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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罗斯特诗55首

Robert Frost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牧场


我这就去清理牧场边的水泉,

我停下来只为将枯叶扒干净,

我或许会等着看泉水又变清:

我不会去太久——你也来吧。


我这就去把那牛娃子牵回来,

它站在妈妈身边显着小得很,

它走路还不稳,妈妈舔着它:

我不会去太久——你也来吧。




深秋来客


我的忧愁,当她和我在一起,

她以为秋天的这些雨天

在所有的日子里或许最美;

她爱看光秃秃的树木,

她爱走湿漉漉的牧场小路。


她的欣喜,不让我呆在家。

她爱说话,我乐意倾听:

她指给我看鸟儿往南飞,

她欣喜于自己身上的灰毛衣

在粘粘的薄雾中闪着光。


那远处荒凉的树林,

还有褪色的地,阴沉的天,

这些她都看得仔细

她责怪我不懂得欣赏这一切,

边说边用眼睛轻轻瞪我。


我并不是到今天才明白

在雪花飘落之前

秋天的这几个日子有多温暖,

但我把忧愁藏在心底,

回味她的欣喜使秋天这样美。




没有鸟叫,关了窗吧


现在,关了窗吧,让原野安静下来;

如果必须,就让树木悄悄摇晃;

现在,没有鸟叫,如果有,

那一定是我错过了。


在泥泞重现之前,会有很长时间,

在第一声鸟叫之前,会有很长时间:

所以,关了窗吧,别去听风,

看风搅动的一切。



进入自我


我的愿望之一是那些黑暗之树,

那么古老、坚定、密不透风,

不,它们并不是幽暗的假面,

一直伸展到命运的边缘。


我不该被抑制了;但是某一天

我会悄悄离开,进入它们的广阔,

勇敢地走过曾经敞开的土地,

看到迟缓的车轮撒下沙粒。


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应该返回,

人们没有沿着我走过的路

赶上我,在那里想念我

或渴望知道,我是否依然爱他们。


他们不会发现我有任何改变——

只是更加坚信自我的真实。




找水


门边的水井干了,

于是我们提着木桶和铁罐

穿过屋后的田野

去寻找溪水,看它是否还在流;


很愿意因这样的理由而去,

因为秋天的黄昏这样美

尽管有点冷,而田野是我们的,

还有树林在小溪边。


我们奔跑着,如同去和月亮相会

月亮缓缓升起挂在树背后,

光秃秃的树枝看不到叶子,

没有鸟叫,也没有风。


一旦进入树林,我们就停住

如同土地公公把我们藏在月亮下,

而当它再次发现我们

我们就笑着,跑开来重新躲藏。


我们的手紧紧抓在一起

不敢张望的时候就仔细听,

在我们一起营造的安静中

我们听见了,自己以为的溪水声。


仿佛来自孤独空间的记忆,

落下一阵细微的丁冬声

有时像珍珠,落在池塘水面上,

现在却变成白刀片。




花丛


有一次,在清晨的露珠中

我去翻晒一个人刚割下的草。

当我看到平整的草茬时,

那使镰刀锋利的露珠已消散。

我曾绕到小树林后去找他;

听见了微风中磨刀的沙沙声。

但他已经离开,草割完了,

而我自然和他一样——孤单。

“反正都一样,”我心想,

“不管一起干还是分开。”

正在这时,一只迷惘的蝴蝶

扇着无声的翅膀迅疾地掠过,

像怀着隔夜的朦胧记忆寻找那

使它昨日栖息的欢乐之花。

起初,我见它总在一处打转,

原来草地间有几片枯萎的花。

然后它飞到我目力所及的远处,

忽又颤颤悠悠飞了回来。

我想着一些毫无根底的问题,

正打算俯身去翻地上的草;

但它先绕到我面前,并把我的目光

引向小溪边一丛高高的花。

那是镰刀唯一放过的,在

被割得干净的芦苇丛生的小溪边。

晨露中割草的人这么爱它,

让它继续繁茂,却似乎既不为谁,

也不是想让谁去注意他,

而是这清晨小溪边纯粹的欢娱。

我和那只蝴蝶在晨光中逗留,

而来自清晨的某种启示,

让我听到周围有醒来的鸟儿啼叫,

和他的镰刀对大地的低语,

更感觉到某种精神上的同一;

我想我今后干活再也不会孤单;

和他在一起,仿佛他是我的帮手,

中午困乏时,就和他在树下休息;

就像在梦中,兄弟般交谈

而我原本并不想和他知根知底。

“反正是一起干,”我心想,

“不管真在一起还是分开。”



春潭


这些潭水,虽在林间,

却几乎映出整个无暇的蓝天,

就像身边的花,瑟瑟发抖,

又似另一些花,即将枯干,

可它们不会汇进溪水流到外面,

只是缘根而上,使黑暗之叶伸展。


至于把潭水汲入新蕾的树木

葱郁一片,即将撑起繁茂的夏天——

但在它们竭潭枯花之前

不妨先思考两遍:

这如花的潭水,似水的花,

只是皑皑白雪消融在昨天。




花船


渔夫系着围裙在两只手底

下边理发边和理发师聊天,

而在房屋和谷仓的角落里

他的深海小平底船已靠岸。


停泊在阳光充足的草地上

当风吹起时它曾从乔治的

堤岸和鳕鱼一起辗转回家

满船的花草早已漫过船沿。


我从天堂一般的货物判断

它需要的是更加狂暴的天,

渔船和主人藉着命运出航

一起去寻找那欢乐的港湾。




金色年华难留


自然新绿是金,

色泽鲜亮难存。

初绽新叶如花,

花开花谢一刹。

绿叶遂成落叶,

乐园陷入伤悲。

清晨转瞬白昼,

金色年华难留。




歌唱的力量


雪花下在温暖干燥的大地上

找不到落脚之处成形聚集。

它们花费了好大力气想让大地变得

潮湿冰冷,最终还是失败。

它们没能在黑土上制造白意象。

它们消失如同大地将它们送回家。

直到晚上它们才有所改变

在地面上形成了衣着褴褛似的带子

花草树木终于承认下雪了,

除了路面几乎全都返回到了冬天。

第二天雪一堆一堆死寂一片。

草在一个大军的践踏下变得平整。

树枝被压弯几乎要入地生根,

细长的枝条就像结满了果子

蓓蕾像一个个杯子,全都盛着个雪球。

道路独自在泥泞中显出

那奥秘来自更多的热量

来自地心的热或者足迹留下的温暖。


春天里总是歌手云集远超以往

任何一处都会有歌声将我们覆盖。

画眉蓝背鸟山雀麻雀知更鸟以及更多;

一些要北上直到较远的哈得逊湾,

另一些北上飞过头又折了回来,

只有很少一部分留下筑巢。

现在看来它们还是喜欢这迟来的雪。

田野上它们已无处可去;

如果一直飞很快就会精疲力尽;

它们尝试着站上树枝

可一踩上去就引起一场雪崩。

除了那条路它们再找不到落脚处。

坏天气使它们的隔阂变小

好像成了一个亲密无间的家族。

道路变成了牛羊奔走过的河沟

闪光的鸟翼似岩石上击起的涟漪。

我跺脚驱赶它们,像驾驶着

飞机在地面上滑行。它们几乎

在和我抢着走路,不想飞走,

叽叽喳喳说既然来了就应该歌唱。

有几只肯定是让我赶傻了

呼啦一下闪开,腾空而起,

在或粗或细的白树枝间扑棱

树林好比满是雕刻的大理石门厅

它们胡乱扑闪着翅膀又飞到

我面前,好像我是赶着牲口的商人

结束了驱赶的梦魇。

如此一阵雪根本不可能教会它们

在追击之后不可能再有追击;

它们也没有飞到我身后独自留下。


好吧,大雪终于显示了某种东西

乡村歌唱的力量就这样被带来聚集,

虽然坏天气使某种过程显得不稳

但是依然要准备着去爆发

而且从根部和种子唱开满山的野花。




泥泞时节的两个流浪工


从泥泞中扑踏过来的那两个人

见我在石墙这边的院子里劈柴,

“用点力气!”其中一个像是

笑着冲我高喊,使我抬起了头。

我一想便知,他为什么拉下来,

却让他的同伴向前多走了几步;

我非常清楚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想在我这打零工,赚些工钱。


上好的橡木是我一块块劈开的,

每块柴几乎都有柴墩子那么粗;

一片一片,我直直用力地劈开,

像分裂的岩石掉落时不带碎片。

克己向内的生命或许会将劈柴

所耗的时间节省下来,去关心

公共事业,但那天我只是劈着

渺小的木柴,为了灵魂的解放。


太阳虽然温暖,但是风却寒冷。

你知道,在四月明媚的日子里,

当太阳照耀风却显得柔和寂静,

那你就提前一个月进入到五月。

但如果你不假思索,正这么说,

忽然黑云滚滚遮没太阳的拱门,

狂风自远处的雪山上呼啸而来,

让你又退后两个月,回到三月。


一只北上的蓝背鸟温顺地落下,

顺着风的方向将羽毛梳理整齐,

它的歌声定好调子似的不想让

一朵漂亮的花过早地打开蓓蕾。

雪片偶尔还会飘下:它该知道,

冬天只是在糊弄人,假装睡觉。

虽然,是忧郁的蓝却显得乐观,

它并不奉劝会开花的过早开花。


我们或许会用巫女神婆的魔棒

在夏天去探远处山林里的水源,

可现在,每条车辙都成了小溪,

每个蹄印,都成了春天的池塘。

有水当然好啦,但请不要忘了,

那在地表之下潜伏的严寒冰冷,

定会在太阳下山之后摇身冒出,

在水上炫耀它水晶般的白牙齿。


当我做着我心甘情愿做的工作,

那两个人却用想赚工钱的问话,

迫使我更加热爱我手中的活计。

这么说吧,我以前从没意识到

一把斧头高高悬在头顶的力量,

双脚叉开紧紧抓住大地的感觉,

柔软、光滑的肌肉流淌着热汗,

有着青春的热量、活力与节奏。


那两个人沉重的扑踏来自林区。

(天知道昨晚他们在哪儿睡觉,

但可以肯定,离木材厂不太远)

他们以为就他们有砍伐的能耐。

不管是上山打柴的或伐木工人,

他们评判人,只凭手中的工具。

对于握着斧头劈柴或伐木的人,

他们一看便知是老手还是外行。


我们互相注视着,再没说什么。

他们以为,只要停在那个位置,

他们的逻辑就会控制我的头脑:

似乎,我没有能力和他们这种

只为赚钱才去工作的人闹着玩。

我要的是兴趣,而他们是需求。

在这两样不得不并存的情况下,

他们说的自然优先:人人皆知。


但是谁又会相信他们这种区分?

我活着的目的只不过是想结合

兴趣和职业,这就像我的两只

眼睛注视,共同构成一个视域。

只有将喜好和需求完美地结合,

使工作成为凡人的游戏和赌注,

这样一个人才真能干出点名堂,

权当是冲着天堂或遥远的未来。




苹果收获时节的一头牛


最近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个家伙

发神经,她不进门更看不到墙壁,

看不到墙壁更不去想白痴的建造。

她的脸上总是沾满树叶渣,口水

流淌好似苹果汁。尝过了鲜果,

她已不屑再去草木凋零的牧场。

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她躺着咀嚼甘美。

意外的收获是树上掉落的烂苹果。

当她逃走时不得不避闪着它们的敲打。

在一个小山上她对着天空怒吼。

她的乳汁枯竭,乳房干瘪。




忠诚


想不出有怎样的忠诚,

能胜过岸对海的深情:

守住一条弯弯的曲线,

默数永无止息的涛声。




袭击


总是这样,在一个宿命的夜晚

最后聚集的雪一起落下,使

黑色的树林变得洁白,伴随一首

整个冬天都不再响起的歌——

嘶嘶声掠过毫无遮拦的地面,

我四下里张望,几乎目瞪口呆,

像一个遭到突然袭击的人

最终放弃了他的使命,听任死亡

在自己头顶降临,虽说没

做过坏事,也没什么值得拍手庆贺,

简直如同生命停滞,尚未开始。


然而,所有的先例我都已经过:

我知道冬天的死亡想占领

大地但终究失败:漫长的暴风雪中

雪能积到四五尺深,风吹不动

当它再一次压住红枫、白桦和橡树,

却阻断不了鸟们银铃般的歌声;

不久我将看到积雪全从山上滑落

融入四月纤细的溪水中

那闪光的尾巴穿过去年凋谢的花

和枯死的草,像条消失的蛇。

没什么是白色的,除了一棵桦树,

那里有土丘中的房屋,一座教堂。




冬日伊甸


冬日的园林伫立于桤木的湿地,

兔子们纷纷出穴在阳光下嬉戏,

它似乎靠近天堂但天堂里没有:

未融化的雪抑或昏昏欲睡的树。


它将存在提升到洁白的雪面上,

比下面的湿地更高的一个水平,

这个水平更靠近蓝莹莹的天空,

去年的浆果正闪耀亮晶晶的红。


它提升了一头憔悴而奢华的兽,

使它能伸手够着更高处的果木,

让它尽情享受苹果树的嫩树皮,

这是那年最高的被抓烂的标记。


靠近天堂时动物们停止了纠缠:

孤单的鸟儿聚集成亲密的伙伴,

满足于打量嫩芽。它们猜测着:

哪些会长成叶子,哪些长成花。


一个羽毛的锤子重重敲了两声。

冬日的伊甸在两点钟恰好完成。

冬日的一小时看起来多么短暂,

似乎不值得万物醒来四处游玩。




无人重视


他们任我们往这边走,

好像很肯定我们已走错路,

我们这才有机会坐在路边角落里,

一脸孩子样、漂泊样、天使样,

看看是不是被抛弃。




下种


今晚你来叫我停下

说饭菜已上桌,我们将看看

我是否能停止掩埋这白嫩的

从苹果树上掉落的花瓣。

(柔软的花瓣,并非无益

它们可以和那或光或皱的豆子做伴;)

和你回家之前,或许你已忘了

你来干什么,变得和我一样,

成为春日大地上一个热情的奴仆。

如此用心地种下种子

等待它们破土而出

也正是杂草生长、遮蔽的时候,


弓着倔强的身子钻出

顶开它的路,抖落身上的土。




进来


当我走到树林边,

鸫鸟的音乐——听啊!

如果这时外面还亮点,

里面已是黑暗。


树林太黑暗,对一只鸟

它用翅膀的灵活

改善夜晚栖息的法则,

不过它依然要唱歌。


落日最后的一丝光线

正在西天死去,

却仍残活下来倾听着

鸫鸟胸中的歌。


远在那隐约的黑暗中

鸫鸟的歌声还在——

几乎像一声“进来”

带着黑暗和悲哀。


想得美,我出来看星星;

才不“进来”呢。

就是邀请我也不;

何况没请我。




沙丘


海浪是绿色的潮湿的

但在它们平息的处所,

依然卷着更大的浪涛

而且是褐色的干燥的。


那是变成沙丘的海洋

涌进渔夫栖息的村镇,

想用坚硬的沙子掩埋

海水不能淹死的人们。


海或许了解自身远近

但却藉由变化的规律,

希望从自己的思想中

将这里的人永远抹去。


人们留给它一条小船

供它摇晃甚至去吞没;

他们离开房屋将想着

如同抛弃无用的贝壳。




密坐


我们转着圈地跳舞并猜测,

奥秘坐在中间什么都知道。




圈套


我看见一只丑肥的蜘蛛,浑身白亮,

在一朵白色的万灵草上,捉住了一只

似一片素缎子布料的白飞蛾——

被揉和在一起的死亡和摧残的气息

交叉混同,等待迎接黎明,

如同一个巫女的肉汤配料——

一只雪白的蜘蛛,一朵泡沫般的花,

死寂的双翅,似摇摇欲坠的风筝。


哦,为什么那朵花会是白色的,

而路边的万灵草却绽放着淡淡的蓝?

究竟是什么让蜘蛛爬上那株草,

再趁着黑漆漆的夜色把白飞蛾招来?

难道这黎明前的圈套不让人恐惧?

无处不在的圈套连一条小命都不放过。




黑夜的知己


我以为我早就熟悉这黑夜。

我冒雨出去,又冒雨回来。

我已越出街灯照亮的边界。


我看到城中的小巷最悲惨。

我经过敲更的守夜人身边,

我不愿多讲,低垂下眼帘。


我停住,脚步再也听不见,

从另一条街升起越过屋顶

传来一声好似折断的哭喊,


那不是叫我回去或说再见;

在更远、远离尘世的高处,

有一座钟悬着,一闪一闪,


它宣称时间不错又不正确,

我以为我早就熟悉这黑夜。




黑暗中的门


黑暗中从这房间到那房间,

我盲目地举着手,护着脸,

却忘了交叉十指,伸出手,

让我的双臂拢成—个弧度。

突然!一道小门撞了过来,

照着我的脑门子狠狠一击,

甚至,连这个比喻也撞碎。

如此人和物不再那么匹配,

虽然过去它们一直都成对。




荒野


雪花匆匆飘落,夜降临,

我望着一片路过的荒野:

地面几乎尽被白雪覆盖,

只有残枝断草裸露在外。


四周的树林环抱着荒野。

所有动物似已入巢安睡。

我无力思想也无心体会,

孤独寂寞不觉将我包围。


或许我内心也这般荒凉,

甚至比看到的还要寂寞;

入夜前的雪地一片死寂,

毫无表情,什么也不说。


星和星的距离吓不倒我,

遥远、无人居住更荒芜。

离家越近,我却越孤独,

内心的荒野那才叫恐怖。




丝绸帐篷


她,犹如田野中的一顶丝绸帐篷

当晴朗夏日的中午,一阵和煦的微风

吹干了露珠,根根丝带变得柔和,

她便抓住丝线,自由自在,轻轻飘动

支撑她的,是中央那杆雪松,

那伸向广袤天宇的,高高的篷顶

那显示灵魂存在的,确切见证

他,仿佛无牵无挂,

任何一根丝线都不能约束

被无数爱和思想的丝带,松松牵动

沿着指南针的旋转,与世间万物相连,

唯有当一根丝线,微微拉紧

在夏日变幻莫测的气流中,

它,才感觉到最轻微的,一丝束缚。




不锁之门


过了许多年时光,

忽听得敲门声响,

我想起门没有锁,

我怎能将它锁上。


我旋即吹灭了灯,

轻轻走在地板上,

又悄悄举起双手,

对着门祷告思量。


敲门声又响起来!

我看见窗户洞开,

于是偷偷爬上去,

一闪身跳到窗外。


我转身探进脑袋,

喊了一声:进来!

管它敲门的是谁,

有什么可以奇怪。


就这样一声门响,

我居然跳了出来,

投身不锁的世界,

随岁月漂流在外。




布朗下山


布朗的农场在高高的山上,

冬天一过下午三点半,

每个人都能远远看见,他干活时

手中一闪一闪的提灯。


很多人一定看见了,那天晚上

他发疯似的从山上冲下来

越过耕地,越过墙壁,身不由己

提灯在空中划出道道光环。


那时他正在房屋和谷仓中间

取东西,突然狂风大作

把他撕扯进外面的冰天雪地,

于是他就从一长溜冰上冲了下来!


雪掩埋了墙壁,树木所剩无几:

他看出除非用鞋跟在冰溜上

戳出一个个窟窿,否则无法站住。

虽然他一再努力挺身


想站住而且嘴里嘟囔着什么,

可这时似乎只能顺其自然,

他跺脚却找不到立足处,眼睁睁

从冰溜到冰溜滑下山来。


有时他伸展的手臂如同鸟翼

而他瘦长的身躯像一根

转轴,他像溜冰运动员一样滑下山来,

似乎没丢失尊严和风度。


或快或慢根本由不得他,

或蹲或立他却基本能保持,

如果,他还想着他的衣服不能被蹭坏

那他就得牺牲脖子和脑袋。


他紧紧抓住提灯,不让它脱手。

后来有人说,他曾远远看见

布朗用提灯发出的信号,

“黑天半夜的,谁知道他那


一闪一闪的信号是啥意思!

他是在庆祝什么重大的事吧。

是不是他卖掉了农场,

或者当上了农业协会的主席。”


他跌跌撞撞,东倒西歪,踢溜爬扑;

摔倒时提灯磕碰得噼啪响

(但他硬是没让灯熄灭。)

一直滑到半山腰还想挺住、站住,


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倒霉。

可后来,他还是听天由命,

彻底放弃了想站住的种种努力

像孩子们溜冰那样飞快地滑下山来。


“好吧——我——”这就是

他说的全部,当他终于停在山下的

河道里,回头望了望那足足

有两英里长的冰溜,一直到住处。


作为一名汽车行业的专家,

我有时会被大家问起

我们的股价是不是已彻底跌落,

这时我往往会认真地回答:


我们北美人还像过去那样。

不要因为布朗爬不上

那一长溜光滑的斜坡,就以为

他会放弃再次回家;


要么甚至想着,他会站在山下

一直等到来年春天冰雪消融

地上的冰溜杳无踪影。

他优雅、体面地顺从了自然规律,


然后按照股票攀升的方式

从山下到山顶一步步走上去,

千万不要为这样的事担心,

因为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里,


人们的感觉一定非常好

即使脚下走的是羊肠小道

他们也会以为是通天大道——

千万不要为这样的事过分担心;


不然就成不了堂堂男子汉——

一个忙里偷闲的政治家。

当我有理由将这命名为布朗运动

我却让布朗一直站在冰雪中;


但是他的眼睛突然闪闪发亮;

他摇了摇手中的提灯,说:

“回家吧!”然后走向

那条几英里外的回家的盘山公路。




哦,上帝,请宽恕……


哦,上帝,请宽恕我跟你开的小玩笑,

我也会原谅你强加于我的大大的恶搞。




灶头鸟


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歌手,

总在仲夏时的树林中歌唱,

让坚硬的树木变成纯粹的回声。

他说树叶苍老,对于花

仲夏只是春天的十分之一;

他说大晴天里会有片刻阴天

当梨花、樱桃花在阵雨中落下

最初向往的季节已过完;

下一个秋天还是命名过的秋天。

他说路上的尘土将铺天盖地。

莫非他和众鸟一样会停止歌唱

但他知道在歌唱时不能歌唱。

他那用无语言的语言提出的问题

就是该如何运用事物的衰替。




潘神和我们


某日,森林之神潘自林中走出——

其颜面、毛发、瞳孔,

苍老如幽暗、神秘的青苔——

伫立于灿烂阳光下,欣赏他

树木繁茂的丘谷和山峦。


和风中,他手握金色芦笛,

行走在宽阔的草地高处;

凝神俯瞰所有的村村寨寨

不见炊烟也不见房顶。

嘻呼!妙哉!他用力踢了一下蹄子。


他深知平安长存,因无人惊扰

除年年有人来此贫瘠之地,

将半驯化的公牛腌制成肉

或淳朴的小儿肩挑水桶扑踏有声

一无所见亦无传闻。


忽然,他摔掉芦笛,明白

教一首走进新时代之歌难矣,

蓝鸦的尖叫和阳光之外

苍鹰的悲啼是森林之神的标记

于他,已算是神曲,于任何人。


人间旧貌换新颜,转瞬一变:

芦笛已无力摇撼沉甸甸、

密匝匝的树枝,以及

丛生又易碎的野花

笛声已不若懒洋洋、轻飘飘之喘息。


芦笛乃过往之欢娱,

世界已发现存在价值之新规则。

置之于阳光炙热的大地

盖上一朵花,注目,又别过头去——

游戏?游戏?嘻呼!何所戏?




收获落叶


铁锨铲起落叶,

如同小匙调羹;

口袋装满落叶,

和气球一样轻。


我整天都在忙,

这热闹的声音,

像兔子在避闪,

似小鹿在飞奔。


我想揽起落叶,

它们哗哗逃窜,

漫过我的手臂,

又遮住我的脸。


可以多拉几车,

堆满我的柴房,

可就是溢出来,

那又能怎么样?


轻得不能再轻,

烧柴都不起焰;

哪里还有颜色,

和泥土再无关。


虽然毫无用处,

收获还是收获,

谁又能够证明,

我这不是收获?




指令


离开现在难以对付的世界,

返回到一个质朴纯真的年代

破败、颓废、断裂

如同墓园中饱受日晒雨淋的石像,

这里有间不再是房子的房子

它在一座不再是农场的农场上

不再是城镇的城镇中。

通往那里的路回环曲折,

即便有人引领你也照样迷路,

或许老城本是一个采石场——

裸露着巨石的膝盖

早就放弃了掩埋村庄的愿望。

关于它一部古籍这样记载:

除大石上铁轮马车轧出的道道辙印,

突兀的悬崖上条条纹路向八方撑开延伸,

这是巨大的冰川留下的杰作

它曾把双脚紧紧地蹬在北极上。

你不必在意它的某种寒意

到现在还徘徊在豹山的这边;

也不必在意来自四十个窟窿的监视,

像四十只小木桶张开的眼睛,

这并不是什么严酷的考验。

至于树林中的一阵喧哗,响起

风的沙沙,急匆匆地传给叶子,

这喧哗仅仅出自莽撞与无知。

二十多年前,这片树林在哪里?

如今它们却过多地考虑

将几棵婆娑的老苹果树彻底遮掩。

就亲手写一首动听的歌,

歌唱这曾是某人下班回家的小路,

他或许正好空手走在你前头,

或者推辆吱吱呀呀着粮食的手推车。

冒险的终点就是思想的起点,

两种乡村文明早先在这里

交汇,而今全无踪迹。

如果你现在迷失方向找不到自我,

就请紧紧跟随脚下的梯级小路,

竖一块禁止的标牌拒绝世人但除了我。

于是你会感到舒适又自由。

如今剩下的地盘只有这么一小块。

从前这里是孩子们搭起的小屋,

里面堆放的玩具

不过是些松树下摔碎的盘子。

叹息吧,这些小玩意儿居然使他们幸福!

后来这房子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一个长满紫丁香的窟窿,

合拢之后像面团上戳出的一个小洞。

这不是玩具房子,而是真正的房子。

你的目的地连同命运的小溪

就在这房子里,

它像凛冽的清泉刚刚离开泉源,

山高路长难以流远。

(我知道山谷下奔流的溪水

会在荆枝上绽开朵朵水花)

我还保存着一只打破了的高脚酒杯,

埋在水边的一棵老树下,

像受了符咒的圣杯使坏人找不到,

如圣马可所说,他们因此不能得救。

(这酒杯是我从玩具房子里偷的)

这就是你的溪水你的沐浴地,

喝一口你将超越混乱,重新醒来。




见证树


在我遥想的长线呈直角

弯曲的树林里,一根铁的脊骨

和一堆真正的岩石被挺起。

远离荒野,在岩石被卷来

并挺起的这个角落

一棵树,一棵伤痕累累的树

给我留下见证树的印象

使我刻骨铭心地谨记

我的证明——并非不受限制。

如此真理得到证明并被确立

尽管充满黑暗和怀疑

纵使被一个困惑的世界所包围。




田夫


我听见他们说:用犁犁田雪。

虽然,他们的意思不是要种植。

除非,在悲痛中嘲弄

在岩石上种植。


译注:Plow的意思,既是用扫雪机扫雪,也是用犁犁地。




补墙


有一种东西,可能不喜欢墙,

它在墙根下的冻土中鼓起来,

大白天的把墙上的石头摇得滚下来;

墙裂了大口子,两人并肩都能走过。

打猎的来了又是另个样子:

他们搬开一块块石头,总不放回原处,

我只好跟在他们后头不停地修补,

他们还要把兔子从藏身的地儿撵出来,

为了讨好汪汪的狗。那么大的口子

怎么有的,谁也没看见,谁也没听见

可到了春天补墙时,就在那里了。

我给住在山那边的邻居捎话说了;

有一天我们在墙下见了面,四处看了看,

在我们两家中间重新把墙补垒起来。

我们走的时候,中间隔着一道墙,

石头落在谁那边,就由谁去收拾。

它们有的像面包,有的圆得像球。

或许得念个咒才能把它们放稳当:

“老实呆着!在我们转身之前别掉下来!”

搬弄这些东西,我们的手指都磨粗了。

哦,这不过是另一种户外游戏,

一个人站一边。此外没有别的用处:

在墙那块儿,我们根本不需要墙:

他那边儿全是松树,我这边儿是苹果。

我的苹果树永远也不会翻墙过去

在他的松树底下吃松果,我就这么说。

他只是说,“好篱笆才有好邻家。”

春天让我心里挺谋乱,我就想

能不能让他顺着我的思路想:

“为什么好篱笆才有好邻家?是不是说

有牛的人家?可我们这里哪有牛。

其实,在垒墙之前,我就应该知道,

围进来的是什么,围出去的是什么,

而且我会得罪谁,歪着谁。

有一种东西,可能不喜欢墙,

它总想让墙塌。”我会对他说那是“妖精”。

但也不完全是妖精吧,我想还是

由他自己去判断。我看见他在那边

搬一块石头,两只手紧紧抓住,

像一个用石器武装自己的野蛮人。

我觉着,他是在黑暗中摸索,

这黑暗不只是来自树木和树影。

他不去推敲人老几辈说过的东西

他一想起来就感觉对着呢,

于是又说,“好篱笆才有好邻家”。




柴垛


阴天,我走在冰冻的沼泽中

停下脚步,心想:打这儿往回走吧;

要不,再走远点儿,这样就看到了。

大雪把我困住,就一只脚

不时还能挪动。那些细高细高的树

将视野全划成了直上直下的线条

以致没什么能标明我是在哪儿

说不准究竟我是在这里

还是在别处:反正离家很远就是了。

一只小鸟在我面前飞。当它

飞落时总小心地跟我隔着一棵树

什么也不说,不告诉我它是谁

而我却傻傻地想着它在想什么。

它以为,我走在它后头是为了根儿毛吧——

它尾巴上白色的那根;好像一个

把什么东西都说成是自己的人。

其实,它只要飞到外面就全明白了。

然后是一垛柴,于是我就

把它给忘了,就让它那小小的恐惧

随它走吧,走那条我要走的路

我都没有对它说一声晚安。

为了获得最后的立足处,它绕到后头。

那是一堆枫木,早已劈开剁好

很整齐地堆着,四乘四乘八。

像这样的柴垛,我没看到第二个。

在它周围的雪地上,没有任何奔跑过的痕迹。

这垛柴,想必不是今年砍的

更不用说去年、前年。

柴已经变成灰色,皮也都剥落了

整个柴垛稍微有些下陷。铁丝

一圈一圈牢牢扎着,像个打好的包裹。

柴垛的一头,是还在生长的小树

支撑着,另一头是斜桩和竖桩

几乎快要倒了。我只是想:

一定是谁要干别的事情,才把自己

忙活好些天的东西给忘了。

费那么大劲儿砍下,没丢进炉子里烧火

却远远地留在这儿,让它慢慢地腐烂

无烟地燃烧,温暖这冰冻的沼泽

或许这样更好点儿。




割草


树林边静悄悄,只有一点声音,

那是我的长镰在对大地低语。

它在说些什么?我不知道;

它可能说的是太阳的火热,

也可能在说四下里静悄悄——

所以才把声音压得这么低。

不梦想忙里偷闲的造化,

或仙女手中的大把黄金:

真相之外的东西或许都无力

就说这洼地中割草的爱,

很可能对准的是还未戳起的花

又惊走了绿莹莹的蛇。

事实是最甜蜜的梦只有靠出力。

我的长镰低语,离开一堆堆干草。




不深也不远


人们走上沙滩

转身朝着一个方向。

他们背对着陆地

整日凝望海洋。


当一只船从远处过来

船身便不断升高;

潮湿的沙滩像明镜

映出一只静立的鸟。


也许陆地变化更多;

但无论真相在哪边——

海水涌上岸来,

人们凝望着海洋。


他们望不太深。

他们望不太远。

但有什么能够遮挡

他们凝望的目光?




雪夜林边停歇


这是谁家的林子我清楚。

他就住在那边的村里头;

他不会知道我停在这儿

望着他的树林积满白雪。


我的小马准抱着个疑团:

干吗停在树林和冰库间?

附近既看不到一户人家

又是一年中最黑的夜晚。


他摇了摇脖子上的铃铛

好像在问出了什么差错。

除此之外,只听见微风

吹拂着毛绒绒的雪花响。


树林真好看,又黑又幽深,

但我说话要算数,

睡觉前还有多少路要赶,

睡觉前还要赶多少路。




未选择的路


金黄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都去走。

我这个过客,久久的站在那儿,

向着一条极目望去

不知道它在丛林中伸向何处;


而我选择了另一条,或许这样才公平,

说不定还有更好的理由:

因为它长满青草,召唤我去踩踏;

尽管就这一点来说,两条路

好像没什么不同。而且,


那天清晨,两条路都铺满了

落叶,未经脚印污染。

哦,就把第一条留待来日吧!

但一想到条条道路相连接,

恐怕我难以再回来。


也许多年以后在某个地方

我会轻声叹息着说起这件事:

树林中分出两条路,而我——

而我选择了人迹少的那一条,

这,就造成了天大的不同。




出生地


和远处的大山相比

这边似乎没有任何希望,

父亲建造房屋,拢起泉水,

用一圈围墙锁住所有东西。

四周的地面不只长荒草,

它还养育了我们各自的生命。

我们兄弟姐妹一共十二个。

大山看起来喜欢热闹,

不久就认识了我们——

它的微笑总像包含着什么。

直到今天大山还不知道我们的名字。

(何况姑娘们已出嫁随了夫姓。)

它曾把我们推离它的怀抱。

现在它的怀里长满树木。




白桦树


弯曲,或左或右:每当我看见

白桦树穿过又直又黑的树木,

我都会想,是个小男孩在荡它们。

但是荡,不会像冰那样使它们

一直弯着。在冬天的早晨,

雨过天晴,你一定会看见白桦树

给冰压弯了。当风轻轻吹过来,

它们表面的冰块就会碎裂,发出

奇妙的喀嚓声,闪射出五颜六色。

很快,太阳会撕下它们的水晶外套,

又在冻硬的雪地上摔得粉碎——

这么一大堆碎玻璃,尽够你扫,

你还以为是天顶的华盖塌了下来。

重压,会使树枝触到地上的枯草,

但是,它们似乎不会折断,不过

一旦被压弯了,就再也直不起来;

很长时间以后,你会在树林里

看见它们还那么弯着,枝叶垂地,

好像女孩子手脚并用趴在地上

将洗过的头发甩到身后,等太阳晒干。

但我要说的是,即便这样,

白桦树弯曲是由于冰的缘故,

我也还会想:是个小男孩荡弯了它们

在他放牛来回路过的时候——

这孩子,离城太远,不能玩棒球,

那他能玩的,就只有自己的发明,

夏天、冬天,他都能自己玩个美。

他把他爸爸的白桦树当马骑,

一棵又一棵,挨个儿来征服,

直到制服了所有的白桦树,

没一棵不弯下,没留一棵还能让他

征服。他在那儿学到的全部

心得,就是爬树时不能太猴急,

这样,树就不会一下子弯到地面上。

他始终都能保持身体的平衡,

稳稳地爬向树梢,爬得小心翼翼,

就像你平时往酒杯里斟啤酒,

想来个满杯,甚至稍稍冒出点儿。

然后,他嗖地一下蹬脚跳开,

踢着双腿落下,蹲到地上来。

我过去就是这样一个荡树的孩子

现在,做梦都想回到那种日子。

那总是在我无力思考的时候,

而人生太像一座让人迷路的森林,

你的脸撞上了蜘蛛网,又痛又痒,

忽然一只眼又流泪,因为

一根小树枝在它睁着时抽了它一下。

我真想离开这人世一时半会儿,

然后再回来,重新过日子。

但愿命运这东西别误会我的意思,

只成全我心愿的一半,把我卷走

永远回不来。这人间最适合爱,

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

就让我爬上一棵白桦树离去:

攀着黑黑的树枝,沿雪白的树干直上,

直到那树再也支撑不住,

弯下来,把我重新送回到地面。

去一下又回来,这样挺好的。

人能做的事,比荡白桦树好不到哪去。




火与冰


有人说世界将毁于火,

有人说毁于冰。

依据我个人的体验

我赞同火和倾向火的人。

但若注定要毁两次,

那么我有更深的体会

要说破坏

冰的威力同样大

说毁于冰的说了算。




树在我的窗前


树在我的窗前,

天黑我掩窗扇,

却未拉上窗帘,

于我和树之间。


我见树冠如梦,

树叶婆娑起舞,

并非高谈阔论,

显露深奥哲理。


树在暗中摇曳,

若它见我入梦,

定当见我难眠,

独自彷徨踱步。


那日命运作弄,

将我和树相连,

树知外面风雨,

我知个中变幻。




摘完苹果


梯子搭在树上,竖起两个尖

指向空荡的天,

下面,地上一只木桶

还未装满,或许

还有两三个苹果

我摘不到手。不过这会儿,

我算是摘完苹果了。

天色已晚,冬天像在催眠

苹果的香味:我已经打瞌睡了。

我擦擦眼睛,却擦不掉奇景:

这就像今天早晨,

我从水槽里揭起一层薄冰

把它举到眼前,观看一个

白霜压草的世界。

冰化了,我由它掉下、粉碎

可是,在它掉下之前,

我早已昏昏然,快要入睡。

我还说得出,那是

怎样的一个梦:

膨胀得好大的苹果,忽隐忽现,

一会在枝头,一会在花间,

红褐色的斑点,清清楚楚。

好酸痛呀我的脚板

梯子的横档一直顶着它们。

树枝弯下时,梯子好像也在摇晃。

一声声轰隆,那是

一堆堆苹果正往地窖里送。

我不知道自己摘过多少次苹果了

早已厌倦了所谓的收成。

成千上万的苹果,伸手就能摘到,

需要轻轻拿,轻轻放

就是不能掉地上,因为一掉地,

即使没碰伤,没扎破,

也只好送给人家,去做酒,

算是白忙活了。

可见,打扰我瞌睡的是什么,

不管这算不算瞌睡。

如果土拨鼠还未走远,

听我讲睡梦怎样来到我身边,

它就会告诉我,这像不像

它的睡眠,

或者,这不过是人的睡眠。




一只小鸟


我希望一只鸟能够走开,

不要整天在我门前歌唱;


我一旦似乎不能再忍受,

就会从门口向它拍拍手。


过错有几分是在我这边。

鸟自己的曲调无可指责。


当然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或许希望总使歌声停止。




城中小溪


农场还在那里,虽不愿和

城市街道相同,却不得不戴上

一个门牌号码。那像肘状

绕过房子的小溪怎样了呢?

我如同一个了解小溪的人问着,

它的力量和冲动,我曾将手指

浸入水中,让它从指缝中流过,

将花朵掷进去测试它的涌流。

还在生长的蓝草,或许已被水泥

固定在城中的人行道上;

苹果树被送进炉底的火焰中。

湿木材会不会同样服务于溪水?

此外该怎样处置那不再需要的

永久性力量?将大量的垃圾废品倾倒

在源头,使其止住?溪流翻滚

跌入石头下面幽深的下水道

在恶臭与黑暗中依然存在、涌流——

它做这些,也许并不为别的

什么,只是为了忘记恐惧。

除了远古地图没谁会知道

一条如此流动的小溪。但我怀疑

它是否想永远呆在下面,而不显现

曾经奔流的身影,使这新建的

城市,既不能工作也无法入眠。




闲谈时间


当一位朋友在路上喊我

而且减慢了马儿意味深长的步伐,

在那无人注意的小山上

我并没有停手四处张望

只是埋头应了声:“干什么?”

不,这里没有工夫闲谈。

我将锄头插入松土,

刃底立起足有五英尺,

然后缓慢地走开了,去石墙那边

为了一个人来这儿坐坐。





山,像是暗中紧握着小镇。

有一次,临睡前,我望了很长时间的山:

我注意到,它黑沉沉的身躯戳上了天,

使我看不到西天上的星。

它,似乎离我很近:就像

我身后的一面墙,在风中庇护着我。

拂晓前,当我为了看个新鲜而向前走,

我发现山和小镇之间,

有田野,一条河,以及对岸,大片的田野。

那时,正是枯水期,河水

漫过鹅卵石哗哗地流去,

但从它流的样子,仍可想见春天的泛滥;

一片漂亮的草地在河谷中闪现,草里

有沙子,和被剥去皮的浮木。

我穿过河流,转悠着走向山。

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

他的牛拉着沉重的车子缓慢地走着,

就是拦住他,让他停下来也没关系。


“这是什么镇?”我问。


“这儿?卢恩堡。”


看来,是我搞错了:我逗留的小镇,

在桥那边,不属于山,

晚上我感觉到的,只是它朦胧的影子。


“你的镇子在哪儿?是不是很远?”


“这边没有镇,只有零星几个农场。

上次选举,我们才六十个人投票。

我们的人数,总不能自然而然地多起来:

那家伙,把地方占完了!”他扬了扬手中的小棍

指着挺立在那边的山。

山腰的牧场,向上延伸了一小段,

然后是前面有一排树木的墙:

再往上,就只能看见树梢,悬崖峭壁

在树叶中间若隐若现。

一条干涸的溪谷在大树枝下

一直伸进牧场里。


“那看上去像条路。

是不是从这儿能上到山顶?——

今天早上不行,只能换个时间:

我现在该回去吃饭了。”


“我不建议你从这儿上山。

没有什么正路,那些

上过山的,都是从拉德家那儿往上爬的。

得往回走十五里。你可不能走错了:

他们在去年冬天把远处的一些树砍掉了。

我倒是想捎你去,可惜不顺路。”


“你,从来没爬过它?”


“我以前上到过山腰

打过鹿,钓过鱼。有条小溪

的源头就在那儿的什么位置——我听说

在正顶端,最高处——真是怪事。

不过,这小溪会让你感兴趣,

因为,它在夏天总是冷的,冬天却暖。

就说冬天,那水雾好比

公牛在喘气,壮观得太,

水汽沿着两岸的灌木丛蔓延,使它们长了

一寸多厚的针状霜毛——

那样子你知道。然后就是,阳光在上面闪闪发亮!”


“这倒是天下一景

从这座山上望去——如果一直到山顶

没有那么多树就好了。”我透过浓密的树叶

看见阳光和树影中大片的花岗岩台阶,

心想,爬山时膝盖会碰在那上面

身后,还有十几丈的悬崖深渊;

转过身子,坐在上面向下俯视,

胳膊肘就会碰到岩缝里长出的羊齿草。


“这我不敢说。但泉水有,

正好在山顶,几乎像一个喷泉。

应该值得去看一看。”


“或许,它真的在那儿。

你,从来没看到过?”


“我想,它在那儿这个

事儿不值得怀疑,虽说我从来没见过。

它或许不是在正顶端:

山间的水源,不一定非得从

最高处那么长一路下来,

从大老远爬上来的人或许不会注意

其实,头顶上还有很远。

有一次,我对一个爬山的人说

你去看看,再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说了什么?”


“他说,在爱尔兰

的什么地方,山顶上有个湖。”


“湖是另一回事。泉水呢?”


“他爬得不够高,没看见。

所以我才不建议你从这边爬——

他就是从这儿爬的。我总想上去

亲眼看看,但是你知道:

一个人在这山里呆了一辈子

爬山就没有意思。

我爬它干什么?要我穿上工作服,

拿着根大棒子,去赶在挤奶时间

吃草还没回来的奶牛?

或者,提把猎枪,去对付迷路的黑熊?

反正,不能只为爬上去而爬。”


“我不想爬,也不会爬——

不为上山。那山,叫什么?”


“我们都叫它霍尔,不知道对不对。”


“能不能绕着它走?会不会太远?”


“你可以开车转转,但要在卢恩堡境内,

不过,你能做的也就是这些,

因为卢恩堡的边界线紧紧贴着山脚。

霍尔就是镇区,镇区就是霍尔——

一些房屋星星点点散布在山脚下,

就像是悬崖上崩裂的圆石头,

朝远处多滚了一截子。”


“你刚才说,泉水冬天暖、夏天冷?”


“我根本不认为,水有什么变化。

你和我都清楚,说它暖

是跟冷比,说它冷,是跟暖比。

真有意思,同一件事,就看你怎么说。”


“你一辈子都在这儿住?”


“自从霍尔

的大小还不如一个——”说的什么,我没听见。

他用细长的棍子轻轻碰了碰牛鼻子

和后面的肋骨,把绳子朝自己拽了拽,

吆喝几声,然后慢悠悠地走远了。




蓝莓


“你应该见过,我在去村子的路上

看到的,就在我今天穿过莫德森牧场:

蓝莓像你的大拇指一样大,

真正的天蓝色,沉甸甸的,像是等着

掉进第一个来这儿的桶里去打鼓!

全都熟了,并不是有的青绿

有的成熟!你应该看见过!”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牧场的哪块儿。”


“你知道,他们在那儿砍过树——让我想想——

是两年前——好像不对——或者

比这还要晚?——反正,接下来是秋天

大火蔓延,把那里烧得只剩下墙壁。”


“不对吧?那里还没长出灌木什么的。

尽管那条路,总会长满蓝莓:

现在,在松树下的任何地方,还看不到

它们的一点点儿影子,

要是,没有松树的话,你就是把

整个牧场都烧光,哪怕不剩一片羊齿草

或者蒿子,更别说一根树枝,

可是很快,那些莓子就会长出来

像魔术师的把戏一样,让人难以理解。”


“它们,一定是用炭灰给自己上肥呢。

有时,我在那儿就闻到了煤烟味儿。

毕竟,它们真是给黑檀树笼罩着:

那种蓝,好像是风吹来的薄雾,

但是,如果你用手一碰,它就变得黯淡了,

还不如制革的人采的那种棕褐色。”


“莫德森知道他有这些莓子吗,你想?”


“可能吧,但他不会在意,他不会

离开,丢下他的红眼小鸟不管。

当然,他不会弄出个什么理由

不让别人去他那里——他就是这种人。”


“我想,你在那儿没见到劳恩吧。”


“不,我正好见到他了。你不知道,

我正要穿过那片蓝莓

再绕过围墙,走上大路时,

就见他赶着马车经过,

拉着他那叽叽喳喳的一家子,

但是劳恩,这个当爸的,他停下是为拾掇车。”


“他看见你了?然后,怎么样?他不高兴?”


“他,只是对我连连点头。

你知道,他经过时总这么客气。

但是,他显然在想一件重要的事,

——我从他的眼里能看出来——:

‘我的莓子还在那儿呢,我猜它们

已经熟透了。唉,我该为这事感到惭愧。’”


“他这个人,比我能叫上名字的人都要勤俭。”


“或许,他真的勤俭;这也应该,

不是有那么多张小嘴等着他喂呢嘛。

人家说,他喂给孩子的都是野莓子,

喂鸟似的。他家在别处还储存了不少。

他们常年都吃这个,吃不了的

他就放到商店里卖掉,给娃买鞋穿。”


“谁会在意别人说什么?这样挺好,

只得到老天爷愿意赏赐的,

而没逼着他去耙地、犁地。”


“我希望,你改天瞧瞧他那么深地哈腰——

还有那些小家伙的脸。他们没一个回头,

看上去既严肃又荒谬。”


“我要是知道,他们知道的一半就好了,

就是,所有的莓子和其它的果子在哪里,

或许,酸果蔓长在沼泽里,悬钩子则在

满是鹅卵石的山顶上,想摘就去摘。

有一天,我碰到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把花

插在像阵雨一样新鲜的莓子里;

一些奇怪的种类——他们说这东西没名字。”


“我给你说过,我们来这儿不久,

我几乎使劳恩这个穷鬼变得乐观起来。

就说那次吧,我一个人去他那儿,

问他,知不知道有什么野莓子

可以摘。这狗日的,他说,如果他知道

倒是很乐意说出来,但是年景不好。

有个地方长过一些——现在,全不见了。

他就是不说它们长在哪儿。他还说:

‘我保证——我保证’——尽量客气,好让我信。

他对站在门里的妻子说,‘让我想想,

娃他妈,我们不知道哪里有莓子,对不对?’

这就是他那张坦率的脸所说出的全部。”


“如果,他认为所有的莓子都是为他长的,

那他就错了。要是有兴致,

今年,我们就到莫德森家的牧场那儿去摘。

我们早上去,就是说,如果天气好,

阳光暖暖地照着,那蔓一定还是湿的。

已经好长时间没摘莓子,我几乎忘了

我们以前是咋样摘莓子的:我们总是

四处看看,然后像轮流唱歌一样隐现,

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到声,

除非当你说,我把一只鸟

吓得飞离了窝,我就说,那是你干的。

‘好,反正是我们中的一个。’像是在抱怨

那只鸟绕着我们打转。然后

我们摘了一会儿莓子,直到我担心你走远了

甚至把你弄丢了。因为距离远

我大声喊着你,声音传了出去,

但你答应的时候,声音却很低

就像在说话——你在我旁边站起身来,记得不?”


“也许,我们在那儿找不到乐趣——

不太可能,因为劳恩的孩子都要去。

他们明天就去,甚至今天晚上。

他们不会对我们客气——也说不定——

因为,在他们眼里,别人没有权力

去他们采莓子的那块儿。但是,我们不管这些。

你应该见过,莓子在雨中是什么样子,

在层层枝叶中间,蓝莓和水珠混在一起,

就像两种珍宝,像小偷一眼瞅见的。”


译注:

1、蓝莓:学名越橘,果实为浆果,呈蓝色,近圆形,营养丰富,原产和主产于美国。

2、羊齿草:学名蕨类,古生代植物(后代大多已经灭绝),《诗经:召南•草虫》有“言采其蕨”,古代也叫蕨萁、月尔等。

3、悬钩子:《尔雅》中称木莓、山莓,果实为浆果,圆锥形或球形,可入药。




野葡萄


从什么树上摘不到无花果?

难道葡萄不能从桦树上采摘?

你对葡萄、桦树也就知道这么多。

作为某个秋天,一个把自己挂在

葡萄中间却从桦树上下来的女孩,

我当然知道葡萄长在什么树上。

我来到世上,和任何人没什么两样,

然后长成个有点像男孩的女孩

所以我哥哥不能老把我留在家。

但是,我挂在葡萄中间晃荡的身世

早已因那突如其来的恐慌而消散,

而且就如欧里娣克被找到那样

终于从半空平平安安地回到地面;

那么,我这条命就是凭空捡来的,

我喜欢谁就可以为谁白白浪费掉。

因此,如果你看到我一年过两个生日,

并且以为自己有两个不同的年龄,

那么其中一个比实际的我要小五岁——


一天,我哥哥带我到一片林间空地

他知道那里有一棵白桦树孤独站立,

顶着一只尖尖的叶子做的薄头巾,

长长的枝条像头发一样披在身后,

脖子上缠绕着一串串葡萄做的项链。

自从去年见过一次我就认得葡萄了。

开始是一嘟噜,然后是数不清的一串串

在白桦树的枝叶间若隐若现,

就像曾经在莱夫的周围若隐若现;

只可惜好多都长在我够不着的高处,

就像我小时候一心向往的月亮,要想

幸福地拥有它,就必须往上爬。


我哥哥爬了上去;一开始他摘些

葡萄,胡乱扔下来

害得我在香蕨木和绣线菊间找来找去;

这下他就有时间在树上放开吃,

但也许这对一个男孩来说不够爽,

于是他为了让我自个摘自个吃,

便又往高处爬,再将树枝踩压向地面

送进我手里,让我自己摘。

“赶紧抓住,我要去压另一根。

记住,我一走开你得牢牢抓住。”

我说我抓紧树枝了,其实不对。

应该反过来说,是树枝抓紧了我。

就在我哥哥离开的一刹那,树枝突然

把我高高钓起,就好像我是鱼,

树枝是鱼杆。这时我听见我哥哥

大喊大叫,声音都变了:“松手!

傻丫头!你连这都不会?松手!”

而我却像婴孩一样牢牢抓住树枝

这本能几乎在树上获得了遗传。

在远古时代,那些未开化的妈妈

曾让她们的孩子扯着双手吊在树上

不知道是为了锻炼还是晒太阳

(这你需要请教那些进化论专家)——

而我不敢对生命有任何抱怨。

我哥哥想把我逗笑,让我别紧张。

“你在那些葡萄中间干什么?

不用怕。几枝葡萄伤不了你。我是说,

如果你不摘它们,它们也不会摘你。”

这时我如果再摘真是不要命啦!

当时我几乎接受了这样一种哲学:

自己吊(活)也让别人吊(活)。

“这下你可尝到酸葡萄的滋味了,”

我哥哥继续说,“它们本以为长在树上

远离了贪吃的狐狸,而且长到了

出其不意的地方——桦树上,

狐狸根本想不到会长在那里——

即使看见了想去摘,也够不着——

可就在这时,咱俩来这儿摘葡萄了。

但是有一点证明你比那些葡萄强:

葡萄只是一根,你却有两只手

要想把你摘下来,确实更不易。”


帽子、鞋子,吧嗒吧嗒地掉下去,

我却依然吊在树上摇晃。我扬起脸

闭着眼睛不看太阳,耳朵

也不想听哥哥瞎胡说。“下来,”他说,

“我会接住你。这不是太高。”

(照他的身高来看是不太高。)

“下来吧,要不然我就把你摇下来。”

我没有吭声,尽管身体摇摇欲坠,

纤细的手指拉伸着,如同五弦琴。

“唉,你要是不这么死心眼就好了。

那就抓紧,让我想想别的招。

我再把树枝压弯到地上让你下来。”

当时是怎么下来的,我闹不明白;

只记得我穿长袜的脚一触到地面,

地球似乎在我脚下重新旋转起来,

我只顾看着我变得僵硬的手指头,

老半天才伸直,拍掉满手的树皮渣。

我哥哥对我说,“你有脑子没有?

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多长个心眼儿,

要不然,树枝又会把你吊到半空去。”


其实,那并不是因为我没有脑子,

就像我对这个世界并非一无所知——

虽然我哥哥从来比我懂得多。

当时我还不懂得急中生智学习知识;

还没有学会如何松手放弃,

就像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多长个心眼儿,

总感觉没这兴趣,没这必要,

我能意识到这一点。是脑子,不是心眼。

我仍然需要活着,和任何人一样,

总想抛开那些让人头疼的问题——

这样就能个睡安稳觉;但是没什么

教导我必须多长个心眼儿。




斧把


还记得上回,有一根桤木枝忽然

从我身后抓住了我抡起的斧头。

不过那是在树林里,像是为了

阻止我去砍另一棵桤木的根,

毫无疑问,那就是根桤木枝。

但这次是个大活人,巴普迪斯特

一个雪天,他悄悄溜进我家院子

站在我身后,当时我正攥紧斧把

劈柴,不是在砍什么树。

刹时间我将斧头高高抡起,他

忽然从后面抓住斧头,稍停片刻

好让我回过神来,然后从我手里

拿了过去——我索性松手。

我跟他还不太熟悉,不知道他

这么干居心何在。他可能

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而且以为

对待坏邻居就该让他手无寸铁。

但是,他用法国味十足的英语

向我谈起的——不是我——只是

我的斧头;而我正担心

我手里的家伙有问题。事实是

我已买了人家的坏斧把——

“机器加工的,”他边说边用

厚厚的指甲在斧把的天然纹理上滑过,

手指像越过美圆上的两条线那样

飞快奔过人工拉制的蛇纹。

“只要磕到什么,斧把立马断。

斧头不知道会飞到哪儿去!”

言之有理,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上我家来,我给你换根

结实的斧把——绝对正宗的山桃木。

我亲手砍的!保证耐用!”


想在我这儿做买卖?可听起来不像。


“你说你什么时候来?

我分文不取。今晚怎样?”


今晚?那就今晚。


越过厨房里烧得旺旺的火炉,

我受到的欢迎和在别处毫无二致。

巴普迪斯特深知我为什么上门。

只要他不激动得讲出来,我就装作

不知道我来把他高兴成什么样儿,

(他或许真的高兴),他清楚

这下我就必须作出个判断,他那些

不为人知的关于斧头的知识

在邻居们眼里是不是一文不值。

这法国佬一心想融入我们新英格兰人,

难的是,他起码得有点儿本事!


巴普迪斯特太太进来坐在一把摇椅上

前后摇晃,那椅子像这个世界

一样在暗影中忽出忽进;

你几乎看不清她,因为她摇晃出

一连串的幻影,不知哪个是真。

她向前摇,差点跌进炉火的烈焰中,

幸亏她及时挺身,连人带椅子

猛然站了起来;然后退回去继续摇。

“她英语讲不大好——真糟糕。”

可我担心,巴普迪斯特太太向我

又向他丈夫微笑,似乎她明白

我们在讲什么,只是假装不懂。

巴普迪斯特也担心,但他更担心

他自己,因为,要是她那样摇下去,

他就别指望兑现今天早上和我

商量好的约定,好让我不去猜测

他这个人是不是言而无信。


巴普迪斯特兴冲冲地抱出他的斧把,

简直一大堆,因为,他希望

我能挑最好的,或者忍痛割爱——

不问我想要哪根,他拿出的这些

斧把,都有他能指出的好来,

任何一根都不能让我白白浪费。

他喜欢把斧把削得像鞭杆那么细,

上面全无节疤,能像在膝上

试长剑那样来回弯曲比划。

在动刀磨刮之前,他指给我看

一根好斧把到底会有怎样的纹理,

那不是人工拉制的,而是

自然而然,这种斧把才不怕

用力挥舞。他按住斧把从头到尾

来回打磨,直到变得亮光闪闪。

然后,他试着将它楔入斧孔中。

“嘿!嘿嘿!”他惊诧道,“刚刚好!”

巴普迪斯特知道怎样把短活儿拉长,

因为他爱干,但不是磨洋工。


你可知道,我们谈的是知识的问题?

巴普迪斯特竭力为不让孩子

或尽量不让孩子上学的事辩解——

说学校、孩子和我们对教育

的怀疑都和他那些斧把的天然纹理

有关,和他用心地磨刮它们有关,

并破例带我参观他的里屋。

难道,我这个人值得信任才受到邀请?

是不是,怀疑教育的人的正确与否

取决于这种人所受的教育?


但现在巴普迪斯特已拂净膝上的木屑,

将斧头头朝上把朝下竖了起来,

直直竖立,不是没有摇晃,就像

伊甸园里直起身子作恶的蛇——

头重脚轻,跟他又肥又短的手

一样笨拙,蓝幽幽的斧角

微微下倾——带一点法国风味。

巴普迪斯特仰身斜眯着眼睛打量斧头:

“你看它抬头挺胸嚣张得不行!”




西去的溪水


“佛瑞德,北在哪边?”


“北?那就是北,亲爱的。

溪水是向西流去的。”


“那我们就叫它西去的溪水吧,”

(直到今天人们还这样叫。)

“它干嘛要向西流去?

几乎所有国家的溪水都是向东流去。

这肯定是条背道而驰

且非常自信的溪水,如同

我相信你——你相信我——

因为我们是——我们是——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什么?”


“人。年轻的或新的?”


“我们肯定是什么。

我说我们两个。让我们改说三个。

就像我和你结婚一样,

我们两个也将和溪水结婚。我们会在溪水上

架座桥并越过它,那桥就是

我们留下的手臂,在溪水边熟睡。

瞧,你瞧,它正用一个浪花冲我们招手呢

想让我们知道它听到了。”


“不会吧,亲爱的,

那浪花是在避开凸出的堤岸——”

(黑色的溪水撞在一块暗礁上,

回流时涌起一片洁白的浪花,

而且随波逐流不断翻涌着,

遮不住黑水也不消失,像一只鸟

胸前的白羽毛,

黑色的溪水和下游更黑的水

搏斗,激起白色的水沫

使得远处岸上的桤木丛好似一条白围巾。)

“我是说,自天底下有这溪水之日起

浪花就在避开凸出的堤岸

它并不是在冲我们招手。”


“你说不是,我说是。如果不是冲你

就是冲我——像在宣告什么。”


“哦,如果你把它带到女人国,

比如带到亚美逊人的国家

我们男人只能目送你到达边界

然后把你留在那儿,我们自己绝不能进去——

你的溪水就这样!我无话可说。”


“不,你有。继续说。你想到了什么。”


“说到背道而驰,你看这溪水

是怎样在白色的浪花中逆流而去。

它来自很久以前,在我们

随便成为什么东西之前的那水。

此时此刻,我们在自己焦躁的脚步声中,

正和它一起回到起点的起点,

回到奔流的万物之河。

有人说存在就像理想化的

普拉特或普拉特蒂,永远在一处

站立且翩翩起舞,但它流逝了,

它严肃而悲苦地流逝,

用空虚填满身不可测的空虚。

它在我们身边的这条溪水中流逝,

也在我们的头顶流逝。它在我们之间流逝

隔开我们在惊慌的一刻。

它在我们之中在我们之上和我们一起流逝。

它是时间、力量、声音、光明、生命和爱——

甚至流逝成非物质的物质;

这帘宇宙中的死亡大瀑布

激流成虚无——难以抗拒,

除非是藉由它自身的奇妙的抗拒来拯救,

不是突然转向一边,而是溯源回流,

仿佛遗憾在它心里且如此神圣。

它具有这种逆流而去的力量

所以这大瀑布落下时总会

举起点什么,托起点什么。

我们生命的跌落托起钟表的指针。

这条溪水的跌落托起我们的生命。

太阳的跌落托起这条溪水。

而且肯定有什么东西使太阳升起。

正由于这种逆流归源的力量,

我们大多数人才能在自己身上看到

那归源长河中涌流的贡品。

其实我们正是来自这个源头。

我们几乎都这样。”


“今天将是……你说这些的日子。”


“不,今天将是

你把溪水叫做西去的溪水的日子。”

“今天将是我们一起说这些的日子。”





三个人站立着,听狂风呼啸

片刻间,风卷着雪凶猛地撞击房子,

然后又鬼哭狼嚎。科尔夫妇

本已上床睡觉,衣服头发尽显凌乱,

莫瑟夫因裹着长毛大衣,看着更矮小。


莫瑟夫首先开腔。他将

手中的烟斗伸过肩头向外边戳了戳说:

“你简直能看清那阵风刮过屋顶

在半空中打开了一卷长长的花名册,

长得足以把我们所有人的名字写上去。——

我想,我现在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她

我在这里——现在——等一会儿再出发。

就让铃轻轻响两声,要是她早睡了

但她够机灵,那就不必起来接听。”

他只摇了三下手柄,就拿起听筒。

“喂,丽莎,还没睡?我在科尔家。是晚了。

我只是想在回家对你说早上好

之前,在这儿对你说晚安——

会的——我知道,但是,丽莎——我知道——

会的,可那有什么关系?剩下的路

不会太糟——你再给我一个小时——哦,

三个小时就到这儿了!那全是上坡路;

其它都是下坡——哦,不,不会踢溜爬扑:

它们走得很稳,简直不慌不忙,跟玩儿

似的。它们这会儿都在棚里。——

亲爱的,我会回去的。我打电话

可不是让你请我回家——”

他似乎在等她不情愿地说出那两个字,

最终还是他自己说了:“晚安!”

那边没有应声,于是他挂断了电话。

三个人围着桌子,站在灯光下

低垂着眼睛,直到莫瑟夫又一次开口:

“我想去看看那些马咋样啦。”


“好,你去。”

科尔夫妇异口同声地。科尔太太

又补充道:“看过以后再决定——

佛瑞德,你在这儿陪我。让他留下。

莫瑟夫兄弟,你知道从这儿

去牲口棚的路。”


“我想我知道,

我知道在那里能看到我的大名

刻在牲口棚里,这样,即使我不知道

我身在何处,也知道我是谁。

我过去常这么玩——”


“你照看完它们就回来。——

佛瑞德•科尔,你怎么能让他走呢!”


“为什么不?那你呢?

你是不是要让他留下来?”


“我刚才叫他兄弟。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叫他?”


“这不明摆着嘛。

因为你听周围的人都那样叫他。

他好像已失去了教名。”


“可我感觉那样叫有基督的味道。

他没注意到,是不是?那好,

至少,这并不表明我就喜欢他,

上帝知道。我一想到他有一大帮

不到十岁的孩子,就感觉很讨厌。

我也讨厌他那个芝麻大的邪恶教派,

据我所知,那个教派不怎么的。

但也难说——瞧,佛瑞德•科尔,

都十二点了,他在咱这儿已半小时了。

他说他九点离开镇上杂货店的。

三小时走四英里——一小时一英里

或者稍微多一点儿。这是怎的,

似乎一个男人不会走得这样慢。

想想看,这段时间他一定走得很吃力。

可他还有三英里路要走!”


“不要让他走。

留下他,海伦。让他陪你聊一聊。

那种人心直口快,说起来没完,

只要他自个谈起一件什么事,

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充耳不闻。

不过我想,你能让他听你说。”


“这样的夜晚他出来干什么?

他怎么就不能呆在家里呢?”


“他得布道。”


“这样的夜晚不该出门。”


“他也许卑微,也许

虔诚,但有一样你要相信:他很坚韧。”


“像一股浓浓的旱烟味儿。”


“他会坚持到底的。”


“说得轻巧。要知道从这儿

到他们家,不会再有别的过夜处。

我想,我该再给他妻子打个电话。”


“别急,他会打的。看他咋办。

咱看他会不会再想到他妻子。

但是我又怀疑,他只会想着他自己。

他不会把这种天气当回事。”


“他不能走——瞧!”


“那是夜,亲爱的。

至少他没把上帝扯进这件事。”


“他或许不认为上帝跟这有关。”


“你真这么想?你不了解这种人。

他这会儿一定想着创造一个奇迹呢。

悄悄的——就他晓得,这会儿,他肯定想

要是成功了,那就证明了一种关系,

失败的话就保持沉默。”


“永远保持沉默。

他会被冻死——被雪埋掉的。”


“言过其实!

不过,要是他真这样做,就会让那些

道貌岸然的家伙又表现出

假惺惺的虔诚。但我还是有一千个理由

不在乎他会出什么事。”


“胡言乱语!你希望他平平安安。”


“你喜欢这个小个子。”


“你不是也有点喜欢么?”


“这个嘛,

我不喜欢他做这种事,而这是

你喜欢的,所以你才喜欢他。”


“哦,肯定喜欢。

你像任何人一样喜欢有趣的事;

只有你们女人才会做出这种姿态

为给男人留下好印象。你让我们男人

感到害臊,即便我们看见

有趣的决斗也觉得有必要去制止。

我说,就让他冻掉耳朵吧——

他回来,我把他全交给你,

救他的命吧。——哦,进来,莫瑟夫。

坐,坐,你那些马怎样啦?”


“很好,很好。”


“还要继续走?我妻子

说你不能走。我看就算了吧。”


“给我个面子行不,莫瑟夫先生?

就当我求你。或者让你妻子决定好了。

她刚才在电话里说什么?”


除了桌上的灯和灯前的什么东西

莫瑟夫似乎再没注视什么。

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活像一只

疙里疙瘩的白蜘蛛,他伸直

胳臂,举起食指指着灯下说:

“请看这些书页!在打开的书中!

我感觉它们刚才动了一下。它们一直

那样竖立在桌上,打我进来

它们就始终想向前或向后翻,

而我一直盯着想看出个结果;

要是向前,那它们就是怀着朋友的急躁——

你我心知肚明——要你继续看下去,

看你有什么感受;要是向后

那就是为着你翻过了却未能读到

精彩之处而感到遗憾。不要介意,

在我们理解事物之前,它们肯定会

一次次地向我们展现——我说不清

会重复多少次——那得看情况而定。

有一种谎言总企图证明:任何事物

只在我们面前显现一次。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们最终会在哪里呢?

我们真实的生命依赖万物

的往复循环,直到我们在内心作出回应。

第一千次重现或许能证明其魅力——那书页!

它不能翻到任何一页,除非风帮忙。

但要是它刚才动了,却不是被风吹动。

它自己动的。因为这儿压根没有风。

风不可能让一件东西动得那样微妙。

风不可能吹进灯里让火焰喷出黑烟。

风不可能将牧羊犬的毛发吹得起皱。

你们使这块四平八稳的空间显得

安静、明亮而且温暖,尽管外面是

无边无际的黑暗、寒冷和暴风雨。

正是因为这样做,你们才让身边的

这三样东西——灯、狗和书页保持了自身的平静;

也许,所有人都会说,这平静

就是你们不可能拥有的东西,但你们却能给予。

所以,不拥有就不能给予是无稽之谈,

认为谎言重复千遍就成真理,也是错误。

我要翻一翻这书页,如果没人愿翻的话。

它不会倒下。那么就让它继续竖立。谁在乎呢?”


“我不是在催促你,莫瑟夫,

但要是你想走——哦,干脆留下。

让我拉开窗帘,你会看到

外面的雪有多大,不让你走。

你看见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对吧?

问问海伦,自打我们刚才看过以后

窗框上的雪又爬上去了多高!”


“那看上去像个

煞白煞白的家伙压扁了它的五官

并急急忙忙地合上了双眼,

不愿意瞧人们之间会发生

什么有趣的事,却由于愚蠢和不理解

而酣然入睡了,

或是折断了它白蘑菇般的

短脖子,紧贴着窗玻璃死掉啦。”


“莫瑟夫兄弟,当心,这神叨叨的话

只会吓住你自己,远远超过吓我们。

跟这有关系的是你,因为是你

要独自走出去,走进茫茫雪夜。”


“让他说,海伦,也许他会留下。”


“在你放下窗帘之前——我忽然想起:

你还记得那年冬天跑到这儿来

呼吸新鲜空气的那个小伙吧?——住在

艾弗瑞家的那个?对,暴风雪过后

一个晴朗的早晨,他路过我家

看见我正在屋外雪护墙。

为了取暖,我得把自己严严实实包围起来,

一直把雪堆到了窗台上。

堆到窗顶上的雪吸引了他的目光。

‘嘿!真有你的,’这就是他说的。

‘这样当你暖暖地坐在屋里,研究平衡分配,

就可以想像外面六英尺深的积雪,

在冬天你却感觉不到冬天。’

说完这些他就回家了。但是

在艾弗瑞的窗外,他用雪堵死了白昼。

现在,你们和我都不会做这种事了。

同时也不能否认,我们三个坐在这儿

发挥我们的想像力,让雪线攀升

高过外面的玻璃窗,这并不会使

天气变得更糟糕,一点也不。

在茫茫冰天雪地中,有一种隧道——

更像隧道而不像洞——你可以看见

隧道深处有一种搅动或震颤

如同破败的巷道边沿在风中

颤抖。那情形,我喜欢——真的。

好啦,现在我要离开你们上路了,朋友。”


“哦,莫瑟夫,

我们还以为你决定不走了呢——

你刚才还用那种方式说你在这儿

感觉自在呢。你其实想留下来。”


“必须承认,下这场雪够冷的。

而你们呆的这房间,这整幢房子

很快就会给冻裂。要是你们以为风声

远了,那不是因为它会消失;

雪下得越深——道理尽在其中——

你越感觉不到它。听那松软的雪炸弹

它们正在烟囱口上对着我们爆裂呢,

屋檐上也是。比起外面,我更喜欢

呆在房间里。但我的牲口都休息好了

而且也到说晚安的时候了,

你们上床歇息去吧。晚安,

抱歉我这不速之客,惊了你们的好梦。”


“你能来是你的运气。真的,

把我们家当作你中途的休息站。

如果你是那种尊重女人意见的人,

你就应该采纳我的建议

而且为你家人着想,留下不走。

但是,我这样苦口婆心又有什么用?

你所做的已经超过了你最大的

极限——如你刚才所说。你知道

继续走,这要冒多大的风险。”


“一般来说,我们

这里的暴风雪不会置人于死地。

虽说我宁可做一头藏在雪底下

冬眠的野兽,洞口被封死,甚至掩埋,

也不愿做一个在上面和雪搏斗的人。

你想想那栖息在枝头而不是安睡

在巢里的鸟吧。难道我还不如它们?

就在今晚,它们被雪打湿的身体

很快就会冻结成冰块。但是翌日清晨

它们又会回到醒来的树枝上跳跃,

扑闪着翅膀,叽叽喳喳欢唱,

仿佛不知道暴雨雪有什么意义。”


“可为什么呢,既然谁都不想让你再走?

你妻子——她不希望。我们也不,

你自己也不希望。其他还会有谁?”


“让我们不要被女人的问题难住。

哦,此外还有”——后来她告诉佛瑞德

在他停顿那会儿,她以为他会说

出“上帝”这个令人感到敬畏的字眼。

但他只是说“哦,此外还有——暴风雪。

它说我得继续走。它需要我如同

战斗需要我一样——如果真有战斗。

去问问随便哪个男人吧。”


他撂下最后一句话,让她

去傻不楞瞪,直到他走出门。

他让科尔陪他到牲口棚,送送他。

当科尔回来,发现妻子依然

站在桌边,靠近打开的书页,

但并不是在读它。


“好啦,”她说: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应该说,他有

语言天赋,或者,能说会道?”


“这样的人从来就爱东拉西扯吗?”


“也许是漠视人们所问的世俗问题——

不,我们在一小时内对他的了解

比我们看他从这路上经过一千次

了解的还要多。他要这样布道才好呢!

毕竟,你不并没真想留住他。

哦,我不是在怪你。他总是

让你插不上嘴,但我很高兴,

我们不必陪他过一夜。他就是留下

也不会睡觉。芝麻大的事也会使他兴奋。

可他一走,咱这里静得像座空荡荡的教堂。”


“这比他没走又能好多少呢?

我们得一直坐这儿等,直到他安全到家。”


“是么,我猜你会等,但我不会。

他知道他的能耐,不然他不会走的。

我说,咱们上床吧,好歹休息一会儿。

他不会折回来的,既就是他来电话,

那也是在一两个小时以后。”


“那好。我想

我们坐在这儿陪他穿越暴风雪

也是白费油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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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一直在暗处打电话。

科尔太太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她打过来的还是你打的?”


“她打的。

你要是不想睡就起来好了。

我们早该睡了:都三点多了。”


“她说了一会儿了?我去

把睡衣拿来。我想和她说说。”


“她只说,

他还没到家,问他是不是真走了。”


“她知道他走了,至少两个小时了。”


“他带着雪铲。他得铲雪开路。”


“天,为什么我刚才要让他离开呢!”


“别这样。你已尽力

留过他了——不过,你也许没

下老实挽留,你倒是希望他有勇气

违反你。他妻子会怪你的。”


“佛瑞德,我毕竟说过!不管怎样

你不能离了我的话而胡乱理解。

难道她刚才说的意思就是

要怪我?”


“我对她说‘走了,’

她说,‘好啊,’接着又‘好啊’——像在威胁。

然后声音低低地说:‘哦,你,

你们为什么要让他走呢?’”


“问我们为什么让他走?

你闪开!我倒要问问她为什么放他出来。

他在这儿的时候她咋不敢说呢。

他们的号码是——二○一?打不通。

有人把话筒撂下了。这摇柄太紧。

这破玩意儿,会扯断人的手臂!

通了!可她已撂下话筒走了。”


“试着说说。说‘喂!’”


“喂。喂。”


“听到什么了?”


“听到一个空房间——

真的——是空房间。真的,我听见——

有钟表声——窗户咔嗒响。

听不见脚步声。即便她在,也是坐着的。”


“大声点儿,她或许会听见。”


“大声也不顶用。”


“那就继续。”


“喂。喂。喂。

你想——她会不会是出门去了?”


“我担心,她可能真出去了。”


“丢下那些孩子?”


“等一会儿再喊吧。

你就听不出那门是不是敞开着

是不是风吹灭了灯,炉火也熄灭

房间里又黑又冷?”


“只有一种可能:她上床了,

要么就是出门了。”


“哪一种情况都不妙。

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你认识她?

真奇怪,她不想和我们说话。”


“佛瑞德,你来,看你能不能听见

我听见的那种声音。”


“感觉是钟表响。”


“就没听到别的?”


“不是说话声。”


“不是。”


“啊,我听见了——是什么呢?”


“什么?”


“一个婴儿的哭声!

听起来真凶,虽然感觉异常遥远。

当妈的不会让他那样哭的,

除非她不在。”


“这说明什么?”


“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她出门去了。

不过,我想她没出去。”他们

就地坐下。“天亮以前我们毫无办法。”


“佛瑞德,我不允许你想到出去。”


“别出声。”电话突然响了。

他们站了起来。佛瑞德抓过话筒。

“喂,莫瑟夫。这么说你到了!——你妻子呢?

很好!我问这干吗——刚才她好像不接电话。

——他说刚才她去牲口棚接他了——

我们很高兴。哦,别客气,朋友。

欢迎你下次路过时再来看我们。”


“好了,

这下她终于得到他了,尽管我看不出

她为什么需要他。”


“她可能不是为她自己。

她需要他,也许只是为了那些孩子。”


“看来这完全是虚惊一场。

我们折腾这一夜难道只为让他觉得好笑?

他来干什么?——只是来聊聊?

不过他倒是打来电话告诉我们正在下雪。

要是他想把我们家变成往返城镇

中途休息的一个咖啡厅——”


“我想你刚才太过担心了。”


“难道刚才你就不担心?”


“如果你是说他不太为别人着想

半夜把我们从床上拉了起来,

然后又对我们的建议置之不理,

那我同意。但是,让我们原谅他。

我们已分享了他生命中的一个夜晚。


你敢不敢打赌,他还会再来的?”




星星分割器


“你知道猎户座总从天边升起。

先是一条腿迈过我们栅栏似的群山,

接着举起手臂,像是看我

借着灯火,在外面干我本该

在白天干完的农活。的确,

大地冻结之后,我只能干它结冻

之前我应该做的,阵风将几片

枯萎的落叶丢进我冒烟的

提灯,嘲笑我干活的熊样儿,

或者嘲笑猎户座让我走火入魔。

我倒要问问,一个人,难道

不该关心这冥冥中的影响力?”

布莱德•麦克劳林轻率地将

星星和他杂乱的农事混为一谈,

直到他不再做那无章的农活,

他一把火烧光了房子,骗取了火灾保险金

用得来的钱买了台天文望远镜

以满足他终身的好奇心——

关于我们在无限宇宙中所处的位置。


“你要那该死的东西干什么?”

我先前问他,“你不是有一个嘛!”

“别说它该死;只要不是

人类战争使用的武器,任何东西

都无可指责,”他当时说,

“如果我卖掉农场我就买一个。”

他那块地在耕作时总需要搬石头

而且里面有许多大石头搬不走,

所以农场很难转手;他折腾了很久

想卖农场卖不掉,只好

为得笔火灾保险干脆将房子全烧光

然后如前所说,如愿以偿。

有几个人早就听他这么说过:

“人世间最有趣的事就是目不转睛,

而让我们看得最远的就是

天文望远镜。我看每个镇

都该有热心人为他那里弄一台。

而在利特尔顿,非我莫属。”

如此大大咧咧信口开河,他烧毁房子

骗得保险金也就不足为奇。


但那天冷笑声在镇上四处弥漫

好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孤陋寡闻,

等着吧——明天大家就会嘲笑他。

但第二天早上,我们首先

想的是一个人总会犯点儿错误,

如果我们搬着指头一个一个地数,

那么很快全都成了“独鬼子”。

要你来我往,就必须宽宏大量。

譬如那个经常偷东西的小偷,

我们没说不让他来教堂参加圣餐仪式,

只是丢的东西他得还回来,

只要没吃掉,没弄坏,没转手。

所以不能因为一台天文望远镜

就对布莱德说三道四。毕竟他一把年纪

不可能得到这样一份圣诞礼物,

他只能用自以为是的办法

给自己弄一个。好,我们只说

他还以为这事能把我们蒙在鼓里呢。

居然有人为那房子唉声叹气,

那是一幢年代久远的原木房子,

但房子没有感觉,房子不会

知道任何事。即便它有,那

为什么不把它看成是某种祭品呢,

一种过时的火中的祭品,

而不是新式的亏本拍卖的商品?


一根火柴哧啦一声划掉了房子

也划掉了整个农场,布莱德不得不

改行到康科德铁路公司谋生,

在一个车站上做车票代理,

当他不卖票的时候,他就

满怀热情地忙活,当然这不像

在农场上那样,而是观望各种星星

红色绿色五颜六色。


他花600美元买了台很棒的望远镜。

新工作使他有闲暇观望星星。

他经常邀请我去一道观望

透过衬着黑天鹅绒的黄铜色圆镜筒,

看另一端瑟瑟发抖的星星。

我记得那是一个云彩细碎的夜晚

脚下的积雪早已融化成冰,

更在寒风中冻结成泥泞。

布莱德和我一起搬出那台望远镜:

叉开它的三脚支架,叉开我们的双腿。

我们的心思对准它对准的方位,

在闲暇中站立等待黎明到来,

聊起了一些从来没有聊过的好事情。


那台望远镜美其名曰“星星分割器”,

因为它只能将星星一分为二

或一分为三,就像你用一根手指

逢中一击,将掌心的一滴水银分割成

两三滴,其他再没别的功能。

如果真有星星分割器那这就是一个代表

如果分割星星和用斧头劈柴

一样有趣,那它还算是用点用。


我们看啊看,眼睛睁得像鸡蛋,可我们

看见了什么?我们究竟在哪里?

而在今晚,这个东西又是怎样架在夜空

和有着一个冒烟的提灯的人之间?

那叉开腿的架势难不成会有更大的变化?


徐 淳 刚 /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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