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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云游》

云游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遑。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火车擒住轨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

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


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像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

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

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

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

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累坠!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

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

不论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


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

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


只图眼着过得,裂大嘴打呼,

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


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

你我在天空,哪天也不休息。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

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账。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棵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湾,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须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这恹恹的倦卧,

看窗外云天,听木叶在风中……

是鸟语吗?院中有阳光暖和,

一地的衰草,墙上爬着藤萝,

有三五斑猩的,苍的,在颤动。

一半天也成泥……

城外,啊西山!


太辜负了,今年,翠微的秋容!

那山中的明月,有弯,也有环。

黄昏时谁在听白杨的哀怨?

谁在寒风里赏归鸟的群喧?

有谁上山去漫步,静悄悄的,

去落叶林中捡三两瓣菩提?

有谁去佛殿上披拂着尘封,

在夜色里辨认金碧的神容?


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忆,

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过路,

透映在水纹间斑驳的云翳,

又如阴影闪过虚白的墙隅,

瞥见时似有,转眼又复消散。

又如缕缕炊烟,才袅袅,又断……

又如暮天里不成字的寒雁,

飞远,更远,化入远山,化作烟!

又如在暑夜看飞星,一道光

碧银银的抹过,更不许端详。

又如兰蕊的清苍偶尔飘过,

谁能留住这没影踪的婀娜?

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

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

二十年五月续成七年前残稿




雁儿们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看她们的翅膀,

看她们的翅膀,

有时候纡回,

有时候匆忙。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晚霞在她们身上,

晚霞在她们身上,

有时候银辉,

有时候金芒。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听她们的歌唱!

听她们的歌唱!

有时候伤悲,

有时候欢畅。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为什么翱翔?

为什么翱翔?

她们少不少旅伴?

她们有没有家乡?


雁儿们在云空里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没有天光,

孩子们往哪儿飞?


天地在昏黑里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催眠了海水。

这时候有谁在倾听

昏黑里泛起的伤悲。




鲤跳


那天你走近一道小溪,

我说“我抱你过去,”你说“不。”

“那我总得搀你,”你又说“不。”

“你先过去,”你说,“这水多丽!”


“我愿意做一尾鱼,一支草,

在风光里长,在风光里睡,

收拾起烦恼,再不用流泪。

现在看!我这锦鲤似的跳!”


一闪光艳,你已纵过了水,

脚点地时那轻,一身的笑,

像柳丝,腰那在俏丽的摇。

水波里满是鲤鳞的霞绮!

七月九日




别拧我,疼


“别拧我,疼”……

你说,微锁着眉心。


那“疼”,一个精圆的半吐,

在舌尖上溜——转。


一双眼也在说话,

睛光里漾起

心泉的秘密。


洒开了

轻纱的网。


“你在哪里?”

“让我们死,”你说。




领罪


这也许是个最好的时刻。

不是静。对面园里的鸟,

从杜鹃到麻雀,已在叫晓。

我也再不能抵抗我的困,

它压着我像霜压蓉树根。

断片的梦已在我的眼前

飘拂,像在晓风中的树尖。

也不是有什么非常的事,

逼着我决定一个否与是。

但我非得留着我的清醒,

用手推着黑甜乡的诱引: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自己到自己跟前来领罪。

领罪,我说不是罪是什么?

这日子过得有什么话说!



难忘


这日子——从天亮到昏黄,

虽则有时花般的阳光,

从郊外的麦田,

半空中的飞燕,

照亮到我劳倦的眼前,

给我刹那间的舒爽,

我还是不能忘——

不忘旧时的积累,

也不分是恼是愁是悔,

在心头,在思潮的起伏间,

像是迷雾,像是诅咒的凶险:

它们包围,它们缠绕,

它们狞露着牙,它们咬,

它们烈火般的煎熬,

它们伸拓着巨灵的掌,

把所有的忻快拦挡……




一九三○年春


霹雳的一声笑,

从云空直透到地,

刮它的脸扎它的心,

说:“醒吧,老睡着干吗?”

三日,沪宁车上




爱的灵感


——奉适之

下面这些诗行好歹是他撩拨出来的,正如这十年来大多数的诗行好歹是他拨出来的!

不妨事了,你先坐着吧,

这阵子可不轻,我当是

已经完了,已经整个的

脱离了这世界,飘渺的,

不知到了哪儿。仿佛有

一朵莲花似的云拥着我,

(她脸上浮着莲花似的笑)

拥着到远极了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希罕再回来,

人说解脱,那许就是吧!

我就像是一朵云,一朵

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

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

我就是光,轻灵的一球,

往远处飞,往更远的飞。

什么累赘,一切的烦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远了,

就是你——请你给我口水,

是橙子吧,上口甜着哪

就是你,你是我的谁呀!

就你也不知哪里去了,

就有也不过是晓光里

一发的青山,一缕游丝,

一翳微妙的晕;说至多

也不过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云也不能承载,

你,你得原谅,我的冤家!……

不碍,我不累,你让我说,

我只要你睁着眼,就这样,

叫哀怜与同情,不说爱,

在你的泪水里开着花,

我陶醉着它们的幽香,

在你我这最后,怕是吧,

一次的会面,许我放娇,

容许我完全占定了你,

就这一响,让你的热情,

像阳光照着一流幽涧,

透澈我的凄冷的意识,

你手把住我的,正这样,

你看你的壮健,我的衰,

容许我感受你的温暖,

感受你在我血液里流,

鼓动我将要停歇的心,

留下一个不死的印痕:

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好,我再喝一口,美极了,

多谢你。现在你听我说。

但我说什么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尽头,

我只等待死,等待黑暗,

我还能见到你,偎着你,

真像情人似的说着话,

因为我够不上说那个,

你的温柔春风似的围绕,

这于我是意外的幸福,

我只有感谢,(她合上眼。)

什么话都是多余,因为

话只能说明能说明的,

更深的意义,更大的真,

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里,

在枯干的泪伤的眼里认取。

我是个平常的人,

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

值得你一转眼的注意。

你是天风:每一个浪花

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

从它的心里激出变化,

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

在你的踪迹下低头,在

綠的颤动中表示惊异;

但谁能止限风的前程,

他横掠过海,作一声吼,

狮虎似的扫荡着田野,

当前是冥茫的无穷,他

如何能想起曾经呼吸

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遥远是你我间的距离。

远,太远!假如一只夜蝶

有一天得能飞出天外,

在星的烈焰里去变灰

(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许

有希望接近你的时间。

唉,痴心,女子是有痴心的,

你不能不信吧?有时候

我自己也觉得真奇怪,

心窝里的牢结是谁给

打上的?为什么打不开?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闪亮得如同一颗星,

我只是人丛中的一点,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异样的震动,

猛袭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像是风中的一朵花,

我内心摇晃得像昏晕,

脸上感到一阵的火烧,

我觉得幸福,一道神异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扫过,

我又觉得悲哀,我想哭,

纷乱占据了我的灵府。

但我当时一点不明白,

不知这就是陷入了爱!

“陷入了爱,”真是的!前缘,

孽债,不知到底是什么?

但从此我再没有平安,

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

教运命的铁链给锁住,

我再不能踌躇:我爱你!

从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着你,在醒时,

在梦里,想躲也躲不去,

我抬头望,蓝天里有你,

我开口唱,悠扬里有你,

我要遗忘,我向远处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为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痴。

但我爱你,我不是自私。

爱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爱你,但从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来到我的身边,

我许向你望,但你不能

丝毫觉察到我的秘密。

我不妒忘,不艳羡,因为

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

它不能脱离我正如我

不能躲避你,别人的爱

我不知道,也无须知晓,

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

正如那林叶在无形中

收取早晚的霞光,我也

在无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准备,到死

不露一句,因为我不必。

死,我是早已望见了的。

那天爱的结打上我的

心头,我就望见死,那个

美丽的永恒的世界;死,

我甘愿的投向,因为它

是光明与自由的诞生。

从此我轻视我的躯体,

更不计较今世的浮荣,

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

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

灿烂的星做我的眼睛,

我的发丝,那般的晶莹,

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

博大的风在我的腋下

胸前眉宇间盘旋,波涛

冲洗我的胫踝,每一个

激荡涌出光艳的神明!

再有电火做我的思想,

天边掣起蛇龙的交舞,

雷震我的声音,蓦地里

叫醒了春,叫醒了生命。

无可思量,呵,无可比况,

这爱的灵感,爱的力量!

正如旭日的威棱扫荡

田野的迷雾,爱的来临

也不容平凡,卑琐以及

一切的庸俗侵占心灵,

它那原来青爽的平阳。

我不说死吗?更不畏惧,

再没有疑虑,再不吝惜

这躯体如同一个财虏,

我勇猛的用我的时光。

用我的时光,我说,天哪,

这多少年是亏我过的!

没有朋友,离背了家乡,

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

在老农中间学做老农,

穿着大布,脚登着草鞋,

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

在天不曾放亮时起身,

手搅着泥,头戴着炎阳,

我做工,满身浸透了汗,

一颗热心抵挡着劳倦,

但渐次的我感到趣味,

收拾一把草如同珍宝,

在泥水里照见我的脸,

涂着泥,在坦白的云影

前不露一些羞愧!自然

是我的享受;我爱秋林,

我爱晚风的吹动,我爱

枯苇在晚凉中的颤动,

半残的红叶飘摇到地,

鸦影侵入斜日的光圈;

更可爱是远寺的钟声

交挽村舍的炊烟共做

静穆的黄昏!我做完工,

我慢步的归去,冥茫中

有飞虫在交哄,在天上

有星,我心中亦有光明!

到晚上我点上一支蜡,

在红焰的摇曳中照出

板壁上唯一的画像,

独立在旷野里的耶稣,

(因为我没有你的除了

悬在我心里的那一幅)

到夜深静定时我下跪,

望着画像做我的祈祷,

有时我也唱,低声的唱,

发放我的熟烈的情愫

缕缕青烟似的上通到天。

但有谁听到,有谁哀怜?

你踞坐在荣名的顶巅,

有千万人迎着你鼓掌,

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

我流着泪,独跪在床前!

一年,又一年,再过一年,

新月望到圆,圆望到残,

寒雁排成了字,又分散,

鲜艳长上我手栽的树,

又叫一阵风给刮做灰。

我认识了季候,星月与

黑夜的神秘,太阳的威,

我认识了地土,它能把

一颗子培成美的神奇,

我也认识一切的生存,

爬虫,飞鸟,河边的小草,

再有乡人们的生趣,我

也认识,他们的单纯与

真,我都认识。

跟着认识

是愉快,是爱,再不畏虑

孤寂的侵凌。那三年间

虽则我的肌肤变成粗,

焦黑熏上脸,剥坼刻上

手脚,我心头只有感谢:

因为照亮我的途径有爱,

那盏神灵的灯,再有

穷苦给我精力,推着我

向前,使我怡然的承当

更大的穷苦,更多的险。

你奇怪吧,我有那能耐?

不可思量是爱的灵感!

我听说古时间有一个

孝女,她为救她的父亲

胆敢上犯君王的天威,

那是纯爱的驱使我信。

我又听说法国中古时

有一个乡女子叫贞德,

她有一天忽然脱去了

她的村服,丢了她的羊,

穿上戎装拿着刀,带领

十万兵,高叫一声“杀贼”,

就冲破了敌人的重围,

救全了国,那也一定是

爱!因为只有爱能给人

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胆,

只有爱能使人睁开眼,

认识真,认识价值,只有

爱能使人全神的奋发,

向前闯,为了一个目标,

忘了火是能烧,水能淹。

正如没有光热这地上

就没有生命,要不是爱,

那精神的光热的根源,

一切光明的惊人的事

也就不能有。

啊,我懂得!

我说“我懂得”我不惭愧,

因为天知道我这几年,

独自一个柔弱的女子,

投身到灾荒的地域去,

走千百里巉岈的路程,

自身挨着饿冻的惨酷

以及一切不可名状的

苦处说来够写几部书,

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我把每一个老年灾民

不问他是老人是老妇,

当作生身父母一样看,

每一个儿女当作自身

骨血,即使不能给他们

救度,至少也要吹几口

同情的热气到他们的

脸上,叫他们从我的手

感到一个完全在爱的

纯净中生活着的同类?

为了什么甘愿哺啜

在平时乞丐都不屑的

饮食,吞咽腐朽与肮脏

如同可口的膏粱;甘愿

在尸体的恶臭能醉倒

人的村落里工作如同

发见了什么珍异?为了

什么?就为“我懂得,”朋友,

你信不?我不说,也不能

说,因为我心里有一个

不可能的爱所以发放

满怀的热到另一方向,

也许我即使不知爱也

能同样做,谁知道,但我

总得感谢你,因为从你

我获得生命的意识和

在我内心光亮的点上,

又从意识的沉潜引渡

到一种灵界的莹澈,又

从此产生智慧的微芒

致无穷尽的精神的勇。

啊,假如你能想象我在

灾地时一个夜的看守!

一样的天,一样的星空,

我独自有旷野里或在

桥梁边或在剩有几簇

残花的藤蔓的村篱边

仰望,那时天际每一个

光亮都为我生着意义,

我饮咽它们的美如同

音乐,奇妙的韵味通流

到内藏与百骸,坦然的

我承受这天赐不觉得

虚怯与羞惭,因我知道

不为己的劳作虽不免

疲乏体肤,但它能拂拭

我们的灵窍如同琉璃,

利便天光无碍的通行。

我话说远了不是?但我

已然诉说到我最后的

回目,你纵使疲倦也得

听到底,因为别的机会

再不会来,你看我的脸

烧红得如同石榴的花。

这是生命最后的光焰,

多谢你不时的把甜水

浸润我的咽喉,要不然

我一定早叫喘息窒死。

你的“懂得”是我的快乐。

我的时刻是可数的了,

我不能不赶快!

我方才

说过我怎样学农,怎样

到灾荒的魔窟中去伸

一只柔弱的奋斗的手,

我也说过我灵的安乐

对满天星斗不生内疚。

但我终究是人是软弱,

不久我的身体得了病,

风雨的毒浸入了纤微,

酿成了猖狂的热。我哥

将我从昏肓中带回家,

我奇怪那一次还不死,

也许因为还有一种罪

我必得在人间受。他们

叫我嫁人,我不能推托。

我或许要反抗假如我

对你的爱是次一等的,

但因我的既不是时空

所能衡量,我即不计较

分秒间的短长,我做了

新娘,我还做了娘,虽则

天不许我的骨血存留。

这几年来我是个木偶,

一堆任凭摆布的泥土,

虽则有时也想到你,但

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

西天的明霞或一朵花,

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时

病,一再的回复,销蚀了

我的躯壳,我早准备死,

怀抱一个美丽的秘密,

将永恒的光明交付给

无涯的幽冥。我如果有

一个母亲我也许不忍

不让她知道,但她早已

死去,我更没有沾恋。我

每次想到这一点便忍

不住微笑漾上了口角。

我想我死去再将我的

秘密化成仁慈的风雨,

化成指点希望的长虹,

化成石上的苔藓,葱翠

淹没它们的冥顽;化成

黑暗中翅膀的舞,化成

农时的鸟歌,化成水面

锦绣的文章,化成波涛,

永远宣扬宇宙的灵通,

化成月的惨绿在每个

睡孩的梦上添深颜色,

化成系星间的妙乐……

最后的转变是未料的。

天叫我不遂理想的心愿,

又叫在热谵中漏泄了

我的怀内的珠光!但我

再也不梦想你竟能来,

血肉的你与血肉的我

竟能在我临去的俄顷

陶然的相偎倚,我说,你

听,你听,我说。真是奇怪。

这人生的聚散!

现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

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

爱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十二月二十五日晚六时完成




志摩的诗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沙扬娜拉

一首


——赠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落叶小唱


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

(我正挨近着梦乡边;)

这回准是她的脚步了,我想——

在这深夜!


一声剥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靠紧着睡乡旁;)

这准是她来闹着玩——你看,

我偏不张皇!


一个声息贴近我的床,

我说(一半是睡梦,一半是迷惘)——

“你总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伤!”


一声喟息落在我的枕边

(我已在梦乡里留恋;)

“我负了你”你说——你的热泪

烫着我的脸!


这音响恼着我的梦魂

(落叶在庭前舞,一阵,又一阵;)

梦完了,啊,回复清醒;恼人的——

却只是秋声!




为谁


这几天秋风来得格外尖厉:

我怕看我们的庭院,

树叶伤鸟似的猛旋,

中着了无形的利箭——

没了,全没了:生命,颜色,美丽:


就剩下西墙上的几道爬山虎:

他那豹斑似的秋色,

忍熬着风拳的打击,

低低的喘一声乌邑——

“我为你耐着!”他仿佛对我声诉。


它为我耐着!那艳色的秋萝,

但秋风不容情的追,

追(摧残是它的恩惠!)

追尽了生命的余辉——

这回墙上不见了勇敢的秋萝!


今夜那清光的三星在天上

倾听着秋后的空院,

悄悄的,更不闻呜咽:

落叶在泥土里安眠——

只我在这深夜,啊,为谁凄悯?




问谁


问谁?啊,这光阴的播弄

问谁去声诉,

在这冻沉沉的深夜,凄风

吹拂她的新墓?


“看守,你须用心的看守,

这活泼的流溪,

莫错过,在这清波里优游,

青脐【蜞】与红鳍!”


那无声的私语在我的耳边

似曾幽幽的吹嘘,——

像秋雾里的远山,半化烟,

在晓风前卷舒。


因此我紧揽着我生命的绳网,

像一个守夜的渔翁,

兢兢的,注视着那无尽流的时光——

私冀有彩鳞掀涌。


但如今,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

嘲讽我的希冀,

我喘息的怅望着不复返的时光:

泪依依的憔悴!


又何况在这黑夜里徘徊:

黑夜似的痛楚:

一个星芒下的黑影凄迷——

留连着一个新墓!


问谁……我不敢怆呼,怕惊扰

这墓底的清淳;

我俯身,我伸手向她搂抱——

啊,这半潮润的新坟!


这惨人的旷野无有边沿,

远处有村火星星,

丛林中有鸱鸮在悍辩——

此地有伤心,只影!


这黑夜,深沉的,环包着大地:

笼罩着你与我——

你,静凄凄的安眠在墓底;

我,在迷醉里摩挲!


正愿天光更不从东方

按时的泛滥:

我便永远依偎着这墓旁——

在沉寂里消幻——


但青曦已在那天边吐露,

苏醒的林鸟,

已在远近间相应的喧呼——

又是一度清晓。


不久,这严冬过去,东风

又来催促青条:

便妆缀这冷落的墓宫,

亦不无花草飘摇。


但为你,我爱,如今永远封禁

在这无情的地下——

我更不盼天光,更无有春信:

我的是无边的黑夜!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去吧


去吧,人间,去吧!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吧,人间,去吧!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吧,青年,去吧!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吧,青年,去吧!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吧,梦乡,去吧!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吧,梦乡,去吧!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吧,种种,去吧!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吧,一切,去吧!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一星弱火


我独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云蒸腾,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嘲讽着我迷惘的神魂。


白云一饼饼的飞升,

化入了辽远的无垠;

但在我逼仄的心头,啊,

却凝敛着惨雾与愁云!


皎洁的晨光已经透露,

洗净了青屿似的前峰;

像墓墟间的磷光惨淡,

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


但这惨淡的弱火一星,

照射着残骸与余烬,

虽则是往迹的嘲讽,

却绵绵的长随时间进行!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不再是我的乖乖


前天我是一个小孩,

这海滩最是我的爱;

早起的太阳赛如火炉,

趁暖和我来做我的工夫:

捡满一衣兜的贝壳,

在这海沙上起造宫阙:

哦,这浪头来得凶恶,

冲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一声海,海!

你是我小孩儿的乖乖!

昨天我是一个“情种”,

到这海滩上来发疯;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红变成姜黄,又变紫,

一颗星在半空里窥伺,

我匐伏在沙堆里画字,

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

谁说不是我心爱的游戏?

我喊一声海,海!

不许你有一点儿的更改!

今天!咳,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从前,没了我的疯癫,

再没有小孩时的新鲜,

这回再不来这大海的边沿!

头顶不见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蚀了沙字的痕迹,

却冲不淡我悲惨的颜色

我喊一声海,海!

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

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

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

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

迷惘,迷惘!也不知来自何处,

囚禁着我心灵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梦魇,黑夜无边的惨酷,

苏醒的盼切,只增剧灵魂的麻木!

曾经有多少的白昼,黄昏,清晨,

嘲讽我这蚕茧似不生产的生存?

也不知有几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岭的高亢与流水的光华……

辜负!辜负自然界叫唤的殷勤,

惊不醒这沉醉的昏迷与顽冥!


如今多谢这无名的博大的光辉,

在艳色的青波与绿岛间萦回,

更有那渔船与航影,亭亭的粘附

在天边,唤起辽远的梦景与梦趣:

我不由的惊悚,我不由的感愧

(有时微笑的妩媚是启悟的棒槌!)

是何来倏忽的神明,为我解脱

忧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箨,

透露内裹的青篁,又为我洗净

障眼的盲翳,重见宇宙间的欢欣。


这或许是我生命重新的机兆;

大自然的精神!容纳我的祈祷,

容许我的不踌躇的注视,容许

我的热情的献致,容许我保持

这显示的神奇,这现在与此地,

这不可比拟的一切间隔的毁灭!

我更不问我的希望,我的惆怅,

未来与过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间访问幸福的进门,

只求每时分给我不死的印痕——

变一颗埃尘,一颗无形的埃尘,

追随着造化的车轮,进行,进行……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他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无题


原是你的本分,朝山人的胫踝,

这荆刺的伤痛!回看你的来路,

看那草丛乱石间斑斑的血迹,

在暮霭里记认你从来的踪迹!

且缓抚摩你的肢体,你的止境

还远在那白云环拱处的山岭!


无声的暮烟,远从那山麓与林边,

渐渐的潮没了这旷野,这荒天,

你渺小的孑影面对这冥盲的前程,

像在怒涛间的轻航失去了南针;

更有那黑夜的恐怖,悚骨的狼嗥,

狐鸣,鹰啸,蔓草间有蝮蛇缠绕!


退后?——昏夜一般的吞蚀血染的来踪,

倒地?——这懦怯的累赘问谁去收容?

前冲?啊,前冲!冲破这黑暗的冥凶,

冲破一切的恐怖,迟疑,畏葸,苦痛;

血淋漓的践踏过三角棱的劲刺,

丛莽中伏兽的利爪,蜿蜒的虫豸!


前冲;灵魂的勇是你成功的秘密!

这回你看,在这决心舍命的瞬息,

迷雾已经让路,让给不变的天光,

一弯青玉似的明月在云隙里探望,

依稀窗纱间美人启齿的瓠犀——

那是灵感的赞许,最恩宠的赠与!


更有那高峰,你那最想望的高峰;

亦已涌现在当前,莲苞似的玲珑,

在蓝天里,在月华中,秾艳,崇高——

朝山人,这异象便是你跋涉的酬劳!




消息


雷雨暂时收敛了;

双龙似的双虹,

显现在雾霭中,

夭矫,鲜艳,生动——好兆明天准是好天了。


什么!又(是一阵)打雷了——

在云外,在天外,

又是一片暗淡,

不见了鲜虹彩——

希望,不曾站稳,又毁了。




夜半松风


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庐,

庐内一个孤独的梦魂:

在怅悔中祈祷,在绝望中沉沦——

为什么这怒噭,这狂啸,

鼍鼓与金钲与虎与豹?

为什么这幽诉,这私慕?

烈情的惨剧与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没了

这彷徨的梦魂与冷落的僧庐?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假如你我荡一只无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难得


难得,夜这般清静,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详论,

更没有虚骄,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的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的默数远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古怪的世界


从松江的石湖塘

上车来老妇一双,

颤巍巍的承住弓形的老人身

多谢(我猜是)普渡山的盘龙藤:


青布棉袄,黑布棉套,

头毛半秃,齿牙半耗:

肩挨肩的坐落在阳光暖暖的窗前,

畏葸的,呢喃的,像一对寒天的老燕;


震震的干枯的手背,

震震的皱缩的下颏:

这二老!是妯娌,是姑嫂,是姊妹?——

紧挨着,老眼中有伤悲的眼泪!


怜悯!贫苦不是卑贱,

老衰中有无限庄严——

老年人有什么悲哀,为什么凄伤?

为什么在这快乐的新年,抛却家乡?


同车里杂杳的人声,

轨道上疾转着车轮;

我独自的,独自的沉思这世界古怪——

是谁吹弄着那不调谐的人道的音籁?




天国的消息


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

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

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

驱散了昏夜的晦塞,开始无限光明。


霎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

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

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

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

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形;

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

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乡村里的音籁


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吹生了水面的漪绒,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着船窗闲憩,

静看着一河的波幻,

静听着远近的音籁——

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

田场上工作纷纭,

竹篱边犬吠鸡鸣:

但这无端的悲感与凄惋!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

我欲把恼人的情爱,

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晓风里的白头乳鹊,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停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平铺着无垠——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支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着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五老峰


不可摇撼的神奇,

不容注视的威严,

这耸峙,这横蟠,

这不可攀援的峻险!

看!那巉敢缺处

透露着天,窈远的苍天,

在无限广博的怀抱间,

这旁礴的伟象显现!


是谁的意境,是谁的想象?

是谁的工程与搏造的手痕?

在这亘古的空灵中

陵慢着天风,天体与天氛!

有时朵朵明媚的彩云,

轻颤的妆缀着老人们的苍鬓,

像一树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艳色鲜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涧的清流中洗濯,呼啸,

认识老人们的嗔颦,

迷雾海沫似的喷涌,铺罩,

淹没了谷内的青林,

隔绝了鄱阳的水色袅渺,

陡壁前闪亮着火电,听呀!

五老们在渺茫的雾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们的前胸,

晚霞戏逗着他们赤秃的头颅;

黄昏时,听异鸟的欢呼,

在他们鸠盘的肩旁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与月彩:

柔波里缓泛着的小艇与轻舸。

听呀!在海会静穆的钟声里,

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


更无有人事的虚荣,

更无有尘世的仓促与噩梦,

灵魂!记取这从容与伟大,

在五老峰前饱啜自由的山风!

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

凝聚成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

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

一个“崛强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




朝雾里的小草花


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

你轻含着闪亮的珍珠,

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了想念着焰彩,晴霞;


我此时在这蔓草丛中过路,

无端的内感惘怅与惊讶,

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

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




在那山道旁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蒙蒙的朝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茫的朝上?

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

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


我咽往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火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啊,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他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无着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捶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声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先生!先生!


钢丝的车轮

在偏僻的小巷内飞奔——

“先生,我给先生请安您哪,先生。”


迎面一蹲身

一个单布褂的女孩颤动着呼声——

雪白的车轮在冰冷的北风里飞奔。


紧紧的跟,紧紧的跟,

破烂的孩子追赶着铄亮的车轮

“先生,可怜我一大化吧,善心的先生!”


“可怜我的妈,

她又饿又冻又病,躺在道儿边直呻——

您修好,赏给我们一顿窝窝头您哪,先生!”


“没有带子儿,”

坐车的先生说,车里戴大皮帽的先生——

飞奔,急转的双轮,紧追,小孩的呼声。


一路旋风似的土尘,

土尘里飞转着银晃晃的车轮——

“先生,可是您出门不能不带钱您哪,先生。”


“先生!……先生!”

紫涨的小孩,气喘着,断续的呼声——

飞奔飞奔,橡皮的车轮不住的飞奔。


飞奔……先生……

飞奔……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




叫化活该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

一团模糊的黑影,挨紧在大门边。


“可怜我快饿死了,发财的爷,”

大门内有欢笑,有红炉,有玉杯;

“可怜我快冻死了,有福的爷,”

大门外西北风笑说,“叫化活该!”


我也是战栗的黑影一堆,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温暖,

遮掩我的剐残的余骸——


但这沉沉的紧闭的大门:谁来理睬;

街道上只冷风的嘲讽,“叫化活该!”




谁知道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

一个褴褛的老头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冲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黑?”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黑!”

他拉——拉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座门,

转一个湾,转一个湾,一般的暗沉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个灯,

那车灯的小火

蒙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静?”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静!”

他拉——紧贴着一垛墙,长城似的长,

过一处河沿转入了黑遥遥的旷野——

天上不露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晃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拉车的,怎么这儿道上一个人都不见?”

“倒是有,先生,就是想不大瞧得见!”

我骨髓里一阵子的冷——

那边青缭缭的是鬼还是人?

仿佛听着鸟咽与笑声——

啊,原来这遍地都是坟!

天上不亮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缭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颠簸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跨着他的踉跄步;

……


“我说——我说拉车的喂!这道儿哪……哪儿有这么远?”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远!”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错了道儿没有!”

“谁知道先生!谁知道走错了道儿没有!”

我在深夜裹坐着车回家,

一堆不相识的褴褛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明一颗星,

道上不见一只灯,

只那车灯的小火

袅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拉车的跨着他的蹒跚步。




残诗


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儿光滑,赶明儿,唉,

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霉!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着白肚鼓着眼,

不浮着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着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盖上几张油纸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为什么伤心,妇人,

这大冷的雪天?

为什么啼哭,莫非是

失掉了钗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为钗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见了

我的心恋。


那边松林里,山脚下,先生,

有一只小木箧,

装着我的宝贝,我的心,

三岁儿的嫩骨!

昨夜我梦见我的儿:

叫一声“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儿的亲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

望得见冰条,

我在冷冰冰的被窝里摸——

摸我的宝宝。

方才我买来几张油纸,

盖在儿的床上;

我唤不醒我熟睡的儿——

我因此心伤。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太平景象


“卖油条的,来六根——再来六根。”

“要香烟吧,老总们,大英牌,大前门?

多留几包也好,前边什么买卖都不成。”


“亏得在江南,离着家千里的路程,

要不然我的家里人……唉,管得他们

眼红眼青,咱们吃粮的眼不见为净!”


“说是,这世界!做鬼不幸,活着也不称心;

谁没有家人老小,谁愿意来当兵拼命?”

“可是你不听长官说,打伤了有恤金?”


“我就不希罕那猫儿哭耗子的恤金!”

脑袋就是一个,我就想不透为么要上阵,

砰,砰,打自个的弟兄,损己,又不利人。


“你不见李二哥回来,烂了半个脸,全青?

他说前边稻田里的尸体,简直像牛粪,

“这枪好,德国来的,装弹时手顺;”

“我哥有信来,前天,说我妈有病;”

“哼,管得你妈,咱们去打仗要紧。”

全的,残的,死透的,半死的,烂臭,难闻。”


“我说这儿江南人倒懂事,他们死不当兵;

你看这路旁的皮棺,那田里玲巧的享亭,

草也青,树也青,做鬼也落个清静:


“比不得我们——可不是火车已经开行?——

天生是稻田里的牛粪——唉,稻田里的牛粪!”

“喂,卖油条的,赶上来,快,我还要六根。”




卡尔佛里


喂,看热闹去,朋友!在哪儿

卡尔佛里,今天是杀人的日子;

两个是贼,还有一个——不知到底

是谁?有人说他是一个魔鬼;

有人说他是天父的亲儿子,

米赛亚……看,那就是,他来了!

咦,为什么有人替他抗着

他的十字架?你看那两个贼,

满头的乱发,眼睛里烧着火,

十字架压着他们的肩背!

他们跟着耶稣走着;唉,耶稣,

他到底是谁?他们都说他有权威,

你看他那样子顶和善,

顶谦卑——听着,他说话了!他说:

“父呀,饶恕他们吧,他们自己

都不知道他们犯的是什么罪。”

我说你觉不觉得他那话怪,

听了叫人毛管里直淌冷汗?

那黄头毛的贼,你看,好像是

梦醒了,他脸上全变了气色,

眼里直流着白豆粗的眼泪;

准是变善了!谁要能赦了他,

保管他比祭司不差什么高矮!……

再看那妇女们!小羊似的一群,

也跟着耶稣的后背,头也不包,

发也不梳,直哭,直叫,直嚷,

倒像上十字架的是她们亲生儿子;

倒像明天太阳不透亮……

再看那群得意的犹太,法利赛,

法利赛,穿着长袍,戴着高帽,

一脸的奸相;他们也跟在后背,

他们这才得意哪,瞧他们那笑!

我真受不了那假味儿,你呢?

听他们还嚷着哪:“快点儿走,

上‘人头山’去,钉死他,活钉死他!”……

唉,躲在墙边高个儿的那个?

不错,我认得,黑黑的脸,矮矮的,

就是他该死,他就是犹大斯!

不错,他的门徒。门徒算什么!

耶稣就让他卖,卖现钱,你知道!

他们也不止一半天的交情哪:

他跟着耶稣吃苦就有好几年。

谁知他贪小变了心,真是狗屎!

那还只前天,我听说,他们一起

吃晚饭,耶稣与他十二个门徒,

犹大斯就算一枚;耶稣早知道,

迟早他的命,他的血,得让他卖;

可不是他的血?吃晚饭时他说,

“他把自己的肉喂他们的饿,

也把他自己的血止他们的渴,”

意思要他们逢着患难时多少

帮着一点;他还亲手舀着水

替他们洗脚,犹大斯都有分,

还拿自己的腰布替他们擦干!

谁知那大个儿的黑脸他没等

擦干嘴,就拿他主人去换钱——

听说那晚耶稣与他的门徒

在橄榄山上歇着,冷不防来了,

犹大斯带着路,天不亮就干,

树林里密密的火把像火蛇,

蜒着来了,真恶毒,比蛇还毒;

他一上来就亲他主人的嘴,

那是他的信号,耶稣就倒了霉,

赶明儿你看,他的鲜血就在

十字架上冻着!我信他是好人;

就算他坏,也不该让犹大斯

那样肮脏的卖,那样肮脏的卖!

我看着惨,看他生生的让人

钉上十字架去,当贼受罪,我不干!

你没听着怕人的预言?我听说

公道一完事,天地都得昏黑——

我真信,天地都得昏黑——回家吧!




一条金色的光痕


——硖石土白

得罪那,问声点看,

我要来求见徐家格位太太,有点事体……

认真则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

眼睛赤花,连太太都勿认得哩!

是欧,太太,今朝特为打乡下来欧,

乌青青就出门;田里西北风度来野欧,是欧,

太太,为点事体要来求求太太呀!

太太,我拉埭上,东横头,有个老阿太,

姓李,亲丁么……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

李三官,起先到街上来做长年欧——早几年

成了弱病,田么卖掉,病么始终勿曾好;

格位李家阿太老年格运气真勿好,全靠

场头上东帮帮,西讨讨,吃一口白饭,

每年只有一件绝薄欧棉祆靠过冬欧,

上个月听得话李家阿太流火病发,

前夜子西北风起,我野冻得瑟瑟叫抖,

我心里想李家阿太勿晓得哪介哩。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过

老阿太已经去哩,冷冰冰欧滚在稻草里,

野勿晓得几时脱气欧,野呒不人晓得!

我野呒不法子,只好去喊拢几个人来,

有人话是饿煞欧,有人话是冻煞欧,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风野作兴有点欧——

为此我到街上来,善堂里格位老爷

本里一具棺材,我乘便来求求太太,

做做好事,我晓得太太是顶善心欧,

顶好有旧衣裳本格件吧,我还想去

买一刀锭箔;我自己屋里野是滑白欧,

我只有五升米烧顿饭本两个帮忙欧吃,

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饭总要吃一顿欧,

太太是勿是?……嗳,是欧!嗳,是欧!

喔唷,太太认真好来,真体恤我拉穷人……

格套衣裳正好……喔唷,害太太还要

难为洋钿……喔唷,喔唷……我只得

朝太太磕一个响头,代故世欧谢谢!

喔唷,那么真真多谢,真欧,太太……




灰色的人生


我想——我想开放我的宽阔和粗暴的嗓音,唱一支

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

肚腹,肋骨与筋络;

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像一个游方僧似的散披着

一头的乱发;

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巉牙似的道上,快活地,

无畏地走着。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

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餍地

求讨,寻捞;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它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它要嫩芽的光泽;

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它的伟大的酣睡的声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辉,散放在

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地向前——向前——口唱着暴烈的,

粗伧的,不成章的歌调;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大空的声调;

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斫伐老树的清音;

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

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

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

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

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破庙


慌张的急雨将我

赶入了黑丛丛的山坳,

迫近我头顶在腾拿,

恶狠狠的乌龙巨爪;

枣树兀兀地隐蔽着

一座静悄悄的破庙,

我满身的雨点雨块,

躲进了昏沉沉的破庙;


雷雨越发来得大了:

霍隆隆半天里霹雳,

豁喇喇林叶树根苗,

山谷山石,一齐怒号,

千万条的金剪金蛇,

飞入阴森森的破庙,

我浑身战抖,趁电光

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


我禁不住大声喊噭;

电光火把似的照耀,

照出我身旁神龛里

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

电光去了,霹雳又到,

不见了狞笑的神道,

硬雨石块似的倒泻

我独身藏躲在破庙;


千年万年应该过了!

只觉得浑身的毛窍,

只听得骇人的怪叫,

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

忘记了我现在的破庙;

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

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

照出一个我,一座破庙!




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

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爱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

有人说是受伤——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这来我变了,一只没笼头的马,

跑遍了荒凉的人生的旷野;

又像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

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无情的宰割,我的灵魂!

是谁逼迫我发最后的疑问?


疑问!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梦醒,

上帝,我没有病,再不来对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从此再不问恋爱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毒药


今天不是我唱歌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像坟堆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像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

相信我,我们一切的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

我们一切的信心像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姊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他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静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

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




白旗


来,跟着我来,拿一面白旗在你们的手里——不是上面写着激动怨毒,鼓励残杀字样的白旗,也不是涂着不洁净血液的标记的白旗,也不是画着忏悔与咒语的白旗(把忏悔画在你们的心里;)

你们排列着,噤声的,严肃的,像送丧的行列,不容许脸上留存一丝的颜色,一毫的笑容,严肃的,噤声的,像一队决死的兵土;

现在时辰到了,一齐举起你们手里的白旗,像举起你们的心一样,仰看着你们头顶的青天,不转瞬的,恐惶的,像看着你们自己的灵魂一样;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熬着,壅着,迸裂着,滚沸着的眼泪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尽性的流,像山水出峡似的流,像暴雨倾盆似的流……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咽着,压迫着,挣扎着,汹涌着的声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凶狠的嚎,像飓风在大海波涛间的嚎,像你们丧失了最亲爱的骨肉时的

嚎……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回复了的天性忏悔,让眼泪的滚油煎净了的,让嚎恸的雷霆震醒了天性忏悔,默默的忏悔,悠久的忏悔,沉彻的忏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个寂寞的山谷里,像一个黑衣的尼僧匐伏在

一座金漆的神龛前;

……

在眼泪的沸腾里,在嚎恸的酣彻里,在忏悔的沉寂里,你们望见了上帝永久的威严。




婴儿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

馨香的婴儿出世——

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

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

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像受惊的水青蛇

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额上像一颗颗的黄豆,

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

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

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

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阵痛

的残酷里变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

一时巨大的睁着,她的眼,原来像冬夜池潭里

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像是烧

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是朱红

色的口唇,现在像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

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

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像揪乱的麻丝,她的手

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

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

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

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

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

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

永久的婴儿;

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

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

生命的使命的时机;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

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

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

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

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

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




徐志摩原名章,字森,后改名志摩,1897年1月15日出生于浙江省海宁县硖石镇。徐志摩出生于一个富裕家庭,徐氏家族在海宁是名门望族,出过很多知名人物,比如民盟主席沈钧儒是徐志摩的表叔,作家金庸是徐志摩的姑表弟,女作家琼瑶是徐志摩的表外甥女等等。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拥有一座发电厂、一个梅酱厂、一间丝绸庄,在上海还有一家小钱庄,是海宁当地有名的实业家。由于徐家家境不错,徐志摩又是家里的长房长孙,自然备受全家人宠爱,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私塾读书。徐志摩11岁时完成了启蒙教育,进入当地的开智学堂,师从张树森学习四书五经。他的成绩非常优秀,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
1910年,14岁的徐志摩经表叔沈钧儒介绍,考入了杭州府中学堂(辛亥革命后改称为浙江一中)。徐志摩从小就有很好的文学天赋,在杭州读书时就开始发表文章。他还非常浪漫,一生中始终把爱情和感觉当做第一位的,其他东西,比如财富、权力、亲情甚至生命都是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所谓的一切跟着感觉走,所以徐志摩其实并不是一个现实的人,他比较自我,甚至可以说是不太考虑别人的感受,一切多从自己出发。
1915年,徐志摩从浙江一中毕业,考入上海浸信会学院暨神学院(沪江大学前身,现为上海理工大学)。在当年10月,徐志摩在父母包办下,和上海宝山县巨富张润之的女儿张幼仪结婚,当年徐志摩18岁,张幼仪年仅15岁。徐志摩当时已经很受新思想的影响,追求自由恋爱,他对这次婚姻非常不满意,却没有办法拒绝。其实徐志摩的妻子张幼仪也是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她12岁时就考入苏州师范学校,后来又成为中国第一个女银行家,开了一家在上海很出名的服装公司,算是民国历史上很有名望的女性之一。不过张幼仪的相貌普通,不太符合徐志摩心中“美貌加智慧”的爱人标准,所以两人的结合算是“强扭的瓜”,甜蜜是不太可能了。
结婚以后,为了躲避妻子,徐志摩并没有安心念完浸信会学院的课程,仅仅一年后的1916年秋,他就离开上海,来到天津的北洋大学(天津大学的前身)预科攻读法学。第二年,北洋大学的法学科并入北京大学,徐志摩又随着转入北大就读。这段时间,他不仅钻研法学,而且攻读日文、法文及政治学,并广泛涉猎了中外文学。由于徐志摩文采斐然,人又潇洒,好交朋友,再加上他拜当时北平最有名望的国学大师梁启超为老师,还举行了隆重的拜师大礼,很快就成为北平知识界和社交界的双料名人。
不过这段时间里,在父母的严令下,妻子张幼仪也来到北平,跟徐志摩生活在一起。不久,张幼仪身怀有孕,徐志摩的父母都非常高兴,认为儿子的心会被孩子牵绊住,小两口的日子也会转为和美,可后来的事实证明徐家老人的想法有些一厢情愿了。1918年,徐志摩的长子徐积锴出生,徐志摩并没有像其他父亲那样欢天喜地,反而为了躲避妻子和孩子,决定再次逃走。
1918年8月,徐志摩离开中国,前往美国留学。留学第一年,他在美国乌斯特的克拉克大学学习历史、社会学、经济学等方面的课程。徐志摩本人是相当聪明的,他入学后仅仅用了十个月的时间就学完了所有课程,获得了学士学位。随后,他转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院学习经济,后来又学习文学,获得了文学硕士的学位。徐志摩在美国读了两年书,获得了硕士学历,也算学有所成,之后他前往欧洲,进行一次新的游历。1920年,徐志摩来到英国求学,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了半年,后来又进入了剑桥大学皇家学院。正是在英国,徐志摩终于遇到他人生的第一个挚爱,同时也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女性林徽因。
林徽因也是浙江人,同徐志摩也算是老乡,当时她不过17岁,正是女性最具有青春活力的年纪。林徽因长得非常漂亮,而且她本人也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算是一位美貌与智慧兼具的新女性。不过当时林徽因已经订婚,她来到英国就是陪同未婚夫梁思成读书的。而梁思成和徐志摩还有些关系,他是徐志摩的老师梁启超的儿子。因为彼此之间有这层关系,又是在异国他乡道左相逢,三人很快就熟络了。随着接触的越来越多,徐志摩被林徽因的个人魅力所倾倒,很快就爱上了林徽因。后世的历史学者一般认为,这才是徐志摩的初恋。当然,林徽因是有未婚夫的,不过当时民国知识分子阶层风气相当开放,至少在徐志摩看来,只要女孩子还没有结婚,那么任何人都资格追求。
在交往之中,徐志摩向林徽因诉说了自己婚姻中的不幸和无法挣脱的痛苦,林徽因以女性特有的温柔和善解人意,表示了对徐志摩的同情和关心。徐、林两人在心灵上很快出现一定程度的相通,至少在徐志摩的感觉中,两人是在热恋。徐志摩后来回忆起英国的时光,就提笔写下了“我不仅要爱的肉眼认识我的肉身,我要你的灵眼认识我的灵魂。”在这段时期,本来从不写诗的徐志摩的灵感大发,他写下了许多理想主义的诗句,比如《我所知道的康桥》等等。遗憾的是,其中大部分已经流失了,留下的大约30首左右。徐志摩的诗字句清新,韵律谐和,比喻新奇,想象丰富,在当时的民国算得上代表性的诗人。比如徐志摩写给林徽因的《偶然》是这样写的: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芒。
可惜现实不是诗歌,1920年,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徐志摩被迫同意妻子来英国同他相聚。可以说,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很多女人也许开始跟这个男人并没有感情,不过生活时间久了,尤其有了孩子,会产生一些类似爱情的东西。不过男人则一般不会有这种情况。大部分男人如果开始就对一个女人没有感情,之后的婚姻中能够产生感情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当时张幼仪对徐志摩还是很有感情的,她带着孩子不远万里赶到英国,心情相当激动。但当她看到徐志摩的时候,满腔的喜悦都变成了无限的失望。她在晚年回忆到:“我斜倚着尾甲板,不耐烦地等着上岸,然后看到徐志摩站在东张西望的人群里。就在这时候,我的心凉了一大截。他穿着一件瘦长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围了条白丝巾。虽然我从没看过他穿西装的样子,可是我晓得那是他。他的态度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不会搞错的,因为他是那堆接船的人当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儿表情的人。”
张幼仪的感觉是正确的,两人一见面,徐志摩对妻子表现得非常冷淡,夫妻两人除了晚上睡一张床以外,基本形同路人。到了1921年,徐志摩终于向妻子摊牌,表示想离婚。当时虽然已经是民国,离婚也绝对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如果两人离婚,对张幼仪的打击是巨大的,尤其是她还有一个孩子,而且她已经再次怀孕两个多月,这一点徐志摩也是知道的。张幼仪是位性格坚强的女性,面对丈夫的无情,她没有哭泣哀求,而是果断同意离婚。因为她早已看出丈夫徐志摩爱上了林徽因,她不愿意接受别人施舍给她的婚姻和爱情。夫妻两人就此分手,张幼仪离开英国去了德国的二哥家,一心待产,次年张幼仪在德国生下了次子徐德生。这时徐志摩赶到德国,但他不是来见妻子和孩子,而是来办理离婚手续的。夫妻两人在柏林见面,几乎一言不发地签订了离婚协议。这是民国历史上依据《民法》的第一桩西式文明离婚案。其实在同张幼仪签订离婚协议之前,徐志摩已经去找林徽因,向其求婚。然而徐志摩不知道的是,此时林徽因也在进行巨大的心理斗争。林徽因确实对徐志摩有些感情,但这究竟是不是爱情只有林徽因本人知道。当时林徽因的父亲和众多朋友都反对她和徐志摩来往,在亲友们看来徐志摩抛弃妻子,实在不是一个良伴。而林徽因的未婚夫梁思成也向其表白,表示会给林徽因一个幸福美满的未来。在这种情况下,林徽因最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和自己的父亲离开英国,回到了中国。徐志摩匆匆回到英国,却发现所爱的人已经不辞而别,他又心急火燎地返回了中国,去劝说林徽因回心转意。据说两人曾有一次闭门长谈,具体的谈话内容没有外人知道,最终的结果是徐志摩颓废地离开,林徽因嫁给了梁思成。
徐志摩因为这次失恋非常失落,在这段时间,他写下了不少的诗句,比如“爱是一场催眠,醒来之后你被谁吸了灵。这就是为什么爱过之后,总觉得不仅失去他,也失去了一部分自己。被爱的人总是掌灵者,去爱的人反而失魂。在每段真心付出的感情中,总有一个人献祭了灵魂,收获了残忍”等等。为了安慰这位学生,徐志摩的老师梁启超还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希望他不要过于追求完美,不要为不可得到的感情而陷自己于不能自拔的境地。
弥补一段感情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开始另一段感情。不知道徐志摩懂不懂这个道理,但至少他是这么做的。徐志摩回到北平以后,因为情绪低落,经常与朋友们聚会。他有一个好友叫做王赓,徐志摩经常去其家里做客,一来二去就认识了王赓的妻子陆小曼。陆小曼也是民国时期非常有名的一位女性,她的父亲陆定是留日学生,曾经担任过财政部的赋税司司长,在北平是个很有名的人物。陆小曼12岁的时候就进入法国圣心学堂读书,其父为她聘请了英籍女教员教她英文,阅读英、法名著。她十六七岁已通晓英、法两国语言,还能弹钢琴,画油画,再加上她年轻貌美,性格直爽,在当时算是交际广阔的一代名媛。
性格开朗的陆小曼非常喜欢参加各种社交活动,但丈夫王庚在陆军部工作,是一名在职军人,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妻子。为了让妻子高兴,王庚就请求徐志摩帮忙陪伴妻子。不久,王庚被任命为哈尔滨警察局局长,他带着陆小曼去哈尔滨上任。当时哈尔滨还是个小城市,同北平、上海无法相比。陆小曼对哈尔滨极为不满,跟丈夫大闹了几次,最终自己回到北平娘家去了。王赓不能放弃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职务,于是夫妻两人被迫两地分居了。一分居,夫妻间的问题也很快出现。丈夫不在,陆小曼就经常喊徐志摩一同出去参加各种活动,一来二去,两人就产生了感情。其实陆小曼也知道丈夫王庚是很好的伴侣,但她当时已经迷失在徐志摩的才华和热情洋溢的情书之中,大胆泼辣的她决定结束自己的婚姻。
1926年,陆小曼找到丈夫王赓摊牌,要求离婚。王庚虽然有些恼火,毕竟妻子是和好友走到了一起,不过王庚也是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人,知道没有感情的婚姻没有价值,最终他还是同意了离婚。这个消息传到徐志摩的老家海宁,可把徐志摩的父母气坏了。他们认为儿子不走正道,之前这么好的一个妻子抛弃不要,去追老师儿子的未婚妻,现在居然又爱上了朋友的妻子,简直是莫大的丑闻。他们坚决不同意徐志摩再婚,并且威胁要中断徐志摩的生活费。
可是徐志摩我行我素惯了,他根本不在乎父母的强硬态度,还是下决心要和陆小曼结婚。徐志摩父亲徐申如见不能挽回儿子的心意,最终勉强答应他们结婚,但有三个条件徐志摩必须答应:第一,结婚费用必须自理;第二,婚礼由胡适担任介绍人,梁启超证婚;第三结婚后必安分守己过日子。这三条徐志摩都予以答应。而陆小曼这边也出了问题,陆母坚决不同意女儿和王赓离婚,她认为王赓稳重老实,比徐志摩要可靠得多。女儿如果嫁给徐志摩,十有八九还会离婚,会毁掉自己一生。可陆小曼的性格更为固执,她最终还是跟王赓离了婚。1926年10月,徐志摩和陆小曼举行了婚礼,他们结婚时给陆小曼的前夫王赓发了请帖,王赓虽然没有去,却也很大度地回赠了一份礼物。结婚的时候,徐志摩还找了老师梁启超做证婚人,梁启超因为徐志摩和儿媳林徽因的事情,也很心疼这个学生,很爽快地答应了学生的请求,为其主持了婚礼。
然而感情是感情,婚姻是婚姻。恋爱的时候徐志摩曾经嘲笑王赓不解风情,照顾不好陆小曼。这时轮到他自己的时候,他才知道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远比写一封洋洋洒洒的情书要难得多。陆小曼从小生活在富贵人家,从不缺钱,所以花起钱来也是大手大脚。结婚以后,陆小曼住在上海的豪华公馆中,这个公馆每月租金就有100大洋,家里还有众多仆人,包括司机、厨师、男仆、贴身丫鬟等等。此外,陆小曼还非常喜欢购物,而且从来不问价钱,所以尽管徐志摩算是高收入群体中的一员(大学老师),但家中经济仍然是入不敷出。为了解决经济问题,他同时在光华大学、东吴大学、大夏大学三所大学讲课,课余还得赶写诗文,以赚取稿费,非常辛苦。往往徐志摩熬夜写稿到凌晨三四点、刚刚上床睡觉的时候,沉溺于跳舞、打牌、看戏等夜生活的陆小曼才回到家中。更为要命的是,陆小曼居然还吸上了鸦片,并且传出了绯闻。此时的徐志摩非常苦恼,他毕竟只是个文人,性格也比较软弱,不知道该如何来处理家庭的乱局,他只能再次选择逃避。
1928年,徐志摩回到英国剑桥(旧名康桥),目睹完全没有改变的景色,回想起自己的短短几年内经历的无数事情,不觉百感交集。在这里他爱上林徽因,不惜抛弃了妻子和孩子,没想到最终的结果是被林徽因拒绝。现在他不惜一切地同朋友的妻子陆小曼走到一起,结果现实却又是这样。感慨万千的徐志摩,在回中国的轮船上写下了他最著名的诗篇《再别康桥》。
再次陷入颓废的徐志摩,显然又想起了初恋林徽因的种种好处。当时林徽因受聘于北平中国营造学社,徐志摩也经常去北平,两人难免有一些接触。陆小曼知道后非常生气,两人关系急剧恶化。1931年11月17日这一天,徐志再次见到陆小曼在抽大烟,他忍无可忍地说了妻子几句,陆小曼反唇相讥,还质问徐志摩为什么跟林徽因来往,两人发生了激烈的口角。此时心情极端苦闷的徐志摩,显然想找个人诉说一下,他很想见到林徽因。
1931年11月19日,林徽因要在北平协和礼堂为外国使节演讲中国建筑艺术,徐志摩也决定前往北平。他于早上八时,搭乘中国航空公司“济南”号邮政飞机由南京北上。也许徐志摩对未来的悲剧有所预感,在出发前,他给刚刚吵过架的妻子留下一封信,信上说:徐州有大雾,头痛不想走了,准备返沪。然而,飞机在大雾中撞上了济南开山,徐志摩在这场空难中离世,年仅34岁。徐志摩死后,陆小曼非常悲痛,她戒掉了大烟,还著文《哭摩》悼念丈夫。随后陆小曼细心整理了徐志摩一生的作品,编成《志摩日记》、《徐志摩诗选》、《志摩全集》等,也算为丈夫做了很大的贡献。对于徐志摩的一生,他的好友胡适的评价也许是最贴切的: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四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身上,这就是他的单纯信仰。




历代诗话:

[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

[清]王国维《人间词话》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

[明]俞弁撰《逸老堂诗话》

[清]贺贻孙:诗筏

[元]吴师道《吴礼部诗话》

[清]杨际昌《国朝诗话》

[宋]陈岩肖《庚溪诗话》

[宋]吴开《优古堂诗话》

[清]沈德潜《说诗语》

[宋]吴聿《观林诗话》

[清]王夫之《姜斋诗话》

[清]方世举《兰丛诗话》

[宋]刘攽《中山诗话》

[宋]欧阳修《六一诗话》

[明]顾元庆《夷白斋诗话》

[清]毛先舒《诗辩坻》

[宋]许顗《彦周诗话》

[清]冯班《答万季埜诗问》

[明]朱承爵《存余堂诗话》

[宋]吕本中《紫微诗话》

[宋]吴可《藏海诗话》

[宋]司马光《温公续诗话》

[清]潘德舆《养一斋李杜诗话》

[清]宋征璧《抱真堂诗话》

[清]查礼《铜鼓书堂词话》

[唐]崔融《新定诗格》

[唐]张为《诗人主客图》

[元]蒋正子《山房随笔》

[明]徐祯卿《谈艺录》

[宋]严羽《沧浪诗话》

[明]瞿佑《归田诗话》

[唐]王昌龄《诗格》

[清]王寿昌《小清华园诗谈》

[明]李东阳《麓堂诗话》

[清]刘熙载《诗概》

[宋]张戒撰《岁寒堂诗话》

[宋]杨万里《诚斋诗话》

[明]都穆《南濠诗话》

[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梁]钟嵘《诗品》

[清]周春《辽诗话》

[宋]陈师道《后山诗话》

[元]杨载《诗法家数》

[唐]僧皎然《诗式》

[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

[明]陆时雍《诗镜总论》

钟嵘《诗品》校定本

[清]周容《春酒堂诗话》

[清]尚镕《三家诗话》

[清]梁章钜《闽川闺秀诗话》

[清]孙涛《全唐诗话续编》

[明]顾起纶《国雅品》

[清]袁枚《续诗品》

[元]范德机《诗学禁脔》

[唐]王睿《炙毂子诗格》

[宋]姜夔《白石道人诗说》

[唐]徐衍《风骚要式》


空山松子落 幽人应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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