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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伦|2015年自选诗138首

2016-01-11 星期一诗社

张远伦
苗族,重庆市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人。著有诗集《郁水谣》《野山坡》《红玉米》《两个字》,及长诗《风车坝》。另著有中短篇小说、随笔、评论若干。获得过巴蜀青年文学奖、重庆市少数民族文学奖等奖项。出席全国第七届青创会。

早春小院

我躺在小院里,一觉醒来
发现月亮把她身后的白天全部删除了

只有电视里还在播放马航周年祭
重复比对亚航揉碎的残骸

这是一个四方形的小院
房瓦的沟子里,还住着小雪

她们和我一样,躺着躺着
就化掉了。可水滴们还在仰望着天空

李昌简评:这首诗应该说写得很好了。但也只是把生活的经验碎片化了,而且没有把这种零碎的东西有距离地组合起来,变成一种诗性的审美。因此它结尾的高格是人为地拔高,而不是自然天成。这是通向诗高境的最后关口,到了这个境界,就不是一般的普通诗人了,但到了这个境界的人依然有很多。一首诗的气脉走向,应该呈一个螺旋桨式上升的过程,只有慢慢上升,才能一点点的达到情感的最大饱和程度,然后,释放出来,水到渠成。(李昌,永城诗歌学会秘书长,星期一诗社首席诗歌评论家。)

◎银滩

在这里,我可以蜷缩得比波浪更低

没有什么比这更安全的高度了

当然,我还可以让海平面轻轻围绕着我的双膝

这时候,整个大海都是我的女儿



◎若水

他知道青龙湖是你的赝品,后溪也是

你做水的样子

不可模仿

在这里,他甚至想到了死

沉船,溺死,了无痕迹

他会像你丢弃的啤酒瓶那样

在水面上翻一下身

然后,让水漫到喉咙

水葬,当留给他,这空洞而幸福的人


人质路线图

人质走路是这样子的——

出门,躲过下水道井盖

斜着下阶梯,进电梯

从二楼数到一楼,右拐进防空洞

头顶着沉重的市政府。冒头

遇见广场上的石碑,石碑上有人死了

继而穿过古玩城的书画长廊

最后转进华福巷,抵达岔路口

电影院里他听到了光线带来的枪声

清明时节的雨:嘀嗒嘀嗒

各自轻微地推开一小线天空

人质孤身一人,不知道自己属于谁——

当然,也没有来得及和任何人挥手道别


◎世界地图

这张世界地图,换了三个主人

一个是养着小狗的独身女人

一个是从乡下来陪读的老妇

一个是他

这张世界地图还贴在墙上

发黄,破了一个小洞

那里是巴掌那么大一块南极冰原

世界地图上,看不到大雪的痕迹

也看不到,他在哪里

更不知道,下一个主人

是去修补冰原,还是一下把世界撕掉



◎春分

他在这个坑里呆了十年

蚂蚁在这里缓慢地吃土豆,地蚕在这里安静地冬眠

李子树的根串门的时候他还在睡梦中

那些地下生长的事物,都像他一样怕冷

十年后的冬天,雪花紧一阵慢一阵地飘

他头上的北风,还在轻轻地拔萝卜



站在黄家梁子,推下一块石头

站在黄家梁子,推一块石头

滚下去,砸到椦子树,会惊动一窝马蜂巢

砸到松树,会刮去一块皮

还滚远一点,带着惯性,带着牛犊蹄子的速度

这块石头,会砸到一面石墙

石墙里住着二十五年前的我

我会在那个化雪的暖阳冬日里

听见未来的石头,急速奔来的声音

撞到老家的声音

还会看见松动的瓦片微微裂开

蓝天露出一条线

还会看到,石水缸里的水平面,轻轻荡了一下

又恢复平静

石头转了几个圈,停了下来

只有旧时燕子,还在檐前房后,自由地穿行



◎金斗箢

我要修的茅屋,选址在金斗箢

身患癌症的大叔说——

作为行将入土的地仙

我要把一条河的好地告诉你

金斗箢的背后是黄泥坡

我小时候在那里种红苕

办烤烟、摘清明茶

还把光脚丫上的一片指甲走丢了

金斗箢的前面是郁江

一个小渡口,泊着一条破木船

老榕树的根长进了船舱

树后,是一片汉朝人居住过的空地

我要在空地上,修小茅屋

不要关门,让飞鸟的影子

能够轻易随着阳光住进来

每天早上,我走出门看着天空

对她说:喜鹊你早



◎活着的卷尺

他是一把活着的卷尺

在小区的十九楼,从腰间抽出铁片

绷紧,拉直,从墙角到玻璃

他在空气中寻找一条幽径

他穿过客厅,拐进卧室,去到阳台

发现自己越来越短,越来越萎缩

最后完全藏起来,包裹起来

他看到的我内部塞满数字

刻度、弹簧和锈

活着的卷尺就是这样——

冰凉得没有心跳。你拉他时长

不拉他时只剩下一个钩

可供你悬在墙壁上



◎天山,我想找你讨一张通行证

告诉我:你的天空怎么变蓝

怎么蹲在奶牛的腿下,做一名挤奶工

为了一块牧场

我,不惜弄脏自己的后背

告诉我:你是怎么把雪藏在腋窝

又是怎么把草叶们集合起来

掩盖十里戈壁

为了一张通行证:那胎记般的高原红

天山,我不惧做一只新生的羔羊

我只是想,来到你的面前

低下患颈椎病的头颅

向你的蓝天请罪……



◎桉树叶水浸泡着少女那卡

桉树是村庄里最润滑的树

奶奶站在树下,仰着头

用一根长竹竿绑上镰刀,伸到空中

那卡看见一片片桉树叶落下来

几乎就要覆盖奶奶的瘸腿了

这个下午,那卡都躺在宽大的木桶里

任由桉树叶熬成的黑水,浸泡她少女的身子

奶奶说女娃生过了疥疮就是大姑娘了

泡过了桉树叶水

就是懂得有痛也不哭的大姑娘了

黄昏,天色渐暗,水温渐凉

那卡从桶里跨出来,裸着身子

像一株小桉树那样,在暮晚风中

抖了抖身上回潮的露水



◎代摆的养猪场

山上有两座山包,一座高,一座矮

高的叫做诸佛寺,矮的叫做尼姑庙

和尚走到尼姑那里去,只需要路过凹处的水井

那里从上午到黄昏,都空着两个水桶

只有云朵和鸟看着这里。薄暮时分,和尚来了

水平面上一副瓜枣脸晃了一下,再荡开

他用木瓢舀满水,担上尼姑庙里去

山鸡们没有看到和尚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是看见了,也不会给老代摆讲这个故事

老代摆此刻就站在诸佛寺的废墟上,东想西想

他不但幻想自己这个养猪场满是金毛的野猪

还幻想那在水平面上晃一下的瓜枣脸,是他自己



◎那卡女儿的魔盒

那卡,好想要一个蜡团

她不敢讨要稠稠的蜂糖

将被爷爷装进罐子,买到镇上的蜂糖

就连废弃的蜂列子,也只能讨到一捧

剩下的,要挤出糖汁,晾干,捏紧

做成黑黢黢的蜡团

每天晚上,奶奶会在煤油灯下

用膝盖搓麻线,用蜡团黏紧麻线

穿进大针鼻眼,做布鞋的千层底

那卡想起蜡团的时候,就要撩开自己的裤腿

露出玉润的膝盖,没有被打磨过的膝盖

然后给女儿讲童话:“诸佛村呀

有一个住满精灵的魔盒,它的名字叫做

——爷爷的蜂桶……”



◎逃亡的那卡与少年车手

黑水镇逼仄的街道上横着一辆铲雪车

那卡的摩托车过不了

于是她下来步行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回过头去

也不知道车手是怎么消失在大雪中的

那卡很懊悔

他一直没有和那卡说过一句话

可那卡记得

眼睛里有冰块的少年

他在最后,走向了青灵寺

那卡似乎听到小马蹄走出了轻微的梵音



◎那卡的泥弓

白生生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弓

山茶木和细钢丝做成

那卡不说,没有人知道那是啥

都以为是教授的工艺品

有时候,她会用手摸一摸润滑的把子

还会用脸蹭弦

她喜欢听那细微的铮铮之声

在空寂的房间里

沉闷地下滑的调子

那卡就如村庄里最粘稠的土坯子那样

守着自己的那面弓

过一段时间

就去听一下老弦

那来自村庄的呜咽

注:泥弓,建造土坯房的工具,用于清理木架上多余的泥土。



◎那卡奶奶的断崖

奶奶告诉那卡

——你这骨头生来就重

不像你奶奶呀,这二两命

离开了这拐,我哪里也去不了

十年后,那卡才明白

天底下最有耐心的村子,一直在等着

奶奶去死。扔掉拐杖去死

入殓那天

那卡发现奶奶的右腿

终于伸直了,终于和左腿一样齐了

那卡采来的草药忍冬藤,带着骨朵

覆盖在奶奶脚上

那面散发异香的断崖

奶奶摔下去的悬崖

也在闷炮声中,变成了蓝色的电站机房



◎欧,就是一滴水的意思

睁眼瞎欧有一副好耳朵,还有一副好身板

欧的意思就是水

她会在太阳照到脖颈的时候

等待那个叫做船的男人,顺着河水游到她的身体上

他说:你有麻绳没有

她说:我有,你有铁钉没有

船解走了她茅厕木楼的绑绳,忘记用铁钉卯上

欧在感觉下体有些灼痛的时候,出了门

她睁着眼睛,数到第二十三步,向右转的时候

脚下一滑,扑空了,哗啦啦

一滴叫做欧的水,掉了下去,她似乎真的看见了船



◎那卡的深受银子的祝福

那卡家里有一件小儿穿的黑色布袄子

布袄子上镶着两排银铃

穿上去就像是经过了银子的祝福一样

她得到了深远的庇佑

母亲穿过它,那卡穿过它

那卡的女儿再也没有穿过了

她把银铃取下来,打造成了两枚银戒子

男人戴上同戒,那卡戴上心戒

签离婚协议书那天,男人说:同戒还你

那卡说:可我的布袄没有了

她想把这对戒子重新还原成两排银铃

想把音乐还原给村庄。但是,银匠没有了



◎那卡的故地和新伤

那卡绕着电站机房转了一圈,怎么看都像是电影里的反应堆

这个孤独的村子里出现这样惊奇的钢铁是那卡想不到的

前年她还在上海的梧桐树下照看一个倔老头

去年老家就变了样子。今年她终于带着女儿回来了

她想看到一条的河流的棺材是什么样子

现在看到了:埋掉一条河的地方,叫做导流隧洞

她和一个小男人,曾经在这峡谷最破碎的地方,抱着咬舌



◎老代摆是怎么当上保安的

老代摆并不真正清楚

自己的身体与一条烙铁头毒蛇对抗的后果

他只记得,自己的心底有一座瓦岗寨

里面藏着军火库。当他进入枞树林

他迷信了十年的商品店蛇皮袋破了一个小口

对纤细的尼龙来说,一个小口就够了

烙铁头的三角便可以在一阵折腾撕咬后,挤出来

恰好够着老代摆的手掌。他昏迷了两天

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他每天包草药

用一滴一滴的草浆抵抗看不见的噬、痒、痛和腐烂

他从床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扔掉破袋子

他发现里面一枚烙铁头磕掉的牙齿,这让他成为幸存者

村庄每天都在发生着谋杀,可这次是一条失败的毒蛇

少了一枚牙齿,少注射一点毒液

就让老代摆体内的军火库保持了原状。只不过

他亲手封存自制火枪的时候,一只手指不见了

还有一只手指,一直蜷曲着,伸不直,打不开

像极了老代摆下半生,那看门人的命运



◎那卡说:狐狸

狐狸腰细、臀紧、脚印小

她从不是妖

孤独的狐狸是旷野里一个人旋转的芭蕾舞演员

那卡这么说的时候

教授不以为然

他认为狐狸的眼睛是一个符号,不是水,更不是光

是视网膜病症、充血和神经性坏死

那卡叹道:你根本没有见过狐狸

没见过枪口下等死的狐狸

最后的哀婉

教授还认为村庄里的狐狸都绝迹了

那卡心里虚构的善,是在对抗来自于村庄的失忆症

可那卡知道还有一只狐狸

正怀着教授的孩子。极有可能是一只女儿



◎沉默的老代摆

老代摆只要出现在乡政府的院坝里,乡长就要躲起来

他其实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靠在那一株老桂花树下,用一只手的四个手指

和树枝掰手腕

有一天老代摆又来了。乡长给他送来一个残疾证

老代摆终于说话了:你这是给我送一笔钱啊

我又没有冤情,你怕我干嘛



◎追火车

老代摆在火车头的左侧跑

一只孤鹭,在火车头的右侧飞行

渐渐地就飞到火车的屁股边了

老代摆的枪一直朝着火车举着

窗口的人指着他,惊诧不已

他这么干,无非就是想在这个夏天

打下一只白鹭,做一把新的鹭毛扇子



◎老代摆的除夕夜

他在长长的兰草沟峡谷里,只打一个电话

细微的水声中

窜起怪异的男高音。尖厉得像是电站大坝上的铁钩子

整整一个除夕夜

他只打一个电话,反反复复地说三十的火十五的灯

今晚上你们只要把小代摆诓好就行了

我就不回来,我就不回来了,我就不回来了

我回来你们全都不见人影

这个材料仓库的保卫老代摆

抱着这条峡谷就像抱着野生的家当

这个老鳏夫代摆,打一个假电话像是真的一样



铁秋千微微荡漾

黄昏,老榕树下的铁秋千

无人微荡

恍若在诸佛村里的女儿

远隔三百里

用身体上的小风,推动了它



松油灯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总是以为一滴清澈的松脂油

能够治疗近视,和幻想

因为它看上去不像是火引子

更像是蒙尘的琥珀

拭擦干净了

就足够让夜空中的孔明灯

飞过最漆黑的山头

那里,他巧遇过一只麝

除了他的眼睛

还没有任何灯盏,照见过它



去西藏

有很多个去的理由——

熬大雪汤

做夹生饭吃

然后练习窒息

如果能在草尖醒来

就去打听桑杰卓玛……

也有很多个不去的理由——

那是一大片女人的身体

那是高海拔的越轨

给高原请过罪的人

告诉我:桑杰卓玛

极有可能只是格桑花的又一个化名……



致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爱情是一种盗取

可是布达拉宫

仍然百转千回。有一扇后门

是你自传体的封面

但那更是一块活过来的磁铁

多么陌生的意志

挡住了去路

多么破旧的古经

把高处的疾风,漏进心里来



意外

捡垃圾的老头

在人工湖边来回踱步

他倾心的是一场乌有

可你总是说看不见

你甚至不相信市中心突然下起一场雨

暑热退了,快得出奇

这让老人的脚下铺满了银杏叶

却看不出一丝

大风的痕迹

你也不相信

乌有也是你自己谋来的

你手里长长的镜头:旋转,再旋转



等狐狸

在棬子树下搭一个草棚

守着玉米棒子,守着狐狸

幺公,那个喜欢枪杀白鹭的鳏夫

把小毛子捏在巨掌里

他喜欢用一柄鹭毛扇子

拨弄小毛子的背脊

小毛子白天想神仙,晚上想鬼怪

有时,听听幺公戏弄蒲花大婶

那个时候,他想让狐狸自杀

想让玉米长生不老,长出老骨头



村庄里的窥伺者

有一朵磷火很清高

围绕着蒲花婶子的土墙房子燃烧

有一些萤火在此轻生

也留下一些闪光的东西

躲在黑暗里的人

身体上装着一个旧火塘

他嘴里唤出的声音——

蒲花,蒲花

这时候,身旁全是多嘴的蝈蝈

唧唧唧唧,试图掩盖一切



连枷响起

烟骨头烧山火

用它的草木灰烤熟毛豆荚

熟到成为村庄里的一剂迷药

香气拢进袖口

蒲花婶子,她身后有黄牯牛两头

鼻涕娃儿一窝

黄昏,她抽打爆裂的豆荚

幺公扬起了连枷

他狠命挥舞

像是要抽打出遍地星辰



月光谣

遗漏到篾席上去的那一片月光

爬上小毛子的脸

月光便跟着小毛子睡到子夜

直到一泡尿弄湿篾席

蒲花婶子朝旁边挪了过去

一块黑炭跟着挪了过去

一个喷嚏。寂静被划破,深深地划破

月光便化成露水

一半让村庄早起

一半让小毛子感冒



幺疙瘩

小毛子要收集阳光快快长大

他太喜欢河对面的丫头了

小毛子把丫头叫做幺疙瘩

天底下有这么美而且会说话的疙瘩么

他唱山歌,半生不熟的

唱到嗓子撕破

蒲花婶子骂:伢儿,不吼了

去沙湾背红苕

小毛子背着一背篓红苕

就是背着一背篓幺疙瘩



卑贱的鸟

行房的竹鸡

声音古怪,似乎是:唧唧,你捉爱

它悠悠地抖抖水

把越过山涧的阳光,啄成几绺

出猎的人不忍心要这五两鸟肉

用枪管赶它离开

它飞走了,在天空中带走了一丝微风

树木和草都爱它

就像幺公的枪口

永远背对着蒲花婶子



用牛尾巴搅起的泥浆

洗月亮

用牛脖子上的枷担

锁住幺公

他的水牛和黄牛

负担太重,它们要停下来昂昂头

或者哞哞地,沉闷地叫喊

男中音一般,把大地的共鸣腔打开

鞭子在它的腿上翻飞

它便跪在泥水里

那个摁住犁铧的老头

和一头牛的灵魂较上了劲



驰骋

从五岁开始

小毛子向一头牯牛儿取经

学习驰骋

也学习隐忍

从荞地坪到天麻湾

只要一次鞭子

从阳山翻到阴山

只需口哨一次

为了一口草浆

牯牛儿低下骄傲的头颅

为了骑上牯牛儿

小毛子破了棉衣,丢了野果



小毛子的暑假

一只小燕子

巧夺天工

小毛子仰着头,看穿鸟儿的小腹

星星撞翻月亮啦

葡萄吊死蜗牛啦

——蒲花婶子说

小毛子越是出神

越是想到幺公

犁铧放长假啦——

泥水祝它节日快乐,多多生锈



回归

幺公从三线工程上回来

一路跋涉,一路荆棘,一路蛮荒

他该到那里识大体,安天命

枞树、柏树、樟树、杉树、槐树、梨树、李树、橘树、椿树

众口一词

草木灰一撮,牛粪一堆,外加青菜小畦

亲爱的老牛,拉起倒档,得得得得退回童年

还有蒲花婶子,孤独的时候

就用扒谷刨子打他的脸



赶黑羊

黑羊,最先感受到天幕变重

来一场小雨,弄湿了它们的绒毛

于是山坡更黑了……

只有它们的牙齿和眼睛

白得像几粒星子

幺公把最后一只羊羔赶进圈的时候

被丢在山沟里的毛子

变成了一枚哭出声的黑点子

像是在滚动,也像是在匍匐



豌豆花开

豌豆听懂了云雀的方言

将阳山豌豆开花的喜讯,传达到阴山

一个季节的气息,其实可以很微弱

就如同豌豆花不经意盛开

幺公认为蒲花婶子也是那样的

说大白话,洗露水澡,裹单色裙子

它们必须在一根藤上结婚

必须在煤油灯下,憔悴地喝酒



一个男人和黑面蝉的黄昏

与黑面蝉

同呼吸

侧耳倾听

谣曲彷佛不存在

静静蛰伏的虫子

他们的声带长到山坡的喉结上

幺公抚摸自己的身骨

空空荡荡

一副小骨骼

独自去领蒲花



石磨

黄狗咬着小毛子的裤腿

跟着他推动石磨

身后玉米秆堆成垛,猫儿成窝

一个独凳被磨掉老漆

他要站在上面

才能舀完铁锅里的红薯

门前的蒿草

长到和他一样高

幺公走过来的脚步

也吓不走那只报信的小癞疙宝



野丫头

她光着脚板

露出了肚脐

把母猪栓到竹林

把伢猪仔们赶到厢房里去

她脚上起泡,手上带疤

还要为猪仔们搓好二十条草绳

做好两桶谷糠浆

蒲花婶子支上椽子檩子

盖成瓦沟子

用一片麻袋,围好茅厕

好让女儿钻进去

这时候

不知是谁吹响了唢呐

村庄里唯一的音乐

开始着急起来



炒芝麻的女人

一个热爱着的女人

与一个孤单着的女人

本身就是同一个人

在芝麻地里

她一节一节地长高

她有永远摘不完的鸟声

星光送她回去

身后的大岭

是一场黑夜的魔术

寨子里,碓声响起

即将出嫁的毛子姐姐

趁着夜色,文火炒芝麻



出嫁

她的左手是芋头

右手是藕

还有一对樱桃一样出神的眼睛

喊一声爹

就再也叫不出娘

她走的时候,村庄里所有的稻子打成了结

幺公在最逼仄的那块田里

支起了木斗



缅怀

和白果树的老腿一起扎马步

幺公在这里站了小半天

蒲花婶子

把埋在积雪下的麦秸取出来

火铺,照亮了蒲花婶子的胸脯

照亮了幺公的火斑腿

常年在外唱孝歌的老人

刚刚过世

有一片经幡作为证据,足够了

……他已经感受到尾随着大雪的温暖



坟地

草径边有暗自发光的坟茔

众多来路不明的人

在那里倚靠着石头

蒲花婶子在右边

幺公在左边

一捧新,一捧旧

旧坟在野坡等待新坟十年

它们知道一具白骨深深的寂寞

他们也知道

一具白骨拥抱另一具白骨

那是一种怎样的欢愉



野兽的处境

毛狗死了

柏树林里唯一的秘密消失了

毛狗是一头小兽

被追杀的炸弹炸歪过嘴

头部如狗,身上有狐臭

没见上毛狗最后一面的跛脚崽儿

不知道毛狗是谁

也不知道毛狗的眼睛里

能不能停下一排麻雀



鸟儿的处境

八哥总是一对,出现在屋脊

她们从不害怕弹弓

只害怕又一个老人的遗像,挂在爪下的灵堂

她们甚至不害怕十天大雪淹没村庄

只害怕引魂幡,穿过自己的老巢

跛脚崽儿单腿站在草垛边

喊:八儿,八儿,八儿



两栖动物的处境

跛脚崽儿不喜听破域的锣鼓声

也不关心死去的隔壁三爷

他学不来跑步,但学会了凫水

在水里翻转腾挪很自由

要死也容易

因此他总能在河边呆上大半天

游累了,就把小蛙的四条腿撕掉一只

放在水里,嘻嘻地笑



石头的处境

邻居老戚总是说

城里姑娘的水缸里不养鱼,养鹅卵石

跛脚崽儿信了

他会把河里好看的石头搬到院子里

垒起来,放垮,再垒起来,再放垮

他现在不差一个小姑娘

只差一个小姑娘的玻璃缸



音乐的处境

电视里的钢铁,和黑白键

善于无中生有

把空气捏出声音来

大姑娘的旗袍

让跛脚崽儿想起自己的开叉裤

他在木板上,学着黑白荧屏里的大人物

伸出手,搂着空气

每走一个交叉步,就是一个趔趄



火的处境

找来一张废纸

卷成圆筒

点燃,练习吐烟圈

烟圈的圆弧慢悠悠地变成一条蓝色的带子

蜻蜓从中穿过

再滑翔几下

跛脚崽儿,再吐几个烟圈

想缠住蜻蜓的翅膀

他以为美丽可以替代什么

还以为幻想可以替代什么

于是在烟圈吐完之后

用火柴

点燃一树稻草垛



香料的处境

八角茴香就在后院

小苗,慢慢伸出细小的枝桠

柔软而又温顺

继而泛出一些白灰

再过些时候

籽实长出来了

真的有了八个角

这让跛脚崽儿很是欣喜

这小东西,配上桔树叶,盐榨菜

就能煮出土豆汤

还可以把香气

带进连环画里去



鸭子的处境

黑鸭子与白鸭子在水田里嬉戏

跛脚崽儿看见它们的蹼

划水的时候

自己的一只脚也动了一下

不动的那只脚,在心里动了一下

白鸭子是黑鸭子的媳妇吗

不见得

也许黑鸭子是白鸭子的的媳妇

这个问题

让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他是多么害怕这几根胡须呀



猫头鹰的处境

春官在远处的树上

盯着火光

春官是一只猫头鹰

有点瘦

它在高处突然舒展开黑羽

跛脚崽儿在低处

听到一声沉闷的唳叫

火铺上的竹虫,在滚烫的草木灰里

烧白了,熟透了

忠大叔的聊斋故事

刚刚讲到一半

说女主人有一双闪光的眼睛

说女主人恋爱之前

既能吃虫,也能吃鼠,还能吃人

“这不就是春官吗?”他想



◎祝福辞1

每天早晨,我穿过古玩城

就看到这一株老榕树

在广场上缓慢走动

每天,我都会用越来越呆滞的目光

查看她的木质,密度、硬度和柔韧度

“适合做成一个木基督!”我说

她不做我的上帝的时候

就可以做我的棺材了

这样,她就会怜悯我这易碎的假心脏了

这样我就能够穿过绝望的教堂

去祝福自己,那把锋利的錾子了

“带着喻意的人,愿上帝原谅你

阿门……”她说



◎祝福辞2

所有孤儿都是冰雹打落的孩子

所有牛犊都有他的外婆

所有故乡都在你的手腕上

——让你的疤痕覆盖一切痛苦

所有落叶都和泥土有血亲

所有山坡都迷恋过泉水

所有胡来都是太爱母亲的亡灵

——让你的谵妄收集完一切失落

所有姐姐都在你的脚印里爱你

所有女友都在你的词根里爱你

所有的我们都在雷电里爱你

——让你的光芒住进一切经卷



◎谢幕之心

四面山上

看红崖

看红崖上的瀑布

一个没有仇恨的人

是不是心里没有栏杆

对一寸之外的死亡不屑一顾

“你跳吧”。你说

“没有仇恨,就无所谓生命。”

你说的是悬瀑,不是我

她有谢幕之心

并深刻地领会了自身的漩涡

在高处,水就像你

改变了我的天空

一个没有仇恨的人

站在水的底线上

和将要死在大风里的水珠

没有两样

和将要死在铁链里的脚步

没有两样



◎麦子说

立秋的雨

抱紧了整个天空

她滋养的禾苗,如今泛出淡黄

完成了和大风的交接

如今,她要好好梳理头发

在雨中洗一洗

我提着铜壶

像一粒古代的麦子

寻找这巨大的醉意

和那隔山相望的草

我有足够的耐心

听完你和另一株禾苗的对话

也有足够的笔墨

把你写成

一枚篆字

走遍整个村庄,只有她

爱人,就爱到花粉里

恨人,就恨到醅酒里



◎黑市

搽皮鞋的金

没有办证,没有固定摊位,没有太阳伞

没有蓝背心和诚信经营四个字

整座城市,都是她的黑市

每天,她都是被一张纸驱赶的女人

被三个孩子的嘴巴,喊得心碎的女人

每天,她都爱上了这里的转弯抹角

在脏水横流的地方

等待角落里来人,向她递出一只黑脚

每天,她都抹抹擦擦敲敲打打

像是在造一辆时光机

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活着的真相

看了她,我才知道

生路,就是一条被追击的路

在小巷尽头,在垂下的眼皮里



◎无题

除草机那几枚刀片嘴巴

一会,就把广场南剪完了

吸尘机那塑料喉咙

一会,就把广场北扫光了

乘坐除草机的男人

背着园林局

乘坐吸尘机的女人

背着环卫所

大清早,我经过人民大礼堂去上班

就看见这两个毫无关联的人

被大牌坊分开

漠视所有人

心里只有草,和尘埃



◎葫芦

丁玲住过的小院里有一架葫芦

入秋,变得有些干瘪

悬吊吊的样子

各安天命,各有死法

一点不像我老家的葫芦

个子长,肚子大

被秋老虎晒干后

还可以用钢锯锯开

掏空,做成水瓢

里面的泉水

可以把一个饥饿的少年灌饱



◎香樟树

那株香樟树,闲着闲着

就不见了

再一次登山的时候

我在她站过的地方

站了站

脚上有一些新土

有几片枯叶

在这个特定的地方

我不躲避风

只是独自躲避着时间

如果你也曾看见过

那发皱的树皮

别害怕

她在用香气赞美你

你会抱着她

摇晃她

叫她:老哑巴



◎简帛书

很多时候她显得凌乱

不像是经过刀锋

在成型之前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多次打滑

一个小女子,藏在批量的竹简里

我掏出你的时候

还在沉积的黑泥里酣睡

需要多大的暴力

才能和忧郁的笔画埋葬在一起

才能让我,把你的自闭

描了又描

好吧,把灾难给我

把你的身骨换成一张白纸,读书,写诗

闲时,看看隐隐约约的蚕头燕尾

像不像古代的自己



◎嘉陵江滨

江边散步

路只有一条

我重复了路的简单,以及单线条

只有乱穿红绿灯的时候

我加快了脚步

停在立柱下

头上有一座轻轨站

列车从我脊椎上走过

而我只听到了自己脑片的呼啸

那么,我还是需要回到江边吗

这一踌躇

一班车又走了

于是,继续折返

散步,再散步。每一天

都与简单的路

无数次陌路



◎下班途中

黄昏,我是经过树林的一片阴翳

温度和光线

识别出了我

衰败的样子就是大地喜欢的样子

寂静的时刻

我喜欢这样看着自己慢慢变黑

这时候,我想轻轻哼歌

可我害怕卷舌音

出卖自己。更害怕冰凉的江水

穿到我的外套上

我越走越快,赶着去给你写信

可我不相信那是明天

要做的事情。你告诉我

暮光和晨曦,一点没有差别么



◎替代品

有一块老木

受苦了

它原本凡胎,硬要在香山寺为佛

与周遭的钢铁作对

保持自身的停顿

和伪善

别怪我的猜疑

我并不认为你是木偶

你只是屈从了刀斧

丧失了自由

时间一长

你就是罪孽的替代品了

你就是孤独的譬喻品了

我前来

请你原谅

在蒲团上低 53 59593 53 31649 0 0 5396 0 0:00:11 0:00:05 0:00:06 6169膜拜

可你,像看着晃动的骷髅头一样

总是对我圆睁着眼



■红柿子

深秋了

最后几个老柿子

红了

在老代摆的树上

悬挂着

出神

老代摆站在梯子上

伸手去摘

最远的那一枚柿子

总是够不着

他舍不得用竹竿

生怕捣烂了

那最后一个

出神的红柿子

整个初冬

都被鸦雀啄

洞越来越大

最后只剩下一张皮

那卡也还没回来

领走那笔卖地钱



■一张纸

老代摆在县城的档案馆里复印了一张纸

回到峡谷里,爬上爬下

左起横崖,右至灰溪

上顶和尚包,下到河心

要把这块荒地丈量好

卖了可以养一大包野猪儿

河心,这可是个麻烦

甩个绳子去量一下

被水冲着就往下游走

老代摆一边拽一边追

手中的那张纸就在空气中飞了起来

惊慌失措的老代摆

伸出断指的手掌一阵扑腾

仿佛飞走的,是那块地皮



■指纹

老代摆要去县里

查老黄历

他自己写了一个介绍信

用右手唯一的一个大拇指

盖了手印

用力的时候

把乡政府办公室的印泥盒

都按到底了

一个黏稠的红印子

摁在作业本纸上

那指上的茧块

让纹路微弱

难辨走向

难以证明他

就是那个没有娶过媳妇的

残疾人老代摆



■赶路

桑柘坪的路上

老是桐油凌

侄女婿的煤车

要栓铁链子

才能缓慢行走

最后车熄火了

怎么也发动不了

他悔恨自己

实在应该步行

这个天

只需要些稻草

绑在脚上

扎个草脚马就行了

就可以穿过老岩湾

下到野马坝了

就可以赶到县城

查到土改时期

马蜂峡谷的荒土

到底是不是自家的



■档案

经过三道铁门

老代摆才进入档案室

野惯了的他

有些不自在

翻到老卷宗

看到自家爷爷的名字

奶奶的名字

父亲的名字

母亲的名字

全用蓝墨水写的

和马蜂峡那几个字

挨在一起

老代摆又喜又悲

双脚发软

复印机刷刷响的时候

他竟伏在装订桌上

一动不动

只有死去的那些人

才知道老代摆

是假装睡了一觉



■马蜂峡

那卡的奶奶说

娃呀,你回来

有点钱

代摆叔要给你

今后

马蜂峡就是别人的了

那个冬天

那卡一直没有回来

她在忙着办离婚证

开春的时候

她赶回了家

这时候的马蜂峡

堆满了石头

和钢铁

就像那卡塞紧的心

变硬了

变碎了

只有高处的老代摆

坐在松动的

大青石上

用残雪

擦手



■瓦片砸到代摆的腿

老代摆家门口的泡桐树

枝桠越长越多

都伸到屋檐口了

下雨的时候

老代摆就挪一条长凳

睡上去

看着雨水掉在宽大的泡桐叶上

在滴答声中

他叼着一管草烟睡着了

一场小风

把泡桐树轻轻推了一下

就把瓦片掀翻了

落下来的瞬间

砸到了老代摆的女人

她身上的火星闪了一下

哎呀。他惊叫了一声

以为自己是在草垛里

翻了一下身

其实是从逼仄的冷板凳上

掉在地上



■那卡的绿虫

笨虫子,一个小竹网就可以捕捉到

她会用细线,拴住它的背脊

听它奋力飞向空中

那翅膀细微的扇动空气的声音

有巨大的惊慌和绝望

而少女那卡把它当成了有生命的小风筝

穿过堂屋、后院和田埂,向拐枣树飞去



■手法

老代摆发现

蜡庄来的老法师

把鸡脖子扭一下

就定在画布上不动了

那样子

与棺材里的那卡奶奶没有两样

看上去还活着

就是不能动弹

等傩戏班子跳完舞

代摆就去看公鸡的眼睛

睁着,发红

喙上有浊水

代摆开始佩服老法师了

这扭脖子的手法

比自己扣扳机还熟



■面具

一个年轻的法师走过来

戴着面具跳起了傩舞

老代摆细细地看着它

越看越喜欢

越看越想戴上

完事的法师告诉代摆

这是勾怨判官

负责取走亡灵的怨恨

那卡奶奶一辈子没有恨过人

一辈子都在为村庄的病痛

寻找山崖上的草药

那条跛腿

就是掉下山摔的

代摆戴上面具的时候

鼻梁骨好痛

一块上了百年的木头

套在他脸上

有些吃紧



■玻璃廊桥

从山顶看她,就是一个玻璃做的U

U里透明

下面是虚空的蓝色块

和负重的小风

从谷底仰头看,她就是一个玻璃做的圈套

忘却了末日的我

正在靠近她

悬崖,多么适宜悬挂



■入张飞庙

入庙,需先行陡峭

需把台阶,逐级抬高

仰头的时候,就会看到天空咀嚼着翘起的檐角

低头的时候,你内心的冷静,就像这叫不出名字的草

低头,匍匐,在神灵面前被我检视

那绝望而又安详的姿态

恍如人世



■石笋河的鱼群

你有一个峡谷,心怀婴儿

你有分娩的水,让我扁舟飞过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野鸟都像我

在你的小额头前徘徊

张大嘴巴,呼吸你的空气

你看见我的牙齿,是作古的样子

我探知了你的腮

正在过滤我多余的说辞

因此你有一个峡谷,缩小

收拢,至于激荡,至于遗忘



■石笋河的灰鹰

一点呼啸也没有

但我听不到喧闹的声音

看不到镜头的闪烁

我听到的是不说话的你

在替茅草梳头

看到的是你的影子

在给几枚小鸟蛋

找一个小树杈做巢

我知道你太过于寂静

就让小船独自漂流

在这样的小河里

取消引擎的声音

只有振翅飞到崖上的灰鹰

那枯瘦的胸脯里

藏着一个发动机



■移步龙缸

在龙缸这里

如临深渊

你像风口透出的凉气

让我迷离

我知道有的美

不是用来抓住的

比如这山顶的云

这松针尖上颤栗的风

这陡然间逼近心窝的凉爽

还比如这入骨的的想象力

这痛苦的不认识

你,就这样

用线条围困了我一阵

放开我的眼睛

虚浮的脚步

竟已不知何方



■汉丰湖的塔尖

水是上不了岸的动物。我来了

替她数到九,就是你的尖顶了

我唯一替代不了的,是她的眼光

她可以用雪花看你,可以用雾看你

可以变幻无数种角度,来看你

快艇转了一个弯,我只好用晕眩,来看你

我没有看清你。你说下次吧

下次,老榕树来接你



■湖畔梨园

每一块砖头都像是汉朝的

每一个脸谱都像是我的

每一次后台轻轻打开门,都像是你的

每一次二胡声走错路,都像是我的

每一次,时光语焉不详无从辩白,都像是后世的

因此我不相信我会在这里走丢

因此我看紧了自己细致的悲伤



■泊船

没有了打鱼人

湖水轻了些,铁壳船锈了些,柴油机笨得失去了油门

涨水的时候,鱼嘴来嗅了嗅船尾巴

落水的时候,鱼退居在水凼里

船落地在泥沙里,不动

一群傻子围着她拍照



■汉丰湖的草丛

入秋了,汉丰湖多了些枯草

绿头鸭在里面出没

她们有卵吗?请遛狗的美女

不要过来,不要探知这细微的腥味

这些草包距离人群远远的

只有渐渐减少的青草

像是小绿头鸭的小玩伴



■我配不上一朵格桑的爱

格桑,世界上最瘦的花

我靠近她的时候,她会轻轻让开

当我的头发突然被大风刮乱

只有格桑,没有乱

纤细的身骨,在凌厉的气流里

一点不躲闪,一点不倒伏

她只是习惯在高海拔上回首人间

人间里有我,不值得一株植物

开着三种颜色的花,来爱



■几朵格桑钻进她的白裙子

天空有些发灰,可格桑越是发亮

她们总是喜欢杂居在一起

用红色去挤开白色

用粉色去弥补白色

有时候,会用几条细纹

把她的头颅,改写成几个碎片

轻轻推开她们的人,蹲在草丛里

格桑们,允许她发呆

调皮的几朵,钻进她的白裙子

一时半会,她们都不会出来



■我和格桑什么也没做

她该呆在山凹里就呆在山凹里

该生长就生长,该开花就开花

该用白色开花绝不用红色

该被我遇见就绝不绕道行走

可我对她什么都没有做

我的想象依旧距离蓝天有些远

我的手指依旧距离格桑有些远



■早起的格桑从不等人

在初秋的晨曦中,我攀爬二十八道拐

我以为我是一个早起的人

可露珠,依然被轻轻张开花瓣的格桑获得

凝聚起的水分,加重了一朵格桑的身骨

当阳光穿越深重的雾气

整个川河盖,变轻了一些

整个川河盖的格桑,也变轻了一些



■在格桑们面前沉默

格桑说话的时候,我们集体沉默

我们不敢说话

我们只听到她们,对着光线说话

对着风说话,对着草皮说话

其中一朵,对着自己说话

我们连镜头也不敢摁下,生怕

那咔嚓的一声,打断了一个最紧要的话头



■只有格桑不懂得孤独

川河盖太野旷,他是孤独的

可他安置在心脏处的格桑们,都很欢乐

不懂得孤独,也不懂得自己

一旦走出川河盖,就会遭遇悬崖

好在她们从未想过逃离

即使相爱的那几朵,也只懂缠绕

不懂私奔。一生情话

都赶在夕阳之前说完

当我匍匐其间,我就是一个隐形的人

葬于花间的样子,只让你看见



■羊蹄印是格桑的,勿动

四顾无羊

羊群惊扰格桑的景象,终是没有出现

可我知道昨晚羊来过

格桑们还留着它的蹄印

印子里有些潮湿

如果我踩上去

定然是破坏了其中一朵格桑

等待羊羔的样子



■花碎

我想做格桑中的

那一个黄种人,有一些瘦削

还有一些偏执,更有一些野蛮

我想在格桑民族里,找到一个位置

靠在不说话的那一朵身旁

然后,等待一场小风吹动我

朝着她的方向耳语

她也许听懂了,也许没听懂

这不是人的声音

而是依靠风向传送的,植物的心声

总是说不完,道不尽

总是时不时,让你花碎



■格桑花爱着的

也许你真的会不见了,格桑

等到来年再见你,这也不好

来年你改头换面,我会认不出

我会在另一朵格桑的脖子上

寻找我的指纹

这样下去,我也许真的不见了

你将看到更纯粹的川河盖

抹掉人世一切。依旧有些凉意

依旧干净到无私

我是如此想与这朵格桑花独爱

可她要爱的,是整个大地

那些云,那些雨,那些羊

那些冷冷清清的枯枝败草,那些我们



■树地瓜

她蹲在溪沟边,洗地瓜

洗干净后,送给

每一个从这里经过的人

一篮子的地瓜

很快就空了

她起身,拍拍围裙

把腰带收了收

无扣的衣服

在身上裹得更紧了

她告诉我——

长在土里的土地瓜

用来送人

长在树上的树地瓜

用来救人



■寨沙的水

溪水从吊脚楼边流出

转一个玩

把寨子围起来

水平面

紧挨着泛绿的鹅卵石

石上的侗族少女

既不洗脚

也不洗衣

落在她肩上的树叶

停了一秒

又朝着水面

坠落



■关于金顶佛光的幻想

雾气上来,金顶隐没

雾气退去,金顶现身

这一来一去

每每只有十几秒

他来不及摆一个像样的造型

更来不及开微信视频

让远处的人看见

他想给她说

佛光只是偶遇

而不是命定

只有金顶调整好

所有水分、光线和温度

才会有机会见到

可你的镜头还没来

你的视线还没来

你的节骨眼,还没来



■缆车里

一排齿轮送走我们

几条铁索接走我们

在玻璃笼子里

有一个男人摁住自己的脉搏

有一个女人

玩着自拍

在精准的固定线路里

他看到的浓雾

也是她看到的浓雾

他看到的森林

也是她看到的森林

可他们内心

想着的人

不是同一个人



■蘑菇石

石头

压在石头上

重心稍微漂移一点

就成为蘑菇石了

石头生长不难

重叠不难

难在错位那一下

难在不借助风力

而借助海水

难在从海底

一步一步

挪到峰顶

我想深深地跪下去

不跪眼里的佛

只跪身下的时光



■老金顶,新金顶

老金顶

适合刚越狱的人

去叩拜

佛,绝不会向他

伸出镣铐

新金顶

适合刚恋爱的人

去扶持

佛,绝不会向她

降一场雨

最后,我选择了

做那个越狱的人



◎陌生

叔祖单身七十年

他那株单身三十年的桂花树

老长不高

在它瓦房旁

一呆就是一整天

我兄弟把一株云南红枫

移栽过来

这老桂花身旁

终于有了一个

颜色不同的陌生人



◎虚构

每天,我都替她虚构了一条近路

越过瓦片,和两只八哥

移植到我的院子里来

每天,我都害怕她长势太好

引来鸟巢

加重她的负担

每天,我都担心,九株桂花里面的她

突然就不见了

变成八株

只要交换一次体位

她就可以站在我的视野里

在她老死之前,只折腾这一次



◎自残

牛栏里的一块石头中间有一个石眼

套牛绳的地方光滑得像是人的脖子

和那块石头较劲的大水牛把穿鼻儿弄出了血

牛栏外就是菜园子,菜心里满是白雪

它吃完发霉的枯草就来回践踏牛栏

累了就跪卧下去,眼含残泪,像在失眠



◎游戏

整个秋天,我在村里

只想找到一枚青㭎籽

整个秋天,我在老屋里

只想找到小学课本

我想把青杠籽,放在蝈蝈和蛐蛐

那一课的页面上,旋转

这个小游戏,可以让我

神情笃定,忘记大雪封山



◎换皮

家里的二胡坏了二十年了

为了修好它,父亲

找到一条足够大的乌梢蛇

换了二胡的破蒙皮

他老人家一个人拉奏的时候

呜咽声起,整个村庄低回婉转

可孩子们拉它的时候

无甚旋律,只有吱吱的声音

如老蛇在低低地哭泣



◎歧路

身边的人越来也少,便喜欢上了走岔路

广场、枣子岚垭、红球坝

随便哪条线,都有陌生人

上来搭讪

看上去都不想错过我

把传单、宣传手册和不认识的药丸

塞进我的手心

对于他们,我是一个潜在的重要的人

被需要,被骗取。被歧路

改变成多重身份:性无能病人、弱智

和你那只剩下同情心的,走动的遗物



◎一滴血奔跑的时候大海暗涌

医院总让她心生羞涩

譬如那刮片、联检和TCT

这些不认识的词语

像是在提醒着她

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要把一个正常的人

查出一些不正常来

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的每一滴血

只有一条狭窄的独道可走

第二条路

还得慢慢编织

在子宫里,埋下这世上

最精细的伏笔

或许是一个新生的婴儿

与她遇见。她的血液

在另一个生命里循环往复

从未被污染,一直在奔跑

在朝着复活,慢慢汇集

这时候,我相信她的身体

蜷缩的样子

真的是分娩的海湾



◎抄近路

有一个通行证

就可以抄近路了

就可以穿过这一栋老式建筑

抵达大街了

每次通过的时候

哨兵都会检查他身后

似乎有一个隐形的人

其实跟着他的

只是小小的一场北风

不易觉察。它绕行过寒露

渐渐接近小雪

有了一些影子的意思

随着他,不走地下通道

只走民国旧路



◎枯草的葬礼

就连枯草

也配得上积雪

那么一点点

就够了

天黑得快

这些草

早早就亮了起来

白白的

等着一盆

奶奶的洗脚水

泼上来

第二天早上

又是那些枯草

一根紧挨一根

顶着厚厚的雪

决不放弃天葬



◎西池

池子里只有一条鱼

红色的

睡莲睡在鱼的背上

鱼睡在哪里

这个问题

我担心了两年

那条鱼还是独身

并且还没死



◎土房

它站在那里

就是等我

拍它几下

蜕了几层皮的墙壁

身体里

还是藏着土鳖

它们钻土的时候

就是尘埃的心病

它们制陶的时候

被烧成骨灰



◎偷吃的黑山羊

菜圃里

有三只黑山羊

偷吃卷心菜

去年我在这里

只见到过一只

真快也

一年的光阴

无非就是结婚

生崽子

在秋天里

有两只角磨损

有一只角

长出来



◎秋日竹林

有竹林的地方

须得配上一场雨

这段时间

秋阳虽然也落地

但是没有雨水

落地时候的嘀嗒

更易被听见

世间值得迷恋的

都是微渺的

如那竹虫饮露

如那春天的细笋

躲过你秋天的赤足



◎想象一架水车

水塘里有一个水车

水车旋转的时候

水从塘里来

又从塘里去

我怀疑

是不是真有这个水车

啥事不干

白天黑夜都自转

还让水浆

跟着瞎转悠



◎小辛

老母鸡熟透了

她还是坚持了一根草的样子

有点腐烂,但不放弃粗糙

她有一个卑微的名字

叫做细辛

那个长得像是母亲的厨娘

端上鸡汤的时候,连声说

——小辛,小辛

像是在叫女儿的乳名

据说,小辛是镇静草

可以降低狂躁

于是我们这一群人

全都在一盆鸡汤面前

在这寂静的巨大的山野里

埋下头去



◎独行梁上

从梁上下来

深入青杠林

落叶不像是在飘,而像是在砸

关闭镜头,合上眼睛

我像是豹子

大口出气

只有植物的心灵才知道

我不是在暴怒

而是在喘息

是一个人的时候

找个好地方,挣扎一下



◎你是那个打碎我的玻璃罩的人

何以至此?老旧并非看不见

无光并非无芯

你的把柄,已经锈蚀,可我仍愿意被你旋转

被你当成烧过半截的枯草

你已不愿在孤寂的时候,提着我走夜路

你是那个打碎我的玻璃罩的人



◎告别

你已把我灯盏带走

将我变成废铁

你走得那么快,可我,总比时光慢一点

有时候停下来,拭擦身体上的锈迹

我就在角落里,委顿下去

不愿意流泪,也不愿意自残

只为你看见我。看见我举着手柄

和你告别

这说不出话的仪式

像不像自闭症?像不像窒息?



◎泥弓之音

那柄泥弓,带着一九八零年代的音乐

悬挂在墙壁上

她染上深深的烟火色

静止在那里,只有她的影子

有时候随着时光,走动一下

她蜷缩起来,似有一个女儿

必然走近她,必然拨动她

铮铮的声音像是压低的哭泣

这时候,我看见她的身骨,止不住颤抖



◎蜂巢

我是一根独木,内心满是纤维

你掏空我的时候是秋天,山上只剩下毒蜂

随着风,在飞

她看见我适合通过。适合毒素活下来

我是野生的柏树

枯瘦成人的时候,体内满是小妖



◎木头的爱情像是在剥皮

铁和木头相遇

锋刃并非上风

当木花一朵一朵卷走

她就会离火焰更近一点

为了美,我不惜伤害你

一层又一层

像是在替你

剥皮



◎石头的齿缝

绳索挂在木楼上

摇柄插在木洞里

旋转起来的石头,有一股子劲

去八十年代奔波

我记得他的齿缝里

玉米浆黄,豆浆白,麦浆黄

都是讨生活的样子

姆,有时候会来帮我搭一把

可父亲,老是拍我屁股一下

黄狗在我身后,蜷缩起来

像我的儿子

不说话,不摇尾巴

只用那浑浊的眼珠子

跟着石磨不停转动



◎笆笼

笆笼里的黄豆越来越少

姆的围裙越来越脏

我趴在她背上

被一条黑头帕围起来

裹紧。跟着姆摇动

她弯腰,丢下一粒黄豆

我的头,就朝大地

倾覆下去

可这个婴儿

除了姆的后背

还没有看见更辽阔的大地

只有一双带着露水的眼睛

一骨碌向上,一骨碌向下



◎步行街

一群人迎面而来,看不见我

我避开,寻找缝隙

又一群人,逼近过来

还是保持着冲撞的姿势

我还得寻找新的缝隙

一个人的时候

可以走得更直,更有攻击力

可两个人的时候

我不得不放弃对抗

走在小爷的前面,替小爷

挡住每一双漠视的眼睛

他们就这样穿过了我俩

却没能领走我们的阴影

我拖着我的,小爷拖着小爷的

在昏暗的灯光下,消失于三号入口



◎骨刀

她的下颌骨太宽了

削骨结束后

两把锋利的骨刀被取出来

她每天

都会照照镜子

然后看着玻璃里的骨刀出神

嫁给那个汉人前

她把骨刀藏了起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

身体里减轻的那一部分

完全可以用来杀死一个不忠的男人

少了脸上的笑肌

她用冷艳征服了他

她身体里最真实的地方

是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

而两把骨刀

渐渐变成了她的遗骸



◎小三合院里的那卡

那卡在左厢房里,和教授拥抱

瓦片缝隙漏下来的光线里

浮动着尘埃

紧紧地贴在她裸露的肩头

她和教授不去堂房,和右厢房

堂房里住着神,右厢房里住着姆

神看不见了

姆,也看不见了

那卡看不见神和姆

可神和姆看得见她

那卡看不见黑夜

可黑夜看得见她

躺在右厢房里的拐杖

会在冬夜里,直立行走

那卡的身体仍旧和夜雪一样

白净,反光,藏不住细微的羞耻



◎那卡的鞋样

去掉笋壳上的毛。剪掉多余的部分

把左脚翻过来,就能和右脚形成重叠

把左脚放远点,右脚也放远点

那卡,就可以和自己冷战一次

可她的客厅里,左脚总是能找到右脚

右脚也可能一直在防盗门口等着左脚

分开的鞋样,就会逐渐靠拢

形成步调。要么去枇杷山,要么去华岩寺

那卡的鞋样,雌性。雄性的那一双是赝品

换过几个主人。后穿的他们,都觉得打脚

就这样,每一个男人足底的涌泉穴

都被那卡逐次看穿——嘿,安检员那卡

那卡一直在裁剪一朵梅花的鞋样,她一直

在等着一只豹子,穿上她做的小鞋



◎妈妈猫

她盯着屋檐下的雪水线,慢慢变成水滴

你以为她在出神,突然拥抱她的时候

会被她反手抓伤

你以为她是少女。可是

只有母亲,才会用兽性决绝地反对你

在诸佛村的冬天

大雪覆盖青瓦的时候,请你屏住呼吸

不要去打扰一个小妈妈

那紧盯着天空的眼睛

那放大的瞳孔里,飞翔着黄豆雀

也蓄养着雪色,和天光



◎雪泪

黑水镇的雪,藏在车轮的齿缝里

两个人用力才能把深陷的摩托拨出来

链条断,打火器被冻死

他一身的黑色机油,被怀疑成她请来的修理工

最终发动那小小引擎的,是掉了头絮的野棉花

她手执那些枯草,点燃,如祭奠的仪式

把深藏于铁内部的冰解开

他们驶出黑水镇的时候,飞雪扑面

他眼里含着雪,一会儿就在眼眶里化成水

透过反光镜,她以为:他在为她流泪



◎探视者

半岛,刚好下过雪

一个小黑影移动的时候

会带有更深的黑暗,留住更多的阳光

你从牛角沱到学田湾,身上的温度

便渐渐升高了。停下来的时候

你身体上的雪意,有点旁逸斜出

你脸上的阳光,反射到了我

让我产生了盲点,眼疼,失去视线

最后,你像一个天命,雪片那样

从我身体的极限之外,走了回来



◎秘音

大雪深深地覆盖武陵山

最老迈的那株柏木,拦腰折断

一半镂空,雕刻,成为木鱼

剩下的一截,可做棺材板

大雪天,小沙弥敲打木鱼

大雪天,张木匠进入棺椁

老柏木的两个声部

一段在香山寺内,一段在香山寺外

一段悠扬,那是来自柏木内部的空穴

在楞严经中穿梭

一段死寂,在张木匠的墓穴里

只有榫卯感觉到了它轻微的颤抖



◎那卡的男稻草人

他身体的缝隙里

充满雪

他倒伏下去

让天空的雪花

打他的脸

他甚至听见了呼啸

都是朝着他的

他看见她的破衣服

被卷走

挂在椿树上

他从来没和她

说过一句话

他终于看见她

那满是纤维的胴体了

于是大着胆子

叫了一声——

嗨,你好,女稻草人



◎旁观者

两个孩子,紧紧地挨着

站在峰顶

五只手指,紧扣五只手指

另外五只手指和五只手指

在划云

相较于一阵紧一阵的山风

和扑面而来的寒意

她俩,更害怕突然的日出

让她们站不稳脚跟

她们身边是悬崖

崖下的冰骨

正在化成水

我俩站在对面山头,以垂暮之心

将昨夜的雪,遗传给她们



◎诱捕

小剑猫突然就撞到了老幺的土墙,口鼻出血而死

老幺用小剑猫的皮,诱捕老剑猫

通过化雪天的水气,老剑猫找到自己的女儿

她在小剑猫皮毛的异香里久久徘徊,最后跃出

几天后,我在老剑猫的皮毛上

睡了一夜,有些烧背

次日起来,肺部通透,咳嗽竟然好了

残冬里所有即将死亡的动物,都要活过来



◎那卡是唯一可以在水平面上长眠的女人

青石和白石最多,睡在淤泥的上面

每一块卵石都有一个深深的凹痕

那卡取出它们,自己睡在淤泥上

有时候卵石太多,拔不出来

那卡就直接睡到河心去

她仰泳,或者不动。有不小心的鱼嘴

拱到她的背脊。他潜水在远处

低于那卡,看到的是一个悬停的姿势

她是唯一可以在水平面上长眠的女人

而姆的骨灰做不到,一沾水就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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