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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诗14首

廖辅叔、方思 译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廖 辅 叔、方 思 / 译




里 尔 克 诗 歌 创 作 的 十 大 手 法


通过古往今来对诗的神秘性规律的考察及对里尔克的个体诗作的研究,张索时先生等对里的诗作(除那两部史诗〈杜依诺哀歌〉和〈致俄尔浦斯十四行诗〉外),基本分为十大部分:一、天生神秘思想,如《致音乐》;二、无理之理。A、处于感受的,如《瞪羚》;B、处于想象的,如《别离》;C、处于潜意识的,如《在异国林苑》;三、超感觉。如《豹》;四、隔帘花影。如《红鹳》;五、自幻自迷。如《西班牙女舞蹈家》;六、情极转换。如《死亡的经验》、《散步》;七、物境心境相合而成幻境。如《夏日雨前》;八、心灵漫游的幻境。如《旋转木马》九、刀被耍成刀光而只见刀光不见刀。如《黑猫》还有被耍的刀是主述者《公园》(之二);十、矿苗之美。如《墓志铭》


一、天生的神秘思想


《致音乐》


音乐:雕像的呼吸

也许:图画的静默

你语言停止处的语言。

你垂直立于消逝心灵之路线的时间。

对谁人的感情?哦你是

感情向什么的转化?——:向听得见的风景。

你陌生者:音乐。

你从我们身上长出来的心灵空间。

在我们内心深处

它超越我们,向外寻求出路,

——是神圣的告别:

这时内心一切环绕我们

作为最熟谙的远方,作为空气的彼岸:

纯净,

浩大,

不再宜于居留。


绿 原 / 译


  与图像、文字相比,音乐更神秘地说出了“存在”的不可轻易居留。它是声音在听觉里消失的艺术。德语诗人里尔克晚年的诗歌,流露出从文字中脱身的倾向。他试图从其他艺术形式中找寻可能显现“存在”的凭证。音乐,作为里尔克诗歌中反复涉及的主题,其意味已超出“音乐”这个词汇本身,演变为诗人对于自身精神宇宙的表达方式与方法。里尔克在诗中时常描述万物与夜空相连的“沉默”,为“听觉”到来提供了巨大背景的“沉默”。与此相关的则是里尔克强调的一个更重要的词汇——“倾听”。1918年1月,在德国慕尼黑汉娜·沃尔夫夫人的一次家庭演奏会上,里尔克在贵宾留言簿上随手写下了《致音乐》一诗作为赠礼。这首即兴诗与他以往涉及“音乐”的诗歌不同。他从音乐内部来阐述这种与“沉默”相关的艺术,不是借“音乐”来表述其他主题。它完全可以说是里尔克对“音乐”意义的完整的阐释。

  这是里尔克许多题赠诗中的一篇,用的是中国古代诗人题诗相酬的方式。解读这首诗歌,可能是冒失与不慎的,像拆解主人的礼物一样让人不快。但好在这首诗并不复杂,而且层层递进,接近一次呼吸的完成。

  在诗歌开头,诗人为音乐作了命名:“音乐:雕像的呼吸。也许:图画的静默……”音乐在此被赋予了伫立与流动的双重性。相对于一位观察者,雕像伫立,因为其内在已获得生命,它呼吸着,张开了,宛如沉默者行走,复活;而图画,点、线、面、色彩的流动、呼吸,又像雕像一样静止。里尔克在此将音乐推入了一种“纯粹的矛盾”的境地,一种表述的困境,“沉默”与“说”之间的困境。“音乐”作为声音流逝的艺术,作为一种建筑,与雕像、图画的一致性在这里分开了——“音乐”只可能消失,在消失中表明“存在”,是“语言停止处的语言”。但里尔克在下一段为音乐设立了一个“陌生者”的形象。陌生者,是神秘的,具有不确定性,也同时有太多打开我们内心世界的可能。这位“陌生者”是谁?它是——“垂直立于心灵消失之路线的“时间。“垂直”,而不是顺着某种指向——是因“垂直”而有了形体的“时间”,且是“消失”中的时间。指出了音乐与时间流失相关的属性。

  在诗歌第二段,里尔克开始了他那习惯性的追问。“对谁人的感情?哦你是/感情向什么的转化?——:向听得见的风景”。音乐是一种“转化”之物。是体验的“原岩”的张开。但转化是向“——”,停顿之后的一种“听得见的风景”。风景作为大地景象的静默的遗存,是隐秘的,不

可轻易描述的,却是内在完成的,藏在听者的血液里,是可以“倾听”的。它原始地伫留在我们的体内,就要生成,“从我们身上长出来”“心灵空间”。它生长,同时也将留下我们——因为,它既然承担表达的使命,将必然形成大过我们的事物,必然“超越”,“向外寻求出路”。这一次

“超越”的完成,是礼仪,是“神圣的告别”。里尔克的“诗人”概念,不再是传统的“歌者”,它是“祈祷者”与“颂物者”,像“祭司”一样把心灵敞向天空。“此”变成了“彼”,“此地”成了“远方”。这种转

换将微小提升为“巨大”,因而不可能再度居留。它是大地蒸发到天空的影像。

  里尔克这首诗仅17行,语句坚实,厚重。像他极为成功的咏物诗一样,他精确地“显明”了事物的意义。这首诗在不知不觉里创造了一个听觉形成的过程。


二、无理之理


1、处于感受的《瞪羚》


神奇的小东西:两个随意选择的词

怎能复现你那纯粹韵律的和谐完满?

当你活动身体,它便如波浪次第涌起。

角枝和竖琴,从你的额头向上攀缘,


你变幻的表情应和着爱的乐章,

那些歌词,玫瑰花瓣一样轻盈,

安静地停落于一个人的脸上,

他把书放在身边,闭上了眼睛:


为了看你:每条腿都仿佛一杆枪

一次跳跃就是一颗子弹,但若你

保持静止,它们便会等待,倾听:


就像一位女子沐浴在幽僻的池塘,

被叶子的窸窣声惊动,转身凝睇:

脸上漾动着树丛中粼粼的波影。


*瞪羚的拉丁学名。


灵 石 / 译


此诗,通过生活的感受,作者从瞪羚的头想到艺术之琴,从瞪羚的体态想到情人,从瞪羚的紧绷的腿想到装满火药的枪。


2、处于想象的《别离》


我曾经怎样感受那所谓别离——

我当然知道它的阴暗、残忍、与无敌

它再次指明、点出、并毁灭,

那一切曾美好如初的东西。

我曾脉脉而视,毫不戒疑,

它召唤我,令我离去,而它自己

却停留下来,仿佛所有女子

依然娇小白皙,不过如此;

仅仅是再不相干的那一挥手

轻轻再一挥手——,几乎再不

可以说明:也许是一颗李树。

一只杜鹃匆匆弃它而去……


3、处于潜意识的《在异国林苑》


有两条路。不通向任何地方。

可有时,思绪纷纭,

其中一条会让你走着走下去。

其实是你走错了;

但突然间你又孤零零走上了

那座竖着墓碑的圆形花坛,

又读着上面的字:男爵夫人布里特·索菲——

又用手指摩挲那漫漶的年份——

怎么这次所获竟如此之多?

怎么你像第一次那样满怀期望,

流连忘返于这榆树园林下,

这里潮湿,阴暗,从没有人去过?

又是什么引诱你作为一个对比

在阳光照耀的花圃寻觅什么,

仿佛那是一株玫瑰的名称?

你何以频频驻足?

你的耳朵听见什么?

为什么你最后若有所失地望着蝴蝶

围着高高的夹竹桃欲飞还停?

(1906年7月中旬,巴黎)


三、超感觉《豹》

——在巴黎动物园


晃过来是铁栅栏晃过去还是,  

他的目光困倦的别无所获。  

他感觉好象有千根铁栅栏,  

而千根铁栅栏外没有世界。  

  

矫健的步伐柔和地移  

转顶小的圈,  

宛如麻木的雄心  

居中指挥的劲舞。  

  

不过偶尔眼帘悄悄  

打起——。图象映入眼来,  

穿过血脉喷张的安静——  

到了心里灭了。  

  

此诗下面附有一行字:在巴黎植物园。这首被誉为是超感觉诗作,是作者苦守笼前积数日观察写就的,是统摄全神而毕肖的写生画,也是苦闷的象征画。所以细心阅读便看得出,这里作者并非仅仅是写豹本身,我们看到了豹外之意之境。对于象征写法,超感觉问题,宋代的严羽便有言:“诗有别才,非关书也”。我们从表现的文字外看到了客观对应物——坐困愁城的英雄啦,找不到人生位置的人们啦等等,这是合二为一的图象。  


四、隔帘花影


《红鹳(火烈鸟)》(巴黎植物园)


即使如弗拉格纳*般精妙的画笔

也无法表现它们的红与白,就像

有人夸耀自己情妇的动人模样,

只能说,“她太美,连她的睡姿


都分外柔媚。”它们自绿草间升起,

踩着粉红的长腿,并排着,略略

晃动,仿佛羽毛组成的巨大花朵,

引诱着(比弗瑞妮**还要风情旖旎)


它们自己;直到它们弯下脖颈,

迷离的大眼睛埋入柔软的羽绒:

苹果红和炭黑在那里隐藏。


嫉妒的尖叫撼动着鹦鹉的笼子;

它们却诧异地抬起头,一只

接一只,走进了自己的想象。


*法国18世纪著名画家,洛可可风格的代表。

**古希腊著名的高级妓女。


灵 石 / 译


该诗意为反讽某些活着虽生即死。一开篇为死的观念辩白说明。“我们所演的世上还多的是”——对准那些平庸的生者,生与死不应以主观意志区分即以称不称心区分,否则就不能辩明死亡的真谛(“死亡就披了戏衣”)。然后推出“你”。“裂出/你走后留下的缝隙/造成的一段真实:绿是绿的,/阳光是真阳光……”反映客观的生死标准:“长离”所空出的位置无可填补即为生。“长离而逝,/自外于我们剧本的你的存在/有时能漫过来”是对“裂隙真实”的认知‘而使情感抵达极点进而产生突发幻境。  


《散步》


我的目光已先于阳光普照的小山,

先于我几乎尚未开步的路径。

我们不能掌握的东西,具有丰满的幻象,

从远方掌握着我们——

而且把我们改变,即使我们没有抵达,

变成我们没有预料到的那个模型;

一个手势挥舞着,向我们的手势作答??

但我们只感觉有逆风相迎。①

(1924年3月,穆佐)


①一面散步一面欣赏风景,一面把对风景的领略设想为散步人本身的变化:突然间,自然的体验和自我的体验巧妙地叠合起来,时间与空间统一于相互关系中,沿途一切充满了暗示,最后一行则回到了纯粹的、阳光灿烂的内在。这首诗像其它晚年作品一样达到圆熟的境界,虽然由于作者未予结集,没有受到应有的注意。


七、物境心境相合而成幻境


《夏日雨前》


突然间,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已从周围的所有绿色里逃遁;

你感觉,它正向窗户这边爬行,

了无声息。你听见附近林子里


珩科鸟嘶哑急切的叫喊,如同

某人收藏的那幅《圣·杰罗姆》*:

仅仅一个嗓音的孤独与激情

竟如此有穿透力,它尖利的呼吁


将在迫近的暴雨中得到回答。墙

和古老的肖像画恭顺地退了下去,

仿佛知道我们说话时它们不应在场。


此刻,褪色的挂毯反射着日光:

冰冷,神秘,让你想起童年的恐惧,

那些不安的时辰,曾经如此漫长。


*德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丢勒的名作。

灵 石 / 译


八、心灵漫游幻境


《旋转木马》


和蓬顶共自己影子转了  

片刻,留恋光景,  

久久才沉落国度的  

五光十色的马队。  

诚然好多马固定在车上,  

而骑者个个面呈英豪;  

一头凶恶红狮与做同道,  

间或出现一匹白象。  

  

甚至有一只鹿,完全跟森林里一样,  

不过鹿背添了一副鞍,  

缚驮个小姑娘身着蓝。  

  

狮身上骑个白衣少年,  

空骑用激动的小手一只,  

狮子吐舌又龇齿。  

  

间或出现一匹白象。  

  

他们骑着马从旁经过,  

鲜焕的姑娘也都能  

驾驭坐骑的腾跃;  

旋转到最高处不昂首望远——  

  

间或出现一匹白象。  

  

就这样一路行去,赶奔到终程,  

转圈转身已了无目的。  

闪过红,闪过绿,闪过灰,  

勉强成形的小小一团图线——。  

有时还转出一个微笑,  

一个幸福的微笑,炫耀于虚耗于  

这紧张盲目的游戏……  

  

很显然,这是一首哲理诗。只是作为诗哲的里尔克不似歌德那样让人读了能晓畅明白,因为歌德的哲诗大都在诗尾点名哲意,但里尔克的哲诗却总蕴含双重意思,象国画中的两重墨,画中的山,却总是山水相映,山中藏有水,水里隐着山。而细看是山已非山,水已非水了。这首诗题下标有一行字:“卢森堡公园”。是有感于巴黎卢森堡公园里儿童们游戏旋转木马而作。诗中的旋转木马象征空虚的漫无目的的人生。在这“戏耍生命”的途程上,明明骑着木马却个个面呈英豪,游戏场偏偏伪装成森林模样,煞有介事地激动、腾跃、旋转、微笑。‘然而红狮虽凶也是木头做的,木头的象再大也唬不了热。诗的微讽语气暗示“紧张盲目游戏”的人生,“转圈转身而已了无目的”的人生。可怜的是不自知的人们还在留恋那堆眩美的图景中不肯离去。  

  

九、刀被耍成刀光而只见刀光不见刀


《黑猫》


鬼尚且跟实地一样,  

你的目光射过去噗地立住;  

而你最强劲的窥视落在  

这黑色毛皮上就立即溶解:  

  

恰似疯人狂怒时  

一头扎进黑暗,  

陡然撞到囚室的软面墙  

登时力绥而散。  

  

无论什么目光一旦遇见她,  

看来就此藏在身上,  

好汹汹然怒察  

和挟以入睡。  

可是突然象被惊醒,  

她转过脸直对着你的脸:  

你又遇见你的目光在她的  

琥珀黄圆瞳里  

不期而然;嵌困于中  

如绝种的昆虫。  

  

这就是所谓耍刀只见刀光不见刀。先从黑色毛皮入手——视线射上去立不住,比鬼还阴森恐怖,这是第一轮刀花。(见诗第一段前半部);视线射进那柔极的浓黑如囚室中的毛发,这是地二刀花(见诗一段后半部和二段);入了狱还不分昼夜饱含敌意地倍受监视,这是第三刀花(第三段前半部)。如此挥洒下来,“黑”变成地狱,“猫”就是地狱女王了“你”与“你的目光”在“琥珀黄圆瞳里”的重逢暗示,黑猫是神秘莫测的地狱女王。这是耍出的第四刀花。而“她转过脸直对着你的脸”,“你”所见到的是“你的脸”在那“琥珀黄圆瞳里”,诗里却说“你的目光”,这又耍出一轮刀花“一来暗示恐怖到连目光全不放过,二来暗示“你”一时以为被摄走了魂的惊愕,以至身如将死的昆虫。神秘莫测的女王悚然立在你面前。该首诗里被耍的刀是被咏者——“黑猫”,在此顺便看一下另一刀被耍的转变,即被耍的刀是主述者。

  

《公园》

  

淡淡倾心于  

左右两厢的一条林荫道,  

跟从某一暗示的  

招引,  

你募然踏入,  

一座向阴的喷水盂  

与夫四条石凳的  

聚会;  

  

踏入一段孑然自逝的,  

离散的时间。  

对着其上无一物的  

潮湿的盂体之颠,  

  

你长舒一口  

所望不虚的气;  

当漆黑的喷头  

射出的阴滴  

  

已引你  

为同调纵谈之际。  

而你觉出你沦入  

只听不动的石丛。  


左右两厢一条条的林荫道”发出暗示在招引“你”,所以倾心这是“你”被旋入第一轮刀光。“你”被招引到喷水盂与石凳的聚会,这是第二轮刀光。那喷水盂与石凳的关系似固定的“一段孑然自逝的,离散的时间”,此为第三轮刀光。由此推进随时光隧道前行,见到喷头射出的水滴,水滴引你同调纵谈起来,此为第四轮刀光。这时候听水滴纵谈的你,觉出自己也变成了那不动的石头,此为第五轮刀光。“你”的自我异化展示孤独、寂寞、怅然对似水流年的心灵状态之呈现。  


十、矿苗之美


《墓志铭》


玫瑰,纯粹的矛盾呵,快乐,

是众目睽睽下的无身    

眠居。   

 

《墓志铭》,里尔克写于1925年10月27日的短诗,诗仅三行。  据译者释,诗借玫瑰自咏,玫瑰是“纯粹的矛盾”。随即以赞美性的、解释性的陈述句暗示“矛盾”何在,“快乐”何在。据诗人观察,玫瑰无身,生存方式是眠居,所以“矛盾”。“众目睽睽下”,以困喻因:赞赏。无身的玫瑰虽然眠居,却在静静地吐露芬芳——默默地创造美,所以赢得赞美,所以“快乐”。

《墓志铭》凝聚着里尔克一世的诗魂。“玫瑰”起到了“从而挖掘矿藏的矿苗”的作用。它歌颂了“从永恒到永恒”的生存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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