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差点就过不了审
国内有一位导演，他的每一部电影几乎都逃不过删减修改，每一部作品的公映之路都可谓坎坷曲折。
他是山西人，性子固执做事较真。
他喜欢犯罪片，钟情黑色、冷峻、荒诞，所以他拍起电影来生猛十足、不惧禁忌。
这位导演就是曹保平。
曹保平是名副其实的低产导演，踏入电影圈二十年来仅拍了六部长片，其中还包括一部不被他承认的“处女作”《绝对情感》。
剩下的几部，大都命途多舛。
2015年《烈日灼心》因各种敏感因素反复修改。
2013年《狗十三》尘封五年才得以上映。
2008年《李米的猜想》被删减50分钟。
而他真正视为“处女作”的《光荣的愤怒》则差点无法上映，送审六七次、修改几十处终于通过审查后，结果只零星放映了几场，票房可以忽略不计。
庆幸的是，《光荣的愤怒》给曹保平带来了口碑和声誉，也奠定了他之后作品生猛大胆的调子。
时至今日，《光荣的愤怒》依然可以称得上是最有力道的中国现实主义电影之一。
电影把书本上那些“农民起义”、“打倒四人帮”等ZZ情节搬到地处西南的偏远山村，讲了一个看起来唯唯诺诺的村支书，带着受欺负的村民合力铲除乡村恶霸的故事。
片中角色众多、关系繁杂，大量非职业演员的参演为电影带来了粗糙但真实的质感。
让人过目难忘的是，贯穿全片的手持摄影营造出全程躁动不安的焦灼氛围。
可以说，《光荣的愤怒》以强烈的冲突性和荒诞不经的风格展现中国农村百态。
写乡村怪象写芸芸众生，既是戏剧也是寓言，信息量十分庞大。
故事发生在一个叫黑井村的云南山村，这个村被熊家四兄弟掌控着。
而这四兄弟在村子里的身份也很特殊。
熊老大是村治保主任，意味着他把持着村子的“武装力量”。
熊老二是村会计，意味着他把持着村子的“财政大权”。
熊老三是村长，意味着他是整个村子的最高“行政长官”。
熊老四是村办盐场的场长，意味着他把持着村子的“经济命脉”。
也就是说黑井村其实就是熊家的天下，熊家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正因为钱权都握在手里，所以他们四兄弟常年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村民敢怒不敢言。
特别是村长熊老三，典型笑面虎，人前和善背后阴险，上上下下都被他买通，谁都奈何不了他。
这一切，新来的村支书叶光荣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他已暗下决心，要把这祸害乡民的熊家四兄弟一口吃掉，推翻这四座大山。
可是刚上任不久的他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因此表面上与熊家兄弟和睦，甚至是低声下气的。
导演用了一个很小的视觉细节表现叶光荣与熊家人的不平等。
在电影开篇的第5分钟，叶光荣与四兄弟一起喝酒碰杯的时候，导演给的画面里，叶光荣手里是一个普通的玻璃杯，四兄弟拿的则是小酒盅。
叶光荣孤立无援，首先要做的是建立“统一战线”。
于是，被熊家欺负的土瓜、水根成了他优先拉拢的对象。
他们常偷偷聚在一起，土瓜负责搜集“情报”，支书负责制定“战略”，很快，便抓住了熊家兄弟拐带外地妇女的把柄，打算借此扳倒熊家。
按照好莱坞经典三幕式结构划分的话，故事开始的这一部分即是在引出人物、建立矛盾。
曹保平导演用几乎可以感受到呼吸节奏的手持摄影、面部特写、不平衡的构图来凸显两方的对立。
而饰演熊老三的王砚辉和饰演村支书的吴刚在表演上也很到位，一个气定神闲一个慌张冒汗。
自此，电影压抑、焦躁的整体调子被定下，正如被熊家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黑井村。
故事第二幕，也就是叶光荣带着村民正式向熊家宣战的“捕熊行动”。
调子又从压抑转向了荒诞，处处充满着讽刺和无奈。
导演对国人心中摆脱不掉的小农意识、利己主义和对权力向往有着传神的刻画。
电影里，村支书叶光荣费劲口舌地劝说曾被熊老四戴过绿帽子的村民大旺加入，没想到反被“教育”一番。
大旺说：
黑井村的娃娃们听到熊字，半夜三更都会吓哭的。
叶光荣眼看无法动员，所以临时编了个谎说县里已经决定要清查熊家兄弟，还强调：
上头指示，绝密。
这才让大旺吃了定心丸。
为了找一个能打前锋的壮汉，叶光荣拿着酒肉去找曾被熊老大羞辱过的狗卵，几句对他的美言后便让他感到飘飘然。
狗卵声称自己练过少林拳，收拾谁都不怕。
但实际上，狗卵是村里出了名的二流子，做事根本不靠谱。
可他的鲁莽和直性子又可以在这场师出无名的打土豪行动里派上用场，所以就被委任为总指挥之一。
即便人马齐备，在行动正式开始的当夜，也仍有村民临阵脱逃。
然而，作为“起义领袖”的叶光荣其实也是心里没底的。
毕竟，这场看似正义的行动是他编织起的“骗局”，队伍杂七杂八，因此上到“总指挥”下到临时聚起来的村民，只能用八个字形容：
慌里慌张呜呜泱泱。
他们会在听到熊家人的一声一响后就吓得四处躲闪，也会在愤怒和蛊惑时变得不守规矩。
比如狗卵，他在闯入熊老大家里后的表现完全像是一个土匪头子，报复性的殴打人、把钱财塞进自己口袋。
一边趾高气扬地要求别人改叫他总指挥，一边闻见狗肉味道后现出贪吃原形。
在搜查熊老三住处找失踪妇女时，熊老三的镇定自若和村民们的畏缩不前形成鲜明对比。
而当熊家人带着打手赶来解围时，两方的气势对比更是悬殊。
明明是正义一方，但村民们自行乱作一团，被冲得七零八落、被打得头破血流。
影片的高潮部分，也是至今备受争议的地方，是在叶光荣和村民们无力回天时，一大批武警和镇上的领导突然降临。
相信很多人都会质疑这是一个被修改的、被迫大团圆的结尾，因为它来得那么突兀，那么的不真实。
事实上，《光荣的愤怒》当时确实因为对底层农村生态和官场的阴暗面刻画而收到多处修改意见，比如在上面给的意见中说：
怎么可以这样描写我们基层的支部书记，他会那么猥琐，会那么鸡贼，会不不择手段，靠欺骗人把四个村霸打倒呢？
面对这样的问题，导演也是一脸懵逼。
但导演曹保平厉害的地方在于，一处存在妥协，就会在另一处“反抗”。
电影里，武警和镇领导前来解救其实只能算影片结尾的第一部分。
为了保留完整的表达，更意味深长的部分被曹保平导演放在了最后：
即铲除了“四人帮”后的黑井村里又出现了新的“四人帮”。
导演特意用叶光荣大旺等四个人一起吃饭喝酒的画面与电影最开始熊家四兄弟请支书喝酒的画面形成首尾对应关系。
尽管，村支书带领的新班子不是作恶多端的村霸，可如此具有暗示意味的画面不禁让人联想，他们“掌权”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再加上最后的定帧画面，喝完酒后正高兴的叶支书在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光荣”，他猛一回头后眼神一慌。
画面定格，电影到此结束。
只听声音，那很像熊老三，是提前出狱还是无罪释放？
或是一位新的土皇帝到来？
总之，每一种解释都足够有力道、足够有后劲儿。
而且除了对底层中国农村和官场政治的生动刻画外，导演在《光荣的愤怒》里也探讨了更深一层的社会寓言和国民性。
村支书带领黑井村村民铲除恶霸的故事就如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一样，周而复始。
被鱼肉的村民只有被逼到绝境才反抗，但即便参与进来也是左右摇摆，或者跟风从众、或者只是被眼前利益吸引。
就算是带头推翻四座大山的支书叶光荣，他的出发点也不见得多么光伟正。
在熊家称霸的黑井村，要想做名正言顺的地方官就不能成为附庸和傀儡，他的“造反”也是现实利己的。
更让我觉得唏嘘的是，电影里还有一个隐藏的大悲哀。
在电影里，当叶光荣发现熊家人祸害妇女时，准备去镇上跟领导反映。
可谁知道，他一到镇上，就碰到熊老三跟镇委书记、警察局长有说有笑......
然后叶光荣接着去纪委举报，结果同样碰壁。
原来，熊家兄弟一直是“上面”有人罩着。
可是，当“上面”发现熊家兄弟把篓子捅大了，居然连麻木的村民都反抗起来了，这就罩不住了，要弃了。
因此在结尾“天降神兵”的队伍里，我们看到了带队的镇委书记和警察局长......
因此，这样一个妥协的结尾虽尴尬，但观众都懂得它的愤怒，可惜的是，十五年过去了，不仅电影审查越来越严了，我们的电影也越来越没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