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诗14首
廖 辅 叔、方 思 / 译
里 尔 克 诗 歌 创 作 的 十 大 手 法
一、天生的神秘思想
《致音乐》
音乐:雕像的呼吸
也许:图画的静默
你语言停止处的语言。
你垂直立于消逝心灵之路线的时间。
对谁人的感情?哦你是
感情向什么的转化?——:向听得见的风景。
你陌生者:音乐。
你从我们身上长出来的心灵空间。
在我们内心深处
它超越我们,向外寻求出路,
——是神圣的告别:
这时内心一切环绕我们
作为最熟谙的远方,作为空气的彼岸:
纯净,
浩大,
不再宜于居留。
绿 原 / 译
与图像、文字相比,音乐更神秘地说出了“存在”的不可轻易居留。它是声音在听觉里消失的艺术。德语诗人里尔克晚年的诗歌,流露出从文字中脱身的倾向。他试图从其他艺术形式中找寻可能显现“存在”的凭证。音乐,作为里尔克诗歌中反复涉及的主题,其意味已超出“音乐”这个词汇本身,演变为诗人对于自身精神宇宙的表达方式与方法。里尔克在诗中时常描述万物与夜空相连的“沉默”,为“听觉”到来提供了巨大背景的“沉默”。与此相关的则是里尔克强调的一个更重要的词汇——“倾听”。1918年1月,在德国慕尼黑汉娜·沃尔夫夫人的一次家庭演奏会上,里尔克在贵宾留言簿上随手写下了《致音乐》一诗作为赠礼。这首即兴诗与他以往涉及“音乐”的诗歌不同。他从音乐内部来阐述这种与“沉默”相关的艺术,不是借“音乐”来表述其他主题。它完全可以说是里尔克对“音乐”意义的完整的阐释。
这是里尔克许多题赠诗中的一篇,用的是中国古代诗人题诗相酬的方式。解读这首诗歌,可能是冒失与不慎的,像拆解主人的礼物一样让人不快。但好在这首诗并不复杂,而且层层递进,接近一次呼吸的完成。
在诗歌开头,诗人为音乐作了命名:“音乐:雕像的呼吸。也许:/图画的静默……”音乐在此被赋予了伫立与流动的双重性。相对于一位观察者,雕像伫立,因为其内在已获得生命,它呼吸着,张开了,宛如沉默者行走,复活;而图画,点、线、面、色彩的流动、呼吸,又像雕像一样静止。里尔克在此将音乐推入了一种“纯粹的矛盾”的境地,一种表述的困境,“沉默”与“说”之间的困境。“音乐”作为声音流逝的艺术,作为一种建筑,与雕像、图画的一致性在这里分开了——“音乐”只可能消失,在消失中表明“存在”,是“语言停止处的语言”。但里尔克在下一段为音乐设立了一个“陌生者”的形象。陌生者,是神秘的,具有不确定性,也同时有太多打开我们内心世界的可能。这位“陌生者”是谁?它是——“垂直立于心灵消失之路线的“时间。“垂直”,而不是顺着某种指向——是因“垂直”而有了形体的“时间”,且是“消失”中的时间。它指出了音乐与时间流失相关的属性。
在诗歌第二段,里尔克开始了他那习惯性的追问。“对谁人的感情?哦你是/感情向什么的转化?——:向听得见的风景”。音乐是一种“转化”之物。是体验的“原岩”的张开。但转化是向“——”,停顿之后的一种“听得见的风景”。风景作为大地景象的静默的遗存,是隐秘的,不
可轻易描述的,却是内在完成的,藏在听者的血液里,是可以“倾听”的。它原始地伫留在我们的体内,就要生成,“从我们身上长出来”“心灵空间”。它生长,同时也将留下我们——因为,它既然承担表达的使命,将必然形成大过我们的事物,必然“超越”,“向外寻求出路”。这一次
“超越”的完成,是礼仪,是“神圣的告别”。里尔克的“诗人”概念,不再是传统的“歌者”,它是“祈祷者”与“颂物者”,像“祭司”一样把心灵敞向天空。“此”变成了“彼”,“此地”成了“远方”。这种转
换将微小提升为“巨大”,因而不可能再度居留。它是大地蒸发到天空的影像。
里尔克这首诗仅17行,语句坚实,厚重。像他极为成功的咏物诗一样,他精确地“显明”了事物的意义。这首诗在不知不觉里创造了一个听觉形成的过程。
二、无理之理
1、处于感受的《瞪羚》
神奇的小东西:两个随意选择的词
怎能复现你那纯粹韵律的和谐完满?
当你活动身体,它便如波浪次第涌起。
角枝和竖琴,从你的额头向上攀缘,
你变幻的表情应和着爱的乐章,
那些歌词,玫瑰花瓣一样轻盈,
安静地停落于一个人的脸上,
他把书放在身边,闭上了眼睛:
为了看你:每条腿都仿佛一杆枪
一次跳跃就是一颗子弹,但若你
保持静止,它们便会等待,倾听:
就像一位女子沐浴在幽僻的池塘,
被叶子的窸窣声惊动,转身凝睇:
脸上漾动着树丛中粼粼的波影。
*瞪羚的拉丁学名。
灵 石 / 译
此诗,通过生活的感受,作者从瞪羚的头想到艺术之琴,从瞪羚的体态想到情人,从瞪羚的紧绷的腿想到装满火药的枪。
2、处于想象的《别离》
我曾经怎样感受那所谓别离——
我当然知道它的阴暗、残忍、与无敌
它再次指明、点出、并毁灭,
那一切曾美好如初的东西。
我曾脉脉而视,毫不戒疑,
它召唤我,令我离去,而它自己
却停留下来,仿佛所有女子
依然娇小白皙,不过如此;
仅仅是再不相干的那一挥手
轻轻再一挥手——,几乎再不
可以说明:也许是一颗李树。
一只杜鹃匆匆弃它而去……
3、处于潜意识的《在异国林苑》
有两条路。不通向任何地方。
可有时,思绪纷纭,
其中一条会让你走着走下去。
其实是你走错了;
但突然间你又孤零零走上了
那座竖着墓碑的圆形花坛,
又读着上面的字:男爵夫人布里特·索菲——
又用手指摩挲那漫漶的年份——
怎么这次所获竟如此之多?
怎么你像第一次那样满怀期望,
流连忘返于这榆树园林下,
这里潮湿,阴暗,从没有人去过?
又是什么引诱你作为一个对比
在阳光照耀的花圃寻觅什么,
仿佛那是一株玫瑰的名称?
你何以频频驻足?
你的耳朵听见什么?
为什么你最后若有所失地望着蝴蝶
围着高高的夹竹桃欲飞还停?
(1906年7月中旬,巴黎)
三、超感觉《豹》
——在巴黎动物园
晃过来是铁栅栏晃过去还是,
他的目光困倦的别无所获。
他感觉好象有千根铁栅栏,
而千根铁栅栏外没有世界。
矫健的步伐柔和地移
转顶小的圈,
宛如麻木的雄心
居中指挥的劲舞。
不过偶尔眼帘悄悄
打起——。图象映入眼来,
穿过血脉喷张的安静——
到了心里灭了。
此诗下面附有一行字:在巴黎植物园。这首被誉为是超感觉诗作,是作者苦守笼前积数日观察写就的,是统摄全神而毕肖的写生画,也是苦闷的象征画。所以细心阅读便看得出,这里作者并非仅仅是写豹本身,我们看到了豹外之意之境。对于象征写法,超感觉问题,宋代的严羽便有言:“诗有别才,非关书也”。我们从表现的文字外看到了客观对应物——坐困愁城的英雄啦,找不到人生位置的人们啦等等,这是合二为一的图象。
四、隔帘花影
《红鹳(火烈鸟)》(巴黎植物园)
即使如弗拉格纳*般精妙的画笔
也无法表现它们的红与白,就像
有人夸耀自己情妇的动人模样,
只能说,“她太美,连她的睡姿
都分外柔媚。”它们自绿草间升起,
踩着粉红的长腿,并排着,略略
晃动,仿佛羽毛组成的巨大花朵,
引诱着(比弗瑞妮**还要风情旖旎)
它们自己;直到它们弯下脖颈,
迷离的大眼睛埋入柔软的羽绒:
苹果红和炭黑在那里隐藏。
嫉妒的尖叫撼动着鹦鹉的笼子;
它们却诧异地抬起头,一只
接一只,走进了自己的想象。
*法国18世纪著名画家,洛可可风格的代表。
**古希腊著名的高级妓女。
灵 石 / 译
该诗意为反讽某些活着虽生即死。一开篇为死的观念辩白说明。“我们所演的世上还多的是”——对准那些平庸的生者,生与死不应以主观意志区分即以称不称心区分,否则就不能辩明死亡的真谛(“死亡就披了戏衣”)。然后推出“你”。“裂出/你走后留下的缝隙/造成的一段真实:绿是绿的,/阳光是真阳光……”反映客观的生死标准:“长离”所空出的位置无可填补即为生。“长离而逝,/自外于我们剧本的你的存在/有时能漫过来”是对“裂隙真实”的认知‘而使情感抵达极点进而产生突发幻境。
《散步》
我的目光已先于阳光普照的小山,
先于我几乎尚未开步的路径。
我们不能掌握的东西,具有丰满的幻象,
从远方掌握着我们——
而且把我们改变,即使我们没有抵达,
变成我们没有预料到的那个模型;
一个手势挥舞着,向我们的手势作答??
但我们只感觉有逆风相迎。①
(1924年3月,穆佐)
①一面散步一面欣赏风景,一面把对风景的领略设想为散步人本身的变化:突然间,自然的体验和自我的体验巧妙地叠合起来,时间与空间统一于相互关系中,沿途一切充满了暗示,最后一行则回到了纯粹的、阳光灿烂的内在。这首诗像其它晚年作品一样达到圆熟的境界,虽然由于作者未予结集,没有受到应有的注意。
七、物境心境相合而成幻境
《夏日雨前》
突然间,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已从周围的所有绿色里逃遁;
你感觉,它正向窗户这边爬行,
了无声息。你听见附近林子里
珩科鸟嘶哑急切的叫喊,如同
某人收藏的那幅《圣·杰罗姆》*:
仅仅一个嗓音的孤独与激情
竟如此有穿透力,它尖利的呼吁
将在迫近的暴雨中得到回答。墙
和古老的肖像画恭顺地退了下去,
仿佛知道我们说话时它们不应在场。
此刻,褪色的挂毯反射着日光:
冰冷,神秘,让你想起童年的恐惧,
那些不安的时辰,曾经如此漫长。
*德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丢勒的名作。
灵 石 / 译
八、心灵漫游幻境
《旋转木马》
和蓬顶共自己影子转了
片刻,留恋光景,
久久才沉落国度的
五光十色的马队。
诚然好多马固定在车上,
而骑者个个面呈英豪;
一头凶恶红狮与做同道,
间或出现一匹白象。
甚至有一只鹿,完全跟森林里一样,
不过鹿背添了一副鞍,
缚驮个小姑娘身着蓝。
狮身上骑个白衣少年,
空骑用激动的小手一只,
狮子吐舌又龇齿。
间或出现一匹白象。
他们骑着马从旁经过,
鲜焕的姑娘也都能
驾驭坐骑的腾跃;
旋转到最高处不昂首望远——
间或出现一匹白象。
就这样一路行去,赶奔到终程,
转圈转身已了无目的。
闪过红,闪过绿,闪过灰,
勉强成形的小小一团图线——。
有时还转出一个微笑,
一个幸福的微笑,炫耀于虚耗于
这紧张盲目的游戏……
很显然,这是一首哲理诗。只是作为诗哲的里尔克不似歌德那样让人读了能晓畅明白,因为歌德的哲诗大都在诗尾点名哲意,但里尔克的哲诗却总蕴含双重意思,象国画中的两重墨,画中的山,却总是山水相映,山中藏有水,水里隐着山。而细看是山已非山,水已非水了。这首诗题下标有一行字:“卢森堡公园”。是有感于巴黎卢森堡公园里儿童们游戏旋转木马而作。诗中的旋转木马象征空虚的漫无目的的人生。在这“戏耍生命”的途程上,明明骑着木马却个个面呈英豪,游戏场偏偏伪装成森林模样,煞有介事地激动、腾跃、旋转、微笑。‘然而红狮虽凶也是木头做的,木头的象再大也唬不了热。诗的微讽语气暗示“紧张盲目游戏”的人生,“转圈转身而已了无目的”的人生。可怜的是不自知的人们还在留恋那堆眩美的图景中不肯离去。
九、刀被耍成刀光而只见刀光不见刀
《黑猫》
鬼尚且跟实地一样,
你的目光射过去噗地立住;
而你最强劲的窥视落在
这黑色毛皮上就立即溶解:
恰似疯人狂怒时
一头扎进黑暗,
陡然撞到囚室的软面墙
登时力绥而散。
无论什么目光一旦遇见她,
看来就此藏在身上,
好汹汹然怒察
和挟以入睡。
可是突然象被惊醒,
她转过脸直对着你的脸:
你又遇见你的目光在她的
琥珀黄圆瞳里
不期而然;嵌困于中
如绝种的昆虫。
这就是所谓耍刀只见刀光不见刀。先从黑色毛皮入手——视线射上去立不住,比鬼还阴森恐怖,这是第一轮刀花。(见诗第一段前半部);视线射进那柔极的浓黑如囚室中的毛发,这是地二刀花(见诗一段后半部和二段);入了狱还不分昼夜饱含敌意地倍受监视,这是第三刀花(第三段前半部)。如此挥洒下来,“黑”变成地狱,“猫”就是地狱女王了“你”与“你的目光”在“琥珀黄圆瞳里”的重逢暗示,黑猫是神秘莫测的地狱女王。这是耍出的第四刀花。而“她转过脸直对着你的脸”,“你”所见到的是“你的脸”在那“琥珀黄圆瞳里”,诗里却说“你的目光”,这又耍出一轮刀花“一来暗示恐怖到连目光全不放过,二来暗示“你”一时以为被摄走了魂的惊愕,以至身如将死的昆虫。神秘莫测的女王悚然立在你面前。该首诗里被耍的刀是被咏者——“黑猫”,在此顺便看一下另一刀被耍的转变,即被耍的刀是主述者。
《公园》
淡淡倾心于
左右两厢的一条林荫道,
跟从某一暗示的
招引,
你募然踏入,
一座向阴的喷水盂
与夫四条石凳的
聚会;
踏入一段孑然自逝的,
离散的时间。
对着其上无一物的
潮湿的盂体之颠,
你长舒一口
所望不虚的气;
当漆黑的喷头
射出的阴滴
已引你
为同调纵谈之际。
而你觉出你沦入
只听不动的石丛。
左右两厢一条条的林荫道”发出暗示在招引“你”,所以倾心这是“你”被旋入第一轮刀光。“你”被招引到喷水盂与石凳的聚会,这是第二轮刀光。那喷水盂与石凳的关系似固定的“一段孑然自逝的,离散的时间”,此为第三轮刀光。由此推进随时光隧道前行,见到喷头射出的水滴,水滴引你同调纵谈起来,此为第四轮刀光。这时候听水滴纵谈的你,觉出自己也变成了那不动的石头,此为第五轮刀光。“你”的自我异化展示孤独、寂寞、怅然对似水流年的心灵状态之呈现。
十、矿苗之美
《墓志铭》
玫瑰,纯粹的矛盾呵,快乐,
是众目睽睽下的无身
眠居。
《墓志铭》,里尔克写于1925年10月27日的短诗,诗仅三行。 据译者释,诗借玫瑰自咏,玫瑰是“纯粹的矛盾”。随即以赞美性的、解释性的陈述句暗示“矛盾”何在,“快乐”何在。据诗人观察,玫瑰无身,生存方式是眠居,所以“矛盾”。“众目睽睽下”,以困喻因:赞赏。无身的玫瑰虽然眠居,却在静静地吐露芬芳——默默地创造美,所以赢得赞美,所以“快乐”。
《墓志铭》凝聚着里尔克一世的诗魂。“玫瑰”起到了“从而挖掘矿藏的矿苗”的作用。它歌颂了“从永恒到永恒”的生存价值。
星期一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