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牛虻的代价

维舟 维舟 2023-01-27


1


朋友相谈,说起最近公共空间越发逼仄,不免唏嘘。他说看到许多人都不再说话,连罗翔也退出了微博,这种灰心失望的气氛,即便与一两年前相比也有明显的落差。

他说:“你还好吧?我看你最近也不止一次独持异议,复旦朱刚悼文事件、葛剑雄的史观、林生斌的案子,都和大众普遍的情绪反应不一致,恐怕不少人跟你割席了吧?”他开玩笑说,你能一下子得罪那么多本来不同的人,也算是本事。

现实中的朋友倒还好,但网上骂我的自然不少——如果取关也算“割席”的话。这一阵让我有点遗憾(固然也不算意外)的是,因为林生斌事件的评论,骂我最多的倒是女权主义者。

豆瓣上有一位说:“结合楼主的微信公众号文章,有些感觉进一步被证明。只有一个建议,女孩子也学学这种默契的抱团吧。”

我不知道她看了我哪些文章,虽然我这个公众号女性读者仅占四成多,但老读者都知道,我写过许多篇为女性权利发声,多到有人挖苦“一看到维舟谈女权就想笑”,似乎男性持有这样的看法不免有“刻意讨好女性”之嫌。即便如此,对另一些人来说,性别仍是原罪,仿佛没有参与审判林生斌,就证明了“男人之间默契的抱团”——当然,如此能因此促进女性之间抱团,那这也算是我为女权做出的另类贡献。

有时候确实也很疲惫,更多的时候是觉得没意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喋喋不休对着空气说出自己的看法,既然我对能改变什么并不抱希望。

我也知道,舆论场是喧嚣的,理性的对话少,情绪的碰撞多。哪怕你是在尽力理性分析,但在很多人眼里,这本身也不过就是一种“人设”而已。这就消解了对话的意义,变成了仅仅是姿态的不同,甚至更糟糕的,一种别有用心的刻意之举。


昨晚看到“袜皮”在“没药花园”公众号上写的长文,梳理分析林生斌事件的谣言与事实。她算是很持平的态度了,但底下也有人质问:“你选择一个和大众不一样的观点来写,难道不是想标新立异获得关注的一种方式吗?”她答:“我只写我真心的想法,和别人一致更好,不同也没关系。别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满脑子只有‘关注’。”

像这样的质问,我很耳熟,甚至连我一些朋友都曾当面暗示我“是不是太喜欢找个与众不同的观点了”,经历多了,就觉面对这样的问题,争辩也是徒然,因为那其实根本不是疑问句,你的任何回应,恐怕只是让对方更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看法。

抱持异议,在我们这个社会一直是一件艰难的事,有时甚至很危险。曾在沈志华的书里读到一个知识分子的遭遇:1950年代,中苏关系正当蜜月,此人说“苏联其实也不是什么都好”,这话被人举报,因为“破坏中苏友好”,他挨了批斗;多年后,中苏破裂,有人赞他有先见之明,但他却不改耿直,又说“其实苏联也不是一无是处”,这话传出,他这次被批斗得更惨。

像这样“好就是极好,坏就是极坏”的两极反应,并没有随着时代的过去而退场,它可能一直潜伏在中国人的潜意识里。虽然这道理也不知说过多少遍,但人们还是本能地并不喜欢有所保留的态度——那甚至看起来像是一种疏离、傲慢的姿态。

去年美国大选时,我因为写了几篇判断川普会败选,遭到几乎是一边倒的反对。谈及此事,我多年的朋友田方萌说:“既然做了牛虻,就要承受牛虻的代价。”也是,既然我又不愿意改变自己,那就只能学会承受了。


2


我发现,很多人似有一种思维倾向,可称之为“找立场式阅读理解”:当他读到一段话、一篇文章、一本书时,对如何论证的过程不感兴趣,而本能地想知道作者持什么立场。

有时他读了半天,终于找到某句话,顿感图穷匕见,恍然大悟:“说了半天,原来你就是这个意思啊!”进而他还可能嗤之以鼻:“绕来绕去,还不如我一句话就说清楚了。”

也就是说,这种阅读理解注重对方说话的动机、立场(往往还留意这立场是否和自己一致),并倾向于简化论述,推到极端,就是舆论场上直接表态式的攻防战——不需要委婉,不需要修饰,也没有繁复精细的论证,直接上立场清晰、杀伤力大的狠话就是。这样,既然言说被理解为权力博弈,那这样的社会环境势必是杠精生成的沃土。(当然,如无意外,这番话本身可能也会遇到这种“找立场式阅读理解”)

很多人关心的,并不是你的分析、论证,而是一种认同政治——能否与你产生认同。林生斌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此前的走红,是因为人们深深认同他,将许多情感投射到他身上;而他现在人设的崩塌,也是因为无法承载这样的投射——又或说,投射的已经都是负面的情感。


知识分子或许自认是“理念人”,但在大众眼里,也要看他/她是不是自己能认同的“人设”。此时,那些看起来中立又复杂的最难讨好,因为这就无法传达出一个清晰简明的形象。

我的朋友、社会学者周沐君曾说过:
右派骂我左壬,左派嫌我投降。粉红骂我是自由派,自由派嫌我温中。男的骂我女拳,女的嫌我看耽美……在“给自己八方树敌”这一方面,我可能还真的有点天赋。
很难有什么政治见解可以说服所有人,任何观点,都有可以补充修正之处。政治思想有足够的复杂性,以致于永远不会有绝对共识,试图揭示这种复杂性的人,被迷信某种观点的人喷基本是必然。
确实,我也有类似的经历。我曾被骂过五毛、理客中、公知,左中右都齐活了。被骂多了也明白了,这些都是“相对标签”,也就是说,在政治光谱上,左边的认为你靠右边,右边的以为你靠左边。

豆瓣上有人揶揄说:
虚假的豆红:一两百块钱写影评打分。真正的豆红:四面八方各种角度来骂。
撇开里面的嘲讽不论,这或许是因为,一旦你的言论越出了小圈子,有更多立场不同的人看到,那就像一张试纸,势必引发复杂不同的化学反应。

起初我还以为这可能是自己表述不够精确,但后来发现,表述的谨慎、精确都关系不大,而是你不可能有一个无懈可击的立场——你使用的是学术语言,但别人使用的是政治语言。不仅如此,这有时还有可能涉及审美:即便立场相似,但他们不满你太含蓄了,不够猛烈。

正因此,我赞同“人设是一种共同创作”这个看法,它是在互动中形成的,因为要能承载足够多人的认同感,那势必需要不断做出回应,甚或是屈抑、修整自我的某些地方,毕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3


真正的对话是非常稀少而可贵的,那需要谦逊和随之而来的倾听,大部分情况下,人们听到的其实是自己的回声。

德国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在尝试一种半合成鸦片制剂优可达后的心理效应:
或许并不能说它是一种自我蒙蔽,使人在这种状态下产生了某种对自由或说真实空间的排斥,以至于对外部世界的思维近乎成为折磨。它是一张自我编织的密密的蛛网,外界发生的事件就像是七零八落地挂在蛛网上的昆虫尸体。陷于其中的人,并不愿从这个洞穴脱身,与此同时,还出现了一些针对在场者的不友好的行为,让人产生这些行为会对他人形成骚扰和攻击的担心。
这有点像是现在常诟病的“信息茧房”,人们沉浸在自己那一套已固化的观念之中,并试图用它来打量一切——当然,也许在某种意义上,我自己也是如此,差别只不过是我多少还能克制住自己,不去骚扰、攻击和我观点不同的人。


此前有一位读者来问我:
如果面对同一件事有人与您有着完全相反的看法,您是选择容忍,还是批评?

如果选择容忍,即每个人都有自己思考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那么您一直以来进行各种批评的合理性又在哪里呢?难道别人不能拥有自己的看法吗,别人的不同的看法不能让您容忍吗? 

如果选择批评,即面对同一件事别人与您固有的观念完全对立,您坚定(贬义说就是固执)地认为自己正确,别人应该听您的,而且号召大家也来听您的,即反对那人的观点。如果这样,这是否违背了尊重多种声音,即容忍不同意见的精神? 

或者说选择两者都不对,即看情况?
这是很好的问题,不过,他(还是她?)似乎把“批评”看作是对他人的打压了(换言之,在权力关系中看待),但我的批评是对社会现象的分析,每个人当然可以有不同看法,这轮不到我容忍与否,我也没兴趣干涉他人选择(即便我不以为然,但他毕竟有犯错误的自由),在不影响他人的前提下,个人爱怎么做都行。

与此同时,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对的,更不觉得都应该听我的,我只不过是有一些想法,拿出来供大家选择、参考,听不听这当然是每个人的自由,而我也能从大家的反馈中,改进、修正自己的看法,这是我理解的彼此获益。

之前曾读过霍布豪斯著《自由主义》,对里面那段名言印象颇深:
自由主义者并不对他认为错误的意见一笑置之,仿佛它们无关紧要似的。自由主义者公正地对待错误意见,要求认真地听取,仿佛它们和他自己的意见一样重要。他随时准备使自己的信念接受考验,不是因为他对它们表示怀疑,而是因为他对它们深信不疑。
我也是后来才逐渐意识到,这固然是一种信念,但这种信念本身可能就招人恨,因为这似乎预设了自己才是正确的,只不过是容忍他人的错误而已。确切地说,我不清楚他人的意见正确与否——当然我自己的也同样可能错误——但那都是看待事物的某个角度。

普鲁斯特有一句名言:“书籍只不过是一种光学仪器,作者将其提供给读者,以便他发现如果没有这本书的帮助他就发现不了的东西。”如果是这样,我想这里把“书籍”替换为“他人的视角”也是一样的道理。

年岁渐长,越觉个体生命的有限,且不说宇宙、世界,就算对我们这个社会、对自己的周遭,恐怕每个人的认知也都很有限,看到的不过只是一角。他人并不是地狱,困住我们的,可能是我们自己,有时自我的解放,或许需要通过他人,至少,不必拒绝他人。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