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潘维:白云庵里的小尼姑

2017-12-02 潘维 星期一诗社


潘维(1964—),浙江湖州人。出生于安吉孝丰镇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儿时多病,受到家族里众多女性的宠爱。一贯的基本主题为少女、时间里的江南和作为审美化生存的诗歌。为当代汉语诗歌贡献了非凡的才华,在呈现江南水乡之生命体验的诗篇里展现得尤其精彩,是汉语诗坛公认的“江南天王”,被誉为“现代汉语之美硕果仅存的高地”。著有诗集《诗五十首》《隋朝石棺内的女孩》《潘维诗选》等。现居杭州,为影视公司制片人。




《梅花酒》


那年,风调雨顺;那天,瑞雪初降。

一位江南小镇上的湘夫人接见了我。

她说,你的灵魂十分单薄,如残花败柳,

需要一面锦幡引领你上升。

她说:那可以是一片不断凯旋的水,

也允许是一把梳子,用以梳理封建的美。

美,乃为亡国弑君之地,

一弯新月下的臣民只迎送后主的统治。

这些后主们:陈叔宝、李煜、潘维……

皆自愿毁掉人间王朝,以换取汉语修辞。

有一种牺牲,必须配上天命的高贵,

才能踏上浮华、奢靡的绝望之路。


她说这番话时,雪花纷飞,

在一首曲子里相互追逐、吻火。

我清楚,夫人,你曾历遍风月,又铅华洗尽;

你死去多年,人间愈加荒芜:梦中没有狐女,

水的记忆里也没有惊鸿的倒影。

根据一只龙嘴里掉落的绣花鞋,

和一根丝绸褪色的线索,

我找到了你,在清凉之晨,在荒郊野外:

你的坟墓简朴得像初恋的羞涩,

周围的青山绿水渗透了一种下凡的孤独,

在我小心翼翼的目光无法触摸之处,

暗香浮动你姐妹们的名字:苏小小、绿珠、柳如是……

夫人,虽然你抱怨了阴间的月亮、气候,

以及一些风俗和律法,

但唯有你的死亡永远新鲜,不停发育。

从诗经的故乡,夫人,我带来了一瓶梅花酒,

它取自马王堆1号汉墓帛画的案几中央,

据说,酿制它的那位画工因此耗尽了魔力,

连姓名也遗失在雪里,融化了。

我问道:是否我们可以暂时放下礼仪,

在这有白玉和金锁保佑的干净里,

在这凤凰灵犀相触的一瞬间,

让我忏悔、迷醉,动用真气,

动用爱情。唯有爱情与美才有资格教育生死。



《风吹着》


风吹着

风把我的棚屋吹得比遥远还渺小

风唤醒了我体内的蛮牛


并用成百的少女引诱我

到那绿色的泥床上


如一匹长长的白布

有几处地方已被欢乐弄脏

风穿着一双窃窃私语的草鞋

风的耳朵是一串串暮色中的山楂果


贫穷的风

擦亮了丛林的情感

没有犄角的风

和满地的雨点、麦子一起舞蹈


手握一面崭新的铜镜

风无形而迷乱地消灭了我



《那无限的援军从不抵达》


从生到死

那无限的援军从不抵达


从孤寂到喧嚣


没有一片树叶抬头

光线的钉子钉入我们的器官

我家乡的风光被缝织在茅屋与阴湿的冻土上


而透过丝绸轻柔的压迫

那些乳房,少女们的乳房

正和根须一道喘息

用疲倦、雨声、山谷哺育着一片醉酒的和谐


而我在秋天的怀里哭泣

我松开火焰的缰绳,水的马蹄

让骄傲把人类的第三只眼睛踩瞎


我保存了最后一滴贵族的血



《春天不在》


春天不在,接待我的是一把水壶

倾注出整座小镇。寂静

柔软地搭在椅背上。我听见

女孩子一个个掉落,摔得粉碎


春天不在,树木在消瘦

旅店的床单震颤出薄薄的爱情

雨,滴入内心。如一个走门窜户的长舌妇

一下午,就消灭了几屋子的耳朵



《灯芯绒裤子万岁》

——赠QJ


年复一年,我穿着灯芯绒裤子

头发蓬乱,东忙西颠

梦见自己的灵魂仍是一颗未跃升的双鱼星座

梦醒时,我放下梦里的剪刀

犹如一节神秘的车厢

被旅行点燃,停在颤抖中


哦,又一个枯萎的冬天即将来到

请赶快准备好过冬的粮食

几本旧书,一筐木炭,和一个情人

但她必须在寒冷中裸露

沉入空荡荡的街道之底

交谈,倾听,发出呱呱叫声


并且,在一场大雪中,穿上灯芯绒裤子

穿过火光冲天的人间,穿过

倾圮的城市:直到我的面前

一些死亡,一些疲惫,更多的灿烂

如一颗在森林中迷途的星

在玫瑰花上窥见了指南针


生命短暂,容易满足

每个人的一生只能拥有一个裁缝

时常的,我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别的生命推动

在我无法放弃的人当中,爱因斯坦

和新的但丁:约瑟夫•布罗斯基

一辈子都未曾脱下过蓝色灯芯绒



《看见生活》


我希望有一天我会醒来


看见黑暗在生长

看见忧伤在我的脉管里散步


打开窗子,看见天空像一条床单

撤走木梯,看见逃亡的人群


环绕在我周围的铜镜

是语言、时间和迷惘的问题


如果我醒在早晨,我的仇恨就会闪亮

如果水面上是一朵花的幻影

我就把书籍翻到雨季这一页


但我必须穿上革命这双鞋

必须与我怀疑的一切对话

在继续震颤的地球上

我必须从头到脚

吮舐紫罗兰的花香


然后醒来

然后睡去

并在这两种犯罪之间

向生活浇下超现实的激情



《紫禁城的黄昏》


自从因贪食而受到责骂之后

黄昏又一次落到紫禁城

书案和琉璃瓦屋檐光洁的气味令人吃惊

每逢烛光熄灭或眼帘跳动

皇帝就要上百遍地翻弄那些泛黄的历书

随着他轻轻一声咳嗽

便冒出一大群大臣、管家,全体跪拜

不敢喘息,在这些噩梦成癖的日子里

皇帝唯一的宽慰就是领略权力的奥秘

但他若是知道皇冠在戴上之前就已被命运废黜

或者当他发怒,打碎贡酒,而突然

一种迷幻攫住了时间,使他原谅了一切

那么,他至少会替后宫的奶娘梳理一次头发


然而皇帝的最后一道圣旨

还墨汁未干,那个被阉割了生殖器的太监

就从旁门溜走了,弯腰搂抱着玉器

火光中的京城,一片干燥

众人皆听见蟋蟀的锯齿一圈一匝地

咬啮着回廊的圆柱

那儿锦缎上的黄龙是用金线织成的

至今仍有一些女子在羡慕妃子们的香料

和她们在铜镜前那种空洞的争风吃醋



《锡皮鼓》


远方撇下了我,和往常一样

我将信件投入邮筒

犹如阴影洒落舞台上

一支从刚出土的乐器上飞离的曲子

或者对面建筑物青苔的反光

都提醒我记起这座城市已囊空如洗


虽然情侣们仍在家门口接吻

在绘有苹果树图案的床单上,男女交媾

而新的后代也从蜂蜜和学校之间懂得了

什么叫养尊处优,只有我

一个悲剧的哈姆雷特

用一支疯狂的笔,彻夜同灭亡的大军交谈


在这条被灰尘和碎玻璃卷起的街道上

一个小男孩在敲打锡皮鼓

与现实相触的那瞬间

我的肌体崩裂,粉碎在人群中

纯洁,但性感


我不过是一个巫师,练金术士,先知

目睹了看不见的一切



《在那时》


那时黎明像牙齿一样掉落

面包还未在各处架子上出售

而树上植满玻璃,每一块都苦涩、兴奋

我自满,洋溢着必然;一条绳子

垂下来,整个透明之夜雨声一直悬挂着

听不到谎言,只有灯笼

突然生长,又官员般转身离开


那时失宠的乐师在街头演奏莫扎特

五月不断地敲门

我不敢注视惨白的脸,我站在

阴影里,周围死亡的空气优雅

用鸟,蓝色在人群上空留下弧线

在张贴各类公告的石灰墙面

有一条刚刷新的政治标语

那红色,与浓重的鱼腥味混合一体


那时,她是一位乡长的女儿

河那边,是浸透了水的小树林

我们把幸福头发般剪短

后来,青春宁静地引导热情上山

我们在交会处点数着熟悉的烟囱



《荷马纪元》


多年来,只有雨和一座灰色的城镇

还有时间──一付面具,或一付镣铐

我,站在窗前,拉开一幕幕戏剧

比如,我的师傅,一位盲乐师,长久漫游于

凡俗的人间:第一个用瞎眼看见了美

并用肮脏的指头再次描绘了美。

晨光中,盾牌也许疲惫了

但我并不认为战斗已熄掉了引擎

只要那位女中学教员仍是一块蓝色的木炭

或者,亡灵们仍乘肉的螺旋桨盘旋

俯看桌上的种种酒渍和斑痕

而那沉默的背脊依然隆起一片废墟

而实际上,我仅仅是一个卑微的徒王

怀着一颗巨大而精细的耐心

现在,我注视着拉紧的云层,当闪电

将活力注入空气,祛除疾病

当无数风险抵达地平线上的一个目标

那个坏脾气的男人正显出泥土的英俊

我,正闯入墓穴,找到了对话的超人



《被沉重的空气压着》


被沉重的空气压着,秋天弯下了蛇腰,

像一个问号,睁着浑浊的眼睛

已厌倦了回答。被缠绵的雨淋着,

庭院里的水井是一颗长得很深的灵魂,

照亮悬挂在高度里的南方。

我的孤寂,被光印刷在回声中。

正一点点红透皮肤的空气,

在逐渐上升,如秃顶的男性领袖。

被爱与水滋润,美已醒来。

我人性的病历卡上写着:肾亏。

我关心的是如何在这个人间球体上度过神性的一生。

像荷马,独自完成了一场集体的战争。


被一种理想俘虏着,世界显得多余。

思想在脑垂生锈的线路里成了难民。

用月亮我收买少女和银子的光泽;

用城镇,一只替罪羊,我找到无穷的证据,

找到一付瑟缩发抖的骨骼,充满烦恼。

皮靴咆哮着泥泞,这些希腊诸神

又在为一幕悲剧准备一片废墟了。


哐当一声,铁门从里面出来宣布:

真正的生活不仅在人间,更在语言中。


奥德修的历程是我内在的命运。



《遗言》


我将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

随着深秋的指挥棒,我的灵魂

银叉般满足,我将消失于一个萤火之夜。


不惊醒任何一片枫叶,不惊动厨房里

油腻的碗碟,更不打扰文字,

我将带走一个青涩的吻

和一位非法少女,她倚着门框

吐着烟,蔑视着天才。

她追随我消失于雨水中,如一对玉镯

做完了尘世的绿梦,在江南碎骨。


我一生的经历将结晶成一颗钻石,

镶嵌到那片广阔的透明上,

没有憎恨,没有恐惧,

只有一个悬念植下一棵银杏树,

因为那汁液,可以滋润乡村的肌肤。


我选择了太湖作我的棺材,

在万顷碧波下,我服从于一个传说,

我愿转化为一条紫色的巨龙。


在那个潮湿并且闪烁不定的黑夜,

爆竹响起,蒙尘已久的锣钹也焕然一新的

黑夜,稻草和像片用来取火的黑夜,

稀疏的家族根须般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黑夜,


我长着鳞,充满喜悦的生命,

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我将记起

一滴水,一片水,一条水和一口深井的孤寂,

以及沁脾的宁静。但时空为我树立的

那块无限风光的墓碑,雨水的墓碑,

可能悄悄地点燃你,如岁月点燃黎明的城池。



《白云庵里的小尼姑》

——致陆英


冬日之光停留在瓷碗的釉上,

一朵菊花,播下了暧昧的种子。


你低首,从佛龛里无语的走下,

朴素的曲调,一尘不染。


我知道,你是信仰的防腐剂、小家奴,

影响着来世的气候。


如果我是一位年轻初学的园丁,

刚从一阵不雅的芳香里直起腰杆,


那么,我的笛音就会认出,

你是被晨风点名的女生——


清新的脸庞,无所事事的天空,

灿烂的肌肤把祖母忘得一干二净。


祈祷跪毯精细的莲花图案,

已被你的膝盖磨损成经文。


然而,你满月之时的咳嗽,

是否会照亮我墓志铭上的瑕疵。



《她的简历》

——献给B、Y、T


她的记忆里有一根烧焦的羽毛,

也许,不止一根。

她需要一把江南木梳。

许多年冬天,她固执己见的哮喘

像皇后的脾气一样优雅的发作。

遭殃的不仅是周围的弄臣,还有邻国的主权。

一天她醒来,感觉无端的晶体

挂在眼角:预言了一场近视的爱情。

然而,更昂贵的悲剧却是——

特洛伊焚毁之后,废墟成了她的情人。

由此可见,她会使用一瓶有墓穴味的香水。


我对她的了解几乎为零,

但却像一位蒙面的考古专员,

仅凭随意捡起的几块瓷片、一二根绢丝,

拼凑她还粘着土的肢体:

她的性别,出生于70年代。

她的湿润度,源于一位船长,她的父亲。

还有一笔债务,属于她家族一段难言的隐痛,

她将用羞怯和颠簸偿还一生。

在她成长的病历卡上,有一页

记载着一位著名而潦倒的人物;

暂时,他尚是启示录里一只朽坏的罗盘。


关于聪慧,我不想用一面镜子来谈论,

这样会使她的血液双倍流逝。


当年,梦与绝望这对马蹄

踏破小鱼村腥味的空气。

她,蒙族的后裔,终于对草原有了交待;

就像句号找到了归宿,

她懂得了写作使霞光灿烂。

但,仍有一片薄冰决定不屑于原谅她。

如同她把不眠的手移居到海底,

不屑于回答陆地上的声音。

她,正用多余的漫长,教育着那遥远的陌生人。



《江南水乡》


当汽车尾烟将最后的乘客丢下,

如一片枯叶卷入昏暗。一股寒气

混杂着一个没落世纪的腐朽体温

迎面扑来。江南水乡

白雪般殷勤,把寂寞覆盖在稀落的荒凉中。


伴随着虚弱的美女,这块版图

被铁蹄和强悍所放逐。逃亡的马车

停在书卷和蚕茧容易繁殖的湖泊之间,

一息尚存的目光在仆人的搀扶下

朝向待妾,投去梦幻的一瞥。


于是,在水光月色中,流出了丝绸。

脆薄的撕裂声,传递出贵族们的恐惧。

他们奔逃时的曲折在宣纸上留下辙迹。

对紫禁城的膜拜,对皇权的迷恋,

使宅院的结构,阴黑如一部刑法。


穿过长长的甬道,未来向着过去延伸。

古老的玉器照亮了诗歌,忧郁的节奏

描绘了春天、奢侈和别离,

他们的一半灵魂,和风俗相融,

其余一半,被风的鹤影俘虏。


在那朵冬天的云下,一盆炭火

将热能一点点消磨于窗格子的鼻息上。

灰烬不停积聚,形成空气。

红木道德吞吃着时光的活力。

但从运河的上游带回了北方的谣传。


船只载走了香料也传来了圣旨。

运河两岸,灯笼伸出火苗腥红的舌头

围着黑夜吠叫。夜退到了二胡的弦上。

那梅花凋零的旋律用松香的气味

抓住了一场大雪,从炊烟的怀里。


阴寒造就了江南的基因,那些露水,

凝成思想的晶体,渗入骨髓。

木匠们将房梁抬高的同时也扩展了

秘密的湿度。从街巷那晴多雨的脸上,

忙碌的季节来回掠过白色的翅翼。


梦幻和战栗,是密集的水网在呼吸,

赤裸的神经枝叶繁茂。

当我本土的脚踩上青石板悠长的回声,

一股湿润的兴奋,使旅游鞋导电,

那鞋,曾深陷比睡眠更黑的泥泞。


在茅屋的头顶,迷茫的月亮

一滴滴漏下乡镇的寂静:记忆在耗尽体温。

那缺少盐粒的枯叶在沙沙做响,

似乎准备唤醒警惕的幽灵,从忧伤

走入一颗树的脉络,朗诵墓志铭。


这脾气古怪的气候响起了阵阵闷雷,

直到一股霉变的风从一堆垃圾中

刮来东倒西歪的伤兵:绷带无产者,

生锈的鼻尖,闻不到温暖与爱的消息,

他们残废的沉默,仿佛时代的旗帜。


此刻,那被速度和集体抛弃的乘客,

凝望着周围的景色:浪漫绿血的遗产。

他感到腐败在贿赂他的眼睛,

他可能永远是生养他的子宫的异乡人

——江南水乡,美与梦的反泛滥之地。


然而,大雪紧紧握住了天空的广阔。

一只火把,扣亮阴阳双耳门环。

朱漆大门像一部巨书的封面,漶漫的字迹

隐约呈现“春秋“。当剥落的时间

掀动书页:人间彻夜回荡着地轴的吱嘎声。



《隋朝石棺内的女孩》

——给陆英


日子多么阴湿、无穷,

被蔓草和龙凤纹缠绕着,

我身边的银器也因瘴气太盛而薰黑,

在地底,光线和宫廷的阴谋一样有毒。

我一直躺在里面,非常娴静;

而我奶香馥郁的肉体却在不停的挣脱锁链,

现在,只剩下几根细小的骨头,

像从一把七弦琴上拆下来的颤音。


我的外公是隋朝的皇帝,他的后代

曾开凿过一条魔法般的运河,

由于太美了,因此失去了王国。

圣人知道,美的背后必定蕴藏着巨大的辛劳。

我的目光,既不是舍利、玛瑙,

也不是用野性的寂静打磨出来的露珠;

但我的快乐,曾一度使御厨满意;

为无辜的天下增添了几处鱼米之乡。


我死于梦想过度,忠诚的女仆

注视着将熄的灯芯草责怪神灵,

她用从寺庙里求来的香灰喂我吞服;

我记得,在极度虚弱的最后几天,

房间里弥漫着各种草叶奇异的芳香,

据说,这种驱邪术可使死者免遭蝙蝠的侵袭。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无知的九岁女孩,

我一直在目睹自己的成长,直到启示降临。


我梦见在一个水气恍惚的地方,

一位青年凝视着缪斯的剪影,

高贵的神情像一条古旧的河流,

悄无声息的渗出无助和孤独。

在我出生时,星象就显示出灵异的安排,

我注定要用墓穴里的一分一秒

完成一项巨大的工程:千年的等待;

用一个女孩天赋的洁净和全部来生。


石匠们在棺盖上镌刻了一句咒语:“开者即死”。

甚至在盗墓黑手颤栗的黄土中,

我仍能清晰的分辨出他的血脉、气息

正通过那些人的灵与肉,在细微的奔流中

逐渐形成、聚合、熔炼……

我至高的美丽,就是引领他发现时间中的江南。

当有一天,我陪他步入天方夜谭的立法院,

我会在台阶上享受一下公主的傲气。



《给一位女孩》


我喜欢一个女孩。

我喜欢一个黑巧克力一样会融化的女孩。

我旅途的皮肤会粘着她的甜味。

我喜欢她有一个出生在早晨的名字。

在风铃将露水擦亮之时,

惊讶喊出了她,用雨巷

梦游般的嗓音。

我喜欢青苔经过她的身体,

那抚摸,渗着旧时代的冰凉;

那苦涩,像苹果,使青的旋律变红;

使我,一块顽石,将流水雕凿。

我喜欢一个女孩的女孩部份。

她的蚕蛹,她的睡眠和她的丝绸

——应冬藏在一座巴洛克式的城堡里。

让她成长为女奴,拥有地窖里酿造的自由。

我喜欢她阴气密布的清新吹拂记忆。

她的履历表,应是一场江南之雪,

围绕着一个永远生锈的青年,

一朵一朵填满她枯萎的孤独。



《立春》



立春。邮差的门环又绿了。

壁虎也在血管里挂起了小的灯笼。

寒气贴在门楣上,

是纸剪的喜字。

祖母在谈论邻家女孩的蛀牙,

声带布满了褶皱。


我的书法没什么长进,

笔端的墨经常走神,滴落在宣纸上,

化开,犹如一支运粮的船队。

它们也该向京城出发了。

我给你捎去了火腿一支、丝绸半匹和年糕几筐,

还有家书一封。那首小诗

是我在一个傍晚写成的:门前的河流

让镇上的主妇们变得安静,

河水拐弯熟练得像做家务。


不远处,就要过年了。

节日的气氛整天在我身边忙碌。

似乎橱里的碗也亮了许多。

至于庭院里的那株腊梅,

喧闹得有点冒昧,又有点羞愧。


每当夜风吹过,就会有一阵土腥弥散。

水乡经过染坊的漂洗,

成了一块未出嫁的蓝印花布。



解冻之时,木犁

或者虫蚁疏松着泥土。

当然,还需检查地窖阴暗的湿度。


今日,在管家的安排下,

全家都在擦拭、扫房和沐浴。

女童的缎鞋则像刚开封的黄酒,

匆匆穿过精巧的游廊,

在空气两旁刺绣出瑞香与迎春。

你知道,在这欣欣向荣的柳风里,

我应该拥有梳洗打扮之后的心情。


但是,衰老的冬天仍有着苛刻的寒冷。

三更敲过之后,整座府院

就掉进了一幅“寒江钓雪图”。

墙上的古筝,荒芜又多病。

火盆里的炭将一生停留在灰中。

岁暮的影子,

又徒增了些许无辜的华丽。



《苏小小墓前》



年过四十,我放下责任,

向美作一个交待,

算是为灵魂押上韵脚,

  

也算是相信罪与罚。

一如月光

逆流在鲜活的湖山之间,

嘀嗒在无限的秒针里,

  

用它中年的苍白沉思

一小小的泥土。

那里面,层层收紧的黑暗在酿酒。

  

而逐渐浑圆、饱满的冬日,

停泊在麻雀冻僵的五脏内,

尚有磨难,也尚余一丝温暖。

  

雪片,冷笑着,掠过虚无,

落到西湖,我的婚床上。

  


现在苏堤一带已被寒冷梳理,

桂花的门幽闭着,

忧郁的钉子也生着锈。

  

只有一个恋尸癖在你的墓前

越来越清晰,行为举止

清狂、艳俗。衣着,像婚礼。

  

他置身于精雕细琢的嗅觉,

如一个被悲剧抓住的鬼魂,

  

与风雪对峙着。

或许,他有足够的福份、才华,

能够穿透厚达千年的墓碑,

用民间风俗,大红大绿地娶你,

  

把风流玉质娶进春夏秋冬。

直到水一样新鲜的脸庞,

被柳风带走,

像世故带走憔悴的童女。

  


陪葬的钟声在西冷桥畔

撒下点点虚荣野火,

它曾一度诱惑我把帝王认作乡亲。

  

爱情将大赦天下,

也会赦免,一位整天

在风月中习剑,并得到孤独

太多纵容的丝绸才子。

  

当,断桥上的残雪

消融雷峰塔危险的眺望;

  

当,一座准备宴会的城市

把锚抛在轻烟里;

  

我并不在意裹紧人性的欲望,

踏着积雪,穿过被赞美、被诅咒的喜悦:

恍若初次找到一块稀有晶体,

在尘世的寂静深处,

在陪审团的眼睛里。



《童养媳》


风铃送来了一朵小雏菊,

礼物还嫩黄着,在土地庙隔壁,

她将蜘蛛分泌的寂静据为私有。

  

患了水乡幽闭症的寂静,

身份低暗,只配做童养媳。

如同一枚银币沉入瓮底,

她丝质的处女手腕,

有滑润的血痕,透亮如玉。

不是虐待留给官府的证据,

是那揪心的美,在搬弄是非。

  

当军阀和马蹄进驻城里,

经常可闻四世同堂的显赫家族,

被悲剧抄了家。

  

惟剩后花园,露珠像语录

一闪一闪。瓦砾

巧妙地传递着潮湿和微光。

似乎永远有一座戏台,喧闹着。

  

夜风送来了一桩买卖,

爱情的买卖,趁她童年熟睡之际。




江南文化的诗意解码

——潘维诗歌论

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赵思运



十五国风从十五个方向吹来,吹了三千年,仍然让我们能够感受到它们清新而永恒的地域文化气息。可以说,自古以来,诗歌与文化、地理紧紧地融合一起,形成了丰富斑斓的地理文化意象。在江南文化的世界里,潘维是鲜明的诗性符号之一。潘维拥有多种极其繁复驳杂的标签。刘翔曾在《潘维:最后一滴贵族的血》里说:“潘维是一个怪杰,他集激进主义者、政治幻视者、农民、市民、贵族、肉欲分子、无产者、观察者、局外人、抒情歌手、儿童、有着‘革命的嘴脸’的革命者于一身,他是一个用血、用肉来沉思现实的人。”[1](p34)而这众多的面目,都难掩他内在精神上强烈的角色自期——“汉语帝王”。而他作为“汉语帝王”的野心,最终通过江南文化地理意象呈现出来,诸如“江南雨水”、“少女”、“太湖”、“巨龙”等意象,既是他灵魂深处最重要的元素外化为诗歌的创作母题,构成破译潘维灵魂密码的钥匙,同时,又是潘维破译江南文化的诗意密码。



在潘维的诗中,出现最密集的意象大概是“江南的雨水”。他的诗集之所以命名《水的事情》,肯定与其灵魂秘语有关。《遗言》开篇“我将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既奠定了诗作的基调,也渲染出潘维的灵魂底色。“江南地理”是潘维诗歌最醒目的标志。正如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扎西达娃的西藏,“江南“成为潘维灵魂深层不可揭移的邮票,成为他的生命存根。江南,是多雨的江南,似乎永远都是阴郁而潮湿的。阴性的“水”意象,成为潘维血脉中最充沛的精神元素。他在诗中反反复复地出现“水”意象:


夜晚,是水;白天,也是水

除了水,我几乎已没有别处的生活

(《鼎甲桥乡》);


水做的布鞋叫溪流,

穿着它我路过了一生。

上游和下游都是淡水。

(《进香——给杨岭》)


有时,他咏叹“水”的变形意象“雪”:

大雪在通往树林的中途,

留下纯洁;

使我得以在一片白色里窥视,

巍峨的苦难,

所负载的万象。

(《进香——给杨岭》)


从理想的状态来讲,“水”是流动的,可以冲刷历史的污浊、可以净化生存环境,“水”和“雪”都洁净的化身。所以,在《东海水晶——给胡志毅》里,他写道:“我喜欢草尖上的液体水晶”,“液体水晶”是洁净的象征,相反“人不过是一点杂质……/人声鼎沸,交响成黑煤。”意象的强烈对比,彰显出潘维对自然的亲近,以及对“黑煤”那种人性杂质的远离。我们就不难理解潘维何以把自己比喻为“一座水的博物馆”(《炎夏日历——给方石英》)。


然而,潘维并没有对江南地理做单一的“纯化”处理。他有效避免了一般意义上“地理诗歌”写作的浅薄与单一,而通过对灵魂的深度刻画,彰显出爱之深、责之切的复杂情状,从而深入剖示了一个时代的纹理。《江南水乡》里“一股寒气/混杂着一个没落世纪的腐朽体温/迎面扑来。江南水乡/白雪般殷勤,把寂寞覆盖在稀落的荒凉中”;“对紫禁城的膜拜,对皇权的迷恋,/使宅院的结构,阴黑如一部刑法”;“阴寒造就了江南的基因,那些露水,/凝成思想的晶体,渗入骨髓”;“腐败在贿赂他的眼睛”……这里充斥着颓败的物象:“虚弱的美女”、“贵族们的恐惧”、“逃亡的马车”、“残废的沉默”。这些都强烈激发起他的双重情感:一方面,他竭力逃脱江南水乡的历史颓败对他的纠缠与制约,深深地“吃惊于自己是一座水牢”(《天目山采蘑菇》),宁作一个自由的“异乡人”;另一方面,又无法在精神上逃出“永远是生养他的子宫”的那片土地。最终,“我将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灵魂的回归,体现了强烈的文化寻根意识。



如果说,“江南雨水”是潘维灵魂的底色,那么,他的精神伴侣即是“非法少女”。这是与第一个母题“水”相关的另一个创作母题。正如《红楼梦》中贾宝玉所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潘维固执地在诗作中反复咏赞“水”的人化意象——少女,也是自己灵魂的渴求。他说:


别把雨带走,别带走我的雨

它是少女的血肉做成的梯子

爬上去,哦,就是我谦逊的南方

……

……千万别触动玫瑰

它们是雨的眼珠,是我的棺材

(《别把雨带走》)


这黎明,这从未关爱过的表妹的宁静:

柳枝滴下枯绿,

地平线穿进针眼,把一抹霞彩

缝补在东方。

……

花瓣的薄膜游向处女。

高贵只接受鲜嫩的事物。


(《西湖》)


他至少有20首写给女性的诗篇,主人公有孟晓梅、J·H·Y、艾米莉·狄金森、L·S、C·Y、B·Y·T、陆英、顾慧江、王瑄、苏小小、王音洁、ZXH、杨岭、杨莉、明姬、徐雯雯,等等。他在《框里的岁月》题记里写道:“每一次接近岁月/少女们就在我的癌症部位/演奏欢快的序曲”。“少女”是医治诗人灵魂疼痛的良药,已经成为潘维灵魂的对应物,甚至成为他的灵魂的组成部分:“我,潘维,一个吸血鬼,将你的生命输入我的血管里”(《致艾米莉·荻金森》)。


这里,我们有必要引述一个西方哲学概念:“潜意识双性化”。柏拉图和弗洛伊德都提出过人生来就有“潜意识双性化”倾向。荣格也认为,一个人同时具有“男性的女性意向”和“女性的男性意向”,这种分法避免了生理上、心理学上严格的雄性与雌性对立的简单性。他把前者称为安尼玛(anima),后者称为阿尼姆斯(animus),他认为,最雄健的男子也有安尼玛,她是男性无意识中的女性补偿因素,“他”常把“她”投射到女性身上;而最女性的女子也有某些心理特征证明身心中的阿尼姆斯存在,女性也有潜在的男性本质。因此性别之间的对立主要是个人内部安尼玛和阿尼姆斯之间无意识斗争的一种投射,两性间的和谐依赖于个人内部的和谐。[2](p53)所以,一个人越是深入地认识自己,越具有自我的觉知,也就越了解自己灵魂所投射到的异性,也就容易做到两性和谐相处,互洽互补。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人本主义哲学家更将“双性化”的自我实现看作人类健康的全新概念,认为人的双性化将会成为人类理想的角色模式。加斯东·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中赋予了诗学一种梦想性质,而梦想的实质是什么呢?他说:


阴性与阳性的辨证关系是按深层的节奏开展的。这一辨证关系,从不太深处开始,总是从不太深处(阳性)走向深处,走向越来越深处(阴性)。……我们会找到全部舒展的阴性,在其宁静中歇息。[3](p76)

这种阴性的核心——梦想的实质——是诗的核心和人类灵魂的归宿,也是我们每个人安宁的内在起源,是我们身心中自足的天性。荣格说:“我为安尼玛下了极简单的定义,它是生命的原型。”[3](p118)这是静止、稳定、统一的生命原型。这是潜藏于每一个男性和女性最深处的核心本质。潘维以女性作为自己灵魂的对应物,甚至自己灵魂的一部分,正是在深层探寻自己生命原型安尼玛的表征。他笔下的人物即使是男性,当他一旦具有生命本质的时候,也更多地彰显出内在的安尼玛特征。他写诗人泉子,突出了泉子“潮湿的身体”、“尘埃般疼痛的脸”、“忧郁”、“羞愧”、“无辜”、“绝望”、“怜悯”、“悲剧”等内涵。诗人泉子像“小男孩”一样,因为“拒绝成长,专注于“匿名活在一首诗里”,所以愈加成熟”,结尾的“承接不可复制的水滴”,使诗人具有了阴性的“水”的特质,赋予了纯净的本质内涵。


正是由于潘维深层对于女性的灵魂体认,所以,他经常以“拟女性角色”的诗写视角进入诗篇,如《冬至》、《除夕》、《隋朝石棺内的女孩——给陆英》。尤其是《隋朝石棺内的女孩——给陆英》:“日子多么阴湿、无穷,/被蔓草和龙凤纹缠绕着,/我身边的银器也因瘴气太盛而熏黑,/在地底,光线和宫廷的阴谋一样有毒。/我一直躺在里面,非常娴静;/而我奶香馥郁的肉体却在不停地挣脱锁链,/现在,只剩下几根细小的骨头,/像从一把七弦琴上拆下来的颤音。”诗人与女主角的身份彻底融为一体,诗歌的内涵勘探既是肉体的,又是人性的,既是性别的,又是历史的。


“少女”是潘维灵魂的伴侣,不要忽略的是,这个“少女”有一个修饰语:“非法”:


我将带走一个青涩的吻

和一位非法少女,她倚着门框

吐着烟,蔑视着天才。

她追随我消失于雨水中,如一对玉镯

做完了尘世的绿梦,在江南碎骨。


这个片段活灵活现了现代女性不羁的自由魂灵。我们说,少女往往是潘维灵魂的对应物,但是,也只有如此落拓不羁的性格,才配做潘维的灵魂伴侣。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真正进入潘维的内心的喧嚣、漂泊、寻找过程,以及这个过程里所激发的创造力。



接下来,是潘维灵魂的归宿——“太湖”意象。以及“太湖”孕育出的“巨龙”意象。


他在多首诗中都有过“太湖作我的棺材”之类的表达。《遗言》一诗,再次申说“我选择了太湖作我的棺材”,可见,“太湖“意象在他灵魂里是多么的浩瀚与深邃。潘维曾在1994年写了出他一生中具有重要刻度的大气磅礴的巨作《太湖龙镜》。沈健称之为“对人性、幻美、道德、暴力、权力和历史等主题的关注使长诗成为一部关于江南的林林总总的百科全书”。[4](p34)“根据诗人胡嘉平的回忆,这组诗其实是一次巨大的危机中完成的。当时,一场失败的爱情、一次突如其来的强权拆迁,一下子将诗人抛进了现实与理想的高度紧张之中,诗人敏感的灵魂像初秋的虫子一样置身于肉体的痛苦与悲哀之中。”[4](p32)时在浙江长兴县电影公司做电影拷贝的质检员的潘维,请了两个月的假,躲在一座临河的房子里完成了这部重要作品。


非常有意味的是,在《遗言》里,潘维并没有渲染他灵魂的归宿——“太湖”,而是说:


我选择了太湖作我的棺材,

在万顷碧波下,我服从于一个传说,

我愿转化为一条紫色的巨龙。


他的真正用意在于自己转化为“太湖”“万顷碧波”下“一条紫色的巨龙”。这是“江南雨水”、“如水的少女”、“太湖”中滋养出的巨龙。这条“紫色巨龙”实际上构成了诗人潘维的“灵魂图腾”。“巨龙图腾”虽然是潘维潜意识的显现。但是,在近作里频繁出现,几乎跃上意识的水面。《开发区》也隐约透露出龙意象:“可能不小心,我释放出了龙身蜿蜒的愿景?”《秋浦歌》也写道:“一条龙附体结晶成钻石的矿脉”。《不朽之舟——跨湖桥遗址博物馆独木舟》中的“不朽之舟”其实也是“龙”形象的变体:


不朽之舟。来从地下的中国。

一层层剥开,贫瘠的、肥沃的、盐碱的各种泥土,

会目睹繁茂的根系强健地忙碌着。

我是其中最敏感、脆弱、无形的那根触须。

似乎,布谷鸟的啼唤、野鸭的扑扇、白鱼的跳跃魔法般粘合起

这散架的独木舟,一颗雾蒙蒙的灵魂

划着桨。至少,在进化论里,它装载的孤独

打败了一支太平洋舰队,以及时代批发的骄傲。


“穿透水晶罩——不朽之舟,不朽在地下的中国。/它静静地,停止了划行、腐烂,接受神话。”这个“不朽之舟”为什么不能解读为潘维在潜意识里自期的一个自我角色呢?


“巨龙”在古典文化典籍中,无论指的是“男根”还是“帝王”,内涵都是“阳气”。如果说,“男根”象征着肉体生命力,那么,“帝王”则象征着精神的生命力。如果“江南雨水”、“如水的少女”、“太湖”是“阴性意象”,那么,“巨龙”则是丰腴的“阴气”所滋养出的充沛的“阳性意象”。很多人都认为潘维的私宅设计得阴气太重,或许是因为潘维的阳气太盛,必须用充足的阴气,才能获得生理、心理乃至灵魂的平衡。


沈健在《雨水的立法者:潘维评传》里这样描述潘维在杭州的那座浸淫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气与神韵的私宅,是如何充满粘稠的阴郁、朽黯和古意的:


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缭绕幽气,发绿银纹。扑面而来的,是一缕缕美女的狐魂仙灵,自古琴、陶罐深处,自发黄的书本深处。

整日紧闭的窗帘和昏暗的灯光,将一种神秘、阴柔、女性的馥郁散播在空气的每一缕弹性与折皱之中。仿佛,有无穷的淫乐、阴谋、政变正在酝酿;又好象有举世皆震惊的美与画在演绎。如同古运河上帝王船队中,最机密、核心的一个船舱,那些来自床第、书桌、剑匣和一些汉语盘旋柔韧的撞击声,起伏在做爱的节奏之中,丝潮健涌,虎踞龙盘。

这是一个有着帝王生涯的奢侈迷梦的诗人后院,摆放着渴望不断迎娶的西湖婚床,也盛装着动用气动用爱情的梅花毒酒的太湖棺材。这儿,从太八卦图、发黄的线装书、乾隆画像的纤维中,千年前的美女的呼吸梳理着一种封建的美。[4](p39-40)

诗人江离在《潘维:堕落尘世的天才》一文中,这样描述潘宅:


他把自己的家布置得很阴暗,窗帘总是拉上。除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五千多册藏书之外,还有他收集的古旧的江南木质雕花推窗,乾隆皇帝画像,各种拓碑文字,以及陶罐等等,他毫不隐讳地称自己是一个喜欢封建的人[5](p32)

按照中国传统文化中阴阳平衡互补的理论,潘维何以如此钟爱阴性的“江南雨水”意象?他何以如此痴迷“少女”的人性馨香?他何以把“太湖”作为自己的棺材?也许,他的阳气太盛,必须有如此黏稠的阴性意象,方可平衡他内在的阳气。他在诗里彰显的更多的是阴性气质,孰不知,潜藏更深的“巨龙”意象才真正是潘维的精神图腾。


潘维确实有着浓厚的贵族情结和帝王情结。他的故乡在浙江省湖州长兴。春秋时期,长兴即为重要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之要地。南朝开国帝王陈霸先及其后代陈后主曾生活于此。而陈后主是不爱江山爱语言的著名奢侈文人。潘维在《梅花酒》里说:


这些后主们:陈叔宝、李煜、潘维……

皆自愿毁掉人间王朝,以换取汉语修辞。

有一种牺牲,必须配上天命的高贵,

才能踏上浮华、奢靡的绝望之路。


在初二时,潘维为了维护自己的思想(思维)尊严而“勃然大怒,掀翻课桌,抛开课本,冲出了平行线、圆切线、辅助线,冲出课本、学校与老师喋喋不休的引领”,[4](p21)勇敢地逃出体制化教育的藩篱。这种叛逆,不正是少时的“帝王”之气么?无怪乎他在《那无限的援军从不抵达》里面说:“我保存了最后一滴贵族的血”。



当然,随着生活阅历的叠映,潘维的“帝王之气”由少时的叛逆,转化为了一种文化野心,具体而言,他的理想是为伟大的汉语再次注入伟大的活力”他要在语言的王国里成就一个“语言贵族”,一个“汉语帝王”!


潘维的诗学资源其实是十分丰富的,他在不同的诗写阶段研读过希门尼斯、福克纳、布莱、米沃什、布罗茨基、曼杰尔斯塔姆、沃尔库特、夸西莫多、兰波、杰弗斯、赫尔曼·黑塞、阿莱克桑德雷、阿赫玛托娃、艾米莉·荻金森,但他最终还是回到了汉语的草原。他曾经呼喊“灯芯绒裤子万岁”,向“爱因斯坦”和“新的但丁:约瑟夫·布罗斯基”致敬,坚定地确认自己的“诗人角色”,但是,最终“他毫不隐讳地称自己是一个喜欢封建的人”(江离语)。在《冬至》、《除夕》、《彩衣堂——献给翁同龢》、《隋朝石棺内的女孩》等诗作里,潘维都表达了对传统文化和传统诗学的钟情。而作为传统文明象征的“西湖”遭受现代商业语境的侵蚀:“旅游业榨干了诗意,/空气也挂牌制币厂。/人民在楼外楼,醋鱼是山外山。/几片乌云,感动白堤。”(《西湖》)则令潘维伤怀不已。


《彩衣堂——献给翁同龢》乃为传统文化招魂之作。近代史上著名政治家、书法艺术家翁同龢,学通汉宋,文宗桐城,诗近江西,工诗,擅画,尤以书法闻世。其书法遒劲,天骨开张,造诣极高,为同治、光绪年间书家第一,几乎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人格符号。“傍晚,老掉牙了;/书香,被蛀空了;/梁、檩、枋、柱处的游龙不再呼风唤雨;/天伦之乐是曾经喜上眉梢;/整座宅第,静候着新茶上市。”现代商业语境下翁同龢故居门前冷落,令我们为一代文脉落幕的“精神苍茫”而慨叹。纵有“领头的翁家有一件尽孝的彩衣,/有一条联通龙脉的中轴线,/可依次递进命运的格局。”但是,打开那“精细、丰裕的心灵”,却是“虚无弥漫,一头狮子游戏着地球。”“一头狮子游戏着地球”的荒谬,令我们联想到“我,潘维,汉语的丧家犬,/是否只能对着全人类孤独地吠叫”(《今夜,我请你睡觉》)。纵然,你是雄伟的狮子,但是在喧嚣的后现代语境下,文化之子也只能像“汉语的丧家犬”一样备感孤独。


潘维对于汉语的高度自觉充分显现《潘维诗选》的序言和《水的事情》的跋里。他虽然认可古代有几位大诗人曾到达一种“直观的汉语语境”的境界,他们“用非凡的天赋向我们提供了一些更人性的世界观”。但是,“现实的眼光若没有经历语言的提升,就不会具有普遍意义和思想深度。”“写作在很小程度上是个人行为,它更多的是文学行为,再进一步就是语言行为,最后当然是灵魂行为。”他说:“一个诗人不是诗歌的母亲,语言才是诗歌的母体,诗人只是助产师而已。诗人接生出来的也许是一颗嫩芽,也许是永恒之光。语言是人类文明的时间。一首诗是一场信仰仪式,为了文明而做的一场心灵仪式。”[6]


被称为“现代汉语之美硕果仅存的高地”的潘维,在很早就显示出卓越的语言天赋。早在1986年,他就写出了作为诗集开卷之作的《第一首诗》:“在我居住的这个南方山乡/雨水日子般落下来/我把它们捆好、扎紧、晒在麦场上/入冬之后就用它们来烤火/小鸟赤裸着烫伤的爪/哭着飞远了/很深的山沟窝里/斧头整日整夜地嗥叫/农夫播种时的寂寞击拍着蓝色湖岸”,抽象与具象叠合,写意造境,虚实交映,颇富功艺术力。《春天不在》写道:“春天不在,接待我的是一把水壶/倾注出整座小镇。寂静/柔软地搭在椅背上。我听见/女孩子一个个掉落,摔得粉碎”。意象的错接十分奇崛而富有情趣,对抽象的“寂静”的具象化呈现、以及对于女孩子命运的潜意识直觉,显示出极其细腻的成熟技法。近年的《冬至》、《除夕》更为纯熟。《除夕》:“守岁的不眠之夜如同猫爪,/从鼠皮湿滑的光阴里一溜而过,/微倦,又迷离。”写出了时间的质地与纹理。而《冬至》的语言更是被诗性智慧打磨的锃亮:


虫蛀的寂静是祖传的;

高贵,一如檀木椅,

伺候过五位女主人的丰臀,

它们已被棉布打磨得肌理锃亮。

唉,那些时光,看着热闹,

实际上却不如一场大雪,

颠簸、自在,

鹅群般消融。


“寂静”以“虫蛀”修饰,获得了具象呈现,接着转义为多年的檀木椅,再转义为五位女主人的命运绵延,直抵历史深处与腠理。一切热闹的“尘埃”都落定在这个冬至的日子里。对于时光如此细腻的呈现,深得汉语智慧的奥妙。


他在诗集《水的事情》的跋里谈及自己的写作内驱力问题:


最初是源自一种想表达的欲望,其实可以说是个体生命在寻找社会意义,他在时间的茫茫人海里寻找自己的那张脸;再进一步,美学企图产生了,也就是说希望用语言炼金术,拯救出某些人性的纯真;最后抵达,每首诗都是一场文化仪式,用来调整灵魂的秩序。[7]

他最近的一些作品,在锤字炼句、与立意造像方面,更是呈现出令人讶异的气度,体现出“语言炼金术士”的品质。每一个字,他都拿捏得各得其所。他对于诗歌文体和语言十分考究。他说:“一步步走来,我坚持一点:精确,精确,更精确。我从未突破一个基本底线:文学引领人类文明,而不是诗歌模仿日常生活。”“我不信赖随心所欲的草率写作,世界早已证明,诗歌语言的粗糙和意义的简单化与社会堕落是同步的。”[7]“他划着船,湖面是一块钢铁,/四周是城市越积越厚的脂肪层。”(《对一位朋友的翻译》)他所钟情的“水”诗性意象“湖面”遭受现代化侵蚀之后的无言控诉,真的具有一种“踏石有印、抓铁留痕”的力度与质感。《柴达木盆地》吞吐天地之象,缀连成诗:“扛着云梯的昆仑山脉,/把须状闪电烙在盐湖上。/波纹扩展,给油菜花和胡杨林镀金,/终止于风蚀成迷宫的雅丹地貌。”


《永兴岛》开头就气度非凡:


仲夏升起芭蕉叶拱顶,

我听见细沙在问:永恒什么时候完工?

船长答道:还在波涛上颠簸。

永兴岛,一只龙窑烧制的瓷器水母,

正一张一弛呼吸着南海;

触须,心电图般联通着南沙、西沙、中沙群岛。

那蓝绿变幻的海水,

是由我家乡最昂贵的虫子——春蚕

织造的丝绸。单一的季节

其实铺展着经纬合奏的管弦乐。


对永兴岛的状写大处落笔,极富想象性和形象性。意象组接奇绝而妥帖,既有波涛汹涌雄浑之浩大,又有细腻柔婉如丝之质感。他调动了视觉、听觉、触觉等多种感官。显然,在这些近作之中,他的语言运用犹如从生命和灵魂里淘洗出来的矿藏一样,那样珍视,带着生命的魂魄和灵魂的体温。那些文字,在很大程度上,与他的身体器官融为一体。他说:“不久之前,我仿佛天眼突然开启,我明晰地认识到,是汉语选择了我这个器官,为它奉献。不知道是幸亦或不幸,我别无选择。我的性格、心智,我的孤独、痛苦和颓废的迷失,我的交往、阅读、荣誉和失落的时光,一切的一切,都是汉语在塑造我这个器官。我的人间岁月是汉语赐予的礼物。”


潘维的野心在于,“在中国文化的风水宝地——我的江南乡土上,谦卑地做汉语诗魂的守护者。”[6]“汉语帝王”是他永远的宿命。这一条汉语帝王的“巨龙”说:“我长着鳞,充满喜悦的生命,/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遗言》的这个结尾与开头形成了回环照应,再次强化了他的江南地理诗学。“西湖梦在宋词里泛滥,/柳浪闻莺最红的野花,敲亮了晚钟。/听清楚,更大一片开阔/留给了回声。”同样,汉诗诗歌也为潘维留下了很多的空间,“欣慰的是,几百年积累下来的庞大诗歌空间,尚未被伟大使用过,为才华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施展机会。”


他选择了一个绝佳的文化坐标安置自己的诗学位置:西湖。“我用历史的糖果许个愿:/在湖畔,我的铜像/将矗立起龙的灵感;/等待,一张又一张宣纸穿越烟云。”(《西湖》)“西湖”意象集纳了潘维诗歌里“水”、“女性”“湖”等几乎所有的意象元素,洒脱出一个“汉语帝王”的精神气度。而这个文化坐标又是在向一种伟大的秩序致敬的:“每一首诗,无论容纳了怎样的意义冲突、矛盾、复杂,但都是在向一种秩序致敬。这秩序,由神殿里的群像:屈原、杜甫、李商隐、曹雪芹、莎士比亚、清少纳言、波特莱尔、叶芝……等等构成。”[7]潘维的汉语写作,即是这个伟大秩序中的一个链条。潘维作为“汉语诗魂的守护者”的见证与努力,其间所浓缩的灵魂密码,既是潘维个人的,同时又蕴含着汉语诗歌的古老而新鲜的文脉。


超越自我
孜孜以求
继承突破颠覆重构
个性先锋自由开放
理念
星期一诗社

豆瓣:https://www.douban.com/group/xqyss/

部落:https://buluo.qq.com/p/barindex.html?bid=346217

微信:xu_zhi_ting 邮箱xzt886@vip.qq.com QQ群58987806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