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二靖：所长周芷若 ︱ 中法评
赵敏和周芷若各有拥趸，两派粉丝互相不服，鏖战于各大网络社区，堪堪已有十余载，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文化现象。郭二靖不揣简陋，也来参战，表明自己的观点。
先暂时离开这个话题，从远处谈起。
谁要说中国文化外壳下的金庸小说没有西方文化的核心，一定需要多读几遍。 郭二靖偶然发现，黄药师的小徒弟冯默风长大后成为一个跛足的铁匠，这个形象恰好与阿芙德狄忒的丈夫赫菲斯托斯相吻合。
关于这对神仙眷侣，奥德修斯曾经欢乐地听过他们的一个八卦。赫菲斯托斯听说自己的老婆阿芙德狄忒与阿瑞斯有染，决心以自己的方式报复。他在房顶装了一张罗网，然后假装出远门。阿瑞斯赶紧过来，和阿芙德狄忒在一起。他们被罗网捆住，动弹不得。得手之后，赫菲斯托斯招呼所有神仙过来评理。女神都害羞地不来，男神都兴奋地来了。大家评头论足，气氛很是和谐。阿波罗就问赫尔墨斯，你愿不愿意也和阿芙德狄忒这样被罗网捆在一起？赫尔墨斯说，对方可是阿芙德狄忒啊，我当然非常愿意，哪怕这张罗网坚固三倍，哪怕女神们也过来观看。
当我们说奥德修斯很欢乐地听这个八卦，一点也不夸张。这个故事是唱给奥德修斯听的，配有美妙的弦乐和红酒。
这些神仙都是宙斯的子女，彼此之间胡来，但宙斯不怎么谴责他们。宙斯只守住一条底线：你们都必须听我的。
我们不清楚奥德修斯如何评价神仙法则，无论如何，奥德修斯自己不会如此行事，放纵自己的子民乱来。
有人把「奥德赛」汉译为「十年归」，这个侧重点表明还乡的艰难。但与还乡的艰难相比，「奥德赛」花更大篇幅描述了奥迪修斯的妻子如何忠诚和谨慎，其儿子如何忠诚和勇敢，其男女奴隶如何忠诚和隐忍，而他自己如何忠智勇三全，杀死侵占家产、垂涎妻子的许多求婚者。其子特勒马科斯更是清理门户，将那些与长期盘踞在家的求婚者不清不楚的女奴全部吊死在门庭。
郭二靖擅自认为，「奥德赛」讲述了两套价值观，一套是神的，一套是人的。神的价值观，除了对父亲松散的服从，总体而言是自由的。父亲不会进行管制，包括性爱管制。人的价值观是神的价值观的修正：父亲应当对子女、妻子和奴隶具有绝对的管制，包括性爱管制。
「奥德赛」中的两套价值观反映了男子集会所刚刚解散，男子刚刚回归家庭时的远古伦理冲突。男子本人仰慕胡作非为的古风，但又试图建立严厉的家风，制止自己的妻子、子女和奴隶胡作非为，不管是他们彼此之间，还是他们和外人之间。奥德修斯自己就是这么个人。女神基尔克和卡吕索普想跟他欢爱，他就可以一边流泪一边配合。
这些男子在两套价值观之间摇摆，还出于一个功利性的考虑:共御外辱。
「奥德赛」里有一群独眼巨人——
他们没有议事的集会，也没有法律。
他们居住在挺拔险峻的山峰之巅，
或者阴森幽暗的山洞，各人管束
自己的妻子儿女，不关心他人事情。
这些独眼巨人以家庭为单位在山洞里独居，但巨人之间也如五岳剑派一般同气连枝。当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受伤呼救时，其他的独眼巨人也前来洞口，试图帮忙。在独眼巨人生活的时代，男子集会所可能已接近被家庭替代，但更大群体中共同生活的安全性已经固定为传统型伦理，并依然对新鲜的小家庭有很大的影响。
射雕三部曲都描述了这个过渡时期。“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等人傲慢地散居于各地，各人管束自己的妻子儿女，不关心他人事情。
但这些英雄与独眼巨人还不一样。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对男子集会所给以更深情的回眸：
（1）黄药师严厉打击脱离群体、试图建立小家庭的陈旋风和梅超风，希望维持集会所的共妻伦理。新修版「射雕英雄传」表现黄药师和梅超风的畸形恋爱，更增「奥德赛」中神的价值观色彩。
（2）欧阳锋与嫂嫂私通，严重破坏家庭伦理。
（3）段智兴脱离家庭，额外与“渔樵耕读”建立了一个小型男子集会所。
（4）洪七公在男子集会所自得其乐。
（5）王重阳忍住与林朝英建立家庭的冲动，至死生活在男子集会所。
到了「倚天屠龙记」，这种回望的态度更加坚决。英雄们不像“五绝”一样傲慢地独居，而大规模地在男子集会所的框架下共同生活。这使得家庭成员需要服从比男子集会所更加严厉的纪律。
武当山顶的宋远桥已经结婚，昆仑山洞中的阳顶天和谢逊也有妻儿老小。可是，他们虽然建立了小家庭，但他们仍然在服从苟延残喘的男子集会所的纪律。无论是六大派还是明教，无论是天鹰教还是江南各帮，甚或是丐帮，都存在这个共同价值观。崆峒五老共治的秩序更增添这种秩序的气氛。
「倚天屠龙记」比「奥德赛」更为复杂。在共同生活的状态下，有三种纪律观，一种属于男子集会所式的家庭，一种属于家庭式的男子集会所，还有一种属于现代家庭。
为行文的方便，我们将男子集会所的领导简称为「所长」。
在男子集会所式的家庭，只有一条共同生活纪律：除非所长有指示，可随意行事。奥德修斯在听神仙的八卦时，可能不太欣赏这种松散的神仙法则，他内心也许认为这会带来巨大而层出不穷的灾难，而这种灾难表明男子集会所的难以为继。
明教就有这个纪律倾向。由于没有严格的性爱管制，作为所长的阳顶天在意外身亡之前，就已经将明教弄得四分五裂。所长的夫人胆敢偷欢，这表明所长没有严格管束她。这种状态为情敌处心积虑地毁灭明教种下邪恶的种子。所长的女儿紫衫龙王自主选择了所外人士作为配偶，这引来众神的不满。所长和金毛狮王支持紫衫龙王，并为她举办婚礼，这招来以光明右使为代表的其他神灵的强烈反对。光明右使后来甚至毒杀了紫衫龙王的配偶。紫衫龙王因此连光明左使也连带恨上了。
同样，不受性爱管制的光明左使，像信使赫尔墨斯一样自由，导致一连串的风波。
白眉鹰王擅自创设了男子集会所天鹰教，这个组织也没有性爱管制。头号妖女殷素素自主选择了教外人士，天鹰教的所有中层领导都笑吟吟地用嘉许的目光看她倒追帅哥。所长白眉鹰王的态度更是追认这段婚姻。这几乎马上就间接导致妖女的悲剧。所长白眉鹰王的气质传导到殷野王的家庭。殷野王散漫的家庭观导致妻妾成仇，并发生了嫡女手刃庶母的惨剧。
中土明教与原教旨主义的波斯明教存在根本的区别。波斯明教严格管制性爱，可以烧死失节的圣女，而中土明教无此教义。
共同生活的第二种纪律，属于家庭式的男子集会所。这比纯粹的男子集会所要严格，它是叠加的纪律。除了听从父亲，家庭成员不可以对内或对外随意发展配偶。科勒马科斯清理门户，吊死女奴，与莫声谷试图杀死宋青书的心态一样，就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住生殖器」。作为家长，而更作为所长的灭绝师太击毙纪晓芙，逼迫周芷若发誓不嫁张无忌，也反映了这种纪律要求。
所长灭绝师太与奥德修斯的价值观高度吻合，恨不得杀死所有不合己意的集会所成员的求偶者，一律称他们为大魔头。但有趣的是，仿佛奥德修斯愿意让其他女人接近自己，灭绝师太也愿意其他男人接近自己。少年英俊的宋青书跟他讨教剑法，她极其乐意享受这种亲近的机会。
在家庭式的男子集会所中，张三丰和灭绝师太一样，除了奉行「所长至上」的男子集会所的纪律，还加上家长的控制力。所长何太冲先生自己可以胡来，但对于属下严格执行了性爱管制。他有个女徒，叫詹春。何太冲知道詹春和苏习之眉来眼去，但半开玩笑地说不许他们自由结合。
现在来讲「倚天屠龙记」的第三种纪律，它属于现代家庭。这种纪律，其实是「无组织，无纪律」。这些人试图摆脱男子集会所，单独建立家庭。无论在家庭式的男子集会所，还是在男子集会所式的家庭，这都非常危险。紫衫龙王离开明教，试图建立小家庭，此后的处境一直艰难。宋青书先脱离武当派，后脱离丐帮，全部的目的都是为了跟周芷若建立小家庭，他的下场很惨烈。纪晓芙脱离峨嵋派，和女儿建立了安全而隐秘的小家庭。但一旦她回归男子集会所，马上遭致灭顶之灾。
张无忌和赵敏都是继续尝试脱离男子集会所的人。张无忌辞去明教教主职务，和赵敏换上汉人的衣服，具有同样的意义。赵敏比张无忌更艰难，在于她以脱离父兄管制的方式，脱离了男子集会所。张无忌不需要克服这个道德难关。
赵敏的情形是，尽管有父亲的纵容，她还有一个积极代行父亲职责的兄长王保保。这人精明强干，最重要的是，他对待妹妹赵敏，往往以关心的名义行强势管制之实，是赵敏最大的敌人。殷素素在这方面比赵敏幸运，殷野王基本不管制殷素素与张翠山的自由交往。这又帮助印证明教体系运行的是神的松散价值观。
周芷若与赵敏的区别在这里：赵敏想摆脱所长，周芷若想成为所长。
周芷若当所长以前，对自己的父亲灭绝师太言听计从。父亲灭绝师太是目的，自己是手段，自己当上所长之后，父亲灭绝师太还可以从坟墓里统治自己。自己向父亲灭绝师太发誓对张无忌虚与委蛇，就一定要对他假情假意，因为这符合父亲灭绝师太的意志，即便父亲已经死亡，但其意志并不消灭，一如无产阶级眼中不灭的物质。这就是周芷若的全部价值观。
非常有趣的是，张无忌问她，你的父亲灭绝师太以为我是大魔头，可这是个误会，很明显，我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周芷若绝望地说：可是她老人家已经不知道了！
从郭襄师太，到风陵师太，到灭绝师太，再到周芷若师太，这一连串所长的肉体可以死亡，但她们的意志一直得以在继承人身上阶梯式流转和永生：要找到宝刀，要称霸。一个人的意志可以全部占领另一个人，比黑格尔说的两个不同的意志同时定在于同一个外在物更加荒唐，更加不合伦理。同样不合伦理的是，一个人愿意被另一个人的意志全面占领。周芷若以实际行动作出选择，自愿成为这一连串所长中的一环。
一个人奴役另一个人，在这两个人的关系中，奴役人的人和被奴役的人都不道德。想奴役别人，是把自己当目的，把该人当手段，侵犯了该人的自由意志。愿意被别人奴役，承认自己可以成为目的的手段，不尊重自己的自由意志。
在「倚天屠龙记」中，家庭式的男子集会所（六大派）要远远常见于男子集会所式的家庭（明教）。相较于男子集会所式的家庭，在家庭式男子集会所的共同生活中，最容易发生奴役意志的情形。
「倚天屠龙记」表现的此类过渡性伦理，仿佛适用于我们今天的人群。人们各自有家庭，但羡慕古老的男子集会所的共同生活，于是，他们跳广场舞，他们加入暴走团，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参与传销，他们怀念当红卫兵的日子。
他们呼吁有一个所长来管他们，也呼唤其他的成员来帮他们。郭二靖在其他场合称呼这种血液伦理为「红色道德」。在日常生活中，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管理自己的羊群和妻女，「不关心他人事情」。一旦遭难，波吕斐摩斯就在海崖上呼唤他的父亲波塞冬来管理自己的事务。这是人群的一个反向呼唤，在最极端的情形，所长看准了群众的这种呼唤，干脆解散家庭，让群众全面回归男子集会所。一个明显的例子是，洪秀全消灭家庭，将男女编营，分别管理。
人们希望自己管制妻妾、子女、奴隶，又希望所长来帮助他。在后一种希望之中，人们愿意接受所长的管制。这两种管制结合起来造成了共同生活的价值观。武志红描述的「共生」心理，或许跟家庭式男子集会所的共同生活价值观有相同的地方。
周芷若最后感叹道，峨嵋派掌门毕竟没有一个结了婚的。或许这是她主动的愿望：在男子集会所和家庭之间东走西顾，当无法建立家庭时，她不会因此摆脱男子集会所，反而要更加认真地履行所长的职责，用父亲的权力来奴役其他成员，并接受已故所长从坟墓中发出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