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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的欧洲岁月(上)

刘志侠 《新文学史料》杂志 2021-09-10

在二十世纪初留法中国学生中,傅雷的欧洲经历资料最丰富,最为人熟悉。他本人在这方面提供了主要的材料,1928年《法行通信》三篇(第十四至第十六)和《湖上通信》;1957年《傅雷自述》;1980年代遗作《傅雷家书》里的相关片断。他的同时代人也留下不常见的详细见证,1931年孙伏园的《丽芒湖》,1935年刘海粟的《欧行随笔》,八十年代刘海粟和刘抗的回忆文章。此外他的家属和刘抗家属收藏着数量繁多的照片和手稿,尚在陆续整理公开。

根据这些已知材料衍写的文章不胜枚举,然而傅雷的经历仍存在空白。《傅雷自述》说:“留法期间与外人来往较多,其中有大学教授,有批评家,有汉学家,有音乐家,有巴黎美专的校长及其他老年画家;与本国留学生接触较少。”这句话给人印象很深,但是认真数一下已知的外国人名字,数目不多,而且几乎全部属于社会交际应酬,不能归入真正的互动交流之列,笔者开始整理他与罗曼·罗兰的通信时,就有这种困惑。

为了解决疑问,首先要厘清他的欧洲经历。没有想到最早找到的法国资料竟然是一篇悼文,标题《达尼埃鲁神甫谈傅雷》(Le père Daniélou parle de Fou Laï),发表在《快讯》(L'Express)周刊1966年10月31日第802期:

 

香港报刊报道,由于遭受红卫兵批斗,中国作家傅雷及其妻子最近在上海自尽。傅雷是一位佛教徒,一位文化高尚的人,一向不问政治。他的去世伤害了文化自由,也是法兰西文学在中国的主要代表人物的消失。

傅雷从1928年至1930年在法国生活,当时名叫傅怒安。他住在一间国际学生宿舍里,位于现在圣日耳曼大道绿廊酒吧(Pergola)的地点,名为“青年之家”(Maison de Jeunesse)。

我就是在那里和他结成知交。在那个地方,他认识了穆罕默德·埃法思、穆尼埃和伊扎尔。从那时开始,文学是傅雷的唯一爱好。我记得他阅读《独行者的遐想》时的热情。

回到中国后,他开始推广法国文学,成为一名优秀的翻译家。他主要翻译了伏尔泰、巴尔扎克、左拉和罗曼·罗兰的作品。他非常严谨细心,经常写信给我,让我解释某些单字和词组的确切含义。我收到的最后一封信在去年,他正在专心收集最新版本的巴尔扎克作品。他抱怨翻译的节奏太慢,表现相当消沉。他向我谈到他的长子傅聪,以他的钢琴演奏家声誉为荣。

傅雷十分重视作家的自由,我对他的佛教徒举动不感到意外,因为这种自由已无可能……


法国《快讯》周刊《达尼埃鲁神甫谈傅雷》(1966年)

 

这篇充满哀伤的短文,直接解答了前面提到的困惑。文中三位朋友后来都成了名人,埃法思(Mohammed el Fasi,1908—1991)是摩洛哥人,作家,历任该国外交部、教育部和文化部部长,穆尼埃(Emmanuel Mounier,1905—1950)是法国著名的哲学家和出版家,伊扎尔(Georges Izard,1903—1973)是名律师和法兰西文学院院士。

文章作者达尼埃鲁(Jean Daniélou,1905—1974)更不是等闲之辈,他是著名的宗教学家,写悼文时担任巴黎天主教大学校长。傅雷去世后三年,梵蒂冈晋升他为枢机(红衣)主教,继而被选入法兰西文学院。他的悼文把笔者直接带领到巴黎耶稣会档案馆,这里存放着他在1974年去世后留下的个人档案,里面收藏着17封傅雷来信,日期从1929年至1953年。读完之后,毫无疑问,达尼埃鲁是傅雷在欧洲的最亲密知交。沿着这些信件提供的线索,能够比较准确地勾划出他在欧洲将近四年时间走过的道路。

 

1928年  波瓦蒂埃书桌

 

傅雷到法国的最初半年,住在巴黎西南部三百四十公里的小镇波瓦蒂埃(Poitiers)。他本人写过一篇长文《法行通信·来到这静寂的乡间》,留下一批照片,其中一张是房间的书桌。

书桌相当大,上面放着二三十本洋书,三两笔记本和小册子叠放上面,右方三本辞典模样的大书。书前摆放着三个小相框,中间那个并排着他本人和未婚妻朱梅馥的个人肖像照片。墙上挂着西方风格的布帘,上面缀有饰物,大约是房东的布置。这张没有人物的照片,比千言万语更能概括傅雷这六个月的生活:一个安静的生活环境,一个勤奋向学的学生。

出国前的傅雷是一个不开心的青年。他来法国留学,最大的动机是要摆脱青少年期积下的忧郁,“此次的赴法,逃避烦闷固然是个大原因,[……]细细的分析起来,还是读书的烦闷,追求人生的烦闷居多。”《留法通信:离愁别梦》)“烦闷”这两个字比较中性,到了1934年写信给罗曼·罗兰时,升级为“精神危机”,1942年的《贝多芬传》译序里,正名为“世纪病”。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忧郁还有一个他从未公开谴责的原因,他有一位管教过于严厉的母亲,母子冲突不断。当他一个人来到这个异国地方,这个日夜压在他头顶的阴影消失了,他的忧郁至少减少了一半,而且很幸运,他得到了补偿,“我想不到来此会遇到一位极似母亲,而常提起我母亲的亲切的老人!”(《来到这静寂的乡间》)他在文中详细描述女房东如何照顾他,细心为他准备饮食,这是他从未见识过的母爱。善良的女房东取代了严母,让他很快地适应了新环境,安心居住下来求学。

虽然波瓦蒂埃有闽鄂两省三四百个中国留学生,傅雷没有像他们那样进学校,而是“请私人教师与房东太太双管齐下补习法文,教师管读本文法,房东太太管会话”。无独有偶,梁宗岱1924年至1925年在日内瓦一年,也是采用同样的学习方式。两人都打下结实的法文语言基础,后半生受益不尽。

 

傅雷波瓦蒂埃房间书桌(1928年)

 

最近数年,一本“傅雷留学笔记”多次出现在不同的傅雷纪念展览会上,笔者只在互联网上见过其中两页照片,图像模糊,但仍能辨认出这是傅雷在波瓦蒂埃的学习笔记。所见两页以法文书写,间有几个中文字,书法秀丽,与学生听课记录那种潦草字迹截然不同。仔细阅读,可知他像速记员那样,把老师的解说原原本本记录下来,有些地方连口气也保留,然后细心整理和誊抄,不见涂改痕迹。段落安排极有心思,充满美感,内容按主题划分加上编号,井然有序,好像经过专业人士排版的学校教科书,他的认真向学在此表露无遗。

这本笔记也让我们知道波瓦蒂埃时期的学习内容和教学方法。他的老师没有使用普通的教科书,而是选用文学原著,让傅雷直接阅读,上课时详细解释词义、用法及语法。其中一页记下都德《磨坊信札》的背景介绍,另一页包含编号80至82三条笔记,分别讲解pays(国家、家乡、地区)的含义和用法,形容词阴阳性和单复数搭配,以及gens(众人)和personne(个人)两个近义词的区别。笔记中pays的例句有一个错误:J'ai assisté la Suisse, ce pays est pittoresque(我参观过瑞士,这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国度),assisté应为visité,这既可能是听写误录,也可能是整理转抄不小心出错。

《傅雷自述》有一段话:“二十岁在巴黎为了学法文,从事翻译都德的两篇短篇小说集,梅里美的《嘉尔曼》,均未投稿。当时仅作学习文字的训练。”结合起来看,这两本书就是傅雷当年上课使用过的教材。

 

傅雷瑞士休假照片,叠印补习笔记一页(1928—1929年)

 

私人补习方式固然好,但像中国的私塾那样,完全从书到书,缺少师生同学之间的接触和砥砺,也不会有外面社会的话题,看书是最大消遣。傅雷跟五四运动后那一辈青年一样,在国内时沉迷于西方浪漫主义翻译作品,卢梭、拉马丁、沙多布里昂是他们的枕边书,到了法国,原著代替了翻译,仍然是同一类作品。作者感情夸张,笔下充满美丽的田园风光、理想的爱情、自由不羁的生活,与中国的现实差距极大,可望而不可即,“追求人生的烦闷”由此而生。傅雷在这里过了六个月后,这种“烦闷”没有发作,也没有消失。

到了七月,学校放假,补习也随之结束。傅雷经过六个月的紧张学习,需要喘一口气,听从朋友王君的推荐,到附近的利勒茹尔丹(L'Isle Jourdain)度假。这个小村子离波瓦蒂埃大约四十公里,位于河边,风景优美,民风淳朴,全无车马声,一种世外桃源式的环境。浪漫主义描写的场景在这里随时随地出现,在他心里引起愉快的共鸣,假期尚未结束,他就忍不住执笔为文,写下游记《湖上书信》:“我用着都德在Provence[普罗旺斯]小山上的磨坊里的怡悦愉快的心地来写着这篇通信”。文中插入浪漫主义祖师爷拉马丁的诗歌《湖》(Le Lac)的中译,这是他的第一篇翻译,但只是片断,他也谦虚地加上“(译大意)”几个字,表示这只是草稿。

两个星期的假期很快过去,他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前往巴黎。

 

1928年  巴黎青年之家第168号房

 

在巴黎等待他的人正是达尼埃鲁。这位巴黎青年出身上层社会,家庭成员全是精英。父亲夏尔从政,官至内阁部长。母亲玛德兰是教育界名人,终身从事发展女子教育。为了纪念她,她创办的一所女子中学在1970年命名为“玛德兰·达尼埃鲁中学”。这是一所法国名校,中学会考成绩常常名列全国之首。他的弟弟阿兰是世界著名的印度学家,大半辈子在印度从事研究和教学。妹妹乔治曾在戴高乐将军办公室工作,丈夫伊扎尔是法兰西文学院院士,一门双院士,殊不多见。

达尼埃鲁比傅雷仅仅年长三岁,也有过寻找人生道路的经历,但从未烦闷过,因为父母给他完全的自由。1925年,他以二十岁的年纪取得索邦大学文学硕士文凭,父亲当时担任海运部长,希望他能从政,把他引入部里,给他一个秘书职位。然而,他热爱文学和哲学,一年后返回索邦大学,同时到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攻读中学高级教师文凭,一张被称为工作铁饭碗的证书。他只用了一年时间,就于1927年二十二岁上成为这张文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得者。当年报考人数七十人,十五人被录取,他名列第五。他的名字也因此第一次登上法国报纸。

本来,他大可以沿着这条康庄大道,一面教书,一面继续享受文学的乐趣。可是,随后一年服兵役,他反复考虑,决定成为神甫,为天主教服务。他在傅雷准备来巴黎的同一时间,参加了意大利圣保禄修道会。这个组织计划在巴黎建立传教中心,购置了一些拉丁区地产,把其中一座大楼改建成学生宿舍。虽然达尼埃鲁还不是神甫,但会内只有他一个法国人,加上二十三岁的年纪,又有教师资格,最适合面对青年学生。

法国的大学一般在十月中旬后开始新学年注册,傅雷提前到达巴黎,先去公使馆办理身份和学历证明。法国国家档案局收藏的索邦大学行政档案,保存着傅雷的注册卡,他报读文学系,名字傅怒安,1928年10月25日注册,学生证号码411号。他亲笔填写的居住地址是Palais de la Jeunesse(青年宫),可见他已经办好新宿舍的手续,但宿舍名字与正式称呼Maison de la Jeunesse(青年之家)不同,而且没有街道名字,这是因为他尚未真正入住,这家宿舍在12月6日才正式挂牌子,最早入住日期11月1日。

大楼位于著名的圣日耳曼大道和火炉街(Rue du Four)交界的十字路口,原是一家大旅馆,名叫宫殿酒店(Palace Hôtel),建成于1926年,共有200个房间,设备现代化,公用地方宽广。

 

巴黎青年之家大楼(1928—2019)的变化

宫殿酒店(1927年),绿廊酒吧(1960年),商店(2019年)

 

傅雷如何进入这家宿舍,没有任何资料。天主教办的学生宿舍不会公开征求住客,全部由内部人士推荐,尤其神甫。这就让人想到比利时雷鸣远神甫,他从1920年开始负责向巴黎的中国留法学生传教,同时帮助他们解决一些生活问题,尤其寻找住宿地方。傅雷一到巴黎就结识了他,但是青年之家在拉丁区中心,收费廉宜,膳宿全包只要六百法郎,想住进去的中国留学生很多,按理远未轮到他。何况青年之家接受的外国留学生数目少之又少,挂牌一个月后,共有一百二十人入住,外国学生只得十五人,留下名字的中国人只有傅雷,另外两人只知道姓氏。

如何住进去并不重要,傅雷在那里与达尼埃鲁的相遇,却是他生命中的大事。他们两人迅速成为好朋友,这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傅雷的孤僻、高傲、急躁性格,注定不易交友。如果说他结束大半年的离群索居生活,踏进一个友好的群体地方,遇到一位生命中缺少的兄长,填补了他的感情空缺,立即向他靠近,那么又如何解释达尼埃鲁的反应呢?他的性格与傅雷完全相反,开朗、友好、和善,高学历,家里父母双在,兄弟姐妹六人,一个团结的大家庭。在他管理的一百多个学生中,他只对傅雷另眼相看,不仅友好往来,不到两个月,就把傅雷带回家里,介绍给母亲和家人认识,而他们几乎立即把他当作家庭一员。这一年12月圣诞节,达尼埃鲁因公去了意大利,他的母亲邀请傅雷到家里来,“傅[怒安]来晚餐,然后到轻歌剧院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达尼埃鲁母亲家书,1929年12月28日)。

不仅如此,傅雷当年只有二十岁,一个无名的外国小青年,达尼埃鲁却从那时就开始保存他的全部来信,好像预感到这个青年的不平凡未来。在他的书信档案里,1929年前后的信件很少,找不出类似的第二人。这是无法以常理解释的事情,只有中国人常说的缘分可以权充答案。而笔者更相信另一个理由,冥冥中有一种力量,不让美好的事物湮没。

宿舍白天静寂无人,学生都去了上课。《傅雷自述》说:“在法四年:一方面在巴黎大学文科听课,一方面在巴黎卢佛美术史学校听课,读书并不用功”,这是实话实说。当时的留学生一般选择攻读自由硕士文凭(Licence libre),这是一种学分制文凭,只需通过四门课程的考试,就能拿到高级学习证书(Certificat d'étude supérieure),算是大学毕业,可以自称硕士。但与国家硕士不同,不能自动获得教师资格。尽管如此,傅雷对此不感兴趣,注册卡上没有填报攻读自由硕士文凭,也没有选择学科证书考试。这样漫无目的,没有科目,没有导师,与自由旁听生无异。


傅雷索邦大学文学院注册卡(1928—1929年)

 

青年之家和其他学生宿舍一样,每到夜晚就热闹起来,青年人按照个人兴趣群分类聚,谈天论地,交换信息,自制茶点,表演音乐等等。整体气氛就是一个友好和平的大家庭,即使年少气盛发生争吵,也变成生活的调味品,反而加深互相间的友情。

达尼埃鲁离开学校不久,还是一位文艺和哲学的热烈爱好者。他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组织了一个文学会,专门研究和宣扬法国作家贝矶(罗曼·罗兰好友,第一次大战牺牲在战场上)。他又在严肃的宗教活动之外,为寄宿生组织各种文化活动,最受欢迎的是邀请作家和文化界人士来见面,演讲和讨论。这时候,集会也向外界开放,吸引了拉丁区内不少大学生参加。傅雷后来成为“法兰西文学在中国的主要代表人物”,与此熏陶不无关系。

在这些色彩各异的夜晚,傅雷和达尼埃鲁进行过不知多少次交谈。1929年春天,傅雷初识刘海粟,曾经邀请达尼埃鲁一起到刘海粟的郊区新居,参观他的画室。

然而,美好的日子永远是短促的。1929年6月,傅雷前往瑞士度暑假,抵达后十天左右,同学来信告诉他,宿舍将于7月1日关闭,所有人都要在此之前离开。他写信向达尼埃鲁求证,6月20日得到证实,他在复信中表现得情绪激动:


亲爱的达尼埃鲁,

你可知道?你的信把我卷走了!读到最后几行,我流下眼泪,信纸跌落地上。我流泪,首先因为失去所有住满青年之家的可爱年轻人,失去同学间那些充满欢乐和友好的交谈,即使吵嘴和争论都有一种魅力,极其纯洁!我记得我们共度的夜晚,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我们多么诚恳,快乐,平静,幸福!而现在,所有这些美好的回忆,永远只留在回忆中。另一方面,我感到难过和担忧,为青年之家,为我们所有人,一句话,为你的一个最美好的理想。我知道你是勇士,不必他人怜悯。但是,我作为你的一位最忠实的朋友,亲眼看到你如此热爱这个高贵而美好的事业,现在只因为一个物质理由就全部中断,我有可能不流下同情的眼泪吗?啊,亲爱的青年之家,我再见不到你了吗?

我的一百六十八号房间,你是我心爱的藏身之所,特别在我生病的时候,你也将永远离开我!

明年你有何计划?继续深造,继续郊区工作?然而,你为青年之家如此忙碌,现在如何填补这个空白时光?或者有人准备复活青年之家吧?至于我的衣物,不知该如何处理,现在太痛苦,不想谈论,考虑后再告。

请转告舍宿里的同学,特别是埃法思、罗石、波奈、布鲁、昂拉和萨尔(el Fasi,Roche,Bonnets,Bureau,Henhlat,Sales),我很遗憾离开他们,十分希望十月份在巴黎有机会再见面。请把我现在的地址给那些希望与我通信的人,并把他们的度假地址告诉我。

我非常感激你对我的知心友好。你的厚爱确实安慰了我。此外,我永远有一个鲜明的印象,我记得你的信仰,你对真理的虔诚,你灵魂的伟大和魅力,你的勇气,以及你的工作才能……我一定尽量和你保持联系。不过,我真的很伤心,想到不再在一起,少了见面和交谈的机会。

我肯定七月份在这里居留。至于八月,还不知道。我多给你写信,请你也多来信。

谨致深情问候,并向令慈和令姐妹兄弟转达我的最美好的思念。

傅怒安

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日

上沙沃省,圣扬乔而夫村,白格朗木屋

 

青年之家不久就出售,改变成商用住宅楼宇。1960年楼下经营绿廊酒吧,被新浪潮电影《断了气》(Au bout du souffle)挑选作为故事发生地点而名噪一时,近年改为普通商店。


1929年  比利时圣安德肋修道院

 

天主教办学生宿舍,虽然属于慈善事业,但并不讳言这也是传教的地方,因此每天都有风雨不改的早祷晚祷,每周都举行圣经讲座和宣道。傅雷到了这里,一下子栽进浓厚的宗教气氛中,虽说愿者参加,但很难完全逃避,加上年青人好奇心,以及心中烦闷未消,宗教不啻是排解出路之一。

在青年之家住了三个月后,他产生教徒那种静修冥思念头。雷鸣远神甫知道后,介绍他去比利时布鲁日见圣安德肋修道院的尼特神甫(Dom Neut Edouard)。他在1929年1月28日到达,三天后写信给达尼埃鲁:

 

亲爱的达尼埃鲁,

我真高兴在欧洲找到另一位朋友。我一直以为你是我在欧洲的唯一朋友,而这已是何等的运气!今天又找到一个。我今早与尼特神甫进行过知心的交谈,他是雷鸣远神甫推荐的,心地温和而善良,智慧非凡。他告诉我,青年时期几乎和我一样痛苦。他这样了解我,以至我不觉得他比我更年长,他不是教士,他不是外国人……他真正看到我的心病根源。啊!当两颗心互相理解,当两颗心互相接触,世间有多么美好的事物!亲爱的朋友,我感谢你,也感谢雷鸣远神甫,赐我良机结识一位朋友,一位兄长,一位父亲,一位……令我如此中意的人。

冬天森林的景象惨淡冷落,北国的季节比巴黎更阴沉。然而,我在这里重新获得内心的安宁,感觉很幸福。不过,居留时间不会像出发时所想那么长。一来现在不是旅游季节,二来过于荒疏学业,一打定主意就赶快回来。亲爱的朋友,我过着田园生活,但缺少你在身边。希望离开修道院之前,你能寄我几个字。

此颂安好,同时问候雷鸣远神甫和克里梅尔先生。

敬礼

傅怒安

一九二九年一月三十一日

于比利时,布鲁日,洛芬—普鲁日镇,圣安德肋修院

又及:向宿舍同学问好。

 

达尼埃鲁保存的傅雷最早信函,写于比利时修道院(1929年)

 

谈话的结果,他多住了两三天。到底他们谈了些什么?达尼埃鲁的书信档案有一封尼特神甫的信,记下交谈内容:

 

达尼埃鲁先生,

傅怒安先生可能已经告诉你对圣安德肋修院的印象。我希望给他留下一个愉快的记忆,希望他与僧侣这种接触有用和有益。

他星期一晚上到达,我接待了他,他的态度十分冷淡。第二天,我带他参观了一下,他更是如此。星期三,我避开他。星期四早上,他求我见面,向我辞行。我告诉他,这样来去匆匆令我十分遗憾,因为我们无法了解。他相信我的真心,于是向我敞开心扉,诉述过去的危机。我们开始了一场长时间的交谈。他接受我的建议,多住一两天。同一天晚饭后,我们第二次交谈。在此之后,我们的谈话再没有冷场情况,他变得很友好,很健谈。向我询问有关天主教的种种情况。他告诉我本笃会修道院给他的好印象,感谢我理解他。我得到一个印象,尽管这些句子里必然包含着礼貌成分,但有一种真正的好感。他问我能否与一个或多个朋友再回来,我告诉他随时欢迎。他问我认识什么样的中国人,我告诉他认识基督徒和非教徒。他接着问:“你认识共产党人吗?”“我试过与共产党人联络,因为我非常喜欢中国人。但是我的道袍阻止他们靠近我,每当我要和他们接触时,我都感到他们往后退一步,所以没有再试。”他又问:“你能让我带共产党人来吗?”当然可以,所有互相接近都有好处,因为可以让人相识相爱。我向他提起有一本对中国不友好的书,而且是一位教外人写的,我告诉他曾经为他的同胞辩护,反驳这位作者。他在离开时对我说:“你不仅是我的朋友,你是我们的朋友。”——在开导方面,我劝他不要遇到危机发作就恼火,要耐心懂得等待,并且要对旁人友好,不管他是谁。我告诉他,只要对别人有好处,就会内心和平。他离开时说会来信报告消息,又预告下一个复活节假期再来。

我很想听一下你的印象。也许把我的印象告诉雷鸣远神甫也有好处,他的意见会很有用。无论如何,如果傅先生想和朋友同来,我们非常乐意接待。

与你同祷,并致主内兄弟敬意。

尼特神甫

一九二九年二月五日

 

这两封信更正了《傅雷自述》的一个日期:“一九三〇年春去比利时作短期旅行”,一九三〇年应为一九二九年,这是记忆错误。

这家修院有一位特殊的修士陆征祥,这个浮沉在民国初期走马灯内阁的外交闻人,在他的比利时籍夫人去世后,放弃世俗生活,在1927年成为修士。不过,傅雷没有遇到他。

信中有“打定主意”之语,在后来通信中,不止一次出现过回应达尼埃鲁催促他“答复”,他们似乎在讨论皈依天主教的问题。在这点上,达尼埃鲁对中国青年的精神现状了解不深。他不知道中国留学生把留学西方看作一种爱国行动,希望为祖国找到治疗世纪痼疾的灵芝草。然而,他们在陈旧的生活模式中长大,饱读国学,古老的传统思想在他们身上根深蒂固,几年后完成学业,大部分人都得出同一个结论,西方没有万应灵药,中国人只能以自己的传统来救中国。傅雷认同这种想法,虽然达尼埃鲁锲而不舍,最终未能动摇他分毫。


1929年  瑞士圣扬乔而夫假期

 

法国大学暑假一般从七月底开始,傅雷没有考试的束缚,提前六月出发。度假是留学生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尤其瑞士生活水平高,除非依靠外国朋友邀请来实现。像梁宗岱和司徒乔,他们这一年七月结识了瑞士女作家瓦郎让,幸运地在八月份到她的古堡住了两个月。傅雷自己邀请自己,一去就居留四个月,这既由于母亲汇款充足,也因为青年之家为他省下一笔钱。

度假地点法文名Saint-Gingolph,傅雷译为圣扬乔而夫,其中“乔”字的发音与原字go(戈)无法对应,不知何故。无独有偶,他在那里翻译了《圣扬乔而夫的传说》,标题插入唯一的法文字“(Saint-Giuzolph)”,也出现排版错误。局外人不知内情,难以找出真正的地名。幸好来过两批朋友一同度假,孙伏园和刘海粟后来都写了游记,记录了正确的法文地名,才没有留下一个历史谜语。

傅雷选择这个地方,因为另一位留学生曾仲鸣一年前来过此地,极力推荐。不过最早知道这个地方的中国人不是他,而是敬隐渔。他在1925年9月第一次拜访罗曼·罗兰,散步时大师介绍周围风景,最后把手杖指向左方的莱蒙湖边:

 

指了湖那边,紫气围绕的亚尔伯山[阿尔卑斯山]下的一座法、瑞中分的小村,欧战时他的家庭曾到那里来隔桥相晤,那时一桥便隔绝了两重亲爱的世界……(敬隐渔《蕾梦湖畔》)

 

这是罗曼·罗兰的一件伤心事。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前数月,他与母亲居住在瑞士,父亲和妹妹留在法国。为了见面,选择了圣扬乔而夫。这里一村两国,一桥分隔瑞士和法国,如果法国渡船经过,桥上严密的栏栅就会打开,让瑞士村乘客过关。罗曼·罗兰在复活节那天来过一次,无功而还。4月7日再来,遇到渡船泊岸。他身上有瑞士居留证,趁此机会进入国界大桥的法国部分,与没有签证的父亲和妹妹见面,还有先到法国陪同他们前来的母亲。大家拥抱问安,刚开始交谈,不到五分钟,一个警察过来粗暴干涉,命令他们立即分开,否则罚款。随后两天,没有渡船,栏栅紧闭,只能分立桥头两端,双方距离三五十米,隔桥遥望。从第三天开始,父母和妹妹失去踪影。后来才晓得,第二次遥望后,他们到村后山间急流附近散步,法国警察突然出现,指称两母女向一个小女孩打眼色,有间谍嫌疑,把所有人带到警署,搜身盘问,到了晚上才释放,并且禁止他们再接近大桥。警察那么热心抓间谍,因为有奖金。

孙伏园和刘海粟的两部游记详细记录了圣扬乔而夫假期,里面有不少关于傅雷的记述,已经千次百次被铺陈、渲染和重复过,但都是第三只眼睛说话。傅雷在假期中多次写信,这是第一只眼睛的记叙。

傅雷在6月1日乘搭晚班火车离开巴黎,第二天早上在贝勒加德站转车,午后到达目的地。他入住的房子就是曾仲鸣住过的地方,以屋主名字命名,称为白格朗木屋(Chalet Berguerand)。他住了四天后,写信给达尼埃鲁,报告最初的印象:

 

亲爱的达尼埃鲁,

我在这里已经四天。离群的田园生活既令我满心欢乐,也令我愁绪萦怀。你无法想象,当你听到简单而悦耳的钢琴般水声,飘悠在湖面上,你会如何伤感。森林悄然无声,到了更深夜阑,黑纱掩盖了湖面,只见渔夫小舟的微弱灯光闪烁……万籁俱静,世界入睡,众生沉醉到美梦中,湖水流动得更加悄然,唯恐惊扰正在安静休息的灵魂。而我呢,独自一人,我以为自己经死去,或者至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那里只有孤独的旅人,在无边的黑暗中游荡,哀叹生不逢时;或者一些苦闷的年轻灵魂,在大自然动人的景致前面落泪。卢梭和拉马丁启示过的景象在我心中复活,令我更加深陷忧郁的极乐境界。

昨日湖上狂风骤雨,湖水景色的剧烈变化扰动我心。我想以绝望的声音痛哭,我看到大自然过于强大,人类过于弱小。我一直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我孑然一身,孤立无援,无人关心。我真的十分羡慕你的生活,如此快乐,充满信仰,充满和平。你是一位勇士,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工作,它是你真正的幸福所在。而我呢,唉!生活的真面貌一旦在我面前显露过,就永远无法以面具遮掩起来:它的丑恶样子铭刻在我的灵魂中,无法抹除。我知道自己野心太大,要拥抱整个世界,要立即触及生命的奥秘。实际上,我错了!我的能力不足,敏感的个性损害了自己。还有,上帝不允许我。我因此明白,维特、浮士德和勒内这些人物都是奇迹,不要指望每个世纪都出现。

我期待最终能够平静下来,努力在假期里完成一些重要的工作。今天下午得知巴黎的邮递员罢工,希望不会丢失我的信件。

亲爱的达尼埃鲁,谨致最亲切的问候。

傅怒安

一九二九年六月五日

上沙沃省,圣扬乔而夫村,白格朗木屋

 

白格朗木屋背林面湖,离莱蒙湖只有几十米,前无阻挡。傅雷住在楼上,湖上景色日日夜夜都在眼前,浪漫主义的场景不断变化。在巴黎青年之家生活过大半年,虽然集体生活使他开朗了一点,但尚未完全走出“强说愁”的青少年时代。他携来的书籍全是浪漫派作家的著作,第二封信里讨论读书,就以沙多布里昂的小说《勒内》(René)为题,这是一本浪漫主义名著:

 

亲爱的达尼埃鲁,

我看到乡下人的天真和热情好客,非常感动。今天去湖边一个小泳场游泳,因为小木屋没有收拾好,他们给我一张椅子,让我到树林换衣服。我停留了一段时间,给了一些小费,老板娘送给我两朵美丽的玫瑰花。我衷心感谢她,事实上,她留给我的印象更加宝贵,因为她送给我的是心意和好感,对我来说,比两朵美丽的玫瑰花更值钱。你知道,寥寥几句甜美的言辞,嫣然一笑,一件微薄的礼物,只要充满诚意,足以使人泪下。

读书方面,我总是带着《勒内》。我不知道为何如此入迷!我在书里发现一些人物与我相似,同样的忧郁,与今天年轻人忍受的一样!

“对世界的探索一无所得,反而失去不明真相的乐趣。”

“一片草叶往往能刺穿这些坟墓最坚硬的大理石;有权有势的死者,却一个也永远不能爬起来!”

“……我开始……思考要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这种生活的悲哀,这种对世界的绝望,这种迷惘的烦恼,不是经常出现在我身上吗?他的孤独散步,在墓前长久冥思,聆听着教堂的钟声;或者在小溪边欣赏淙淙流水声……不正是我的生活的如实描述吗?

我一直自问:“为什么不能像农夫那样过着快活朴实的日子?他们的生活不是比我幸福得多吗?”勒内说:“一个伟大的灵魂包容的痛苦,要比一个渺小的灵魂更多。”我有大量的痛苦,可是我如此渺小!

我的朋友古(Kou)和易(Yih)都写信告诉我,宿舍要求所有人在七月一日之前离开。我有点惊讶,因为学生考试一直到七月十九日。

请问是否有某些特殊原因必须这样做?是否不会妨碍我们在十月份返回宿舍?请给我解释一下。

期待回信,谨向我的亲爱朋友们致诚挚问候。

傅怒安

一九二九年六月十日

上沙沃省,圣扬乔而夫村,白格朗木屋

 

青年之家关闭的消息来得突然,事前没有迹象,傅雷在那里生活得如鱼得水,尤其有一位大哥般的达尼埃鲁,他不愿意相信,接连写信追问:

 

亲爱的达尼埃鲁,

我寄给你两封信,都没有得到回音,我开始心绪不宁。我不知道这是由于你忙于工作,或者另有原因。我的朋友古多次来信说,有很多关于宿舍的传言,更加令我担忧。据说宿舍将永远关闭,我希望你会否定。他要我问你,如果他在宿舍一直住到七月十六日,如何缴交膳宿费?

亲爱的朋友,求你尽快回信,以安我心。

问好。

傅怒安

一九二九年六月十九日

上沙沃省,圣扬乔而夫村,白格朗木屋

 

其实达尼埃鲁已经复信,第二天邮件到达,证实了青年之家关闭的消息。傅雷立即写了一封悲哀的长信答复,诉说对青年之家缅怀之情(译文见前)。

此段时期的来往信件收藏缺失,接下来那一封隔了差不多一个月。这是一张明信片,法国莱蒙湖畔托农莱班镇的水上风景,使用当时不多见的彩色印刷。上面盖着法国邮局的邮戳,意味着傅雷跨过国境线寄出,邮费比较便宜。

 

亲爱的达尼埃鲁,

希望这张明信片到达时,你已经从英国回来。我有点担心我的行李和寄给你的款项,用来搬房子和放置我的衣物的。请就此给我一信,是否已经收到钱和我上一封信?亲切问候。

傅怒安

一九二九年七月十六日于圣扬乔而夫村

 

从这封信可以知道,傅雷已经委托达尼埃鲁处理巴黎的宿舍房间,他们的亲密关系由此可见。这个做法既省时省钱,又不会因为亲临其境而伤心,何况孙伏园和孙福熙两兄弟即将到来。

 

圣扬乔而夫只有村民六百人,傅雷是唯一的中国人,他在最早两封信中诉说形单影只,也真有点教人担心。但是孙氏兄弟7月24日到达时,发现经过两个月居留后,傅雷不仅不孤单,而且俨然一个本地人。

他们跟着傅雷进入瑞士,海关站着一个高头大马的威武警察,“傅怒安兄跑到他面前,把我们介绍给他说,‘这就是我常对你说起的两位朋友,现在来了。他们大抵不会住久,两三个礼拜便回巴黎去的,你也不必验他们的护照了。’他毫无异议,我们便容容易易做了瑞士人。”(孙伏园《丽芒湖》)连警察也那么熟络,还说什么孤单。

他们又发现,傅雷有一群本村青年朋友,经常来约他游泳、划艇或钓鱼。这次假期他留下大量自拍照片,其中一张送给达尼埃鲁,收藏在耶稣会档案中。画面是四个小村民围绕着他合照,所有人衣冠整齐,照片背面却写着“泳者”(Les baigneurs)两个字,拍摄日期八月,这些是他的泳友。傅雷喜欢拍照,但瑞士假期后,再见不到他有自拍照片留存下来,可能他的相机损坏或遗失。

 

傅雷瑞士休假照片,背面题名“泳者”(1929年)

 

傅雷几乎每天都陪孙氏兄弟外出游玩,要是天不作美,就围着一杯咖啡谈天说地,日子过得十分愉快。7月26日,他抽空写信给达尼埃鲁,笔下流露出少见的快乐心情,“我们经常钓鱼,也去划船游泳。他们懂得如何享受生活,品味高雅,又有艺术头脑,深得我喜欢。”这封信同时预告了下一批朋友来访,“不久将有一个远东艺术家的聚会。”

他们三人在8月4日坐火车去日内瓦,朝出晚归。傅雷在那里买了一张明信片,彩色印刷的日内瓦湖喷泉,寄给达尼埃鲁,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卢梭出生地的美好回忆”,仍然不忘浪漫主义。

 

傅雷致达尼埃鲁日内瓦明信片(1929年)

 

在刘海粟一行五人到达前一天,孙氏兄弟前往弗里堡和伯尔尼等地游览。回来后第二天,8月10日上午,离开圣扬乔而夫,行李中有白格朗夫妇赠送的自产蜂蜜和糕点。

刘海粟与妻子张韵士和儿子刘虎接踵而来,同行还有两位上海美专校友陈人浩和刘抗。他们在1928年联袂到法国留学,他乡遇师长,分外亲热,很快成为亲近的助手和朋友。

傅雷情况不同,他与刘海粟素未谋面,认识后为他补习法文,钟点有限,而且不过两个月便因度假停止。只要翻一下刘海粟的《欧游随笔》,便发现傅雷的名字要到八月“瑞士纪行”才第一次出现。刘海粟不熟识傅雷,傅雷却不会不知道他是一位美术界风云人物,作为年轻人,很自然对他有一份敬意。刘海粟在5月15日迁居到巴黎近郊夏蒂永区的封特奈街四十号,傅雷特意把达尼埃鲁带到那里,参观他的画室;到了瑞士后,主动发出度假邀请,“傅君更迭电促往,并述白格朗君属望之殷”(刘海粟《欧游随笔》);人到后,安排与自己同居二楼,分住三个房间。

刘海粟比傅雷年长十二岁,当时才三十四岁,年少得志,赤手空拳打出一番事业,有丰富的社会经验,这是一位理想的导师。达尼埃鲁开始从傅雷的生活逐渐淡出,中国兄长此时出现,仿佛命中注定。

刘海粟一行和孙氏兄弟一样,经常外出活动,尽情享受美丽的湖光山色,不同之处是多了一个项目,三位画家不停写生,闲谈则不离艺术,“我们在一道爬山、游泳、探讨画理,他的游泳同他的法语一样,比我出色,我是甘拜下风的。在我作画的时候,他就看书,整理札记,十分勤勉。”(刘海粟《傅雷二三事》)经过日夜相处三个星期后,傅雷在文学之外发现了艺术这个新天地,找到人生道路的新起点,他把这件事告诉达尼埃鲁:

 

亲爱的达尼埃鲁,

久未通音信,并非我忘记你。我的两个朋友孙氏兄弟已经去了布列塔尼,但是画家刘[海粟]先生带同他的妻子和孩子,在两个星期前到来。他曾在封特奈街的家中接待过你一次。他画了很多油画,我们经常就艺术进行非常有趣的对谈。他对我诸多鼓励。他还忙于一个中国艺术展览会,准备今年冬天在巴黎举行。这将是一个中国绘画展,有一部分是中国留法学生的作品。在此之后,还有刘先生个人作品展览。我希望你能来参观和批评。

这些天来,我们听到俄日险恶冲突的消息,非常担心。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中国的书信,也没有收到钱。不晓得俄罗斯人是否截断了中国的邮政联系。因为,如果走海路,一封信至少要四十天。

我不打算在这里逗留至九月底,因为必须在巴黎找到居住的地方。我打算在大学开学前打工一个月(即十月份)。从现在开始,我将更多关注美术和音乐,这样可以分心一下。目前无法做出任何决定,但无论如何,希望能在九月二十日左右在巴黎见到你,你说过将在这个日期路过巴黎。

我也担心无法习惯首都的嘈杂声,我在一个太理想的地方待得太久。我不知道应该何处安身:巴黎或郊区。刘先生也在寻找小公寓。如有可能,请告能否在纳伊区找到适合他们的地方,而又不花太多钱。在巴黎所有郊区中,我最喜欢纳伊。只不过,这是一个富人区,房子一定相当贵。请告诉我一些这方面的情况。

我有很多想法要跟你说,但等我回去再谈。

就此搁笔,谨致最诚挚问候。

请代候令慈和令兄弟姐妹。

傅怒安

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四日

于圣扬乔而夫村

 

“从现在开始,我将更多关注美术和音乐”,这句话可以视为傅雷人生的刘海粟时期的启端。这个时期的特点是两个人因为志同道合,互相深入交流,互为补足,为了共同的目标真诚合作。他们没有高低之分,没有单向的授与受。如果说傅雷初涉艺术,刘海粟何尝不是初识西方美术,相应地说,这是刘海粟人生的傅雷时期的开始。来到法国,面对琳琅满目的大师作品,刘海粟表现得如痴如醉,忙于去发现、认识和临摹,与正规的留学生相比,只欠缺学院派的理论和美术史导师。他明白要在短时间内明白一切,以他的法文水平是异想天开。傅雷熟谙法文,很快成为他这方面的导师,画家生平、作品创作背景、艺术评价、美术史、理论和现状等,傅雷未必全知道,但他勤于读书,乐于钻研,不知为不知,遇到问题就钻进纸堆寻找答案。在这种相向交流中,傅雷不知不觉成为艺术史和美术理论的内行,而刘海粟回国后所写的《东归后告国人书》,头头是道,塞满了学院术语,教人难以相信这个人自学成才。也因为这样,他们互相赏识器重,刘海粟在《欧游随笔》第一版收入傅雷的第一篇译文《圣扬乔而夫的传说》,就是对他的致敬,“这是我的朋友傅怒安尽了一日一夜功夫,从白格朗夫人所珍藏的一本旧籍中迻译出来的。”。傅雷数年后改变了对刘海粟艺术的评价,但没有否定他们的私人友谊,“以私交而论,他平生待人,从无像待我这样真诚热心、始终如一”(1961年7月31日致刘抗信)

傅雷这封信还提到要关注音乐,这与刘海粟无关,而是受女房东的影响。“贝格杭夫人有艺术的天才,画有丽芒风景多幅,笔法极为工致。又擅音乐,虽然一天到晚工作着,但间有钢琴声流播出来,传到我们耳里。她是本村人,从前她父亲在瑞半村里开着一家瑞士旅馆,她和她的两个妹妹是这旅馆的少东,就在那时候,她受了很好的艺术教育。”(孙伏园《丽芒湖》)

傅雷最喜欢她的年幼女儿,对孙伏园说,“‘可爱的靡靡姑啊!我一天到晚和她玩的。’”靡靡姑(Mimi)当年八岁,傅雷看到女主人认真教她弹琴,把从中国带来的《名歌五十曲》送给她。后来他让傅聪很早开始学习钢琴,而靡靡姑长大后没有成为钢琴家,但一直住在白格朗木屋里,直到1993年去世。房子由她的子女继承,楼上至今仍然保存着这本乐谱,还有一本都德《磨坊信札》,以及傅雷离开后寄给屋主人的书信和照片,最后一封信发自上海,写于1934年刘海粟第二次访欧期间。

在将近四个月的假期内,傅雷的文学活动只有一篇《圣扬乔而夫的传说》翻译,文末所署日期为1929年9月13日。七天后,9月20日,一行七人告别圣扬乔而夫,傅雷同时告别了浪漫主义文学天地,告别了青少年时期的忧郁,在二十一岁上头踏进成年人的世界。(未完待续)


(选自《新文学史料》2020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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