我欲远走水满川,茫然四顾拔剑起,霜华直指霄汉间。”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当时的巴格达甚至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已经无人可以与华进行学术交流了。也就是说,在相隔十一个世纪以后,虽然底格里斯河和相距不远的幼发拉底河依然在日夜不停地流淌着,但当年那位印度旅行家所传递的数学技艺已经丧失殆尽。

二〇〇三年三月初稿,四月改定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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