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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的欧洲岁月(下)

刘志侠 《新文学史料》杂志 2021-09-10

1931年  意大利的荣耀

 

1931年初,眼看中国艺术展览会无法实现,国内又需要他回去,刘海粟计划春天一到就回国。就在这个关节上头,他接到德国法兰克福大学中国学院的邀请,去演讲中国艺术。这个意外事件不仅让他们重燃艺术协会展览的希望,而且想到把展览会扩展为欧洲多国巡回展出,可以增加影响。商量既定,刘海粟匆忙出发前往德国,傅雷晚一点动身,目的地意大利。

现在广泛流传的傅雷意大利旅行护照图片,就是这次旅行的见证。护照在1931年3月17日由巴黎中国公使馆发出,刘海粟此时已经到了法兰克福,正在准备19日的演讲。使馆发给傅雷一份公务护照(Passeport officiel),持有人“中华留法艺术协会秘书,进行艺术考察”。背面加签了法国外交部进出境和意大利大使馆入境签证,与护照发出同一天办妥,可知所有手续都由使馆代办。

根据护照留下的过关印章,傅雷乘搭火车出发,在3月23日经过法国边境的莫达讷镇(Modane)进入意大利,回程在5月7日,也是乘火车,从米兰经过布里格镇(Brigue)进入瑞士,在洛桑转车后,同一天由瓦洛布镇(Vallorbe)返回法国。傅雷绕道瑞士是既定路线,他利用这个机会,欣赏意大利和瑞士的阿尔卑斯山风光。

这次长达四十四天的旅行,在《傅雷自述》中只有一句话:“一九三一年春去意大利二月,在罗马应‘意大利皇家地理学会’之约,演讲国民军北伐与北洋军阀斗争的意义”,到了1963年10月14日写信给儿媳弥拉时,增加了很多细节,让人感觉到,意大利之行是他在欧洲最值得回忆的时光:

 

此外,我只在一九三一年五月去过罗马、那不勒斯、西西里岛,没能去佛罗伦萨及威尼斯。当时我很年轻,而学生的口袋,你们不难理解,时常是很拮据的。相反的,我反而有机会结识罗马的杰出人士,意大利的作家与教授,尤其是当时的汉学家,还有当地的贵族,其中尤以巴索里尼伯爵夫人(一位七十开外的夫人),以及她那位风度绰约的媳妇Borghese[博尔盖塞]公主,对我特别亲切。由于她们的引荐,我得以在六月份应邀于意大利皇家地理学会及罗马扶轮社演讲,谈论有关现代中国的问题。我那时候才二十三岁,居然在一群不仅杰出而且渊博的听众面前演讲,其中不乏部长将军辈,实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金圣华译文)

 

这的确是少见的经历,只有通过特殊途径才会实现,没有一个中国留学生有过他的体验和运气。他在旅途第二十六天,写了一封长信给达尼埃鲁:

 

亲爱的让,

请原谅我,到意大利后还没有写过一封信给你。这些天在罗马很忙碌。谢谢你向我推荐你的朋友梅那斯。他是如此令人喜爱,对人如此亲热,以至我仿佛在他的身上找回了你。奇怪的是,他跟你非常相像,无论举止姿态,最微小的举动,更不用说谈话了,他以整个心灵参与其中。我很高兴认识他,他还把我介绍给了他的亲戚甘齐亚先生和夫人。他们对我这么好,把我介绍给许多重要的意大利人物。

由于他们对我的国家无限喜爱,听到我们正在巴黎筹组一个中国艺术活动,立即安排我和上层社会、艺术界和文学界接触,以便我能够知道概况,以及向他们演讲一次,让我能够稍后有机会在罗马举办中国艺术展览。我因此结识了巴索里尼伯爵夫人(她的儿媳是博尔盖塞公主),她对我如此感兴趣,把我推荐给艺术部次长。我昨晚到她家里晚餐,与她长谈。她将设法让我到“罗马联谊会”发表关于中国的演讲。甘齐亚夫人还把我推荐给意大利元帅加维格里亚阁下,他到过中国,是一位最赏识我们国家的人。我很高兴这次罗马之行,未料到在意大利大受欢迎,这一切全靠你!

我在这里还要多逗留十来天。我已经去过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岛,前后八天。我很高兴参观了庞贝。西西里岛很美,但不太令人心醉,我们国家也有迷人的海岛,从上海到马赛的旅程中,我看过更美的海岛。我即将前往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米兰,三四周内返抵巴黎。

斯特拉帕蒂是一位记者,总是很忙碌。你告诉他的黑人同学德斯塔(如果我没记错名字的话)的悲哀消息,他转告我了。

我与梅那斯详细讨论过青年的精神忧虑和宗教意识问题。我相信自己现在进入了一种新的心态,更加合乎事实。尽管我在欧洲接受教育,而且跟像你那样虔诚的天主教朋友密切来往,我最终回归到我们固有的哲学观念。通过每天的自我分析,我发现我的心灵其实没有受到宗教忧虑引起的痛苦。中国社会和道德长期混乱,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浪漫主义,我经历了一场这种浪漫主义的狂热后,开始平静下来,与其从基督教信仰找寻和平,不如神游物外,超脱自我。这是我们的心理。伊扎尔说得对,无论如何我是中国人。中国文明以无比的顽强抵抗西方所有企图。混乱持续了一百年,仍在继续,就是明证。如果我们中国人能够像五十年前的日本那样,接纳了全盘现代主义(当然,日本也保留了固有的特性,但它迅速找到了一种方式,不必经过传统与西方文明的激烈斗争),我们早就得到和平。但是我们的文化太深刻、太坚固,遇到西方精神潮流的时候,无法在短期内找到精神的平衡。与其他文明相比,佛教的哲学最接近我们的心理,因此很快被中国人接受。然而,必须知道,我们的灵活性还不至于完全采纳任何一种教条。中国的佛教与原来的完全两样。因此,固有的古老中国继续存在,并将存在下去。按照我的想法,中国迟早会经历一个第三次文明,以传统为基础,从西方新精神汲取养分。我很想知道你有关的看法。有暇请来信罗马。亲爱的让,谨致亲切问候。

一九三一年四月十七日于罗马

 

傅雷带着达尼埃鲁给他的两个地址去罗马。第一个是记者劳斯特拉帕蒂(Strapati),没有特别神通,只找来一些画家朋友。幸好还有另一个地址,梅那斯(Jean de Menasce,1902—1973)是一位埃及出生的犹太青年,出身银行世家,天资过人,谙十七种语言,后来成为著名的神学家和世界有数的伊朗学家。他在1926年二十四岁时皈依天主教,傅雷到罗马的时候,他正在多明我会当修生,这个教派的总部在罗马。他本人不熟悉美术界,但他知道堂姑妈姑丈交游很广,把他们介绍给傅雷,傅雷一下子就得到他们的欢心。

堂姑妈戴安娜(Diane de Menasce,1882—1961)跟梅那斯一样,在埃及出生,1921年再婚,丈夫是意大利人甘齐亚(Adolfo Gancia,1891—1966)。他长期担任罗马扶轮社分会秘书,日常工作不离和名流巨贾打交道。在他引见下,傅雷拜会了加维格里亚元帅(Enrico Caviglia,1862—1945)。这是一位著名的意大利军人,1919年出任过国防部长,1926年获元帅衔。他在1904年至1911年担任过驻东京及北京使馆的武官。

同一时间,他又被介绍给马利亚·巴索里尼伯爵夫人(Maria Pasolini Ponti,1857—1938)。这位名门贵族有很高文化教养,既是慈善家、妇权运动的先驱,又是作家。当她知道中国艺术展览计划后,立即为傅雷策划了一连串活动,以促成展览会在意大利举行。她邀请文化部副部长和傅雷见面,获得官方对展览的支持。为了提高傅雷知名度,方便和其他人打交道,她安排傅雷去罗马联谊会(Cercle romain)演讲。这个组织单看名字会误为俱乐部,实际却是历史悠久的政治团体,在政坛上有重大的影响力。后来改变计划,改由意大利皇家地理学会举办,这个高山仰止的学术殿堂更适合傅雷的书生身份。甘齐亚知道后,毫无困难地在扶轮社安排了另一场演讲会,作为配合。

地理学会成员都是教授和学者,傅雷甚至不够资格当他们的学生,但他的名字居然留在该会的官方刊物上。这一年五月号的《意大利皇家地理学会通报》(Bolletino della R. Società Geografica Italiana),在“会务栏”下面,按日期列出过去四个月的四场演讲会,最后一场是傅雷的演讲:

 

五月一日,在学会本部,由瓦加教授(prof.Vacca)主持,傅怒安学士(dott.)报告当代中国的政治和精神状况。

 

 《意大利皇家地理学会通报》刊登傅雷演讲会消息(1931年)

 

傅雷是否第一个在地理学会和扶轮会演说的中国人,尚未做过考查,但是他的胆色教人敬佩。以一个来去匆匆的旅人身份,一个没有拿过任何大学文凭的非正规大学生,在事先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竟然敢于接受这场挑战。难怪他多年后回忆,也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实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他能够在社会高层来去自如,谈笑自若,吸引了一个又一个人对他发生兴趣,就可以知道他的才气在此时尽情发挥出来,他的焕发风姿给意大利人一个崭新的中国人形象。

傅雷在意大利的交谈和演讲内容,令人很感兴趣,他在1934年致罗曼·罗兰信中,长篇复述了加维格里亚元帅的谈话,却对自己说话一字不提。经过多次搜索后,最近发现他的演说稿不仅仍在,而且在离开欧洲前,已经整理成文留在法国,由《精神生活》(La Vie Intellectuelle)在1932年1月号发表。这本法文天主教月刊在1928年由多明我会一位神甫创办,在巴黎出版,1956年终刊。梅那斯是多明我会修生,马里丹和这本杂志编辑部关系密切,傅雷的讲稿必定由他们其中一人转交。

杂志的开本不算大,跟普通图书差不多,傅雷的文章占去20页。标题很形象,《十字路口的中国》(La Chine au carrefour),作者身份“中华留法艺术协会秘书”。编辑为他的文章撰写了一段提要:

 

中国遭到不幸。文章的标题已经引起我们的关心。它将以何种方式挣脱目前的无政府状态?它能否在自己内部找到力量?或者尽管经历过一次失败,它会不会苏维埃化?这个严重的问题如何解决,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在这方面,这篇文章是第一手的见证。

 

傅雷《十字路口的中国》(1932年)

 

文章首先介绍慈禧以来中国的分裂与统一的痛苦过程;傅雷以参加学生运动的亲身经历,描绘出一幅生动的中国革命图画;他没有粉饰现实,如实地叙述了革命带来的残酷代价。在没有参考资料的情况下,他能够随口说出一些统计数字,就像一个职业政治宣传家那样。这篇时政文章和他的象牙塔书生形象不一致,这是另一个傅雷,一个忧国忧民、热血沸腾的爱国青年。

傅雷在5月7日返回法国,立即忙个不停:

 

前日(5月11日),法国美术学校校长倍斯南德(A.Besnard)邀请刘氏举行茶话会,招待政府要人及当代文艺学术界等名流,一一相与介绍,并报告刘氏之历史,参与者莫不交口称誉。我国公使亦定5月19日在公使馆与刘氏举行宴会,遍邀外交界教育界巨子宣扬我国文化及刘氏艺术。(上海《申报》1930年5月30日)

 

刘海粟在法兰克福的小型展览出人意料地成功,乘着浪头,取得高鲁公使的支持,不等傅雷归来就开始准备一度放弃的巴黎个人画展。两个茶话会为展览造势,傅雷作为艺术协会秘书和刘海粟的翻译,担当很重要的角色。幸好他经过罗马的洗礼,熟悉这些场面,应付起来游刃有余。但事情实在太多,出了一个小岔子。他回来后不久写了一封信给马里丹:

 

敬爱的大师,

久未修书,至感抱歉。由于中国艺术展览会没有办成,有一段时间心事重重。但是我们现在准备提出一个更大的计划。一个月前,我们的展览会主席去过柏林,与德国政府商定在1934年举办一次中国展览会。我本人上星期四从罗马回来,也得意大利人的同意,在1933年展览。巴黎的展览则在1933年冬天举行。

我认识了罗马知识界一些受人注目的人。人家让我到扶轮社演讲,另一次在皇家地理学会,以“现代中国”为题。

我也遇见梅那斯先生,他要我转达敬意。

请告能否日内一个星期天来默东拜访?希望七月份返回中国之前,能够再次见到你。谨向大师致意,并候尊夫人大安。

傅怒安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日

又及:

现在地址:马尔尼河诺让市,大街四十号,傅怒安

电话:特兰布莱区 04—74

 

得到对方同意后,他选择月底星期天见面。但信发出后第二天,他发现日期冲突,连忙去信更改约会:

 

敬爱的大师,

我得到拉卢瓦先生的应允,为我们的画家刘[海粟]先生写展览序言。他下星期一到刘先生住的旅馆,观看他的画作。

我昨天考虑不周,约了星期天三十一日见面,这一天是刘先生画展开幕的前夕,我肯定抽不出时间来访。敬请将见面日期延至六月七日星期日。如不反对,我将与我的朋友萨尔一起来。我曾提过这位意大利青年诗人,他很高兴能认识你,尤其是他多年来一直钦佩你。

很想拜读大作《最高权位与教权》(La Primauté et le spirituel),尚祈通过出版社赐寄一册,最好有亲笔签名。

先此感谢,并致敬意。

傅怒安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六日

 

6月1日,刘海粟展览会(Exposition Liu Hai Sou)在第六区塞纳街四号克莱曼画廊(Galerie Kleinmann)开幕。这次和上两次沙龙大不相同,多份报刊报道了消息,大部分加上简短介绍,有些使用“著名画家”的说法,好像法国人已经认识这个人;还有新词组“上海画派”(l'Écolde de Shanghai),把刘海粟画作纳入法国当代美术的组成部分。所有报刊都指出他的作品模仿西方大师,但自成一格,技巧不差,给人美感。展览会为期两星期,至6月15日结束,画廊租金不菲,但有中国公使高鲁赞助,顺利完成。

画展时间本来不合适,与6月11日开幕的杜乐伊沙龙冲突,刘海粟有四张画参展。但是七月份就要动身返国,别无选择。不过,他不会后悔,因为个人画展的推广活动提高了他的知名度,网球宫博物馆(Le Musée des Jeux de Paume)馆长德札鲁阿(André Dezarrois,1889—1979)到杜乐伊沙龙参观时,选购了他的油画《卢森堡之雪》,这是法国博物馆第一次收藏中国当代油画。这张画展出时题名《风景》(Paysage),与另外一张画相同。

 

 刘海粟画展海报(1931年)及法国政府选购的《卢森堡之雪》(1931年)

 

这件事能够实现,傅雷功劳至大,他在《傅雷自述》少有地自我表扬,因为他明白其中重要性:“常为刘海粟任口译,为其向法国教育部美术司活动,由法政府购刘之作品一件”。当时法国政府没有美术部或文化部,博物馆归教育部管理。傅雷的“活动”集中在五月份的两次官方茶话会,他努力向到场官员推荐,最重要说服他们到画展观看。事前应该没有和刘海粟商量过,一方面没有把握,另一方面他心目中宣传的目标不是刘海粟本人,这是他的第一篇法语文章指导思想的延伸。他跟其他中国画家那样,不服气日本作品占尽风头,要向法国人展示中国当代新生绘画的美好形象。如果说运气,那天到场的官员是网球宫博物馆馆长。法国公立博物馆数以千计,但分工明确,这家博物馆专门收藏“外国画派”的作品,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从纯艺术角度来说,“上海画派”远未自成一家,但西方艺术开始进入中国艺术却是事实。法国人明白他们购买的不仅是一张中国作品,也是一件历史的见证物。

这一年的11月18日,网球宫博物馆按照规定,展出本年入藏作品,教育部副部长是所有博物馆最高主管,亲临揭幕。展场上日本画家泛滥,小国寡民,竟有九人入藏,其中一个是女画家,而中国只有刘海粟一个人,傅雷活动的重大意义,在此显现无遗。

 

1931年  九一八轮船

 

刘海粟个展结束后,傅雷开始收拾行囊,准备一起返国。他写信向欧洲朋友道别,包括瑞士圣扬乔而夫的房东夫妇。中国公使馆在1931年8月4日为他办理返国手续,在意大利之行的护照上增加目的地中国,第二天又派人到法国外交部和英国大使馆加盖沿途签证。

8月14日,他和刘海粟夫妇从马赛登上法国邮船舍农索(Chenonceau),经过一个月旅程后,在到达上海前一天,他写了一封长信给达尼埃鲁:

 

亲爱的让,

非常对不起,几乎不敢请你原谅。出发前没能履行诺言到拉瓦尔见你,现在后悔莫及。旅程中也没有写信,因为过于懒散。天气闷热,在船上过着牲畜般日子,无精打采。明天就抵达上海,无论如何也要在上岸前写好信。因为到达之后,亲戚和朋友会令我忙得不可开交,这样一来,我的沉默就会无限期延长。

我们的旅程总算极好。如你所知,我和刘[海粟]一家同行,船上还有友人拉卢瓦先生,他身负官方任务,前往中国考察中国古代音乐。这位非常友好的汉学家,喜爱中国文学和哲学,并且理解颇深。刘先生和我打算帮助他,在中国办理必要的手续,让他能够听到孔庙祭祀大典才会演出的中国古代音乐。

近乡情哀,洪水和无休止的内战造成重重灾难。我在法国被娇纵了三年,享受过多的太平,对家乡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但我有一点引以自豪,没有数典忘祖。相反地,在欧洲三年之后,我对我们的文化和伦理道德,从未像今天那么热爱。比起四年前,我更理解中国人的伦理道德。年轻人诅咒它,但与试图从海外输入那一套比较,它显得无比优越。因为每个民族都有本身的特性,无法改变。植物胚芽撒到异国土地,不可能像在原产地那样生长。一百年来,我们只想抄袭这种或那种不适合这个古老国家的系统。革命者犯了错误,没有研究中国本身,对辉煌的过去一点也不懂得珍重。我这样说,并非因为我反对现代化改革,而是我认为抛弃本身的文明和文化,全盘借用西方是非常危险的。我最担心在拥有物质文明之前——姑且承认这是二十世纪生活所必需的——我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精神文明。这才是真正的野蛮行为。我们船上大约有十位同学,在欧洲各国留学,我非常难过,看到他们这些知识分子,既对自己的优良传统一无所知,又没有深入认识西方。你们法国人,你们有卢梭、伏尔泰、孟德斯鸠和百科全书派,推动了法国大革命,但你们遭受了整整一个世纪的苦难。中国从未有过这种先驱者的思想,而我们却希望在几个月内就把君主政体改成共和。这太美了,我们没有成功。今天受到这些可怕的混乱局面的严厉惩罚,实在咎由自取。

这是我回到中国时的感想。我想深入研究古代的东方,以及当代和历史上的西方。

为了谋生,我会进入上海美专,担任一些艺术史课程。也许我们能够创办一份艺术杂志。

看到自己已经忘记了很多法语,心中不免难过。我会尽力和你这位欧洲最好的朋友保持联络。

问好。

傅怒安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七日

于舍农索邮船,抵达上海前夕

 

这次旅程与拉卢瓦(Louis Laloy,1874—1944)的不期而遇,留下了刘海粟那张拉卢瓦速写像,长篇的题词教人想象联翩。拉卢瓦曾为刘海粟展览作序,不会不记得这两位中国人,他从中国回来后,在1933年发表了游记《中华镜》(Le Mirroir de la Chine),书中很多中国人的名字,独缺傅雷和刘海粟两人。最近看到他的旅华日记,才发现没有名字不等于没有记叙,他灵巧地使用代名词,一个“画家”,一个“长人”(long),一个“中国人”,知者自知,不知者不知。可能他身居要职,外出时事事小心,养成这种习惯。何况《中华镜》提到船上“中国朋友”时,只讲过一件晦气事,更有道理不透露名字,以免予人难堪。

傅雷的信说在船上过着“牲畜般日子”,这是实话,拉卢瓦在8月14日第一天日记也使用类似的比喻:

 

我的中国朋友住在三等舱,每个房舱住四个人,你叠我,我叠你,直角排列,好像鲱鱼罐头。我会每天早上十点和晚上五点去看望他们,闲谈一下。长人的眼镜掉进一个洞里,无法取出来。

 

想象一下,双层卧铺,L字形排列,我头接你脚,要睡一个多月,实在难受。傅雷运气不好,第一天就丢失眼镜。

但是傅雷的信又说:“我们的旅程总算极好”,那是全靠拉卢瓦。邮船等级森严,旅客各有活动地方,从高等去低等没有人理会,倒过来就要小心。傅雷上过头等舱找拉卢瓦,穿得“衣冠楚楚”。拉卢瓦是明理人,主动下去看他们,每天两次,大家坐到甲板上,以中文交谈,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除了他们,还有一个留学伦敦的中国学生参加。

第五天,邮船抵达第一个港口,位于苏伊士运河进口的埃及塞得港。停泊妥当后,乘客纷纷下船去松动,拉卢瓦带着傅雷上了岸:

 

我认识一个中国人,住在三等舱,第一个晚上就丢失了眼镜。他睡在上层床位,睡觉前把眼镜放到身后,以为是一块平板。其实是两堵隔墙之间的空隙,必须拆墙才能找回眼镜。人家安慰他,已经有过不止一件东西从这里掉进去,全都留在里面。他以他们国家那种好脾气告诉我这件事,说话时差不多跟法国人开心时那样。但是他的两颗黑珍珠,夹在眼皮之间,不够应用。这种事情也会发生在我身上,所以引起我的同情,应承帮他。我们去的第一家商店的掌柜是一个高傲的德国人,不过很认真。他们没有这种货,但知道何处能找到。他叫人带我们去,这是一个黑人,一声不哼,却很英俊,土耳其帽歪到后边,延伸了脸部的曲线,一件蓝色棉质无袖阿拉伯长衫,像喇叭一样罩着宽阔的肩膀。他轻松地大步前进,我们在后面追赶。

配镜师明白我们的解释,动手调校镜片,我趁机走出门口,以为偏僻的小巷没有人。一个阿拉伯人突然冒出来,拿着一大筐东西,要卖给欧洲野蛮人,嘴着叽里咕噜,夹杂几个法文字。我不理会。他一再开始,杂入英语、德语、意大利语,甚至俄语,没有用。他开始不耐烦了,这时候我的同伴出现,小贩嘴里嘟嘟囔囔:“噢!中国人!”他离开了,心中想:还要学一种语言!(拉卢瓦《中华镜》)

 

傅雷接受了拉卢瓦的帮助,以一种特别的方式道谢,为他上汉语课,如果这件事由他主动提出,那就有点不识泰山。拉卢瓦专攻音乐史和理论,罗曼·罗兰1906年辞去索邦大学音乐史教席,就是由他接替。他从1900年开始学习汉语,不出数年工夫,专著源源而出,《中国音乐》(La Musique chinoise)、《淮南子与音乐》(HoaÎnân Tzè et la musique)、法译马致远《汉宫秋》(Le Chagrin dans le palais de Han)等。他能够以中文和中国人交谈,而《中华镜》开章第一页就引用了屈原《招魂》两节诗,用得很恰当,法国人早已视他为汉学家。同样,傅雷说与刘海粟商量,协助拉卢瓦去听中国古乐,其实拉卢瓦身为巴黎歌剧院秘书长,又是代表政府来考察,早已通过外交途径,以及中国老朋友的关系,安排好一切,不必像他们初到法国时那样盲碰盲撞。

 

1931年9月18日,法国邮船进入黄浦江。傅雷回到分别了三年九个月的上海。


二〇一九年九月五日于巴黎



附识:《新文学史料》2019年第二期刊登笔者的《高长虹的欧洲岁月》文内有误。第95页“高长虹读到的出版物Senica 应为Sinica(拉丁文‘中国的’),全名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起至段末应删除,代之以“高长虹读到的出版物Senica应为Sinica,中文刊名《中国学报》,双月刊,法兰克福中国学社出版,1942年终刊”。本文提及的刘海粟1931年3月的德国演讲文稿,全文刊登在该刊1931年第二期。


(全文完,选自《新文学史料》2020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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