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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自然洋行长谈:作为休止符的存在,唤起敬畏宇宙万物的温柔

大野 IDEAT理想家 2022-10-21






“直行与迂回:台湾现代建筑的路径”展览现场,下图为自然洋行建筑工作室设计的“大冥想室”。



巴厘岛在民间被称之为“众神之岛”。自然洋行成立于2003年,在往后的10年中,创始人曾志伟每年都会抽出6个月时间前往岛上进行田野调查。在乌布北边的村落,曾志伟几乎有一个月的时间幕天席地,睡在梯田里。如果说来来回回、往返东南亚群岛的经历教会了他什么,那或许是有关于自然与建筑之间尺度的重新思考。


2015年,自然洋行在阳明山上完成了“少少-原始感觉研究室”的建造,这10年的时间里,曾志伟形容自己像其他建筑行业的学生一样,经历了漫长的摸索与校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想法慢慢地酝酿累积,开始落地实现。2015年,我们自发地设计了少少-原始感觉研究室。它不由商业目的驱动,也不是一个封闭式的研究项目,而是广邀艺术家、医生、生态学家,甚至巫师萨满等不同人群,让他们基于对这片山林、场域的想法,在研究室分享各自的体悟。”少少原始感觉研究室是一个略带实验性的开端,在果实落地之前,它会结出怎样的枝干与分杈,对于曾志伟而言也是未知数。空间完成了,不同身份的人在其中来来往往,如同肌肉和血液的填充,为能量的积蓄提供了一个场地,尽管那时还并不明确具体要传递的是什么概念,但自然洋行正是从中得到了启发,延伸出了勤美学森大等等后续项目。



勤美学森大,2018。



少少-原始感觉研究室的框架采用了当地常见的简易务农网室系统,和室外的自然处在分离又交融的状态——亚热带气候区与温带气候区带来的炎热与潮湿并不能被完完全全的阻挡,草叶山灰在使用的过程中薄薄落在网室顶上,纱网代替土壤,见证植物衰败、腐烂、消解的过程。这种结构的改变带来了感受的改变,人在置身其中时需要不断地进行调整:对建筑的认识;对于舒适与不舒适的重新校正;对自然的感知,那些看得见的山风、蜂鸣和树影;以及那些看不见的、我们与非物质事物之间的关系。



少少-原始感觉研究室,2014。



自然洋行对于这种关系的处理如此细微、独特,建筑往后退了一步,我们也向后退一步,自然向前,提供了一个中转停滞的冷却区域。在《太多值得思考的事情》里,索尔·贝娄将现代社会形容成狂热如同高烧不退,他引用18世纪诗人威廉·华兹华斯所说的:“我们对这个世界介入太深,索取又消耗,白白浪费了精神,我们放弃了自己的心灵,在外部世界,在自然界,心灵可回应的越发稀少。”


我们既对这个世界难以看清全貌,对于自我这件事也总是一知半解,自然洋行所呈现的建筑提供的不止是空间意义上的停顿,同样也是心理层面的,尽管他们无意这样做,但似乎在无形中对这个高歌猛进的时代作出了回应。



野长城。



“记得电影《瞬息全宇宙》中有这样一句话:‘Please be kind when we don't know what's going on out there.’在外界混乱、纠纷、冲突的状态中,反而需要更大的善念。我们无法参透未来变化的趋势,只能以善为方法,纯粹地解决纷争。独善其身,总会找到同类的存在。也不在乎目前同行者多寡,从身边的团队开始,慢慢晕染善意。希望步入自然洋行建筑的人能通过场域自省反思,或觉出有趣,也以最大的善意面对他人。”在采访中,曾志伟如是与我们分享道。


“Please be kind.”



自然洋行建筑工作室团队。



IDEAT理想家,以下简称IDEAT



IDEAT:《IDEAT理想家》10月刊专题以“Energy Above All”为主题,当提到建筑的能量和精神性,你会想到什么建筑?

 

曾志伟:我们始终不断地在吸收、发散、消耗能量。所以一些仿佛能让时间静滞、生理机能停顿、营造心理反差的空间场域,会让我感受到建筑的能量与精神性。比如说坟场——巴厘岛有一个湖泊中的村庄,进入村子只能靠行船。从村子到村子的坟场,又要再划一小段独木舟。所谓“坟场”其实就是一丛老树,遗体直接平躺在千年神树下,任凭其自然风化,当地称这种殡葬方式为“树葬”。坟场只能贮存11具逝者大体,若新的逝者进入,他们就会把最早先来的第一具尸体推入湖泊。当大树的荫蔽开始掩覆小舟,你就会直接看到这所有11具遗体。倏忽间,你的个人感受与一直以来的纠结,好像就全然放下了。经由大树、湖泊、生死问题所构筑的场域,你可以通透地直面自己,从纷纷扰扰中清醒。


除去这种将你瞬间置入另一个情境的坟场,就是耕田间提供农夫休憩的茅草小屋“发呆亭”。在大量的劳动后,“发呆亭”是可以让你喝茶、休息安顿的场所。单论它的物理空间其实微不足道,特别小,但身处其中的瞬间你便能感受到生理机能发生的微妙变化。



巴厘岛栖息屋计划及手稿,2014。



IDEAT:你是怎样找到了自己所追求的关于建筑的能量所在的?


曾志伟:我在自然洋行大概有20年的工作经历。前半部分的时间,其实跟大多数建筑系毕业生的状态相似,是一个摸索的过程。我把工作内容分成两种类型,一类是在巴厘岛或其他东南亚国家展开的田野调查,另一类则是被委任的工作。在前10年的客户工作中,行业环境并无余裕让我融入田野调查所带来的思考。我也没有把务实的工作变成将研究投入实践的练习。因为如果把设计视为一种产业,它是在众多限制条件下形成的内容,并不简单等同于你的思考或想要传达呈现的议题。那时我的能力或者说能量还不足以平滑地衔接生意与创作,固执己见大概率只能产出中庸的作品。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想法慢慢地酝酿累积,开始落地实现。2014年,我们自发地设计了少少-原始感觉研究室。它不由商业目的驱动,也不是一个封闭式的研究项目,而是广邀艺术家、医生、生态学家,甚至巫师萨满等不同人群,以对这片山林、空间的感受为基底,在这个研究室分享各自的体悟与实践。


这是一个开端,把我十几年来来回回在巴厘岛、东南亚渐进识得的想法转化为建筑的形式。少少-原始感觉研究室成为了一个学习的能量场,通过类似自然教育的活动交流资讯,累积大家的能量。那时并不明确想要传递的具体是什么概念,但正是从此间获得的启发,延伸出了勤美学森大等等后续项目。



少少-原始感觉研究室,2014。



IDEAT:从2003年起的10年间,你每年有半年到印尼巴厘岛“修炼”,进行长期的建筑环境田野调查——在这种看似“无用”的蓄力过程中,会经历怀疑或焦虑的时刻吗?


曾志伟:不同的人有着各自生活于世的方法。比如,在台湾就有不少年轻人隐居山间或海边野地,无所谓物质是否丰盈,而更在意精神生活的质量。他们认为场域环境随时在潜移默化影响你的思绪,因此主动疏远与都市的距离,希望于山林野地间进行更纯粹的交流。我感慨于他们对抗生活压力的巨大勇气。经年的工作中,我也接触了大大小小迥然相异的案例,有趣的、荒谬的。一路走来,你会感叹于世界的奇异多元。慢慢地,心思就不会纠结在单一的执着中,发觉其实“不对”也“不错”。不过,建筑有一个宿命,它终究是供他人使用的。如果无法将幸福感或其他预设的体验传达给进入空间的大众,设计可能难谓成功。我们希望创作的起心动念与最终进入场域的体验合一,设计中的突破能反映为空间使用时的真实优势。



虫洞住宅,2016。



IDEAT:感觉自然洋行的作品具有强烈的“向内性”,你们团队的工作方法和工作状态是怎样的?


曾志伟:同事都称呼我为学长,我就叫他们同学。我们的工作方法有点像在学校,划分小组,一起讨论议题。有时分配的任务太艰难,我就会被“同学们”敲打。我也并没有把自然洋行当成个人表达的媒介,它是许多年轻朋友以及团队共同的累积,我们欣喜于思想的流通。最好团队的每一个成员都能有自己的代表作,那自然洋行就会越来越有趣。


设计团队能与外界保持交流,是一种汇集、吸收能量的上好途径。我们在“少少原始感觉研究室”举办了近300场聚会,邀请世界各地、专注不同领域的人群参与分享,在这里与场域互动。得益于此,我们能见到一些书面知识以外未能进入主流视野的生活方式。大家偶尔也会一起遁入山林,在少少-原始感觉研究室静养三天两夜,扔下手机,保持静默不语。但活动之外的日常,难免仍需面对大量的工作。


团队的办公地点在台北阳明山脚下的外双溪边,工作室里有非常多的猫,早先还有更多狗。同事们会嘟囔着清洁猫屎、猫尿,植物没有浇水会枯萎,落叶也不时需要打扫。杂务辛苦琐碎,不过其实这也是一种与自然连接的方式。



少少-原始感觉研究室,2014。



IDEAT:如果我们将自然疗愈力理解为自然洋行团队的核心追求,那么,你觉得空间设计是达成“疗愈”最核心的路径吗?


曾志伟:如果把建筑的目标视作对某一种功能的阐释,我们实践的出发点则是对设计前提条件的反问。分析要实现期待的活动功能,空间设计是否是合理的解决手段。我们更在意问题本身成立的理由、动机,以何途径才能更适切地回应设计任务。因此,在前期的准备工作中,我们习惯做大量的田野调研,或是从不同维度探讨问题的本质,基于研究提出可行的设计办法。


通过空间场景的设定使人的状态变得舒缓,这是一种具体实现安顿的重要方式。人们的活动纷扰都是能量的消耗,所以我们希望在多样的空间中,或多或少地置入能令人安定的情境。通过空间氛围的营造,或是材料的质感,或是光线的幽微,让人不再潦草粗略地观察、理解空间,这时你的动作就会随着整个场域舒松,时间也会缓滞。



山洞:类生态光学冥想屋,2016。



IDEAT:你在建筑实践中不断弱化形式感,强调与自然相结合,你如何具体处理自然与个体之间的关系?


曾志伟:我早前查阅了中文里“自然”的释义:不管有机或无机,两个相辅相成运行事物间的相互关系。我认为自然的内涵除了描述大树山川这种物质性的生态,同时也包括我们与非物质、不可见事物间的关系。建筑大概就是在处理你与不可见事物间的边界。建筑的基本职能即保护与隔离,遮风、避雨、挡沙,但这其实与联通自然之间产生了矛盾。所以精要在于如何疏解这个矛盾。这有时是一个心境问题,建筑外的景致是否可见,空间中的人如何与景致产生互动,都并非关键。重要的是在安定的情景中安顿,此时空间是完全封闭抑或朦胧遮隐,都不影响你在其中与自然的联系。


具体到设计方法,后期几个案例都是从造成大困扰的小问题切入,而非从宏观的概念出发。不同的项目中,无论建筑材料、形态如何变化,设计推导的过程总是相似的。比如少少-原始感觉研究室设置于山中,如果身边飞蚊烦扰,恐怕难以静心冥想。所以蚊子看似是很小的问题,却是造成困扰的最大因素。因此我们将这个小问题延展到大尺度的空间中,把少少-原始感觉研究室理解为一张巨型蚊帐,完全地笼罩整个活动场域。只有当人被充分地庇护,才能沉淀心气、开敞感官,无虞地感受。



了了 礁溪,2021。



IDEAT:自然洋行在不同的空间会因地制宜地运用材料完成表达,关于材料的选择有何考量?


曾志伟:每种材料都有其独到的长处。比如在少少-原始感觉研究室中,网纱可以轻巧地阻绝蚊虫。网材其实是农民种植、保护秧苗时常用的材料,经过改良设计,适用于不同的结构骨架,构筑人的活动场域。并且由于多年务农工作的经验积累,农民对运用网纱建造的工法驾轻就熟,大概7天就可以搭建一座遮风避雨的房舍。


材料的环保与永续性并不是我们选择材料的首要出发点,但其实很多环保材料兼具优异的物理性能,适于解决特定问题。“直行与迂回”展览中采用的网材即是由可降解的塑料制成。又譬如水库中常有淤泥沉积,需要花费大量的资金、精力清除水库底部的淤泥。台湾有位博士将淤泥转制为一种表面特性类似荷叶的建材,可以用作疏水材料,在城市更新项目中解决老旧公寓漏水的顽症。


与此同时,自然洋行趋向以简单、纯粹、轻巧的方式解决问题,在单个项目中尽可能使用更少、甚至单一的材料。未来将与空间产生联系的人有着各自不同的生活经历,我们试图让建筑“透明”,把更多的空间留待后人融入自己的私人体验与记忆。



科学番茄园综合务农室,2015。



IDEAT:“直觉”在你的设计与生活中有着怎样的位置?


曾志伟:直觉啊……回想起来,特别是近几年,我开始变得不那么绝对。更年轻的时候,我仅凭直觉与执着心去处理一些事务。通常这样呈现的结果并没有经过周全的考虑,未能想得通透就结案了。所以虽然后来业主委任时的限制相对宽松自由,我反而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即时决定,无法完全相信主观的判断。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那样做会不会好。但具体到建造时的犹疑,就不要过多地用头脑去思考,反而是用身体去感觉自然。你身在其中,那很重要。我每天都在对项目进行更多的修正、调整,唯有通过漫长的迂回,才有可能逼近、达成理想。



IDEAT:你的生活轨迹与建筑几乎都与岛屿密不可分。“岛屿”作为一种意象,其涵盖的东南亚文化、人与聚落等是否已经成为你对未来的想象中不变的载体?


曾志伟:巴厘岛有一间安缦酒店,专注于提供高品质的生活方式服务,是当地文化体验式酒店的鼻祖。早在二三十年前,他们就以当地村落极富文化特色的茅草屋作为酒店设计的原型,并不强加西方主流的建筑审美于当地的自然之中。这些建筑师进入地方的手段,是对下水道卫生、电力系统安全等基础生活条件的改善。看不见的基础保障设施完备后,大众才能自如地体验地方文化,接收空间传达的讯息。这是一个重要的经验,设计应从基础切入,而非停留于形式的表现。当代人的生活方式类似游牧。上学在这,老家在那,又嫁往别处,不再囿于常驻一地的生活。但大家涉足许多不同的地方,反而可能产生归属感的悬置。不知为何,巴厘岛成为我在这不断的错置中,一份归属感的所在。



了了 礁溪,2021。



IDEAT:能否向我们介绍自然洋行去年完成的“了了 礁溪”“大和旅社”这两个项目?它们如何让你感受到能量的传递、感知与共享?


曾志伟:“了了”是一座新建的旅馆,位于台北东部近郊的礁溪。“了了”的定位是用来睡觉的场所,空间并不大,而是像安心地蜷进小角落,在山洞间蜗居的感觉。我们用一片大竹笼围罩整个建筑,竹子将来会爬满藤蔓、蜜源植物,令都市角落成为其毗邻群山生态的蔓延,让七八层楼高的建筑“消失透明”。



了了 礁溪,2021。



大和旅社位于屏东,是一家有着近百年历史的酒店,期间几经更迭,又改做其他商业用途,遗留一滩凌乱。老建筑最大的魅力在于每一代人的投入与使用,我们此番改造希望尽可能恢复建筑的全貌,不是单一地回到始建或某个特定的年代,而是保留不同年代的使用痕迹,并将此次的努力也融合在建筑中存续。建筑的某些部分维持着整修过程中水电、泥作师傅们仍未完工的状态,期待未来进驻的人也能感受当下时代的印记。师傅携亲友入住时也可以骄傲地指认“这边是我凿的”“那边是我弄的”。希望小小的旅馆能为城市居民带来更多的共同回忆,而非更遥远的距离。



大和旅社,2018。



IDEAT:在你看来,建筑师通过建筑作品的自我表达重要吗?


曾志伟:作为建筑师、创作者,内心期盼解决的问题、自发的念想,是设计的首要出发点。所谓的“作品”概念可以后附或交由他人阐释,因此更重要的是自己理清前端的起心动因,以及建筑是否是切实解决问题后的成果。但每个建筑都是众人意志的复杂集合体,并不由单一的个人决定,能否落成有时还需依托时代的机缘。所以我个人较少往这个向度深究。



IDEAT:“能量”有时是由外向内延伸,有时是一种内在的力量蔓延影响到周围。“能量感”也是我们在展览中对于自然洋行作品的最直观的感受。你生命中最重要的能量感来自于何处?


曾志伟: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一些转折点。我小时候的一个重要转折是父母把我送往帕劳群岛。帕劳群岛文化原始,没有聚落村庄,不存在共享的概念。个体彼此之间熟识。随后,我到访巴厘岛。巴厘是座小岛,但有着社会交往紧密的聚集村落,严格践行公众约定的信条。当某位村民的家人逝世,村里就会敲响节奏特别的鼓声。大家暂缓工作,三天三夜轮值陪伴失去亲人的村民,同他玩闹、讲笑,一起喝酒、打牌,直到他筋疲力尽,无心哀悼。全村人偕同出殡,整个过程中没有人流泪感伤。即使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不能如意,村庄也会经由这种方式施与你安全感。资源、种稻、建屋也通过类似的机制共享、合作。自此我认识到,集体、团队和社会活动可以让人没有后顾之忧地实践心底的热望。而且,当地人对万物有灵深信不疑。他们早晚都在礼拜,摩托车也拜,瓦斯炉也拜,连电视都拜。他们认为常受礼拜的瓦斯炉比较不容易损坏。可以料想,当对一件事物怀有敬意,就会留意悉心维护,自然不易损耗。他们的物资相对匮乏,因此用这样的方式对待事物。我想这其中也有一些可以触类旁通的处世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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