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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业之后的失业

维舟 维舟 2023-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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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9日母亲节,一家人在外晚餐后,尽兴而归。到家不久,我接到兼职那家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公司为了上市,将专注于做产品,调研等部门及费用缩减,这一块就不做下去了鉴于我是去年9月17日开始入职的,合同就将到本月16日截止

在失业一年之后,这对我而言可算是“失业之后的失业”——虽然兼职之后,在理论上我仍处于失业状态,但如今是连兼职也没了,本来那还好歹像是一份“工作”。

对我来说,那不仅意味着一半的收入突然消失,还有不少意义。在过去这八个月里,本来和这家在线教育机构的小团队也已磨合得挺愉快。我作为特聘顾问,参与到教育问题的实地调研、教育话题的策划、网上传播中去,虽然彼此常常产生争执,也不见得产出了什么爆款,但确实都很认真地在做。

在昆山花桥、京郊北三县的访谈中,家长和孩子几次都哭了,这对我也是莫大的触动,让我意识到“教育”其实与一系列社会问题息息相关,而如果不是因为这份兼职,我恐怕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很遗憾,本来我们已经计划好再去更多地方,多听听第一线教师、家长、孩子的心声。

两天后,因为有代理商要我删掉两三个月前在本号发的一条教育类广告,我诧异之下一问,才得知这一轮的收紧也不是个别企业的小心翼翼。在一篇《新政之下,在线教育背后的冷思考》中明白指出,当下“在线教育正面临着最强力的监管与整治,让教培人担惊受怕”,而这据说是为了让行业“朝着更健康的方向发展”。

如果是这样,那我也能理解所谓“专注于做产品”了。去年腾讯“大家”和“见书”被关闭后,我也听到了类似的说法,原先做内容的都转去“做产品”了,因为在这样笼罩一切的“风势”下,“内容”本身就自带不可控的风险,而“产品”显得要中立得多了。既然如此,砍掉原本可有可无还招风的内容、传播板块,就像在“黑暗森林”中免于暴露自己而遭清除,当然会被视为明智之举。

想到这一点,我也平静了许多,毕竟早已不是第一次被这样的“风势”波及了。2017年底,我从《GQ智族》2009年11月创刊起写了整整八年多的时事评论栏目关了;去年2月底,“腾讯·大家”也被赐死,此前我也给他们写了六年多;到今年,就在不久前的棉花事件后,《经济观察报》书评版也没了,编辑朱天元(他是我合作过最好的编辑之一)被辞退,当初他们还曾给我颁过“2018年度致敬书评人”,我现在有点后悔那时没腾出时间去北京当场领奖。

去年4月底失业时,我曾说自己的处境是“时代的一粒灰”,那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如今回想起来,掉在我头上的灰其实早已不止一粒了,以后想必也还会有的。在这一点上,我可能并不比其他人处境更糟,因为那不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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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乍暖还寒、阴晴不定,有时黄昏会去江边走走。看着暮色慢慢淹没这座庞大而莫测的城市,会给我带来一种莫名的安详。

要说这些事对我没有一点打击,那不是真的。回头想想,我虽然小时清苦,但过往的人生其实算是相当平顺的——除去好友和父亲先后去世这样的变故,我在个人发展上曾经最大的打击大概就只有18岁那年高考失利。虽然人到中年,落在头上的灰也比以前多了,但毕竟我也比以前更能承受了。

以前在工作中遇到极大压力时,我就在心底里对自己说:“都会过来的。”确实,我相信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无论在当时看上去那么难熬,但太阳每天照常升起,最后也就这么过来了。

前两天看到人物周刊采访音乐人陆庆松的那篇《螺丝不肯拧紧》,想了很久。他身负才华,但不求功利、不看领导眼色,25岁之后的三十年多年来,就一直是自由职业。他说,自己早就放弃当一个螺丝钉了,哪怕是在学校当一个很舒服的螺丝钉。

他的弟弟陆庆屹和我相识多年,曾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哥哥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我虽然没见过,但猜想这是一个坦荡的人,不忧不惧,无愧于心,在这样的时代做这样一个本真的人,并不只是“舍弃欲望”这么简单,还需要巨大的勇气。

我也由此想起美籍华人作家谭恩美曾说过,写作的时候要把帐单什么的先忘掉,忘掉孩子,忘掉你生活里的一切,投入进你正在创造的世界。那肯定不是你正在进行中的现实世界。

我得承认,我还没办法做到这一点。如果像陆庆松那样,无妻无子,无所挂碍,那我仅靠写作也早就能养活自己了,我的欲望原本就不高;但这些年来,全家老小八口人,只有我一个人在工作(当然老人也有退休金),太任性是不行的。就像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我只能不断去平衡生活现实和理想,虽然我也不想等到自己太老才去顾及理想。

前一阵去听讲座,哲学教授邓安庆说了这样一番话:
有多少中国人能有精神生活?那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使得我们社会的精神结构处于一种很低级的状态,很多人追求的无非是权力、金钱这些,有多少人能从钱权之外的非物质精神生活中得到愉快?
确实是这样,14亿人都刚刚脱离温饱,“精神生活”对很多人而言还谈不上是必需品,而只是奢侈品。

以前工作压力极大的那些年里,读书、写作是让我业余得到喘息的精神生活,如今,在我失业之后,它们既是最后的谋生手段,又是治愈过程——借此,我终于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我的书桌。为免久坐伤腰和颈椎病,近几个月来都改为站着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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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我心底里也很清楚,自己所创造的这个世界也是脆弱的。就像我一位朋友说的,“你现在写的社会评论,因为言他人所不敢言,所以读者觉得替他们说出来心里话,这样当然对他们就有价值,但是就是容易有风险。”

兜了一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本来被那个“风势”波及,转向个人的精神生活;但如果你想要有个人精神生活,又本身就得自证清白才能被容许存在。公平地说,中国的自媒体发达程度之所以举世罕有,也是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正式渠道管控过严,失去了公信力。

在这个时代,写作仿佛是某个非法的营生,难见天日。当然,我写作的本意是分析,并不是谴责或论战,因为我觉得那并没有多大意义,自己也并不擅长热血沸腾地开骂,但我也发现,好多读者给我留言或赞赏附言时,他们夸的不是“分析得有道理”,而是“你很敢言”、“胆子好大”。

很多人还是想看到创造性的观点,又或是正在发生、但却没有现成答案的问题,这意味着,他们其实是需要有人替他们想、替他们说——如果不敢想、不敢说,那么这价值又不存在了。

只是我在意的又始终是分析得出某个创见,这又难免会让人觉得我还不够酣畅淋漓(有人直白地说我“不够犀利”)——但正如我那位朋友说的,“点到为止的理性风格,也许是你的号现在还活着的原因。热血沸腾可能早就完了。”

我原也不是为了过审,只是我的个性与风格就是这样。这或许就像进化,某种蝴蝶看起来很少被鸟吃掉,但不是因为它有意识学习的,只是那些更显眼的蝴蝶都被吃掉了,结果就剩下了它。

当然,确切地说,谁也不知道什么样才安全,这种“进化”仿佛是随机的,并且还不止有一套机制。前几天看到有人说现在的自媒体可分为输出“情绪”、“观念”和“知识”——输出情绪的流量最高、最能商业变现;输出知识是对受众最有用,但流量却最小的。不仅如此,输出情绪乍看最容易“煽动热点”,但却常常还比输出观念或知识的安全得多。

也因此,甚至还出现了这样的箴言:“你自己不要成为困在信息茧房的那个人,但是要高度鼓励其他人成为这样的人。 ”其意无非是说,如果你想赚钱,那么输出情绪最快最有效,但为了自己好,就不要混粉圈了——这听起来就像是赌王鼓动他人赌博,好自己大捞一把,但自己绝不参赌。这种观点的出现,本身就可见在世人眼中,舆论场已变成了一个何等乌烟瘴气的地方。

只是无论如何,总要做下去。就像这生活,不管发生了什么,总要继续过下去。我也知道,现在这样的写法,对自己的持续输出能力要求太高——不止是思考,甚至还包括体力——但能做多少是多少吧,既然道阻且长,那也不必赶忙。

到了这个年纪应该已经清楚自己能做什么、想做什么了,这与其说是看清了世界,不如说是看清了自己。帕斯卡曾说,“人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在这个充满不确定风险的世界上脆弱不堪,但也就像风中的芦苇一样,它是最不可摧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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