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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诗选(二)

2017-10-31 穆旦 星期一诗社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曾用笔名梁真。浙江海宁人,出生于天津。九叶诗人之一、翻译家。
  少年时代的穆旦在南开中学读书时便对文学有浓厚兴趣,开始写诗。1935年考入北平清华大学外文系,抗日战争爆发后,随学校辗转于长沙、昆明等地,并在香港《大公报》副刊和昆明《文聚》上发表大量诗作,成为有名的青年诗人。1940年在西南联大毕业后留校任教。1940年在西南联大毕业后留校任教。1949年赴美国留学,入芝加哥大学英国文学系学习。1952年获文学硕士学位。1953年回国后,任南开大学外文系副教授。1958年调图书馆工作。1977年因心脏病突发去世。
  穆旦于40年代出版了《探险者》、《穆旦诗集(1939~1945)》和《旗》三部诗集,是“九叶诗派”的代表性诗人。50年代起,穆旦开始从事外国诗歌的翻译,主要译作有俄国普希金的作品《波尔塔瓦》、《青铜骑士》、《普希金抒情诗集》、《普希金抒情诗二集》、《欧根·奥涅金》、《高加索的俘虏》、《加甫利颂》,以及《雪莱抒情诗选》、《唐璜》、《拜伦诗选》、《布莱克诗选》、《济慈诗选》。所译的文艺理论著作有苏联季摩菲耶夫的《文学概论》(《文学原理》第一部)、《文学原理(文学的科学基础)》、《文学发展过程》、《怎样分析文学作品》和《别林斯基论文学》等。 



农民兵



不知道自己是最可爱的人,

可听长官说他们太愚笨,

当富人和猫狗正在用餐,

是长官派他们看守着大门。


不过到城里来出一出丑,

因而抛下家里的田地荒芜,

国家的法律要他们捐出自由:

同样是挑柴,挑米,修盖房屋。


也不知道新来了意义,

大家都焦急的向他们注目——

未来的世界他们听不懂,

还要做什么?倒比较清楚。


带着自己小小的天地:

已知的长官和未知的饥苦,

只要不死,他们还可以云游,

看各种新奇带一点糊涂。



他们是工人而没有劳资,

他们取得而无权享受,

他们是春天而没有种子,

他们被谋害从未曾控诉。


在这一片沉默的后面,

我们的城市才得以腐烂,

他们向前以我们遗弃的躯体

去迎受二十世纪的杀伤。


美丽的过去从不是他们的,

现在的不平更为显然,

而我们竟想以锁链和饥饿,

要他们集中相信一个诺言。


那一向都受他们培养的,(注)

如今已摇头要提倡慈善,

但若有一天真理爆炸,

我们就都要丢光了脸面。


1945年7月

注:以上选用的是《蛇的诱惑》版本。在《穆旦诗全集》版本中,此句为:“那一向都受他们豢养的,”。



打出去


这场不意的全体的试验,

这毫无错误的一加一的计算,

我们由幻觉渐渐往里缩小

直到立定在现实的冷刺上显现:


那丑恶的全已疼过在我们心里,

那美丽的也重在我们的眼里燃烧,

现在,一个清晰的理想呼求出生,

最大的阻碍:要把你们击倒,


那被强占了身体的灵魂

每日每夜梦寐着归还,

它已经洗净,不死的意志更明亮,

它就要回来,你们再不能阻拦;


多么久了,我们情感的弱点

枉然地向那深陷下去的旋转,

那不能补偿的如今已经起来,

最后的清算,就站在你们面前。

1945年7月



奉献


这从白云流下来的时间,

这充满鸟啼和露水的时间,

我们不留意的已经过去,

这一清早,他却抓住了献给美满,


他的身子倒在绿色的原野上,

一切的烦扰都同时放低,

最高的意志,在欢快中解放,

一颗子弹,把他的一生结为整体,


那做母亲的太阳,看他长大,

看他有时候为阴影所欺,

如今却全力的把他拥抱,

问题留下来:他唯一的回答升起,


其余的,都等着土地收回,

他精致的头已垂下来顺从,

然而他把自己的生命交还,

已较主所赐给的更为光荣。

1945年7月



反攻基地


日里夜里,飞机起来和降落

以三百里的速度增加着希望,

历史的这一步必须要踏出:

汽车穿流着如夏日的河谷,


这一个城市,拱卫在行动的中心,

太阳走下来向每个人歌唱:

我不辨是非,也不分种族,

我只要你向泥土扩张,和我一样。


过去的还想在这里停留,

“现在”却袭击如一场传染病,

各种饥渴全都要满足,

商人和毛虫欢快如美军,


将军们正聚起眺望着远方,

这里不过是朝“未来”的跳板,

凡有力量的都可以上来,

是你还是他暂时全不管。

1945年7月



通货膨胀


我们的敌人已不再可怕,

他们的残酷我们看得清,

我们以充血的心沉着地等待,

你的淫贱却把它弄昏。


长期的诱惑:意志已混乱,

你借此倾覆了社会的公平,

凡是敌人的敌人你一一谋害,

你的私生子却得到太容易的成功。


无主的命案,未曾提防的

叛变,最远的乡村都卷进,

我们的英雄还击而不见对手,

他们受辱而死:却由于你的阴影。


在你的光彩下,正义只显得可怜,

你是一面蛛网,居中的只有蛆虫,

如果我们要活,他们必须死去,

天气晴朗,你的统治先得肃清!

1945年7月



良心颂


虽然你的形象最不能确定,

就是九头鸟也做出你的面容,

背离的时候他们才最幸运,

秘密的,他们讥笑着你的无用,


虽然你从未向他们露面,

和你同来的,却使他们吃惊:

饥寒交迫,常不能随机应变,

不得意的官吏,和受苦的女人,


也不见报酬在未来的世界,

一条死胡同使人们退缩;

然而孤独者却挺身前行,

向着最终的欢快,逐渐取得,


因为你最能够分别美丑,

至高的感受,才不怕你的爱情,

他看见历史:只有真正的你

的事业,在一切的失败里成功。

1945年7月



苦闷的象征


我们都信仰背面的力量,

只看前面的他走向疯狂:

初次的爱情人们已经笑过去,

再一次追求,只有是物质的无望,


那自觉幸运的,他们逃向海外,

为了可免去困难的课程;

诚实的学生,教师未曾奖赐,

他们的消息也不再听闻,


常怀恐惧的,恐惧已经不在,

因为人生是这么短暂;

结婚和离婚,同样的好玩,

有的为了刺激,有的为了遗忘,


毁灭的女神,你脚下的死亡

已越来越在我们的心里滋长,

枯干的是信念,有的因而成形,

有的则在不断的怀疑里丧生。

1945年7月



轰炸东京


我们漫长的梦魇,我们的混乱,

我们有毒的日子早该流去,

只是有一环它不肯放松,

炸毁它,我们的伤口才能以合拢。


唯一的不理解,在这里侵占,

我们的思想炽热已不能等待,

传开去,不用外交家和播音机,

那燃烧的大火是仅可能的语言。


由于我们的软弱,你们的美德,

利用无知,那天皇的光荣,

尽管你们发狂保卫至死:

我们的常识却布满你们可怜的天空。


因为一个合理的世界就要投下来,

我们要把你们长期的罪恶提醒,

种子已出芽:每个死亡的爆炸

都为我们受苦的父老爆开欢欣。

1945年7月



森林之魅

——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森林:


没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一方。

我的容量大如海,随微风而起舞,

张开绿色肥大的叶子,我的牙齿。

没有人看见我笑,我笑而无声,

我又自己倒下去,长久的腐烂,

仍旧是滋养了自己的内心。

从山坡到河谷,从河谷到群山,

仙子早死去,人也不再来,

那幽深的小径埋在榛莽下,

我出自原始,重把密密的原始展开。

那飘来飘去的白云在我头顶,

全不过来遮盖,多种掩盖下的我

是一个生命,隐藏而不能移动。


人:


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

在青苔藤蔓间,在百年的枯叶上,

死去了世间的声音。这青青杂草,

这红色小花,和花丛中的嗡营,

这不知名的虫类,爬行或飞走,

和跳跃的猿鸣,鸟叫,和水中的

游鱼,路上的蟒和象和更大的畏惧,

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

无始无终,窒息在难懂的梦里。

我不和谐的旅程把一切惊动。


森林:


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人:


是什么声音呼唤?有什么东西

忽然躲避我?在绿叶后面

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视,我移动

它轻轻跟随。黑夜带来它嫉妒的沉默

贴近我全身。而树和树织成的网

压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是饥饿的空间,低语又飞旋,

象多智的灵魂,使我渐渐明白

它的要求温柔而邪恶,它散布

疾病和绝望,和憩静,要我依从。

在横倒的大树旁,在腐烂的叶上,

绿色的毒,你瘫痪了我的血肉和深心!


森林:


这不过是我,设法朝你走近,

我要把你领过黑暗的门径;

美丽的一切,由我无形的掌握,

全在这一边,等你枯萎后来临。

美丽的将是你无目的眼,

一个梦去了,另一个梦来代替,

无言的牙齿,它有更好听的声音。

从此我们一起,在空幻的世界游走,

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里的纷争,

你的花你的叶你的幼虫。


祭歌: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1945年9月





凝结在天边,在山顶,在草原,

幻想的船,西风爱你来自远方,

一团一团像我们的心绪,你移去

在无岸的海上,触没于柔和的太阳。


是暴风雨的种子,自由的家乡,

低视一切你就洒遍在泥土里,

然而常常向着更高处飞扬,

随着风,不留一点泪湿的痕迹。

1945年11月



时感四首


多谢你们的谋士的机智,先生,

我们已为你们的号召感动又感动,

我们的心,意志,血汗都可以牺牲,

最后的获得原来是工具般的残忍。


你们的政治策略都很成功,

每一步自私和错误都涂上了人民,

我们从没有听过这么美丽的言语

先生,请快来领导,我们一定服从。


多谢你们飞来飞去在我们头顶,

在幕后高谈,折冲,策动;出来组织

用一挥手表示我们必须去死

而你们一丝不改:说这是历史和革命。


人民的世纪:多谢先知的你们,

但我们已倦于呼喊万岁和万岁;

常胜的将军们,一点不必犹疑,

战栗的是我们,越来越需要保卫。


正义,当然的,是燃烧在你们心中,

但我们只有冷冷地感到厌烦!

如果我们无力从谁的手里脱身,

先生,你们何妨稍吐露一点怜悯。


残酷从我们的心里走来,

它要有光,它创造了这个世界。

它是你的钱财,它是我的安全,

它是女人的美貌,文雅的教养。


从小它就藏在我们的爱情中,

我们屡次的哭泣才把它确定。

从此它像金币一样流通,

它写过历史,它是今日的伟人。


我们的事业全不过是它的事业,

在成功的中心已建立它的庙堂,

被踏得最低,它升起最高,

它是慈善,荣耀,动人的演说,和蔼的面孔。


虽然没有谁声张过它的名字,

我们一切的光亮都来自它的光亮;

当我们每天呼吸在它的微尘之中,

呵,那灵魂的颤抖——是死也是生!


去年我们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

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们吁喘,

像是撑着一只破了的船,我们

从溯水的去年驶向今年的深渊。


忽的一跳跳到七个零的宝座,

是金价?是食粮?我们幸运地晒晒太阳,

00000000是我们的财富和希望,

又忽的滑下,大水淹没到我们的颈项。


然而印钞机始终安稳地生产,

它飞快地抢救我们的性命一条条,

把贫乏加十个零,印出来我们新的生存,

我们正要起来发威,一切又把我们吓倒。


一切都在飞,在跳,在笑,

只有我们跌倒又爬起,爬起又缩小,

庞大的数字像是一串列车,它猛力地前冲,

我们不过是它的尾巴,在点的后面飘摇。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然后再受辱,痛苦,挣扎,死亡,

因为在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它说:我并不美丽,但我不再欺骗,

因为我们看见那么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们的绝望里闪着泪的火焰。


当多年的苦难以沉默的死结束,

我们期望的只是一句诺言,

然而只有虚空,我们才知道我们仍旧不过是

幸福到来前的人类的祖先,


还要在无名的黑暗里开辟新点,

而在这起点里却积压着多年的耻辱:

冷刺着死人的骨头,就要毁灭我们的一生,

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作报复。

1947年1月



他们死去了


可怜的人们!他们是死去了,

我们却活着享有现在和春天。

他们躺在苏醒的泥土下面,茫然的,

毫无感觉,而我们有温暖的血,

明亮的眼,敏锐的鼻子,和

耳朵听见上帝在原野上

在树林和小鸟的喉咙里情话绵绵。


死去,在一个紧张的冬天,

象旋风,忽然在墙外停住——

他们再也看不见着树的美丽,

山的美丽,早晨的美丽,绿色的美丽,和一切

小小的生命,含着甜蜜的安宁,

到处茁生;而可怜的他们是死去了,

等不及投井上帝的痛切的孤独。


呵听!呵看!坐在窗前,

鸟飞,云流,和煦的风吹拂,

梦着梦,迎接自己的诞生在每一个

清晨,日斜,和轻轻掠过的黄昏——

这一切是属于上帝的;但可怜

他们是为无忧的上帝死去了,

他们死在那被遗忘的腐烂之中。

1947年2月



荒村


荒草,颓墙,空洞的茅屋,

无言倒下的树,凌乱的死寂……

流云在高空无意停伫,春归的乌鸦

用力的聒噪,绕着空场子飞翔,

象发见而满足于倔强的人间的

沉默的溃败。被遗弃的大地

是唯一的一句话,吐露给

春风和夕阳——

干燥的风,吹吧,当伤痕切进了你的心,

再没有一声叹息,再没有袅袅的炊烟,

再没有走来走去的脚步贯穿起

善良和忠实的辛劳终于枉然。


他们哪里去了?那稳固的根

为泥土固定着,为贫穷侮辱着,

为恶意压变了形,却从不破裂的,

象多年的问题被切割,他们仍旧滋生。

他们哪里去了?离开了最后一线,

那默默无言的父母妻儿和牧童?

当最熟悉的隅落也充满危险,看见

象一个广大的坟墓世界在等候,

求神,求人的援助,从不敢向前跑去的

竟然跑去了,斩断无尽的岁月

花叶连着根拔去,枯干,无声的,

从这个没有名字的地方我只有乞求:

干燥的风,吹吧,旋起人们无用的回想。


春晓的斜阳和广大漠然的残酷

投下的征兆,当小小的丛聚的茅屋

象是幽暗的人生的尽途,呆立着。

也曾是血肉的丰富和希望,它们张着

空洞的眼,向着原野和城市的来客

留下决定。历史已把他们用完:

它的夸张和说谎和政治的伟业

终于沉入使自己也惊惶的风景。

干燥的风,吹吧,当伤痕切进了你的心,

吹着小河,吹过田垅,吹出眼泪,

去到奉献了一切的遥远的主人!

1947年3月



三十诞辰有感


1


从至高的虚无接受层层的命令,

不过是观测小兵,深入广大的敌人,

必须以双手拥抱,得到不断的伤痛。


多么快已踏过了清晨的无罪的门槛,

那晶莹寒冷的光线就快要冒烟,燃烧,

当太洁白的死亡呼求到色彩里投生。


是不情愿的情愿,不肯定的肯定,

攻击和再攻击,不过是酝酿最后的叛变,

胜利和荣耀永远属于不见的主人。


然而暂刻就是诱惑,从无到有,

一个没有年岁的人站入青春的影子,

重新发现自己,在毁灭的火焰之中。


2


时而巨烈,时而缓和,向这微尘里流注,

时间,它吝啬又嫉妒,创造同时毁灭,

接连地承受它的任性于是有了我。


在过去和未来两大黑暗间,以不断熄灭的

现在,举起了泥土,思想和荣耀,

你和我,和这可憎的一切的分野。


而在每一刻的崩溃上,看见一个敌视的我,

枉然的挚爱和守卫,只有跟着向下碎落,

没有钢铁和巨石不在它的手里化为纤粉。


留恋它象长长的记忆,拒绝我们象冰,

是时间的旅程。和它肩并肩地粘在一起,

一个沉默的同伴,反证我们句句温馨的耳语。

1947年3月



饥饿的中国



饥饿是这孩子们的灵魂。

从他们迟钝的目光里,古老的

土地向着年轻的远方搜寻,

伸出无力的小手向现在求乞。


他们鼓胀的肚皮充满嫌弃,

一如大地充满希望,却没有人来承继。


历史不曾饶恕他们,推出

这小小的空虚的躯壳,向着空虚的

四方挣扎,是谁的债要他们偿付:

他们于是履行它最终的错误。


在街头的一隅,一个孩子勇敢的

向路人求乞,而另一个倒下了,

在他的弱小的,绝望的身上,

缩短了你的,我的未来。



我看见饥饿在每一家门口,

或者他得意的兄弟,罪恶;

没有一处我们能够逃脱,他的

直瞪的眼睛;我们做人的教育,


渐渐他来到你我之间,爱,

善良从无法把他拒绝,

每一弱点都开始受考验,我也高兴,

直到恐惧把我们变成石头,


远远的,他原是我们不屈服的理想,

他来了却带着惩罚的面孔,

每天在报上讲一篇故事,

太深刻,太惊人,终于使我们漠不关心,


直到今天,爱,隔绝了一切,

他在摇撼我们疲弱的身体,

像是等待着有突然的火花突然的旋风

从我们的漂泊和孤独向外冲去。



昨天已经过去了,昨天是田园的牧歌,

是和春水一样流畅的日子,就要流入

意义重大的明天:然而今天是饥饿。


昨天是理想朝我们招手:父亲的诺言

得到保障,母亲安排适宜的家庭,孩子求学,

昨天是假期的和平:然而今天是饥饿。


为了争取昨天,痛苦已经付出去了,

希望的手握在一起,志士的血

快乐的溢出:昨天把敌人击倒,

今天是果实谁都没有尝到。


中心忽然分散:今天是脱线的风筝

在仰望中翻转,我们把握已经无用,

今天是混乱,疯狂,自渎,白白的死去——

然而我们要活着:今天是饥饿。


荒年之王,搜寻在枯干的中国的土地上,

教给我们暂时和永远的聪明,

怎样得到狼的胜利:因为人太脆弱!



我们是向着什么秘密的方向走,

于是才有这么多无耻的谎言,

和对浪漫的死我们一再的违抗,


世界是广大的然而现在很窄小,

很窄小,我们不知道怎样来俯顺,

创造各样的耻辱不过为了安全,


但最豪华的残害就在你我之间,

道德,法律,和每人一份的贫困

就使我们彼此扼住了喉咙,


终于小心而无望,纷争而又漠然

善良直趋毁灭:而又秘密的等待

一个更大的愚蠢把我们救援,


但那受难的农夫逃到城市里,

他的呼喊已变成机巧的学习,

把失恋的土地交给城市论辩,


纯熟得过期的革命理论在传观着,

充满活力的青年学会说不平,但却不如

默认一切的弟弟,一开头就成功,


每一天有更大的恐慌,更多的聪明,

政治家成了公开的嘲笑,他的签字

却又严重的把我们推向一种决定,


我们是向着秘密的方向走,

饥饿领导中国进入一个潜流,

教给我们应有的爱情又把它毁掉。


残酷从我们的心里走来,

它要有光,它创造了这个世界。

它是你的钱财,它是我的安全,

它是女人的美貌,文雅的教养。


从小它就藏在我们的爱情中,

我们屡次的哭泣才把它确定。

从此它像金币一样流通,

它写过历史,它是今日的伟人。


我们的事业全不过是它的事业,

在成功的中心已建立它的庙堂,

被踏得最低,它升起最高,

它是慈善,荣耀,动人的演说,和蔼的面孔。


虽然没有谁声张过它的名字,

我们一切的光亮都来自它的光亮;

当我们每天呼吸在它的微尘之中,

呵,那灵魂的颤抖——是死也是生!


去年我们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

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们吁喘,

像是撑着一只破了的船,我们

从溯水的去年驶向今年的深渊。


忽的一跳跳到七个零的宝座,

是金价?是食粮?我们幸运地晒晒太阳,

00000000是我们的财富和希望,

又忽的滑下,大水淹没到我们的颈项。


然而印钞机始终安稳地生产,

它飞快地抢救我们的性命一条条,

把贫乏加十个零,印出来我们新的生存,

我们正要起来发威,一切又把我们吓倒。


一切都在飞,在跳,在笑,

只有我们跌倒又爬起,爬起又缩小,

庞大的数字像是一串列车,它猛力地前冲,

我们不过是它的尾巴,在点的后面飘摇。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然后再受辱,痛苦,挣扎,死亡,

因为在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它说:我并不美丽,但我不再欺骗,

因为我们看见那么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们的绝望里闪着泪的火焰。


当多年的苦难以沉默的死结束,

我们期望的只是一句诺言,

然而只有虚空,我们才知道我们仍旧不过是

幸福到来前的人类的祖先,


还要在无名的黑暗里开辟新点,

而在这起点里却积压着多年的耻辱:

冷刺着死人的骨头,就要毁灭我们的一生,

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作报复。

1947年8月



隐现(长诗)

让我们看见吧,我的救主。


1宣道


现在,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

我们来自一段完全失迷的路途上,

闪过一下星光或日光,就再也触摸不到了,

说不出名字,我们说我们是来自一段时间,

一串错综而零乱的,枯干的幻象,

使我们哭,使我们笑,使我们忧心

用同样错综而零乱的,血液里的纷争,

这一时的追求或那一时的满足,

但一切的诱惑不过是诱惑我们远离;

远远的,在那一切僵死的名称的下面,

在我们从不能安排的方向,你

给我们有一时候山峰,有一时候草原,

有一时候相聚,有一时候离散,

有一时候欺人,有一时候被欺,

有一时候密雨,有一时候燥风,

有一时候拥抱,有一时候厌倦,

有一时候开始,有一时候完成,

有一时候相信,有一时候绝望。


主呵,我们摆动于时间的两极,

但我们说,我们是向着前面进行,

因为我们认为真的,现在已经变假,

我们曾经哭泣过的,现在已被遗忘。

一切在天空,地面,和水里的生命我们都看见过了,

我们看见在所有的变中只有这个不变,

无论你成功或失败只有这个不变,

新奇的已经发生过了正在发生着或者将要发生,然而只有这个不变:

无尽的河水流向大海,但是大海永远没有溢满,海水又交还河流,

一世代的人们过去了,另一个世代来临,是在他们被毁的地方一个新的回转,

在日光下我们筑屋,筑路,筑桥:我们所有的劳役不过是祖业的重复。

或者我们使用大理石塑像,崇拜我们的英雄与美人,看他终竞归于模糊,

我们痛惜美丽的失去了,但失去的并不是它的火焰,

我们一切的发明不过为了——但我们从没有增加安适,也没有减少心伤。

我们和错误同在,可是我们厌倦了,我们追念自然,

以色列之王所罗门曾经这样说:

一切皆虚有,一切令人厌倦。

那曾经有过的将会再有,那曾经失去的将再被失去。

我们的心不断地扩张,我们的心不断地退缩,

我们将终止于我们的起始。


所以我们说:

我们能给出什么呢?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一切的原因迎接我们,又从我们流走,

所有古老的传统,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喜怒笑骂,所有的树木花草都在等待我们的降生,

有一个生命赋予了这所有的让他们等待:

智者让智慧流过去,青年让热情流过去,先知者让忧患流过去,农人让田野的五谷流过去,

少女让美的形象流过去,统治者让阴谋和残酷流过去,反抗者让新生的痛苦流过去,

大多数人让无知的罪恶流过去,

我们是我们的付与,在我们的付与中折磨,

一切完成它自己;一切奴役我们,流过我们使我们完成。

所以我们说

我们能给出什么呢?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在一条永远漠然的河流中,生从我们流过去,死从我们流过去,血汗和眼泪从我们流过去,

真理和谎言从我们流过去,

有一个生命这样地诱惑我们,又把我们这样地遗弃,

如果我们摇起一只手来:它是静止的,如果因此我们变动了光和影,如果因此花朵儿开放,

或者我们震动了另外一个星球,

主呵,这只是你的意图朝着它自己的方向完成。


2历程


在自然里固定着人的命运

当人从自然的赤裸里诞生

他的努力是不断地获得

隔离了多的去获得那少的

当人从自然的赤裸里诞生

我要指出他的囚禁,他的回忆

成了他的快乐


情人自白:


全是不能站稳的

亲爱的,是我脚下的路程;

接受一切温暖的吸引在岩石上,

而岩石突然不见了。孩童的完整

在父母的约束里使我们前行:

那新鲜的知识,初见的

欢快,世界向我们不断扩充,

可是当我爬过了这一切而来临,

亲爱的,坐在崩溃上让我静静地哭泣。


一切都在战争,亲爱的,

那以真战胜的假,以假战胜的真,

一的多和少,使我们超过而又不足,

没有喜的内心不败于悲,也没有悲

能使我们凝固,接受那样甜蜜的吻

不过是谋害使我们立即归于消隐。

那每一伫足的胜利的光辉

虽然胜利,当我终于从战争归来,

当我把心的疲倦呈献你,亲爱的,

为什么一切发光的领我来到绝顶的黑暗,

坐在崩溃的峰顶让我静静地哭泣。


合唱: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我们的童年所不意拥有的

而后远离了,却又是成年一切的辛劳

同所寻求失败的,


如果人世各样的尊贵和华丽

不过是我们片面的窥见所赋予,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在欢笑后面的哭泣哭泣后面的

最后一层欢笑里,


在虚假的真实底下

那真实的灵活的源泉,

如果我们不是自禁于

我们费力与半真理的蜜约里

期望那达不到的圆满的结合。


在我们的前面有一条道路

在道路的前面有一个目标

这条道路指引我们又隔离我们

走向那个目标,

在我们黑暗的孤独里有一线微光

这一线微光使我们留恋黑暗

这一线微光给我们幻象的骚扰

在黎明确定我们的虚无以前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爱情的发见:


活着是困难的,你必须打一扇门。

这世界充满了生,却不能动转

挤在人和人的死寂之中,

看见金钱的闪亮,或者强权的自由,

伸出脏污的手来把障碍屏除,

(在有路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导。)

阴谋,欺诈,鞭子都成了他的扶助。

他在黄金里看见什么呢?他从暴虐里获得什么呢?

宽恕他,为了追寻他所认为最美的,

他已变得这样丑恶,和孤独。

活着是困难的,你必须打一扇门。

那为人讥笑的偏见,狭窄的灵魂

使世界成为僵硬,残酷,令人诅咒的,

无限的小,固执地和我们的理想战斗,

(在有路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导。)

挡住了我们,使历史停在这里受苦。

他为什么不能理解呢?他为什么甘冒我们的怨怒呢?

宽恕他,因为他觉得他是拥抱了

真和善,虽然已是这样腐烂。


爱着是困难的,你必须打一扇门。

我们追求的是繁茂,反而因此分离。

我曾经爱过,我的眼睛却未曾明朗,

一句无所归宿的话,使我不断悲伤:

她曾经说,我永远爱你,永不分离。

(在有路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导。)

虽然她的爱情限制在永变的事物里,

虽然她竟说了一句谎,重复过多少世纪,

为什么责备呢?为什么不宽恕她的失败呢?

宽恕她,因为那与永恒的结合

她也是这样渴求却不能求得!


合唱: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不是这里或那里的茁生

也不是时间能够占有或者放弃的,


如果我们能够给出我们的爱情

不是射在物质和物资间把它自己消损,

如果我们能够洗涤

我们小小的恐惧我们的惶惑和暗影

放在大的光明中,


如果我们能够挣脱

欲望的暗室和习惯的硬壳

迎接他,

如果我们能够尝到

不是一层甜皮下的经验的苦心

他是静止的生出动乱

他是众力的一端生出他的违反。

O他给安排的歧路和错杂!

为了我们倦了以后渴求

原来的地方。

他是这样地喜爱我们

他让我们分离

他给我们一点权力等它自己变灰,

O他正等我们以损耗的全热

投回他慈爱的胸怀。


3祈神


在我们的来处和去处之间,

在我们的获得和丢失之间,

主呵,那目光的永恒的照耀季候的遥远的轮转和山河的无尽的丰富

枉然:我们站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

我们是廿世纪的众生骚动在它的黑暗里,

我们有机器和制度却没有文明

我们又复杂的感情却无处归依

我们有很多的声音而没有真理

我们来自一个良心却各自藏起,


我们已经看见过了

那使我们沉迷的只能使我们厌倦,

那使我们厌倦的挑拨我们一生,

那使我们疯狂的

是我们生活里堆积的、无可发泄的感情

为我们所窥见的半真理利用,

主呵,让我们和穆罕穆德一样,在他沙漠的岁月里,

让我们在说这些假话做这些假事时

想到你,


在无法形容你的时候,让我们忍耐而且快乐,

让你的说不出的名字贴近我们焦灼的嘴唇,无所归宿的手和不稳的脚步,

因为我们已经忘记了

我们各自失败了才更接近你的博大和完整,

我们绕过无数圈子才能在每个方向里与你结合,


让我们和耶苏一样,给我们你给他的欢乐,

因为我们已经忘记了

在非我之中扩大我自己,

让我们体验我们朝你的飞扬,在不断连续的事物里,

让我们违反自己,拥抱一片广大的面积,


主呵,我们这样的欢乐失散到哪里去了


因为我们生活着却没有中心

我们有很多中心

我们的很多中心不断地冲突,

或者我们放弃

生活变为争取生活,我们一生永远在准备而没有生活,

三千年的丰富枯死在种子里而我们是在继续……


主呵,我们衷心的痛惜失散到哪里去了


每日每夜,我们计算增加一点钱财,

每日每夜,我们度量这人或那人对我们的态度,

每日每夜,我们创造社会给我们划定的一些前途,


主呵,我们生来的自由失散到哪里去了


等我们哭泣时已经没有眼泪

等我们欢笑时已经没有声音

等我们热爱时已经一无所有

一切已经晚了然而还没有太晚,当我们知道我们还不知道的时候,


主呵,因为我们看见了,在我们聪明的愚昧里,

我们已经有太多的战争,朝向别人和自己,

太多的不满,太多的生中之死,死中之生,

我们有太多的利害,分裂,阴谋,报复,

这一切把我们推到相反的极端,我们应该

忽然转身,看见你


这是时候了,这里是我们被曲解的生命

请你舒平,这里是我们枯竭的众心

请你揉合,

主呵,生命的源泉,让我们听见你流动的声音。

1947年8月



我想要走


我想要走,走出这曲折的地方,

曲折如同空中电波每日的谎言,

和神气十足的残酷一再的呼喊

从中心麻木到我的五官;

我想要离开这普遍而无望的模仿,

这八小时的旋转和空虚的眼,

因为当恐惧扬起它的鞭子,

这么多罪恶我要洗消我的冤枉。


我想要走出这地方,然而却反抗;

一颗被绞痛的心当它知道脱逃,

它是买到了沉睡的敌情,

和这一片土地的曲折的伤痕;

我想要走,但我的钱还没有花完,

有这么多高楼还拉着我赌博,

有这么多无耻,就要现原形,

我想要走,但等我花完我的心愿。

1947年10月



暴力


从一个民族的勃起

到一片土地的灰烬,

从历史的不公平的开始

到它反覆无终的终极:

每一步都是你的火焰。


从真理的赤裸的生命

到人们憎恨它是谎骗,

从爱情的微笑的花朵

到它的果实的宣言:

每一开口都露出你的牙齿。


从强制的集体的愚蠢

到文明的精密的计算,

从我们生命价值的推翻

到建立和再建立:

最得信任的仍是你的铁掌。


从我们今日的梦魇

到明日的难产的天堂,

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直到他的不甘心的死亡:

一切遗传你的形象。

1947年10月



胜利


他是一个无限的骑士

在没有岸沿的海坡上,

他驰过而溅起有限的生命

虽然他去了海水重又合起,

在他后面留下一片空茫

一如前面他要划分的国土,

但人们会由血肉的炙热

追随他,他给变成海底的血骨。


每一次他有新的要挟,

每一次我们都绝对服从,

我们的泪已洒满在他心上,

于是他登高向我们宣称:


他的脸色是这么古老,

每条皱纹都是人们的梦想,

这一次终于被我们抓住:

一座沉默的,荣耀的石像。

1947年10月



牺牲


因为有太不情愿的负担

使我们疲倦,

因为已经出血的地球还要出血,

我们有全体的苍白,

任地图怎样变化它的颜色,

或是哪一个骗子的名字写在我们头上;


所有的炮灰堆起来

是今日的寒冷的善良,

所有的意义和荣耀堆起来

是我们今日无言的饥荒,

然而更为寒冷和饥荒的是那些灵魂,

陷在毁灭下面,想要跳出这跳不出的人群;


一切丑恶的掘出来

把我们钉住在现在,

一个全体的失望在生长

吸取明日做他的营养,

无论什么美丽的远景都不能把我们移动:

这苍白的世界正向我们索要屈辱的牺牲。

1947年10月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这由手控制而灼热的领土?

手在条约上画着一个名字,

手在建筑城市而又把它毁灭,

手掌握人的命运,它没有眼泪,

它以一秒的疏忽把地球的死亡加倍,

不放松手,牵着一个个的灵魂

它拿着公文皮包或者按一下门铃,

十个国王都由五指的手推出,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万能的手,一只手里的沉默

谋杀了我们所有的声音。

一万只粗壮的手举起来

可以谋害一双孤零的眼睛,

既然眼睛旋起像黑夜的雾,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既然五指的手可以随意伸开,

四方的风都由它吹来,

紧握着钱的手到处把我们拦住,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1947年10月



发现


在你走过和我们相爱以前,

我不过是水,和水一样无形的沙粒,

你拥抱我才突然凝结成为肉体;

流着春天的浆液或擦过冬天的冰霜,

这新奇而紧密的时间和空间;


在你的肌肉和荒年歌唱我以前,

我不过是没有翅膀的喑哑的字句,

从没有张开它腋下的狂风,

当你以全身的笑声摇醒我的睡眠,

使我奇异的充满又迅速关闭;


你把我轻轻打开,一如春天

一瓣又一瓣的打开花朵,

你把我打开像幽暗的甬道

直达死的面前:在虚伪的日子下面

解开那被一切纠缠着的生命的根;


你向我走进,从你的太阳的升起

翻过天空直到我日落的波涛,

你走进而燃起一座灿烂的王宫:

由于你的大胆,就是你最遥远的边界:

我的皮肤也献出了心跳的虔诚。

1947年10月



我歌颂肉体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岩石

在我们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岛屿。


我歌颂那被压迫的,和被蹂躏的,

有些人的吝啬和有些人的浪费:

那和神一样高,和蛆一样低的肉体。


我们从来没有触到它,

我们畏惧它而且给它封以一种律条,

但它原是自由的和那远山的花一样,丰富如同

蕴藏的煤一样,把平凡的轮廓露在外面,

它原是一颗种子而不是我们的掩蔽。


性别是我们给它的僵死的符咒,

我们幻化了它的实体而后伤害它,

我们感到了和外面的不可知的联系和一片大陆,

却又把它隔离。


那压制着它的是它的敌人:思想,

(笛卡尔说:我想,所以我存在。)

但是像不过是穿破的衣服越穿越薄弱越褪色

越不能保护它所要保护的,

自由而又丰富的是那肉体。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大树的根,

摇吧,缤纷的树叶,这里是你坚实的根基;

一切的事物令我困扰,

一切事物使我们相信而又不能相信,就要得到

而又不能得到,开始抛弃而又抛弃不开,

但肉体使我们已经得到的,这里。

这里是黑暗的憩息。

是在这个岩石上,成立我们和世界的距离,

是在这个岩石上,自然存放一点东西,

风雨和太阳,时间和空间,都由于它的大胆的

网罗而投进我们怀里。

但是我们害怕它,歪曲它,幽禁它,

因为我们还没有把它的生命认为是我们的生命,

还没有把它的发展纳入我们的历史,因为它的秘密

还远在我们所有的语言之外。


我歌颂肉体,因为光明要从黑暗里出来:

你沉默而丰富的刹那,美的真实,我的肉体。

1947年11月



甘地之死



不用卫队,特务,或者黑色

的枪口,保卫你和人共有的光荣,

人民中的父亲,不用厚的墙壁,

把你的心隔绝像一座皇宫,


不用另一种想法,而只信仰

力和力的猜疑所放逐的和平,

不容忍借口或等待,拥抱它,

一如混乱的今日拥抱混乱的英雄,


于是被一颗子弹遗弃了,被

这充满火药的时代和我们的聪明,

甘地,累赘的善良,被挤出今日的大门,


一切向你挑战的从此可以歇手,

从此你是无害的名字,全世界都纪念

用流畅的演说,和遗忘你的行动。



恒河的水呵,接受着一点点灰烬,

接受举世暴乱中这寂灭的中心,

因为甘地已经死了,生命的微笑已经死了,

人类曾瞄准过多的伤害,倒不如

仍你的波涛给淹没于无形;

那不洁的曾是他的身体;不忠的,

是束缚他的欲念;像紧闭的门,

如今也已完全打开,让你流入,

他的祈祷从此安息为你流动的声音。

自然给出而又收回:但从没有

这样广大的它自己,容纳这样多人群,

恒河的水呵,接受它复归于一的灰烬,

甘地已经死了,虽然没有人死得这样少:

留下一片凝固的风景,一隅蓝天,阿门。

1948年2月4日



世界


小时候常爱骑一匹白马

走来走去在世界的外边,

那得甲的日记和绿色的草场

每一年保护使我们厌倦,


也常常望着大人神秘的嘴

或许能透出一线光亮,

在茫然中,学校帮助我们寻求

那关在世界里的一切心愿。


劳苦、忍耐、热望的眼泪,

正象是富有的人们在期待:

因为我们愚蠢而年轻,等一等

就可以踏入做美好的主人。


啊,为了寻求“生之途径”,

这颗心还在试探那看不见的门,

可是有一夜我们忽然醒悟:

年复一年,我们已踯躅在其中!


假如你还不能够改变,

你就会喊出是多大的欺骗,

你常常藐视的一切就是他,

你仅存的梦想就这样实现。


他把贫乏早已拿给你——

那被你尝过又呕出的东西,

逼着你回头再完全吞下:

过去、未来、陈旧和新奇。


他不能取悦你,就要你取悦他,

因为他是这么个无赖的东西,

你和他手拉着手象一对情人,

这才是人们都称羡的旅行。


直到他象潮水一样的退去,

留下一只手杖支持你全身,

等不及我们做最后的解说,

一如那已被辱尽的时代的人群。

1948年4月



城市的舞


为什么?为什么?然而我们已跳进这城市的回旋的舞,

它高速度的昏眩,街中心的郁热。

无数车辆都怂恿我们动,无尽的噪音,

请我们参加,手拉着手的巨厦教我们鞠躬:

呵,钢筋铁骨的神,我们不过是寄生在你玻璃窗里的害虫。


把我们这样切,那样切,等一会就磨成同一颜色的细粉,

死去了不同意的个体,和泥土里的生命;

阳光水分和智慧已不再能够滋养,使我们生长的

是写字间或服装上的努力,是一步挨一步的名义和头衔,

想着一条大街的思想,或者它灿烂整齐的空洞。


哪里是眼泪和微笑?工程师、企业家和钢铁水泥的文明

一手展开至高的愿望,我们以藐小、匆忙、挣扎来服从

许多重要而完备的欺骗,和高楼指挥的“动”的帝国。

不正常的是大家的轨道,生活向死追赶,虽然“静止”有时候高呼:

为什么?为什么?然而我们已跳进这城市的回旋的舞。

1948年4月




1


在你我之间是永远的追寻:

你,一个不可知,横越在我的里面

和外面,在那儿上帝统治着

呵,渺无踪迹的丛林的秘密,


爱情探索着,像解开自己的睡眠

无限的弥漫四方但没有越过

我的边沿;不能够获得的

欢乐是在那合一的根里。


我们互吻,就以为抱住了——

呵,遥远而又遥远的。从何处浮来

耳、目、口、鼻和惊觉的刹那,

在时间的旋流上又向何处浮去。


你,安息的终点;我,一个开始,

我追寻于是展开这个世界。

但它是多么荒蛮,不断的失败

早就要把我们到处的抛弃。


2


当我们贴近,那黑色的浪潮,

我突然将我心灵的微光吹熄,

那多年的对立和万物的不安

都要从我温存的手指向外死去,


那至高的忧虑,凝固了多少个体的,

多少年凝固着我的形态,

也突然解开,再也不能抵住

你我的血液流向无形的大海,


脱净样样日光的安排,

我们一切的追求终于来到黑暗里,

世界正闪烁,急躁,在一个谎上,

而我们忠实沉没,与原始合一,


当春天的花和春天的鸟

还在传递我们的情话绵绵,

但你我已解体,化为群星飞扬,

向着一个不可及的谜底,逐渐沉淀。

1948年4月



绅士和淑女


绅士和淑女,绅士和淑女,

走着高贵的脚步,有着轻松愉快的

谈吐,在家里教客人舒服,

或者出门,弄脏一尘不染的服装,

回来再洗洗修洁的皮肤。

绅士和淑女永远活在柔软的椅子上,

或者运动他们的双腿,摆动他们美丽的

臀部,像柳叶一样的飞翔;

不像你和我,每天想着想着就发愁,

见不得人,到了体面的地方就害羞!

哪能人比人,一条一条扬长的大街,

看我们这边或那边,躲闪又慌张,

汽车一停:多少眼睛向你们致敬,

高楼,灯火,酒肉:都欢迎呀,欢迎!

诸先生决定,会商,发起,主办,

夫人和小姐,你们来了也都是无限荣幸,

只等音乐奏起,谈话就可以停顿;

而我们在各自的黑角落等着,那不见的一群。

你们就任,我们才出现为下属,

你们办工厂,我们就挤破头去做工,

你们拿着礼帽和鲜花结婚,我们也能尽一份力,

可是亲爱的小宝宝,别学我们这么不长进。

呵呵,绅士和淑女,敬祝你们一代一代往下传,

千万小心伤风,和无法无天的共产党,

中国住着太危险,还可以搬出到外洋!

1948年4月



诗四首



迎接新的世纪来临!

但世界还是只有一双遗传的手,

智慧来得很慢:我们还是用谎言、诅咒、术语,

翻译你不能获得的流动的文字,一如历史


在人类两手合抱的图案里

那永不移动的反复残杀,理想的

诞生的死亡,和双重人性:时间从两端流下来

带着今天的你:同样双绝,受伤,扭曲!


迎接新的世纪来临!但不要

懒惰而放心,给它穿人名、运动或主义的僵死的外衣

不要愚昧一下抱住它继续思索的主体,


迎接新的世纪来临!痛苦

而危险地,必须一再地选择死亡和蜕变,

一条条求生的源流,寻觅着自己向大海欢聚!



他们太需要信仰,人世的不平

突然一次把他们的意志锁紧,

从一本画像从夜晚的星空

他们摘下一个字,而要重新


排列世界用一串原始

的字句的切割,像小学生作算术

饥饿把人们交给他们做练习,

勇敢地求解答,“大家不满”给批了好分数,


用面包和抗议制造一致的欢呼

他们于是走进和恐惧并肩的权力,

推翻现状,成为现实,更要抹去未来的“不”,


爱情是太贵了:他们给出来

索去我们所有的知识和决定,

再向新全能看齐,划一人类像坟墓。



永未伸直的世纪,未痊愈的冤屈,

秩序底下的暗流,长期抵赖的债,

冰里冻结的热情现在要击开:

来吧,后台的一切出现在前台;


幻想,灯光,效果,都已集中,

“必然”已经登场,让我们听它的剧情——

呵人性不变的表格,虽然填上新名字,

行动的还占有行动,权力驻进迫害和不容忍,


善良的依旧善良,正义也仍旧流血而死,

谁是最后的胜利者?是那集体杀人的人?

这是历史令人心碎的导演?


因为一次又一次,美丽的话叫人相信,

我们必然心碎,他必然成功,

一次又一次,只有成功的技巧留存。



目前,为了坏的,向更坏争斗,

暴力,它正在兑现小小的成功,

政治说,美好的全在它脏污的手里,

跟它去吧,同志。阴谋,说谎,或者杀人。


做过了工具再来做工具,

所有受苦的人类都分别签字

制造更多的血泪,为了到达迂回的未来

对垒起“现在”:枪口,欢呼,和驾驶工具的


英雄:相信终点有爱在等待,

为爱所宽恕,于是错误又错误,

相信暴力的种子会开出和平,


逃跑的成功!一时间就在终点失败,

还要被吸进时间无数的角度,因为

面包和自由正获得我们,却不被获得!

1948年8月



美国怎样教育下一代


美国怎样教育下一代?

专家的笑脸会有一套解答;

我只遇见过母亲,愁眉不展,

问我对她的孩子有什么办法?

小彼得,和他的邻居没有两样,

腰里怀着枪,走路摇摇摆摆,

每天在街上以杀人当游戏,

说话讲究狠,动手讲究快,

妈妈的规劝是耳边风,

姐妹看见他都害怕地躲开:

且不要相信他是个英雄,

谁打倒他,他便绝对地服从。

啊,小彼得,不念书,不吃饭,

每天跟着首领在街头转。

起初你也是个敏感的孩子,

为什么学得这么麻木,这么冷酷?

可是电影,无线电,连环图画,

指引了你作人的第一步?

杀人放火的好汉真吸引人,

明抢和暗骗才最可佩服:

害了别人,虽然不讲究良心,

他们可是快乐而又成功。

呵,成功!学校里的教科书

可不也说成功是多么光荣!

可怜的彼得,等你再长大一点,

就会看到你的手枪不够用。

报纸每天宣扬堕落和奸诈,

商业广告极力耻笑着贫穷。

你怎么活下去?怎样快掘金?

怎样使出手段去制服别人?

自私的欲望不得不增长,

你终于是满意还是绝望,

夸张的色情到处在表演,

使你年青的心更加不平衡。

疯人院?或者青少年改造所?

别让它为你打开黑色的大门!

呵,小彼得,逃吧;你逃不开;

屋角暗藏着各样的灾害。

黑衣牧师每星期向你招手,

让你厌弃世界和正当的追求;

各种悲观哲学等在书店里,

用各样的逻辑要给你忧愁;

只要翻一翻,看一看,想一想,

无论你多高或多低的胃口,

鬼魅似的阴影准保要遮丑,

你生命里的上升的太阳,

彼得呵,无怪你的母亲愁眉不展,

她忧闷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其实你安全冲过了这么多关口,

最后一只手要抓住你不放,

那只手呀,正在描绘战争的蓝图,

那图上就要涂满你的血肉!

1951年11月



感恩节——可耻的债


感谢上帝——贪婪的美国商人;

感谢上帝——腐臭的资产阶级!

感谢呵,把火鸡摆上餐桌,

十一月尾梢是美洲的大节期。


感谢什么?抢吃了一年好口粮;

感谢什么?希望再作一年好生意;

明抢暗夺全要向上帝谢恩,

无耻地,快乐的一家坐下吃火鸡。


感谢他们反压迫的祖先,三百年前,

流浪,逃亡,初到美国来开辟;

是谁教他们种的玉米,大麦和小麦?

在蛮荒里,谁给了他们珍贵的友谊?


感谢上帝?你们愚蠢的东西!

感谢上帝?原来是恶毒的诡计:

有谁可谢?原来那扶助他们的“土人”

早被他们的子孙杀绝又灭迹。


感谢上帝——自由已经卖光,

感谢上帝——枪杆和剥削的胜利!

银幕上不断表演红人的“野蛮”,

但真正野蛮的人却在家里吃火鸡。


感谢呀,呸!这一笔债怎么还?

肥头肥脑的家伙在家吃火鸡;

有多少人饿瘦,在你们的椅子下死亡?

快感谢你们腐臭的玩具——上帝!

1951年



妖女的歌


一个妖女在山后向我们歌唱,

“谁爱我,快奉献出你的一切。”

因此我们就攀登高山去找她,

要把已知未知的险峻都翻越。


这个妖女索要自由、安宁、财富,

我们就一把又一把地献出,

丧失的越多,她的歌声越婉转,

终至“丧失”变成了我们的幸福。


我们的脚步留下了一片野火,

山下的居民仰望而感到心悸;

那是爱情和梦想在荆棘中闪烁,

而妖女的歌已在山后沉寂。

1956年



葬歌



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在鸟的歌声中我想到了你。


我记得,也是同样的一天,

我欣然走出自己,踏青回来,

我正想把印象对你讲说,

你却冷漠地只和我避开。


自从那天,你就病在家中,

你的任性曾使我多么难过;

唉,多少午夜我躺在床上,

辗转不眠,只要对你讲和。


我到新华书店去买些书,

打开书,冒出了熊熊火焰,

这热火反使你感到寒栗,

说是它摧毁了你的骨干。


有多少情谊,关怀和现实

都由眼睛和耳朵收到心里;

好友来信说:“过过新生活!”

你从此失去了新鲜空气。


历史打开了巨大的一页,

多少人在天安门写下誓语,

我在那儿也举起手来;

洪水淹没了孤寂的岛屿。


你还向哪里呻吟和微笑?

连你的微笑都那么寒伧,

你的千言万语虽然曲折,

但是阴影怎能碰得阳光?


我看过先进生产者会议,

红灯,绿彩,真辉煌无比,

他们都凯歌地走进前厅,

后门冻僵了小资产阶级。


我走过我常走的街道,

那里的破旧房正在拆落,

呵,多少年的断瓦和残椽,

那里还萦回着你的魂魄。


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安息吧!让我以欢乐为祭!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在对我呼喊:

“你看过去只是骷髅,

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他的七窍流着毒血,

沾一沾,我就会瘫痪。”


但“回忆”拉住我的手,

她是“希望”底仇敌;

她有数不清的女儿,

其中“骄矜”最为美丽;

“骄矜”本是我的眼睛,

我真能把她舍弃?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对我呼号:

“你看她那冷酷的心,

怎能再被她颠倒?

她会领你进入迷雾,

在雾中把我缩小。”


幸好“爱情”跑来援助,

“爱情”融化了“骄矜”:

一座古老的牢狱,

呵,转瞬间片瓦无存;

但我心上还有“恐惧”,

这是我慎重的母亲。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对我规劝:

“别看她的满面皱纹,

她对我最为阴险:

她紧保着你的私心,

又在你头上布满


使你自幸的阴云。”

但这回,我却害怕:

“希望”是不是骗我?

我怎能把一切抛下?

要是把“我”也失掉了,

哪儿去找温暖的家?


“信念”在大海的彼岸,

这时泛来一只小船,

我遥见对面的世界

毫不似我的从前;

为什么我不能渡去?

“因为你还留恋这边!”


“哦,埋葬,埋葬,埋葬!”

我不禁对自己呼喊:

在这死亡底一角,

我过久地漂泊,茫然;

让我以眼泪洗身,

先感到忏悔的喜欢。



就这样,像只鸟飞出长长的阴暗甬道,

我飞出会见阳光和你们,亲爱的读者;

这时代不知写出了多少篇英雄史诗,

而我呢,这贫穷的心!只有自己的葬歌。

没有太多值得歌唱的:这总归不过是

一个旧的知识分子,他所经历的曲折;

他的包袱很重,你们都已看到;他决心

和你们并肩前进,这儿表出他的欢乐。

就诗论诗,恐怕有人会嫌它不够热情:

对新事物向往不深,对旧的憎恶不多。

也就因此……我的葬歌只算唱了一半,

那后一半,同志们,请帮助我变为生活。

1957年





生活呵,你握紧我这支笔

一直倾泻着你的悲哀,

可是如今,那婉转的夜莺

已经飞离了你的胸怀。


在晨曦下,你打开门窗,

室中流动着原野的风,

唉,叫我这支尖细的笔,

怎样聚敛起空中的笑声?

1957年



我的叔父死了


我的叔父死了,我不敢哭,

我害怕封建主义的复辟;

我的心想笑,但我不敢笑:

是不是这里有一杯毒剂?


一个孩子的温暖的小手

使我忆起了过去的荒凉,

我的欢欣总想落一滴泪,

但泪没落出,就碰到希望。


平衡把我变成了一棵树,

它的枝叶缓缓伸向春天,

从幽暗的根上升的汁液

在明亮的叶片不断回旋。

1957年



去学习会


下午两点钟,有一个学习会。

我和小张,我们拿着书和笔记,

一路默默地向着会议室走去。


是春天呵!吹来了一阵熏风,

人的心都跳跃,迷醉而又扩张。


下午两点钟,有一个学习会:

阅读,谈话,争辩,微笑和焦急,

一屋子的烟雾出现在我的眼前。


多蓝的天呵!小鸟都在歌唱,

把爱情的欲望散播到心灵里。


我和小张,我们拿着书和笔记,

走过街道,走过草地,走过小桥,

对了,走过小桥,像所有的人那样……


对面迎过来爱情的笑脸,

影影绰绰,又没入一屋子的烟雾。


笔记要记什么?天空说些什么?

是不是说,这日子如此晴和,

这街道,这草地,都是为了你?


心里是太阳,脚步是阳光下的草,

向下午两点钟,向学习会走去。

1957年



三门峡水利工程有感


想起那携带泥沙的滚滚河水,

也必曾明媚,像我门前的小溪,

原来有花草生在它的两岸,

人来人往,谁都赞叹它的美丽。


只因为几千年受到了郁积,

它愤怒,咆哮,波浪朝天空澎湃,

但也终于没有出头,于是它

溢出两岸,给自己带来了灾害。


又像这古国的广阔的智慧,

几千年来受到了压抑、挫折,

于是泛滥为荒凉、忍耐和叹息,

有多少生之呼唤都被淹没!


虽然也给勇者生长了食粮,

死亡和毒草却暗藏在里面;

谁走过它,不为它的险恶惊惧?

泥沙滚滚,已不见昔日的欢颜!


呵,我欢呼你,“科学”加上“仁爱”!

如今,这长远的浊流由你引导,

将化为晴朗的笑,而它那心窝

还要迸出多少热电向生活祝祷!

1957年



“也许”和“一定”


也许,这儿的春天有一阵风沙,

不全像诗人所歌唱的那般美丽;

也许,热流的边沿伸入偏差

会凝为寒露:有些花瓣落在湖里;

数字的列车开得太快,把“优良”

和制度的守卫丢在路边叹息;

也许官僚主义还受到人们景仰,

因为它微笑,戴有“正确”底面幕;

也许还有多少爱情的错误

对女人和孩子发过暂时的威风,——

这些,岂非报纸天天都有记述?


敌人呵,快张开你的血口微笑,

对准我们,对准这火山口冷嘲。


就在这里,未来的时间在生长,

在沉默下面,光和热的岩流在上涨;

哈,崭新的时间,只要它迸发出来,

你们的“历史”能向哪儿躲藏?

你们的优越感,你们的凌人姿态,

你们的原子弹,盟约,无耻的谎,

还有奴隶主对奴役真诚的喝采,

还有金钱,暴虐,腐朽,联合的肯定:

这一切呵,岂不都要化为灰尘?

敌人呵,随你们的阴影在诽谤

因为,这最后的肯定就要出生;

它一开口,阴影必然就碰上光亮,

如今,先让你们写下自己的墓铭。

1957年



九十九家争鸣记


百家争鸣固然很好,

九十九家难道不行?

我这一家虽然也有话说,

现在可患着虚心的病。


我们的会议室济济一堂,

恰好是一百零一个人,

为什么偏多了一个?

他呀,是主席,单等作结论。


因此,我就有点心虚,

盘算好了要见机行事;

首先是小赵发了言,

句句都表示毫无见识。


但主席却给了一番奖励;

钱、孙两人接着讲话,

虽然条理分明,我知道

那内容可是半真半假。


老李去年做过检讨,

这次他又开起大炮,

虽然火气没有以前旺盛,

可是句句都不满领导。


“怎么?这岂非人身攻击?

争鸣是为了学术问题!

应该好好研究文件,

最好不要有宗派情绪!”


周同志一向发言正确,

一向得到领导的支持;

因此他这一说开呀,

看,有谁敢说半个不是?


问题转到了原则性上,

最脑人的有三个名词:

这样一来,空气可热闹了,

发言的足有五十位同志。


其中一位绰号“应声虫”,

还有一位是“假前进”,

他们两人展开了舌战,

真是一刀一枪,难解难分。


有谁不幸提到一个事实,

和权威意见显然不同,

没发言的赶紧抓住机会,

在这一点上“左”了一通:


“这一点是人所共知!”

“某同志立场很有问题!”

主席说过不要扣帽子,

因此,后一句话说得很弯曲。


就这样,我挨到了散会时间,

我一直都没有发言,

主席非要我说两句话,

我就站起来讲了三点:


第一,今天的会我很兴奋,

第二,争鸣争得相当成功,

第三,希望这样的会多开几次,

大家更可以开诚布公……


附记


读者,可别把我这篇记载

来比作文学上的典型,

因为,事实是,事过境迁,

这已不是今日的情形。


那么,又何必拿出来发表?

我想编者看得很清楚:

在九十九家争鸣之外,

也该登一家不鸣的小卒。

1957年



苍蝇


苍蝇呵,小小的苍蝇,

在阳光下飞来飞去,

谁知道一日三餐

你是怎样的寻觅?

谁知道你在哪儿

躲避昨夜的风雨?

世界是永远新鲜,

你永远这么好奇,

生活着,快乐地飞翔,

半饥半饱,活跃无比,

东闻一闻,西看一看,

也不管人们的厌腻,

我们掩鼻的地方

对你有香甜的蜜。

自居为平等的生命,

你也来歌唱夏季;

是一种幻觉,理想,

把你吸引到这里,

飞进门,又爬进窗,

来承受猛烈的拍击。

1975年



智慧之歌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

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

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有一种欢喜是青春的爱情,

那时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

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

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

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

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


另一种欢喜是迷人的理想,

他使我在荆棘之途走得够远,

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


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

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

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1976年3月



理智和感情


1劝告


如果时间和空间

是永恒的巨流,

而你是一粒细沙

随着它漂走,

一个小小的距离

就是你一生的奋斗,

从起点到终点

让它充满了烦扰,

只因为你把世事

看得过于永久,

你的得意和失意,

你的片刻的聚积,

转眼就被冲走

在那永恒的巨流。


2答复


你看窗外的夜空

黑暗而且寒冷,

那里高悬着星星,

像孤零的眼睛,

燃烧在苍穹。

它全身的物质

是易燃的天体,

即使只是一粒沙

也有因果和目的:

它的爱憎和神经

都要求放出光明。

因此它要化成灰,

因此它悒郁不宁,

固执着自己的轨道

把生命耗尽。

1976年3月



演出


慷慨陈词,愤怒,赞美和欢笑

是暗处的眼睛早期待的表演,

只看按照这出戏的人物表,

演员如何配置精彩的情感。


终至台上下已习惯这种伪装,

而对天真和赤裸反倒奇怪:

怎么会有了不和谐的音响?

快把这削平,掩饰,造作,修改。


为反常的效果而费尽心机,

每一个形式都要求光洁,完美;

“这就是生活”,但违反自然的规律,

尽管演员已狡狯得毫不狡狯,


却不知背弃了多少黄金的心

而到处只看见赝币在流通,

它买到的不是珍贵的共鸣

而是热烈鼓掌下的无动于衷。

1976年4月



城市的街心


大街伸延着像乐曲的五线谱,

人的符号,车的符号,房子的符号

密密排列着在我的心上流过去,

起伏的欲望呵,唱一串什么曲调?——

不管我是悲哀,不管你是欢乐,

也不管谁明天再也不会走来了,

它只唱着超时间的冷漠的歌,

从早晨的匆忙,到午夜的寂寥,

一年又一年,使人生底过客

感到自己的心比街心更老。

只除了有时候,在雷电的闪射下

我见它对我发出抗议的大笑。

1976年4月




诗,请把幻想之舟浮来,

稍许分担我心上的重载。


诗,我要发出不平的呼声,

但你为难我说:不成!


诗人的悲哀早已汗牛充栋,

你可会从这里更登高一层?


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

从未开花、结实、变为诗歌。


你可会摆出形象底筵席,

一节节山珍海味的言语?


要紧的是能含泪强为言笑,

没有人要展读一串惊叹号!


诗呵,我知道你已高不可攀,

千万卷名诗早已堆积如山:


印在一张黄纸上的几行字,

等待后世的某个人来探视,


设想这火热的熔岩的苦痛

伏在灰尘下变得冷而又冷……


又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见证。

1976年4月



理想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草木,

在春天生发,到秋日枯黄,

对于生活它做不出总结,

面对绝望它提不出希望。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流水,

为什么听不见它的歌唱?

原来它已为现实的泥沙

逐渐淤塞,变成污浊的池塘。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空屋

而无主人,它紧紧闭着门窗,

生活的四壁堆积着灰尘,

外面在叩门,里面寂无音响。


那么打开吧,生命在呼喊:

让一个精灵从邪恶的远方

侵入他的心,把他折磨够,

因为他在地面看见了天堂。



理想是个迷宫,按照它的逻辑

你越走越达不到目的地。


呵,理想,多么美好的感情,

但等它流到现实底冰窟中,

你看到的就是北方的荒原,

使你丰富的心倾家荡产。


“我是一个最合理的设想,

我立足在坚实的土壤上,”

但现实是一片阴险的流沙,

只有泥污的脚才能通过它。


“我给人指出崇高的道路,

我的明光能照澈你的迷雾,”

别管有多少人为她献身,

我们的智慧终于来自疑问。


毫无疑问吗?那就跟着她走,

像追鬼火不知扑到哪一头。

1976年4月



听说我老了


我穿着一件破衣衫出门,

这么丑,我看着都觉得好笑,

因为我原有许多好的衣衫

都已让它在岁月里烂掉。


人们对我说:你老了,你老了,

但谁也没有看见赤裸的我,

只有在我深心的旷野中

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


它唱到,“时间愚弄不了我,

我没有卖给青春,也不卖给老年,

我只不过随时序换一换装,

参加这场化装舞会的表演。


“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

或者和蛟龙在海里翻腾,

凝神的山峦也时常邀请我

到它那辽阔的静穆里做梦。”

1976年4月



冥想



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

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

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

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年5月




春意闹: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会在我的早年,散发着

秘密的传单,宣传热带和迷信,

激烈鼓动推翻我弱小的王国;


你们带来了一场不意的暴乱,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

从那里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卫护我的心又走上途程。


多年不见你了,然而你的伙伴

春天的花和鸟,又在我眼前喧闹,

我没忘记它们对我暗含的敌意

和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


你走过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忆

稍稍把你唤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


被围困在花的梦和鸟的鼓噪中,

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

回荡着那暴乱的过去,只一刹那,

使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

1976年5月





绿色要说话,红色的血要说话,

浊重而喧腾,一齐说得嘈杂!

是太阳的感情在大地上迸发。


太阳要写一篇伟大的史诗,

富于强烈的感情,热闹的故事,

但没有思想,只是文字,文字,文字。


他要写出我的苦恼的旅程,

正写到高潮,就换了主人公,

我汗流浃背地躲进冥想中。


他写出了世界上的一切大事,

(这我们从报纸上已经阅知)

只不过要证明自己的热炽。


冷静的冬天是个批评家,

把作品的许多话一笔抹杀,

却仍然给了它肯定的评价。


据说,作品一章章有其连贯,

从中可以看到构思的谨严,

因此还要拿给春天去出版。

1976年6月



友谊



我珍重的友谊,是一件艺术品

被我从时间的浪沙中无意拾得,

挂在匆忙奔驰的生活驿车上,

有时几乎随风飘去,但并未失落;


又在偶然的遇合下被感情底手

屡次发掘,越久远越觉得可贵,

因为其中回荡着我失去的青春,

又赋予我亲切的往事的回味;


受到书信和共感的细致的雕塑,

摆在老年底窗口,不仅点缀寂寞,

而且象明镜般反映窗外的世界,

使那粗糙的世界显得如此柔和。



你永远关闭了,不管多珍贵的记忆,

曾经留在你栩栩生动的册页中,

也不管生活这支笔正在写下去,

还有多少思想和感情突然被冰冻;


永远关闭了,我再也无法跨进一步,

到这冰冷的石门后漫步和休憩,

去寻觅你漫煦的阳光,会心的微笑,

不管我曾多年沟通这一片田园;


呵,永远关闭了,叹息也不能打开它,

我的心灵投资的银行已经关闭,

留下贫穷的我,面对严厉的岁月,

独自回顾那已丧失的财富和自己。

1976年6月



有别


这是一个不美丽的城,

在它的烟尘笼罩的一角,

像蜘蛛结网在山洞,

一些人的生活蛛丝相交。

我就镌结在那个网上,

左右绊住:不是这个烦恼,

就是那个空洞的希望,

或者熟稔堆成的苍老,

或者日久磨擦的僵硬,

使我的哲学愈来愈冷峭。


可是你的来去像春风

吹开了我的窗口的视野,

一场远方的缥缈的梦

使我看到花开和花谢,

一幕春的喜悦和刺疼

消融了我内心的冰雪。

如今我慢步巡游这个城,

再也追寻不到你的踪迹,

可是凝视着它的烟雾腾腾,

我顿感到这城市的魅力。

1976年6月



自己


不知哪个世界才是他的家乡,

他选择了这种语言,这种宗教,

他在沙上搭起一个临时的帐篷,

于是受着头上一颗小星的笼罩,

他开始和事物作着感情的交易: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在征途上他偶尔碰见一个偶像,

于是变成它的膜拜者的模样,

把这些称为友,把那些称为敌,

喜怒哀乐都摆到了应摆的地方,

他的生活的小店辉煌而富丽: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昌盛了一个时期,他就破了产,

仿佛一个王朝被自己的手推翻,

事物冷淡他,嘲笑他,惩罚他,

但他失掉的不过是一个王冠,

午夜不眠时他确曾感到忧郁: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另一个世界招贴着寻人启事,

他的失踪引起了空室的惊讶,

那里另有一场梦等他去睡眠,

还有多少谣言都等着制造他,

这都暗示一本未写成的传记: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1976年






天空呈现着深邃的蔚蓝,

仿佛醉汉已恢复了理性;

大街还一样喧嚣,人来人往,

但被秋凉笼罩着一层肃静。


一整个夏季,树木多么紊乱!

现在却坠入沉思,像在总结

它过去的狂想,激愤,扩张,

于是宣讲哲理,飘一地黄叶。


田野的秩序变得井井有条,

土地把债务都已还请,

谷子进仓了,泥土休憩了,

自然舒了一口气,吹来了爽风。


死亡的阴影还没有降临,

一切安宁,色彩明媚而丰富;

流过的白云在与河水谈心,

它也要稍许享受生的幸福。



你肩负着多年的重载,

歇下来吧,在芦苇的水边:

远方是一片灰白的雾霭

静静掩盖着路程的终点。


处身在太阳建立的大厦,

连你的忧烦也是他的作品,

歇下来吧,傍近他闲谈,

如今他已是和煦的老人。


这大地的生命,缤纷的景色,

曾抒写过他的热情和狂暴,

而今只剩下凄清的虫鸣,

绿色的回忆,草黄的微笑。


这是他远行前柔情的告别,

然后他的语言就纷纷凋谢;

为何你却紧抱着满怀浓荫,

不让它随风飘落,一页又一页?



经过了溶解冰雪的斗争,

又经过了初生之苦的春旱,

这条河水渡过夏雨的惊涛,

终于流入了秋日的安恬;


攀登着一坡又一坡的我,

有如这田野上成熟的谷禾,

从阳光和泥土吸取着营养,

不知冒多少险受多少挫折;


在雷电的天空下,在火焰中,

这滋长的树叶,飞鸟,小虫,

和我一样取得了生的胜利,

从而组成秋天和谐的歌声。


呵,水波的喋喋,树影的舞弄,

和谷禾的香才在我心里扩散,

却见严冬已递来它的战术,

在这恬静的、秋日的港湾。

1976年9月



秋(断章)



才买回串串珠玉的葡萄,

又闻到苹果浅红的面颊,

多汁的梨,吃来甘美清凉,

那是秋之快慰被你吞下。


长久被困在城市生活中,

我渴望秋天山野的颜色,

听一听树木摇曳的声音,

望一望大地的闲适与辽阔。


可是我紧闭的斗室

有时也溜进山野的来客:

当洁白的月光悄悄移动,

窗外就飘来秋虫的歌;


暂时放下自己的忧思,

我愿意倾听着凄凉的歌,

那是大地的寂寞的共鸣

把疲倦的心轻轻抚摸。



大自然在春天破土动工,

到秋天为美修建了住宅,

锄头在檐下静静靠着,

看白云悄悄地把她载来。


可是收割机以更快的步伐

轧轧轧轧地在田野收割,

刮来阵阵冷风,接着又下雨,

风风雨雨,一天天把她搜索;


她歇息的青纱帐被掀倒了,

又穿过树林,把叶子踏成泥,

搜呵,搜呵,大地吓得苍白,

水边的蛙尽力向土里隐蔽;


“变!”在追击,像溃败的大军,

美从自然,又从心里逃出,

呵,永远的流亡者,在你面前:

又是厌色的天空,厌色的雾!



沉没


身体一天天坠入物质的深渊,

首先生活的引诱,血液的欲望,

给空洞的青春描绘五色的理想。


接着努力开拓眼前的世界,

喜于自己的收获愈来愈丰满,

但你拥抱的不过是消融的冰山:


爱憎、情谊、蛛网的劳作,

都曾使我坚强地生活于其中,

而这一切只搭造了死亡之宫;


曲折、繁复、连心灵都被吸引进

日程的铁轨上急驰的铁甲车,

飞速地迎来和送去一片片景色!


呵,耳目口鼻,都沉没在物质中,

我能投出什么信息到它窗外?

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现在”?

1976年



停电之后


太阳最好,但是它下沉了,

拧开电灯,工作照常进行。

我们还以为从此驱走夜,

暗暗感谢我们的文明。

可是突然,黑暗击败一切,

美好的世界从此消失灭踪。

但我点起小小的蜡烛,

把我的室内又照得通明:

继续工作也毫不气馁,

只是对太阳加倍地憧憬。


次日睁开眼,白日更辉煌,

小小的烛台还摆在桌上。

我细看它,不但耗尽了油,

而且残留的泪挂在两旁:

这是我才想起,原来一夜间,

有许多阵风都要它抵挡。

于是我感激地把它拿开,

默念这可敬的小小坟场。

1976年10月



好梦


因为它曾经集中了我们的幻想,

它的降临有如雷电和五色的彩虹,

拥抱和接吻结束了长期的盼望,

它开始以魔杖指挥我们的爱情: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它是从历史的谬误中生长,

我们由于恨,才对它滋生感情,

但被现实所铸成的它的形象

只不过是谬误底另一个幻影: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热血不充溢,它便掺上水分,

于是大笔一挥画出一幅幅风景,

它的色调越浓,我们跌得越深,

终于使受骗的心粉碎而苏醒: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真实不够好,谎言变为真金,

它到处拿给人这种金塑的大神,

但只有食利者成为膜拜的一群,

只有仪式却越来越谨严而虔诚: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日常的生活太少奇迹,

它不得不在平庸之中制造信仰,

但它造成的不过是可怕的空虚,

和从四面八方被嘲笑的荒唐: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1976年



“我”的形成


报纸和电波传来的谎言

都胜利地冲进我的头脑,

等我需要做出决定时,

它们就发出恫吓和忠告。


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

挥一挥手,他从未想到我,

正当我走在大路的时候,

却把我抓进生活的一格。


从机关到机关旅行着公文,

你知道为什么它那样忙碌?

只为了我的生命的海洋

从此在它的印章下凝固。


在大地上,由泥土塑成的

许多高楼矗立着许多权威,

我知道泥土仍将归为泥土,

但那时我已被它摧毁。


仿佛在疯女的睡眠中,

一个怪梦闪一闪就沉没;

她醒来看见明朗的世界,

但那荒诞的梦钉住了我。

1976年



老年的梦呓


1


这么多心爱的人迁出了

我的生活之温暖的茅舍,

有时我想和他们说一句话,

但他们已进入千古的沉默。


我抓起地上的一把灰尘,

向它询问亲人的音信,

就是它曾有过千言万语,

就是它和我心连过心。


啊,多少亲切的音容笑貌,

已迁入无边的黑暗与寒冷,

我的小屋被撤去了藩篱,

越来越卷入怒号的风中。


但它依旧微笑地存在,

虽然残破了,接近于塌毁,

朋友,趁这里还烧着一点火,

且让我们暖暖地聚会。


2


生命短促得象朝露:

你的笑脸,他的愤怒,

还有她那少女的妩媚,

张眼竟被阳光燃成灰!

不,它们还活在我的心上,

等着我的心慢慢遗忘埋葬。


3


我和她谈过永远的爱情,

我们曾把生命饮得沉醉;

另一个使我怀有怨恨,

因为她给我冷冷的智慧;

还有一个我爱得最深,

虽然我们隔膜有如路人;

但这一切早被生活忘掉,

若不是坟墓向我索要!


4


过去的生命已经丢失了,

你何必还要把它找回来?

打一个电话就能把她约到,

可是面对面再也没有华彩;

那年轻的太阳,年轻的草地,

灿烂的希望和无垠的天空

都已变成今天冷淡的言语,

使记忆的画面也遭霜冻。


5


到市街的一角去寻找惆怅,

因为我们曾在那里无心游荡,

年轻的日子充满了欢乐,

呵,只为了给今天留下苦涩!

到那庭院里去看一间空屋,

因为它铭刻一段共同的旅途,

当时写的什么我尚无所知,

现在才读出一篇委婉的哀诗。


6


别动吧,凡她保留的物品

也在保留着她的生命:

这一叠是亲友的来信,

来往琐事拼写着感情。

这是一些暗黄的戏单,

她度过的激动的夜晚。

这只花瓶并不出色,

但记载一次旅途之乐。

还有旧扇,破表,收据……

如今都失去了迷底,

自从她离开这个世界,

它们的信息已不可解。

但这些静物仍有余温,

似乎居住着她的灵魂。

1976年





我冲出黑暗,走上光明的长廊,

而不知长廊的尽头仍是黑暗;

我曾诅咒黑暗,歌颂它的一线光,

但现在,黑暗却受到光明的礼赞:

心呵,你可要追求天堂?


多少追求者享受了至高的欢欣,

因为他们播种于黑暗而看不见。

不幸的是:我们活到了睁开眼睛,

却看见收获的希望竟如此卑微:

心呵,你可要唾弃地狱?


我曾经为唾弃地狱而赢得光荣,

而今挣脱天堂却要受到诅咒;

我是否害怕诅咒而不敢求生?

我可要为天堂的绝望所拘留?

心呵,你竟要浪迹何方?



爱情


爱情是个快破产的企业,

假如为了维护自己的信誉;

它雇用的是些美丽的谎,

向头脑去推销它的威力。


爱情总使用太冷酷的阴谋,

让狡狯的欲望都向她供奉。

有的膜拜她,有的就识破,

给她热情的大厦吹进冷风。


爱情的资本变得越来越少,

假如她聚起了一切热情;

只准理智说是,不准说不,

然后资助它到月球去旅行。


虽然她有一座石筑的银行,

但经不起心灵秘密的抖颤,

别看忠诚包围着笑容,

行动的手却悄悄地提取存款。



神的变形



浩浩荡荡,我掌握历史的方向,

有始无终,我推动着巨轮前进;

我驱走了魔,世间全由我主宰,

人们天天到我的教堂来致敬。

我的真言已经化入日常生活,

我记得它曾引起多大的热情。

我不知度过多少胜利的时光,

可是如今,我的体系像有了病。


权力


我是病因。你对我的无限要求

就使你的全身生出无限的腐锈。

你贪得无厌,以为这样最安全,

却被我腐蚀得一天天更保守。

你原来是从无到有,力大无穷,

一天天的礼赞已经把你催眠,

岂不知那都是我给你的报酬?

而对你的任性,人心日渐变冷,

在那心窝里有了另一个要求。



那是要求我。我在人心里滋长,

重新树立了和你崭新的对抗,

而且把正义,诚实,公正和热血

都从你那里拿出来做我的营养。

你击败的是什么?熄灭的火炬!

可是新燃的火炬握在我手上。

虽然我还受着你权威的压制,

但我已在你全身开辟了战场。

决斗吧,就要来了决斗的时刻,

万众将推我继承历史的方向。

呵,魔鬼,魔鬼,多丑陋的名称!

可是看吧,等我由地下升到天堂!



神在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魔,

魔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神祇;

我们既厌恶了神,也不信任魔,

我们该首先击败无限的权力!

这神魔之争在我们头上进行,

我们已经旁观了多少个世纪!

不,不是旁观,而是被迫卷进来,

怀着热望,像为了自身的利益。

打倒一阵,欢呼一阵,失望无穷,

总是绝对的权利得到了胜利!

神和魔都要绝对地统治世界,

而且都会把自己装扮得美丽。

心呵,心呵,你是这样容易受骗,

但现在,我们已看到一个真理。



人呵,别顾你的真理,别犹疑!

只要看你们现在受谁的束缚!

我是在你们心里生长和培育,

我的形象可以任由你们雕塑。

只要推翻了神的统治,请看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将异常谐和。

我是代表未来和你们的理想,

难道你们甘心忍受神的压迫?



对,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谁推翻了神谁就进入天堂。


权力


而我,不见的幽灵,躲在他身后,

不管是神,是魔,是人,登上宝座,

我有种种幻术越过他的誓言,

以我的腐蚀剂伸入各个角落;

不管是多么美丽的形象,

最后……人已多次体会了那苦果。

1976年



面包


清晨在桌上冒热气的面包

驱走了夜的怀疑之阴影,

它使我又感到了太阳的闪动

好似我自己额上跳动的脉搏。


呵,生之永恒的呼吸,黑夜的火光,

江河的广阔,家檐下的温暖,

被锁在钢铁或文字中的霹雷——

这一切都由劳动建立在大地上。


我们无需以贫困或饥饿的眼睛

去注视谁的松软的大面包,

并夜夜忍住自己的情绪,像呻吟


我们想到的是未来的丰收,

田野闪耀,欢快,好似多瑙河,

而清晨……

1976年,残稿



退稿信


您写的倒是一个典型的题材,

只是好人不最好,坏人不最坏,

黑的应该全黑,白的应该全白,

而且应该叫读者一眼看出来!


您写的故事倒能给人以鼓舞,

要列举优点,有一、二、三、四、五,

只是六、七、八、九、十都够上错误,

这样的作品可不能刊出!


您写的是真人真事,不行;

您写的是假人假事,不行;

总之,对此我们有一套规定,

最好请您按照格式填写人名。


您的作品歌颂了某一个侧面,

又提出了某一些陌生的缺点,

这在我们看来都不够全面,

您写的主题我们不熟捻。


百花园地上可能有些花枯萎,

可是独出一枝我们不便浇水,

我们要求作品必须十全十美,

您的来稿只好原封退回。

1976年11月



黑笔杆颂

——赠别“大批判组”


多谢你,把一切治国策都“批倒”,

人民的愿望全不在你的眼中:

努力建设,你叫作“唯生产力论”,

认真工作,必是不抓阶级斗争;

你把按劳付酬叫作“物质刺激”,

一切奖罚制度都叫它行不通。

学外国先进技术是“洋奴哲学”,

但谁钻研业务,又是“只专不红”;

办学不准考试,造成一批次品,

你说那是质量高,大大地称颂。

连对外贸易,买进外国的机器,

你都喊“投降卖国”,不“自立更生”;

不从实际出发,你只乱扣帽子,

你把一切文字都颠倒了使用:

到处唉声叹气,你说“莺歌燕舞”,

把失败叫胜利,把骗子叫英雄,

每天领着二元五角伙食津贴,

却要以最纯的马列主义自封;

吃得脑满肠肥,再革别人的命,

反正舆论都垄断在你的手中。

人民厌恶的,都得到你的吹呼,

只为了要使你的黑主子登龙;

好啦,如今黑主子已彻底完蛋,

你做出了贡献,确应记你一功。

1976年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只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蝉鸣和蛙声都沉寂,

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


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绿色呢?血液闭塞住欲望,

经过多日的阴霾和犹疑不决,

才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


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

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

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

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赠爱情,

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气是如此萧杀,

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


你把夏季的礼品拿出来,

无论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后坐在炉前慢慢品尝,

因为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


你那一本小说躺在床上,

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

它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

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


你疲劳了一天才得休息,

听着树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虽然睡下,却不能成梦,

因为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



在马房隔壁的小土屋里,

风吹着窗纸沙沙响动,

几只泥脚带着雪走进来,

让马吃料,车子歇在风中。


高高低低围着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一壶水滚沸,白色的水雾

弥漫在烟气缭绕的小屋,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

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

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

1976年12月



超越自我
孜孜以求
继承突破颠覆重构
个性先锋自由开放
理念
星期一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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