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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文献》丨李零:绝笔春秋:王国维与清华——在清华大学“王国维学术讲座”的演讲

李零 出土文献 2023-11-03

绝笔春秋:王国维与清华

——在清华大学“王国维学术讲座”的演讲

主讲人:李  零    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

主持人:黄德宽   清华大学人文讲席教授、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主任

时间:2022年10月28日15:00-17:00

地点:清华大学蒙民伟音乐厅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下午好。我今天的报告题目是《绝笔春秋:王国维与清华》。前不久,我在北大讲过一次王国维,侧重讲五大发现与中国考古。今天有所不同,我想讲一下王国维生命的最后两年,讲一下他和清华的关系。

 

一、王国维就在我们身边

 

首先,我想做个导游,陪大家在清华转一转,让大家体会一下:王国维就在我们身边。

古人讲“读其书而想见其为人”。现在有很多王国维传记、王国维年谱,大家可以找来读,不用多讲,我只讲个大轮廓。

我们都知道,王国维一生只活了50岁(1877—1927年),很短。

古人说,百年期颐。人,很少能活到100岁。以前,10块钱是大票子,北京人管人活10年叫一张。王国维只活了五张。过去的五张,据说相当现在的500块,我不知道是不是准确。现在,人越活越长,我们都活“毛了”。王国维的古史研究是在1912年后,到死只有15年。15年里,他写了那么多好文章,真了不起。

现在,15年能干什么?我们的学生,从本、硕、博一直读到博士后,再拖一拖延一延,一眨眼,15年就过去了。然后跟老师搞项目,一个项目搞下来,一辈子就交代了。大家的生命,很快就在“学术流水线”上消磨光了。

王国维于而立之年写过一篇《三十自述》。他说,他在打工,多愁多病,没钱没时间,每天读书两小时,顶多四小时,他说,假如他能像别人一样有钱有时间,成就不定有多大。但很多有钱有时间的人,他们真的有成就吗?不一定吧。

王国维生活的时代,有很多触目惊心的大事。如甲午战争(1894年)、戊戌变法(1898年)、庚子之乱(1900年)、辛亥革命(1911年)。1911年,他随罗振玉东渡,在日本五年,尽弃西学,改治国学。他的东西大多写于这五年。他受遗老影响大,受日本影响大,没错。但我们常常忽略,有件大事,对他影响更大,让他的思想急转直下,一发而不可收,这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年)。这事虽发生在欧洲,远离中国,但对他的影响、刺激恐怕并不亚于辛亥革命。因为正是这场战争让他对他痴迷的西政西学彻底失望,对革命的恐惧日益加深。

民国初年有“国学热”。很多人以为“国学”就是尊孔读经,但王国维不是这种“国学家”。鲁迅喜欢骂人,他最看不起那些号称“国学家”的人,而唯独夸王国维。他说,“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是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不懂的音译》)。

说实话,北大办“国学”比清华早,办“考古”也比清华早。1917年,蔡元培当北大校长,反复派人邀王来北大,皆遭婉拒。1922年,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成立,下设考古研究室(北大考古系的前身),马衡任主任。1923年,还成立了考古学会。马衡跟他关系好。北大派马衡去上海请王国维。王问罗振玉如何是好,罗说他已答应北大,只当通讯导师,不拿钱,王才勉就通讯导师。那时王与北大,关系还可以。1923年5月1日,蔡元培到上海看过他。

1923年5月31日,王国维奉诏进京,住织染局胡同旧10号,今27号。织染局胡同10号,地点在皇城东北角。当时北大还在沙滩一带。他住的地方,离故宫、北大都很近,但他老躲着北大。北大打算组织学生为他开欢迎会,他说不要开,找几个人座谈一下就得了。1924年11月5日,溥仪被驱逐出宫。“皇上”走后,王国维心灰意冷,对小朝廷内的勾心斗角深感厌倦,天津不想去,上海又不想回,正进退两难。1925年,清华筹建国学研究院,正好。清华请他当教授,问题不就解决了吗?1925年4月18号,王国维全家搬进清华园。据说,清华请王国维是由胡适推荐。校长曹云祥怕王国维不接受,托溥仪的洋师傅给他下诏,命他来清华。这样,他才来了清华。这是庄士敦在《紫禁城的黄昏》一书中讲的。

王国维为什么选择清华而不是北大?大家都知道,他是个“遗老”(钱玄同管他叫“王遗少”),新时代的不合作者。他是把清华当“首阳山”,“不食周粟”,不吃民国饭。北大是国立北京大学,民国办的教育机构和学术机构,后来的故宫博物院、中研院、北研院也是。蔡元培、李石曾(李煜瀛)、易培基,这些人都是民国大老。北大,新派人物和“过激党”多。这是他不肯到北大的原因。

当时,清室正在败家,有人偷东西、卖东西。溥仪大婚,缺钱,要把《四库全书》卖给日本。1922年4月1日北大发布《为清室盗卖〈四库全书〉敬告国人速起交涉启》,主张把溥仪移出大内,将清宫和清宫收藏的古物收归国有。两年后,溥仪被驱逐出宫。

溥仪出宫后,王国维与北大闹翻,上了清华。这是怎么回事?原因是1924年8月9日,北大考古学会发表了个宣言,叫《研究所国学门考古学会保存大宫山古迹宣言》,指责清室破坏文物古迹。王大怒,给沈兼士和马衡写信,说你们对圣上直呼其名,真是大不敬,清室文物是清室私产,又不是从明朝接收,全世界都保护私产,等等,从此与北大断绝往来。

清华是庚款留洋的预备学校,与民国政府相对疏远。王国维很倔,他是宁肯去洋学校,也不愿端北大的饭碗。正如他在上海,即使哈同花园很无聊,他也宁肯待在那儿,不愿北上。他来北京是冲“皇上”来。但来了没多久,“皇上”走了,去了天津,让他没着没落。

王国维任教清华也就两年多,他的生活轨迹很简单,西院到工字厅,两点一线,除了偶尔进城,逛过一次西山,哪儿都不去。我住蓝旗营,每天一大早在清华遛弯,因为起得早,人很少,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遛狗。我没狗,总是自己牵着自己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每天这么转。我经常沿着王国维的足迹走。他的两点一线我很熟。

王国维住清华西院。西边挨着加油站,东边挨着万泉河。西院分新旧。旧西院包括两组连栋房,每一组的两排连在一起,一共四排,早先双号在西,单号在东(表1)。最初,他挑的是18号和17号,原以为这两个号挨着,没想到18号在最西头,17号在最东头,所以后来把17号换成16号,也就是现在的42号和43号。42号住家眷,43号是书房。这是他的“前朝后寝”,他的“小一统”。你们看,王国维的最后两年就是在这里度过。可惜的是,这两个院子已经变成大杂院,破败不堪,让人看了很难受。

 王国维上课在工字厅。1929年,清华为王国维立纪念碑(图1)。陈寅恪与他惺惺相惜,专门写了碑文,碑就在工字厅的东南,离他工作的地方很近。每天早上,为了锻炼记忆力,我经常去那儿背碑文,摇头晃脑,背了忘忘了背,不知多少回。我印象最深,是他讲的“盖将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这话我忘不了。什么叫“俗谛”?“俗谛”跟“真谛”相反。我理解,就是与世俯仰,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跟着舆论走。大难临头,大势所趋,这是多数人的选择。陈寅恪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恰好拧着来。


孔子说,“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论语·微子》)。汉代童谣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续汉书·五行志》)。直道事人,经常倒霉,闹不好把命都得搭上,古人讲得很清楚。普通人不可能这么倔。

王国维自杀,很突然。他从他住的地方先去工字厅,找人借打车钱,然后雇辆人力车,出西校门,直奔颐和园,自沉鱼藻轩。这是一条大横线,从王国维每天两点一线的一线向西延伸,“命悬一线”的“线”。这条线突然就断了,他是“一命归西”,死在颐和园。

王国维写过《颐和园词》,痛说他的“兴亡之感”,很多日本人和遗老都很欣赏。这里有个问题,除了自杀这一回,以前他去没去过颐和园?有人说,他没去过,如他的学生吴其昌。但庄士敦说,1924年他陪溥仪逛颐和园,曾跟郑孝胥、罗振玉、王国维坐在昆明湖边聊天(《紫禁城的黄昏》)。1927年6月2日,正好端午节前两天,王国维自沉于鱼藻轩,很多人都想到了屈原。

鱼藻轩,小时候,我常去。前面水很浅,只有脚脖子深,但石台比较高,他从这里一头扎下,脑袋扎泥里,就这么走了,很可惜。《诗·小雅·鱼藻》和《大戴礼·用兵》引《逸诗》皆以“鱼在在藻”起兴。金梁说,王氏之所以挑这儿自杀,跟《逸诗》的诗意有关,未免求之过深。

王国维自沉,尸体运回来,曾停放在一个叫刚秉庙的地方。当时清华的师生都去那儿哭奠。刚秉庙的位置就在燕东园的南面。今北大出版社和北大物理学院之间有条路,走到头是北大工学院,刚秉庙就在这个院子里。庙早就拆了,现在只剩一棵槐树、两棵柏树。刚秉是刚炳之讹。刚炳祠在八宝山。他是永乐朝的大太监、大将军,很有名。中关村是太监的坟场,刚炳是他们的神。

王国维死后,葬在清华园东二里一个叫“西柳村七间房原”的地方,据说是穿着官服下葬,水泥墓圹(刘节)。他的墓志,原石不知还在不在,拓本还看得到,杨钟羲撰文,袁励准书丹篆额(图2)。这两位都是遗老,杨钟羲还是他的同事,四个南书房行走,其中有他俩。1958年,清华扩建校区,墓被毁。1960年,迁葬福田公墓。新墓本来没有碑,1985年才立碑。碑文是他的学生戴家祥写的,沙孟海抄的。每年清明,我给我的老师张政烺先生扫墓,都会到他的墓上看一下。



王国维的墓原来就在咱们校园里,位置在上述大横线的最东头,具体在今天什么地方,恐怕还得请校史馆的同志考证一下,我听说,很可能就在主楼、美术馆一带,就在我们脚下。

关于王国维的死因,我在北大的演讲里做过一点讨论,众说纷纭,可以归纳为四种说法。

一是“殉清说”,罗振玉、逊清遗老和日本学者都是这个说法,吴宓亦主此说。但大部分新派人士不认同,他们“抑罗扬王”,想把王国维与罗振玉区别开来。他们不承认王国维是殉清,觉得此说贬低了王国维。这是过去那个时代,“政治正确性”下的必然结果。

二是“殉道说”,陈寅恪主此说。他相信罗振玉“逼债”和“剽窃”,这种说法影响到傅斯年。陈寅恪在“罗王失和”的问题上替王打抱不平,本来要把“逼债”“剽窃”写进碑文,但有个日本学者说不合适,陈寅恪把它删了,只以“独立”“自由”高尚其行。他说王氏殉的不是清,是一种精神。

三是“世变说”,如梁启超还有许多清华门生主此说,认为叶德辉的死和南军北上(国民党北伐)造成了他的死。这些学生并不守旧,但他们都很爱他们的老师,害怕王国维出意外,劝他把辫子剪掉,或到别处躲躲。此说认为是社会巨变造成了王氏自杀。

四是“家变说”,如马衡。马衡与王国维很熟,自称“知道他的环境,知道他的背景,又听到他不便告人的话”。他的文章是化名(殷南),回避隐私,闪烁其词。1926年秋,王的长子病逝,儿媳妇(罗振玉女儿)跑回娘家,罗、王因此失和。他说,“既有长子之逝,又遭挚友之绝,愤世嫉俗,而有今日之自杀”。

1980年代,罗氏后人重张“殉清”说,有意淡化罗王失和,坚决否定“逼债”说和“剽窃”说。王国维的女儿王东明女士活了106岁,2019年3月25日刚刚去世。她反对“殉清说”,强调罗王失和,责任在罗,为其母辩护。

王氏自沉有各种说法,现在变成学术问题,我在北大做过一点讨论,这里不再多说。

这里,我只谈一下王国维的遗书(图3),这是他自己的话,落款日期“五月初二日”是1927年6月1日,他自杀前一天。



王国维的遗书,有些话是交待后事。关键的话是头四句。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从字面解释一下。

第一句“五十之年”。王国维只活了50岁,这句很简单,不用解释。

第二句“只欠一死”。宋朝有个谢枋得,和文天祥一样,是个为宋殉节的烈士。北京有文天祥祠,也有谢枋得祠,都是明朝建的。历史上,改朝换代,墙倒众人推,绝大多数效力前朝的人都是贰臣,真正殉节的人很少很少。谢枋得遗书说,“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 (《续资治通鉴》卷一八七引,参看《宋史·谢枋得传》)。元朝,蒙古人入主中原,人呀物呀,全都变了,什么都是他不愿见也不忍见。王国维学他,但求一死。

第三句“经此事变”。王国维说过,世界积弊太深,非革命不足以扫荡,但他怕乱,怕革命。他生活的时代,让他触目惊心的事太多,但最最直接导致他自杀,恐怕还是溥仪出宫和南军北上。他是死在北伐的高潮。北伐军进北京,其实是1928年6月8日,他死后一年多一点儿。

第四句“义无再辱”。什么叫“义无再辱”?《汉书·李陵传》有句话,“丈夫不能再辱”。李陵兵败被俘,汉武帝听信谣言,把他全家杀了,让他有家不得归,他是被迫降胡,在他看来,这是奇耻大辱。武帝死了,汉使劝他归汉,被他拒绝。他说,当年降胡已是一辱,现在归汉则是再辱,“丈夫不能再辱”,不能反复叛变。当年溥仪出宫,王国维就要自杀,上次不能死,是奇耻大辱,现在再不死,岂不是“再辱”?

刚才提到“世变说”,学者说,王国维自杀可能与叶德辉、王葆心的被杀有关。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政变”,杀共产党。几乎同时,4月11日,叶德辉在长沙被处决,据说是柳直荀(时任湖南农民运动协会秘书长)抓的。叶这个人,名声并不太好,但后来毛泽东说,叶德辉还是不应该杀。当时宁汉还没合流,审判法庭由五个人组成,两个国民党,三个共产党(跨党的国民党员),名义上是国民政府审判叶德辉,不是共产党。周言说,柳直荀后来在监利被杀是遭报应。他有他的政治立场,我们不去讨论。但他指出,王葆心被杀是谣传,这是对的。王葆心是1944年才死。

我说,王国维的最后两年是“绝笔春秋”,为什么我用这四个字?这是以孔子为喻。中国传统最重“天地君亲师”。1911年,辛亥革命,改天换地,“天”没了,“地”没了。1924年,溥仪出宫,“君”也跑了,躲到天津去了。1926年,长子潜明病死,罗、王以儿女之事断绝来往,“亲”“师”之情也断了。我认为,他的晚年很像孔子。孔子晚年,丧子哀麟,回死由亡,不但儿子死了,两个最心爱的学生也死了,真是“眼泪泡着心”。

我们都知道,王国维是个非常热衷政治的人,但他对政治,更多是关心,而不是行动。他并不是一个行动派的政治家。他没有能力搞政治,完全不适合搞政治。我常说,不适合搞政治就别搞政治,一误国家,二误自己,把学问毁了,太可惜。

尽管王国维的政治态度非常保守,但无论新旧,各派人物都尊重他,对他的道德、学问很佩服。王国维学问好,没得说。道德,中国传统看重的不是一个人的立场选择,而是他的政治操守。比如孔子讲存亡继绝举逸民,特别看重前朝遗老。他周游列国,沿途碰到许多佯狂避世的人,当时的不合作者,他们对孔子冷嘲热讽,但孔子不恼,反而敬重他们,认为他们比他干净,比他高尚。中国历朝历代都把“隐逸”视为读书人的最高境界,特别是改朝换代,绝大多数人都降了叛了,尤其看重,尤其推崇。我们要理解王氏的“遗民情结”,必须了解这个中国传统。陈寅恪强调的是这个传统。

王国维是个直戳戳“一股筋”的人,按鲁迅的说法,就是“老实到像火腿一般”(《谈所谓“大库档案”》)。他最佩服谁?张勋。他最反感谁?是袁世凯和袁系人马。当时很多人都认为,天下大乱,不是皇帝坏,坏是坏在内务府,一帮马屁精,只有袁世凯能救清朝。但结果是谁断送了大清朝的性命?正是袁。王国维在《颐和园词》里有句话,“哪知此日新朝主,便是当年顾命臣”,就是讲袁。其实,社会巨变,“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天下》),不但社会会分裂,人心也会分裂,人们会有各种各样的政治选择,这很正常。我们在所有社会巨变中都会看到,比如离我们最近,冷战背景下的各种“颜色革命”,人都是说变就变。他最讨厌倾侧反覆。陈寅恪看重的是这一点。

知人论世,我们先讲“人”,再讲“学”。“人”是我讲的第一个问题。我为大家导游,从西门到东门,从清华到颐和园,再回到清华,重点是讲“人”。

 

二、王国维的最后两年

 

第二个问题,我想简要回顾一下王国维的学术历程,拿他在清华的最后两年跟他以前的学术经历做个比较。

王国维很聪明,也很用功。早年,他在海宁,喜欢读前四史,不喜欢读十三经。我们从他后来写的《流沙坠简》不难看出,他的史学功底非常好。壮岁,他写过不少咏史诗。如甲午战败后他写了《咏史》二十首(1895—1897年),辛亥东渡后写了《颐和园词》(1912年)和《咏史》五首(1913年)。这些诗,实际上都是写他当下的历史,写他的兴亡之感,用人生体验讲千古兴亡,用“小历史”讲“大历史”。我们从他的早期诗作不难看出,他是“独上高楼”。难怪罗振玉见到他的两句诗(“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西头望大秦”),一眼就看中了他。

我们要谈王国维的学术背景,不能不说清代学术。王国维说,清代学术有三变,国初是一变,前朝遗老志在经世,做的都是致用之学。乾嘉是一变,功夫全都花在支离破碎的考证上,不再把学问当经世之具。道咸以降是一变,西方列强挟船坚炮利打中国,为了救国,读书人又开始做“实学”。王国维总结说,“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参看《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观堂集林》卷二三)。

王国维的学问,特点在哪儿?在于“新”。王氏之学新,一是观点新,二是材料新。

王国维这一辈子,海宁20年,并不愉快。早年,科场不利,让他厌倦旧教育和它的考试制度。戊戌变法给他带来新希望,罗振玉给他带来新希望。他从上海追随罗振玉,到武汉、南通、苏州办新式教育,满脑子全是西政西学,教书是教教育学、心理学之类。所以,1911年他给罗振玉办的《国学丛刊》写序,才会说什么学无古今,学无中外,学无有用无用。

王国维的早期著作主要围绕哲学和文学,不是历史。研究哲学和文学,主要是为了解决人生苦恼。治词曲、小说,是延续年轻时的爱好。治哲学,则是对西学刨根问底。这里不能多谈。我想指出的是,35岁以前的他和35岁以后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当时的他,整天学洋文、读洋书,搞翻译,兴趣根本不在中国古史。

王国维学过日文、英文、德文。当年留学日本的人,很多人都兼学英文和德文。据说,他日语能说,但日本人听不太懂,英文、德文能读,但不能写也不能说,主要是读,像很多老汉学家一样,闭门造车。他翻译过不少东西,据说阅读能力很强,能给辜鸿铭挑错。王国维读洋书,不光是读哲学名著(如康德、叔本华),也读文学名著(如歌德、席勒)。他甚至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读过摩尔根的《古代社会》。如姜亮夫在清华的时候,在王国维的书架上就见过他收藏的德文原版《资本论》,上面有王的批注。

我说他“观点新”,是因为他有西学底子,有西学训练。虽然后来,他尽弃前学,闭口不谈西学,但有这个底子没这个底子还是大不一样。比如吴宓就很看重这一点。

他治词曲、小说也不是浪费,说明他有眼界,有情怀,有想像力。当年北大请他,就想让他讲这方面的课。

其次,我想强调的是,他是用新材料做新学问,材料也是新的。王国维这一辈子研究什么?主要是“五大发现”。王国维是到清华后,在清华做演讲,才总结这“五大发现”。

他说的“五大发现”,是19世纪、20世纪之交的“五大发现”。一是“殷墟甲骨文字”(殷墟甲骨,1899年),二是“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简牍”(西域简牍,1901年),三是“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书卷轴”(敦煌文书,1900年),四是“内阁之书籍档案”(大库档案,1909年),五是“中国境内之古外族之遗文”(民族古文字和外国古文字,1901年)。这一演讲,最后整理成文,题目是《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发表在《清华周刊》第350期(1925年)。

这些发现,不仅是罗振玉的研究基础,也是王国维的研究基础。有人想把“罗王之学”分开,说罗坏王好,恐怕不合适。我认为,“罗王之学”就是“罗王之学”,没有罗振玉就没有王国维。我在北大讲了,铁证如山,“剽窃”说不能成立。大家对学术规范不要理解得太简单,以为古代或民国时代都是按现代学术规范写作,就像余嘉锡讲的,“执曹公之律令以案肃慎之不贡楛矢、先令之盗苏武牛羊也”(《古书通例》),动不动就讲“剽窃”,把知识私有、注册发明当学术标准。其实,罗与王,亦师亦友,根本分不开。早年,王帮罗整甲骨,他从罗学了很多,他的“二考”,其中也有罗的贡献。你的我的,没法一清二楚。

罗王之学是研究五大发现。这“五大发现”开出五门新学问,甲骨学、简牍学、敦煌学、明清档案学、民族古文字和外国古文字学,现在每一门都是“蔚为大国”。它们不仅各自独立,还引发了后来的殷墟发掘和西北考察,推动了边疆史地和中国的跨文化研究。中国的考古学是由这“五大发现”做铺垫,中国考古学的“历史学取向”不能不说早在起步阶段就已形成。

王国维时代的写作方式,主要是读原书,在原书上写校语、笺注、短评,然后集为题跋、笔记式的短札,即使辑录成书,也都是小书。他这一辈子,写了不少东西,但千挑万选,他自己认可的东西,全都集中在《观堂集林》。一个本子二十卷(1923年),一个本子二十四卷(1927年)。二十四卷本、《遗书》本和《全集》本都是后人编的。

王国维的创作高峰是1912到1917年,也就是35岁到40岁之间。他的贡献主要在六个方面。

第一是甲骨。罗振玉是甲骨收藏大家。王国维的甲骨研究是从他在日本帮罗振玉抄校《殷墟书契考释》开始。王国维出名是靠“二考”,即《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和《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1917年)。“二考”的贡献是坐实了“商”。这是石破天惊的发现,绝不是认出几个新字所能比。

第二是铜器。罗振玉也是收藏大家。铜器不属于“五大发现”,宋代就很有研究。但清代又有许多重器出土,如毛公鼎、盂鼎、克鼎、散氏盘。王国维是从著录入手。他整理过宋代和清代的著录(1914年)。当年我在考古所,学铜器也是从著录入手。罗振玉希望他做“金文通释”,后来白川静写过一套书,就叫这个名,但他只写过一批重器题跋和释字短札。研究铜器,王国维有《生霸死霸考》,名气最大,新城新藏佩服得不得了,影响非常大,但今天看,“或有时而可商”(陈寅恪语)。他的很多考释,不一定都成立,特别是释字,有些只剩学术史的意义。其实,我更看重他的器物研究。王国维写过一组短札,叫《古礼器略说》(1915年),讲铜器分类。他的分类,不一定都对,比如食器,他还沿袭宋人的定名、《三礼图》的定名,分不清簋、敦、盨,罗振玉也分不清。后来,还是容庚才分清楚。但他讲酒器,有些说法今天仍有启发。商周酒器,宋人所定器名,今天仍在用,很多都有问题。1918年,他写过《释觯觛卮》。他考证,礼书中的“觯”有许多不同写法,其实是卮的前身。1924年,他写过《书顾命同瑁说》。今天我们已经知道,礼书中的“觚”其实是个错字(郑玄早已指出),其实就是《尚书·顾命》讲的“同瑁”,这点已被出土发现证实,王国维很早就注意到这一器名。还有,他写过一批题跋,过去未发表,最近才看到。比如他早就注意到,鲁侯爵的铭文有“爵”字,史兽鼎的铭文也有“爵”字,它们都是三足爵的自名。他对铜器的研究,贡献也不光在识字。

第三是战国文字。古文字研究,本来源自汉代的古文之学,最初跟战国简牍的整理释读有关,比甲骨、铜器早,但真正的战国文字研究反而起步最晚,基本上是从1950年代开始,1980年代发展,新世纪大发展。王国维生活的年代,战国文字,材料太少,只有一些小零碎,如玺印、陶文、兵器之类,长篇很少。材料少,怎么办?他是从汉代的古文之学入手,加《史籀》《仓颉》,加《正始石经》,穷源溯流,从历史角度,做深度开掘,才理出头绪。1916年,他作《汉代古文考》,第一篇就是《战国时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说》。他把战国文字分为东西二系,短短598字,高屋建瓴,发千古之覆。我们的学生,现在写文章,下笔万言,就考一个字,甚至花四、五万字考一个字,跟他没法比。我做研究生的时代,大家都迷战国文字,都迷传世古文。原因是战国文字难认,认出几个新字很有成就感,容易被老师和学界认可。其实,王国维早有先见之明。有人“材料至上”,“有一分材料讲一分话”,或者“有十分材料讲一分话”。但王国维怎么样?他是在材料很少、几乎没有的情况下,一眼就看穿了问题所在。他有洞察力,有预见性。这种穿透力,一般人没有,只有聪明人才能如此。

第四是汉代简牍。早期研究,典籍简少,文书简多。他跟罗振玉合作,写《流沙坠简》(1914年),两人有分工,罗振玉负责小学、术数、方技和书信,他负责屯戍文书和屯戍遗址。与罗振玉相比,他更关注大问题,如屯戍制度和简册制度。他写《流沙坠简》之前,先写《简牍检署考》(1912年)。《简牍检署考》也是经典之作。这类问题,后来陈梦家也写。现在,大家对简牍作为考古对象,作为考古遗址的一部分,作为物质形态的古代遗存,作为书写载体和书写制度的存在,越来越重视。研究简牍,王国维也是开路先锋。

这四个方面,当然属于古文字研究。但王国维的研究并未止步于此。他是个高瞻远瞩、胸有大局的人。他是用古文字材料研究大历史。

首先是三代研究。代表作是《殷周制度论》(1917年)。这一研究,最初是从地理入手。1915年,他写过一组短文,叫《三代地理小记》,说是讲“三代地理”,六篇文章,五篇考商,一篇考秦,没有夏,没有周。后来,他把这批文章收进《观堂集林》,有所增补,才加了点周,加了点汉,但还是没有夏。《殷周制度论》,最初叫《续三代地理小记》,后来变成考殷周异同,重点讲周礼对殷礼的因革损益,类似孔子的关注。

孔子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他也宗周。周是他的“理想国”,代表中国大一统,代表“中国模式”。此文作于欧战方殷、张勋复辟之后,这是大背景。此文写出后,他给罗振玉写信说,“此文于考据之中,寓经世之意,可及亭林先生”。

王国维替“中国制度”辩护,说周制是一种“道德政治”,“东方之道德将大行于天下”(1920年致狩野直喜信),他有他的一套理由。我们都知道,古人讲商周异同,总是强调周的“文”。“文”是比较高明的统治术。这就像西人讲三大帝国,总是拿亚述、巴比伦与居鲁士的波斯帝国做对比。如果大家到不列颠博物馆参观,你们会看到亚述宫殿的石刻墙裙和青铜门饰,从这类画面,你会发现,亚述真是很血腥。“巴比伦之囚”,犹太民族至今仍痛心疾首。居鲁士的统治术,类似孔子讲的“兴灭继绝”“柔远能迩”。

阅读此篇,我建议,最好与他的《论政学疏稿》(1923年)对读。它是王氏当南书房行走时给溥仪上的折子,最能反映他的政治立场。

读这个折子,我们不难发现,人生好像“鬼打墙”,他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他总结说,西政之弊在于“贪”,社会主义之弊在于“均”,都不可取。天下大乱,根子在西政。立宪、共和,不过以党魁易君主,此其所以乱也。俄国革命因欧战而起,欧战因西政而起,西政不好,根子是西学。他说,西学“以权利为天赋,以富强为国是,以竞争为当然,以进取为能事”,这是祸乱的根源。总而言之,什么都不行。他对他生活的世界很失望,很绝望,不光是中国。绝望现实怎么办?只有回到过去。回不去了怎么办?只有自杀。

王国维是个被政治抛弃的人,但正是因为边缘化,反而成就了他的学问,这就像过去我在一篇文章中说的,“太史公去势”反而成就了太史公(《太史公去势》)。

今天,我们该如何看王国维的政治立场?我的想法是,我们不必认同,不必赞同,更需要的是了解和理解。我们应该知道,在那样一个社会巨变的时代,各种人有各种想法,不奇怪,每种想法有每种想法的理由,不奇怪。“一战”,大家很失望,就连西方人自己对自己也很失望。这场战争,四大帝国,德意志帝国、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俄罗斯帝国,全都解体。解体当然是“乱”。中国,内忧外患,把人逼上绝路,清帝国解体还在“一战”前,民初政治也很乱。这就像先秦诸子,大家对现实没有共识,但“天下无道”,绝无异词,没人觉得乱世是什么好东西。我们理解他,也就不难理解陈寅恪。陈比王小13岁,但他们在政治上和学术上惺惺相惜,因为他们有相似的时代背景,有相似的感受,《桃花扇》那样的感受。

很多人说《殷周制度论》是王国维的学术总结。他的总结是什么?简单讲就是一句话:君一定不能选,臣一定要选。这话,今天听起来,简直是昏话,根本行不通。但中国帝制,长达几千年,必定有它的道理。它有一套制度支撑。这套制度,推到秦还不够,还要追到周。

其次,王国维重四裔研究。四裔就是四大边疆,四大边疆连着周边邻国,史书列入蛮夷列传、诸蕃志。这是中国大历史的另一半,范围更大的一块。汉简研究、敦煌研究,都跟这一研究有关。

蛮夷列传、诸蕃志是我国古代的民族志,我们是由近及远,从四大边疆研究世界,跟汉学家相反,他们是由远及近,双方是相向而行。王国维讲的清代学术第三期,此学是显学。为什么?一是清朝继承辽金元,特别是元,他们靠四大边疆治中国;二是“鬼子”来了,他们也想靠四大边疆治中国。王国维有一篇著作很有名,《鬼方昆夷猃狁考》。《史记·匈奴列传》讲中国北方,相当中国的《日耳曼尼亚志》,他想为匈奴找源头。虽然,他把鬼方、昆夷、猃狁混为一谈“或有时而可商”。但他以媿姓赤狄为鬼方,姜姓之戎为氐羌,允姓之戎为猃狁,即使今天,对我们仍有启发。他做边疆史地,涉猎极广,但天不假年,主要还是蒙元史,未能展开。

王国维到清华任教,有两大收获,一是教书,二是育人。以前,王国维教过书,但没有学生,没什么像样的学生。清华国学院,两届学生,64人,后来多是学界的领军人物,个个都很厉害。

他教学生读经史、小学,有他对古书的基本认识。《诗》《书》《易》,他最重《书》,其次《诗》,《易》根本不提。三礼,他最重《仪礼》,其次《礼记》,对《周礼》不太相信。《春秋》三传,他最重《左传》,认为《公羊》《穀梁》不必读。研究夏商,他相信《世本》《史记》。小学,他看重《说文》《尔雅》,对韵书也很重视。钱玄同说王轻信古书,轻信古文家说,轻信许慎,其实是他自己不懂。

王国维曾托罗振玉之名,自己给自己的书写序。《观堂集林》的序是他自己写的,等于自序。在这篇序中,他自我评价,说晚清学者,他最近接程瑶田、吴大澂。程瑶田长于器物,吴大澂长于文字。这是他的看家本事。

王国维在清华留下两本书,一本是《古史新证》,另一本是《蒙古史料校注四种》。《古史新证》是讲义,《蒙古史料校注四种》是研究。大家不要以为他在清华,成天都在研究古文字,其实他主要在研究蒙古史。讲义多半是用过去写过的东西作讲义素材,当然也有修订,也有补写。

我们今天看这部讲义,最重要是它的一头一尾。一头是《古史新证》,一尾是《西吴徐氏印谱序》。讲义的总题是以第一篇的题目作题目。

《古史新证》本来是个单篇,放在讲义头一篇,占讲义全部的四分之一。这篇重要。重要在哪里?不光是总结以往的研究,还在回应了当时疑古思潮,提出了新问题,即夏鼐先生说的“夏问题”。

罗振玉说,王国维研究的是“三代之学”,现在时兴各种学,他的学问,当然也可以叫“三代学”。以往,王国维讲三代,商靠甲骨,周靠金文,他的“二考”侧重商,《殷周制度论》从商讲到周,突出周,从未提到夏。他是在《古史新证》讲义的开头第一次提到夏。以前不讲,是苦于材料不足,多闻阙疑,慎言其余。

王国维讲“夏”,是把“夏”当大一统的别名。《禹贡》的背景是西周大一统。虽然周天子,没有谁像秦皇汉武那样巡行天下,但西周把夏、商、周捏一块儿,这事以前没有。他指出,夏、商遗民和周人,不管住哪儿,离得有多远,都说自己是住在“禹迹”,住在大禹治水走过或去过的地方。这就像今天,甭管你属于哪一族,祖宗是谁,信什么教,说什么话,只要入了中国籍,就都是“中国人”。“诸夏”的意思是“中国人”。这是讲义开头的重要性。

这里,我想指出一点。王国维这么讲,不是突发奇想。其实,他年轻时就有这个想法。他有一首诗:

塞北引弓士,塞南冠带民。耕牧既殊俗,言语亦异伦。三王大一统,乃以禹迹言。大幕空度汉,长城已筑秦。古来制漠北,独有唐与元。元氏储祥地,唐家累叶婚。神尧出独孤,官氏北地尊。英英文皇帝,母后黑獭孙。用兹代北武,纬以江左文。婉娈服弓马,潇洒出经纶。蕃将在阃外,公主过河源。所以天可汗,古今唯一人。(王国维《咏史》五首之四)

这首诗推崇唐太宗,看重的是唐与元“有容乃大”,气魄大,疆域大。清代立国267年,也是如此。我们要知道,“五族共和”是满族提出来的,“驱逐鞑虏”行不通。

其次两篇讲度量衡,重点考度。一篇是《中国历代之尺度》,一篇是《莽量释文》。以前,他写过四篇考证,两篇写于1917年,两篇写于1922年。1925年,故宫坤宁宫发现王莽嘉量,这是新材料,他心里痒痒,但不忍进宫去看,因为“皇上”不在了。1926年,王国维给燕京华文学校做演讲。他任教清华,这是第二次演讲,演讲题目就是《中国历代之尺度》。他除总结以往的发现,加了王莽铜斛尺,是请马衡给他送的复制件。《观堂集林》卷十九专收这类文章,前四篇是旧作,后两篇是新写。讲义中的《中国历代之尺度》就是《观堂集林》卷十九的《记现存历代尺度》,《莽量释文》则与卷中的《新莽嘉量跋》有关。这两篇都是1926年的新作,属于他最后的作品。

再下来是四篇金文考释。毛公鼎写于1916年,讲义有修改;散氏盘写于1924年,没发表;盂鼎、克鼎是1926年新写。这四篇考释,加上他1915年发表的《不其敦盖铭考释》,后来收入《观古堂金文考释》,是他考释金文的代表作。

再下来是《蜀石经残拓本跋》(1926年)。据学生回忆,这是他五十岁生日后不久,跟同学聚会,出所藏拓本,给学生讲解,乘兴而作。以往,王国维写过《魏石经考》(1916年),这是新作。

再下来是《释乐次》(1916年)。他写过一批考周乐的文章,此篇受沈增植启发,是他的得意之作。收入讲义,裘锡圭推测,可能与讲《仪礼》有关。

再下来是16篇金文释文。只有释文,没有讲解。

最后四篇是讲传世古文和籀文。前三篇是旧作,《西吴徐氏印谱序》是最后一篇,后来改题《桐乡徐氏印谱序》。以前李学勤先生做报告,他特意讲过这篇东西,也写过文章,题目是《王国维<桐乡徐氏印谱序>的背景与影响》(《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李先生说,王国维不爱跟人辩论,一辈子很少写文章反驳别人,唯独写了这篇,专门反驳钱玄同。钱玄同认为,王国维的“秦用籀文六国用古”说没有证据,《说文》中的古文、籀文都是假的,孔壁中书全是伪造,跟清代郑珍的书看法相似。为此,王氏用战国玺印回应他。这个辩护很有必要,虽然材料不多,但关系到后来战国文字的发展,这个尾巴也很重要。

1922年,顾颉刚在上海初见王国维。王对他的印象是,他很用功,但“其风气颇与日本之文学士同”。王年长,学问大,顾还年轻,他对王非常崇拜。他在1923、1924年的日记中说,他经常做梦,梦见自己与王携手同行,与王同座吃饭。他说,他愿王能收他作弟子,终生追随杖履。后来,他也一再说,人多以为他受康有为、胡适影响最大,不对,他最佩服王国维。1926年,顾颉刚编《古史辨》第一册,特意把王国维的《古史新证》收入,登在最前面。虽然顾在附跋中说,春秋时人只知禹,不知黄帝、尧、舜,他从王书得到了有力证据。但王氏此篇明显是批评顾,他强调的是商周时期,人皆认同夏。

顾也知道王对自己的看法不太满意,但1926年,他在日记里说,“日人某君持我之《古史辨》往质于诸耆宿,皆谓看不得,惟王静安先生谓其中固有过分处,亦有中肯处。”他特别希望得到王的认可。

我们都知道,宋代辨伪学是个重要传统,对清代学术影响很大。王国维并不完全否定辨伪,比如在《古史新证》中,他明确讲,他很欣赏阎若璩对古文《尚书》的考证,也很欣赏清朝学者对《孔子家语》的考证。

王国维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里,回应了疑古思潮,这在学术史上,意义非常大。我们都知道,传统辨伪学,疑子不疑经,疑古文不疑今文,是道统作怪。他们往往把题名先秦的古书往下拉,拉到汉代魏晋,最极端的想法就是“刘向歆父子遍伪群书”说。顾氏虽承袭了这一传统,但立场相反,疑古是为了破道统。

王死后,罗振玉为他立传,有段话。他说“尼山之学在信古,今人则信今而不疑古。国朝学者疑《古文尚书》,疑《尚书孔注》,疑《家语》,所疑固未尝不当。及大名崔氏著《考信录》,则多疑所不疑,至于晚近,变本加厉,至谓诸经皆出伪造……方今世论益歧,三千年教泽不绝如线,非矫枉不能反经,士生于今日,万事无可为,欲拯救此横流,舍反经信古莫由也。”罗氏批评崔东壁、批评康有为,估计与王立场相似,但王并非信古派。

读《古史新证》,大家多把“二重史证”视为王的最大贡献,但西方学者却往往把此说当作中国学者的通病,反而主张考古自考古,文献自文献。因为,考古主要是研究史前,无书可读,讲传说,他们又不信。王国维和顾颉刚,他们更看重顾颉刚。很多人以为,信是迷信,疑是科学,把二者对立起来,认为“二重史证”还是属于信古。

我认为,“二重史证”并不是王国维的发明,宋以来的金石学就强调“证经补史”,“证经补史”不就是“二重史证”吗?“二重史证”并没有太多复杂含义,古书有古书的读法,考古材料有考古材料的读法,应该在细致研究的基础上进行比较,可比比,不可比,不要生拉硬扯地比。

 

三、王国维的清华遗产

 

最后,我想讲一下王国维的清华遗产,看看他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对我们有什么启发。

今天,我们评价一位大学者,首先要看他的问题意识、导向性、预见性,看他对学术的整体推进,看他的开风气之先。有人说,“细节决定一切”,这话对不对?对,但它有个前提管着,叫“大道理管着小道理”。很多人都以为,王的特点是细针密缕,善于考证,以为他是个“绣花针”式的学者。其实,他首先是个“大刀阔斧”型的学者,然后才是这样的学者。王的“三境界”,首先是“独上高楼”。

刚才我们讲了,罗王之学是研究“五大发现”。王与罗相比,广度,王不如罗;深度,罗不如王。罗对“五大发现”,几乎都有所涉猎,对材料的搜集、整理、刊布,摊子铺得很大,王比不了。但王重阐释,很多人把他归入释古派,就是因为这一点。王的研究,主要是“五大发现”的前三条。大库档案,他写过《库书楼记》,介绍罗的贡献,自己没什么研究。中国境内的民族古文字和外国古文字,满文、蒙文、回鹘文、藏文、西夏文、契丹文、梵文、粟特文、佉卢文,他也没什么研究,罗虽不通外语,一门也不懂,但他是西夏学的开拓者,罗氏四子皆治西夏文,罗福苌还精通中国境内的外国古文字,惜寿不永,走得太早。王写过《罗君楚传》。他知道,“五大发现”的最后一条,其实大有前途,“四大边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后面还有更大的天地。可惜他也走得早。

今天,讨论王国维的遗产,我想讲三点意见,供大家参考。


(一)清华国学院的“国学”是什么学

清华国学院办“国学”,请了“四大导师”,外加李济,全是有西学背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太像流俗认为的“国学大师”。这五位,梁启超讲学术史、思想史,王国维讲古史,还比较“国学”,陈寅恪讲东方学,赵元任讲语言学,李济讲考古学,怎么看怎么像“西学”。吴宓办国学院,他讲得很清楚,“所谓国学者,乃指中国文化之全体而言”。既言“全体”,就不光是汉文化,不光是经史子集,不光是儒家思想,不光是虚头八脑的“传统文化”和“传统道德”。

王国维讲“五大发现”。“五大发现”都是中国境内的发现,但中国人的研究从一开始就与欧美和日本人的研究有关。甲骨文,以前没人见过,甲骨学并不是传统研究。殷墟发掘是中国人独立发掘,我们很自豪,但中国缺钱,头两次发掘是弗利尔美术馆出钱,派董光忠参加。西北汉简、敦煌遗书和中国境内的民族古文字、外国古文字是“丝绸之路上的洋鬼子”来华探险发现,北研院、中研院的西北考察是因此而起。

前面,我们谈到,晚清,徐松、龚自珍、魏源、林则徐等人提倡边疆史地和中西交通等学问,这是清学第三期的“显学”和“绝学”,冯承钧把这门学问叫“西域南海史地考证”,现在时髦的说法是“一带一路”研究。王国维受沈增植、柯劭忞影响,后来转向辽金元史研究,属于这类大学问。清华时期的他,迷的是这类研究。

所以,“五大发现”不仅是古今学术的结合点,也是中外学术的结合点。

我们都知道,早年,王国维主张“学无古今中外”。晚年,他虽拒绝西方价值观,但并不拒绝与汉学家来往。相反,他认为,汉学家热心中国研究,说明他们对中国越来越重视,早晚有一天,“东方之道德将大行于天下”。他与日本学术界,特别是京都学派(如狩野直喜、铃木虎雄、内藤湖南等)有来往,与法国汉学家(如伯希和)有来往。伯希和来中国,他们见过面。王国维早年想到欧美留学,没去成。后来,欧洲汉学家邀罗振玉访欧,罗要他陪着去,正好碰上“一战”,去不了。他一辈子没去过欧美,只去过日本,跟日本关系更深。但他跟法国汉学界一直有联系,颇受伯希和敬重。王死后,伯希和写了《评〈王国维遗书〉》,纪念他。

20世纪上半叶,法国汉学一度称雄。这门学问是从1814年雷慕沙在法兰西学院开设“汉文与鞑靼文、满文语言文学讲座”(La Chaire de langues et littératures chinoises et tartares-mandchoues)开始。2014年,法兰西学院庆祝“法国汉学二百年”,就是以此为开端,我参加过这个活动。有人说,法国汉学不是200年而是300年,这是把传教士的汉学加上去,学术化的汉学是200年。1922年,王接受北大通讯导师时,曾给马衡写信,问“现在大学是否有满蒙藏文讲座?此在我国所不可不设者。其次则东方古国文字学并关重要。研究生有愿研究者,能资遣法德各国学之甚善,惟须择史学有根柢者乃可耳。”他说的讲座就是法、德等国的汉学讲座。他对法国汉学很重视。1919年,他译过伯希和在法兰西学院的演讲(《近日东方语言学及史学上之发明与其结论》),写过《西胡考》《摩尼教流行中国考》《九姓回鹘可汗碑跋》,从此越来越转向四大边疆,转向蒙古和中亚,越来越国际化。

清华国学院的“国学”很有特色。我知道,多年来,清华一直想重建和恢复国学院。过去李学勤先生和葛兆光先生办过一个研究所,他们起的名字,不叫“国学研究所”,叫“汉学研究所”。我理解,这是为了强调“国际接轨”。其实严格讲,“汉学”是外国人研究中国的学问,研究对象一样,但研究视角、研究方法和文化立场大不一样,至少目前还不一样。饶宗颐先生不喜欢用“汉学”代指以往的“国学”,他跟清华汉学所合办杂志,改叫《华学》。现在,“国学”热闹一阵儿,又时髦“古典学”。就我所知,我们这儿的“古典学”和西方的“古典学”好像没多大关系。北大古典文献专业,研究传世文献,研究出土文献,本来叫“古典文献学”,现在你把“文献”二字去了,是不是就叫“古典学”?1980年代以来,我们总是挣扎于“传统”与“接轨”之间,很多说法像帽子戏法。“国学”挂牌儿没两天,又挂一牌儿,改口叫“古典学”,意思不大。我不喜欢帽子戏法。但中国人研究中国,不能抱残守缺,这事没商量。


(二)王国维在清华国学院讲的“古文字学”是什么学

当年我在社科院历史所听唐兰先生演讲,他说过一句话,我至今不忘。他说我们是“罗王之学”的传人,“罗王之学”是被“章黄之学”革出教门。今天我们好像已经不太能够理解这一点,其实当年,很多人都以为,“章黄之学”才是古文字学的正宗。我理解,“罗王之学”不是传统小学,不是现代汉语研究的语言文字学,而是以出土材料为研究对象,最初跟金石学有关,后来逐渐独立,成为考古学、历史学和语言学相结合的学科,与咱们的文、史、哲和考古系都有关系。

现在,中国学古文字的人是“罗王之学”的传人。我把他们分四代,好像电影界讲的第几第几代导演:

第一代(民国以前生人):杨树达(1885—1956年)、郭沫若(1892—1978年)、容庚(1894—1983年)、董作宾(1895—1963年)、于省吾(1896—1984年)、徐中舒(1898—1991年)、唐兰(1901—1979年)、柯昌济(1902—1990年)、商承祚(1902—1991年)。

第二代(1910年代生人):陈梦家(1911—1966年)、胡厚宣(1911—1995年)、张政烺(1912—2005年)、饶宗颐(1917—2018年)、陈公柔(1919—2004年)。

第三代(1920年代生人):朱德熙(1920—1992年)、黄盛璋(1924—2018年)、姚孝遂(1926—1996年)、高明(1926—2018年)、于豪亮(1927—1982年)。

第四代(1930年代生人):李学勤(1933—2019年)、裘锡圭(1935—)。

我读研究生时,这些人,除了三个人不在,差不多都在。40年过去,我列出的这批先生几乎全都走了,只剩裘老师。

上述学者,只有徐中舒是王氏在清华国学院的及门弟子,其他人是自学。即使大家认为跟罗、王关系最密切的所谓“四大弟子”,唐兰、容庚、商承祚、柯昌济,他们也不是及门弟子,大部分人跟罗、王没有师生关系,并不像现在,“门户”分得那么清。现在,“罗王之学”的传人分散在各单位。很多大学都有古文字团队,除考古所、历史所、北大、吉大、川大、中大,后来有清华、复旦、武大、安大,像清华大学出土文献中心,就是很重要的团队。

这里,我想指出的一点,“罗王之学”的传人,并不是只有识字一派,并不是只有“识字能手”才叫古文字学家。他们当中,有些人是金石学家,收藏和研究金石,金石学的色彩比较浓,如于省吾、容庚、唐兰、商承祚、柯昌济;有些人是历史学家或文史学家,如杨树达、郭沫若、徐中舒、张政烺、饶宗颐、李学勤;有些人是考古学家,如董作宾、胡厚宣、陈公柔、高明、于豪亮。董作宾和胡厚宣,一般都说他们是甲骨学家,其实原来都是做田野考古的。陈梦家,虽然不做田野考古,但他在考古所研究古文字,毕竟不一样。考古所挂十老像,他是其中之一。还有人是语言学家,如朱德熙、姚孝遂、黄盛璋、裘锡圭,朱德熙是著名语言学家,裘锡圭是胡厚宣的弟子,本来学历史,但他说,他受朱德熙和张政烺影响最大。黄盛璋,本来在语言所,后来到地理所。可见,并不是只有一种古文字学家。

同样,我想说的是,王国维并不仅仅是一个“古文字学家”,大家不要仅仅把王国维当作一个“古文字学家”。我们要知道,古文字是“小道”,“小道可观,致远恐泥”。学者纳古文字学于考古学、历史学,才有大出息。考古学需要想象力,古文字学也需要。中国的古文字学家,有三位最有才气,王国维、郭沫若、陈梦家,他们都是诗人,都搞过文学,博学多闻,有大局观和想象力,成就在同辈之上。

下面我想举三位有代表性的清华学人,看看他们对古文字学怎么看。


第一是夏鼐。

夏鼐是清华历史系的学生,跟吴晗同学。早上散步,一到熙春园遗址,我就会看到吴晗像,但清华没有夏鼐像。我一直觉得,这是个遗憾。其实,清华人文,夏鼐最有代表性。论国际地位,论学术影响,他远在吴上。

徐苹芳纪念夏先生,他曾说,“夏鼐先生在学术上的优势,除了历史学本身古今贯通之外,还有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和中外学术之沟通的优势。夏先生上大学的时候,学校规定学人文科学的学生必须修一门理科的基础课,其用意是要让学生通过理科学习,从思维逻辑和方法论上接受科学的训练,这是十分重要的措施。同样,理工科的学生也必须修一门文科课程”(见氏著《我所知道的夏鼐先生》,收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夏鼐先生纪念文集——纪念夏鼐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年,108页)。

徐先生说,清华的传统是文理并重,这点很重要。现在,中国大学纷纷成立考古系。清华本来是中国考古的摇篮,反而没有。其实,现代考古重科技,清华如果办考古,很有优势。

过去,我在考古所效力七年,我知道,夏鼐对铭刻学很重视,并不把铭刻学当作考古学以外的东西。他在英国学考古,学过埃及古文字,深知铭刻学对考古很重要,特别是近东考古。1952年,他从清华调陈梦家入所,为考古所主持甲骨、金文、简牍、石刻的研究。1956年,请徐森玉编《历代石刻图录》,还为他配备了两名专职助手。后来徐森玉以年事过高请辞,这个项目被搁置。1977年,我进考古所,夏先生让我到金文组,他曾请李学勤先生为我们当顾问。王世民先生说,夏先生还动员李先生加入考古学会。1978年,他请北大的孙贯文先生任考古所特约研究员,目的是重启《历代石刻图录》的项目,并为考古所带石刻方向的研究生。1979年,他去故宫请唐兰先生为考古所带殷周铜器方向的研究生。本来,唐先生已答应下来,不料突然唐先生就走了。不得已,又请张政烺先生带。为此,夏先生还聘请张先生当考古所的学术委员。我和陈平就是这样当了张政烺先生的研究生,赵超就是这样当了孙贯文先生的研究生。

考古所的学术委员,不光是考古学家,也有老一代的古文字学家。夏先生主持编写的《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卷,中国考古学简史部分,既包括历史上的著名金石学家,从吕大临到王国维,也包括郭沫若、于省吾、唐兰、陈梦家、胡厚宣、张政烺这批现当代的古文字学家。夏先生说,考古所的任务主要在“提高田野考古工作的质量”,但“创新”的同时也不忘“推陈”,“对于我国有悠久历史的金石学,尤其是其中优良的传统,也应该加以吸收和发展,使之成为系统化的古器物学,而后者可以作为现代中国考古学的一个组成部分”(《殷周金文集成》前言)。“推陈”是把金石学、铭刻学的传统继承下来,纳入考古学,“出新”是借助这类研究,提升考古学。他说,外国人已经编了各种铭刻学集成,如亚述、巴比伦、赫梯、罗马、希腊等古国的各类铭刻,中国也应该有,甲骨、金文、简牍、石刻都应该有。甲骨的项目后来被历史所拿走,考古所支持了不少拓片。但其他几种,他希望考古所能做下去。

古文字,考古是源泉,出自考古,反哺考古。它与考古是什么关系,夏先生有篇文章,很重要,值得认真读,即他给《殷周金文集成》写的序。

在这篇序言中,夏先生说,金石学是中国考古学的前身,“如果依照现代的学科分类来说,实际上包括有铭刻学(Epigraphy)和考古学(Archaeology)两门学科”。铭刻学主要研究“古代刻在金、石、甲骨、泥版等坚固耐久的实物上的铭文”,但西方也有研究类似简帛文字(写在软材料上的文字)的学问。如埃及的“纸草学”(Papyrology)。纸草学“既可以算铭刻学的一部分,又可以独立自成为一门分科”。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夏先生把铭刻学和古文字学做了区分。他说,古文字学“是语文学的一个分支。我们通常所称的‘中国古文字学’,实际上是汉字的古文字学。它包括西文中所谓古字体学(Palaeography,研究古字的形体以确定古写本的年代和地区)、语源学(Etymology,探讨每字的原始意义)等”。他说,每字必求其通,不知阙疑,是不懂古文字。这种说法和王国维是一样的。王国维认为字字都能讲通,这实际上是不懂古文字。这是夏先生对古文字的看法。


第二是陈梦家。

陈梦家本来是清华教授。清华文科特别重视闻一多、朱自清。陈梦家曾长期追随闻一多。他跟容庚学过古文字,学过青铜器,但他不仅是古文字学家,还是新月派诗人,有才气,有想象力。夏先生对他很重视,把他调到考古所来,就是希望他把上面说的那些集成搞起来。可惜,1966年他就走了。他在考古所做古文字,跟其他古文字学家不一样。特点是有考古眼光,有国际眼光。比如做甲骨研究,做青铜器研究,他都是采用分坑分组,一网打尽、全覆盖的方式。后人继续做,无法绕过他。

陈梦家评论过王国维的古文字考释。他说:

王氏很少为诠释文字而诠释的,他在讨论《尚书》、古地理、礼仪制度、先公先王等等的题目下,为解决诸题目的关键所在而诠释文字。他在讲解《说文》时而作的试释,以及《类编》所引他笺注在罗氏《考释》上的那些字,不少是悬空设想而不甚确凿的推测。然而就审视文字而言,他所释的字数虽不多,却还有其特殊的贡献的。孙、罗所释,是比较容易审释的字,有了一般的《说文》金文的修养,是可能释出来的。王氏所释的字数只寥寥十馀字,然他认识了早期的“王”字,对于卜辞全体的认识,是很重要的。他的“旬”字“昱”字的认识,解决了占据很多数量的卜旬卜辞。他认识了“土”字并以为假为“社”字,对于古代礼俗提供了新材料,我们由此而发现卜辞中的“亳社”。他分别了卜辞中“又”字有“祐”“侑”“有”的不同用法;他说明朔义与假义的分别如“我”字本象兵器,假借为人称。凡此皆足以表示他在文字学上的精深之处。(《殷虚卜辞综述》,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61页)


第三是李学勤。

李学勤先生是清华肄业,后来在考古所和历史所都工作过,考古所的经历比较短,历史所的经历比较长,最后回到清华。

中国的传统小学,经现代改造,被纳入汉语专业,属于语言学的范畴。古文字学曾是许学附庸。比如王国维提到的吴大澂,他写过《说文古籀补》,后来又有人写《补补》《三补》。这些书都是拿出土文字印证和补充《说文》古籀(古文和籀文)。很多人都认为,古文字是语言学家的研究对象,是许学的附庸。现在看来,两者的关系应该倒过来。

李学勤先生有一段话很重要。他说:

中国古文字学既有悠久的历史渊源,又是一门新的独立学科。它介于考古学、文献学、语言学和历史学之间,需要把几方面的知识综合兼括起来,因而和传统的小学有所不同。经过十年动乱,古文字学得到恢复和发展,但相对于大量的新材料来说,这一学科的力量却是相对薄弱的。于豪亮同志既有田野考古经验,又通习文献典籍,来到他最后的岗位上,正是适逢其会,将大有作为的时候,不料他竟以中年就离我们而去了。(《纪念于豪亮同志》,见《于豪亮学术文存》,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现在,中国的古文字学从冷门绝学变成“工业生产”,变成一门专门认字的工作。这段话显得格外重要。

我特别喜欢读李先生的《战国题铭概述》(1959年)。这篇文章很重要。文章开头就说,我国旧名为“金石学”的学科,其实可称“题铭学”,相当英文的Epigraphy。这个词也就是夏先生说的铭刻学。陈世辉先生曾质疑这一用法,认为这个词不能概括所有古文字材料,比如刚才说的软材料。其实,这一概念是与考古学匹配的概念,强调出土文字的通读、对读,有别于传统小学和现代的语言文字学。战国文字和简帛研究,主要是从1950年代才起步,1980年代后成为显学。这篇文章是《战国时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说》的续作。李先生为战国文字分国分系,具有开创性。当年,王国维作《战国时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说》,缺乏出土材料,很多人持怀疑态度。李先生把当时能找到的材料做了一个综述,更有全局观,更有说服力。这是当年我们学战国文字所必读。

 

(三)王国维在清华国学院讲的“考古”是什么学

这里我想说的是,清华国学院与中国考古学是什么关系。我不清楚,你们是不是知道,中国考古与清华有不解之缘,清华是中国考古的摇篮。

现在,高校考古,北大最厉害。解放后,它是龙头老大。最近北大考古文博学院举办北大考古百年庆典。严文明先生已经90岁,亲临盛会,登台讲话。他说,北大考古专业是个“大母鸡”,下了很多很多蛋。北大对中国考古影响特别大,特别是1949年后。1949年后,夏鼐是“新中国的考古学之父”,北大考古专业的建立与他分不开。

1949年以前呢,这我就要说了,清华很重要,非常重要。中国人独立搞考古是从李济发掘西阴村起步,这是1926年的事。这次发掘是清华与弗利尔美术馆合作,弗利尔出钱。他去山西夏县,心里揣着一件事,是去找“夏”。李济是清华培养的留美生,回国后,先在南开教书,后在清华教书。1927年初,他从山西回来,清华给他办过欢迎会,王国维仔细看过发掘标本。但没过多久,王国维就走了。王代表一个时代的结束,李代表一个时代的开始,这是转折点。

当时,清华国学院有“四大导师”,李济是讲师,最年轻,论名气,不如“四大导师”,但后来,他是公认的“中国考古学之父”。卫聚贤、吴金鼎都是清华国学院的学生,既是李济的学生,也是王国维的学生。虽然,有人对卫聚贤评价不高,但张光直先生说“他是我的大师兄”。考古学史,他也算一号人物。我们都知道,考古学是从西方传入,中国到西方“取经”,主要有五位,李济、梁思永去美国;夏鼐、吴金鼎、曾昭燏去英国。这五位,除了曾昭燏,都是清华的学生。李济、梁思永还是夏鼐的老师。夏鼐在清华历史系读书,老师叫蒋廷黻,蒋是李济在南开的同事和好朋友。后来,夏鼐学考古,师从李济、梁思永,他们也是清华的学生。

王国维在清华,被聘名义是经史、小学、考古(见《清华周刊》350期教职员介绍栏)。他在清华开四门课:“古史新证”“尚书”“仪礼”“说文”。他在清华讲“考古”,是泛指用出土文物研究古代的学问,其实是金石学,或西方所谓的古物学,既包括器物学,也包括铭刻学。回顾清华校史,我常常想一个问题,王国维的“考古”跟李济的“考古”是什么关系。

金石学是考古学的基础。过去欧洲人写考古学史,照例要讲“古物学”。考古学500年,前300多年都是古物学。但他们讲的都是欧洲古物学。后来,光讲欧洲,妄称世界,有点不好意思,他们改了,加了中国、日本的古物学。金石学是古物学。它和考古学都是用出土材料研究过去,材料不断更新,研究也不断更新,“上不封顶,下不保底”。不同点,金石学的材料是偶然发现,失去层位关系和共存关系;而考古学是通过科学发掘留下科学记录。考古学是用考古方法研究这类材料,这是两者不一样的地方。

当年,李学勤先生讲《走出疑古时代》,我是在场者,也是整理者。李先生说,冯友兰有个“信古—疑古—释古”三段式:“信古”是正题,“疑古”是反题,“释古”是合题。这个说法很哲学,很像哲学系的说法。但杨宽说:“建设古史的大道,我们相信不是‘信古’,也不是‘疑古’,也决不是‘释古’,而是‘考古’。”(《中国古史建设初论》,《大美晚报·历史周刊》1936年9月14日第3版,与郑师许合撰)《古史辨》的收关之作,吕思勉、童书业编的第七卷,其中就有杨宽的作品。

“考古”是什么?并不是对现成史料做重新解释,炒冷饭。历史系的老师经常说,我们读的书、我们用的材料都一样,关键看谁读得好,解释得好。不,“考古”不是这样。它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傅斯年语)。这是“历史”的本义。“History”的本义是探索,首先是调查,是发掘,是发现,在这个基础上才有解释。我觉得,杨宽的说法很值得重视。

“考古”有三种含义。

第一种含义最宽泛,即“研究古代、研究过去的学问”。西方如此,中国也如此。西语Archaeology的字面含义是“古学”。“古学”是研究过去,这是第一种含义,最宽泛的含义。

第二种含义,“考古”是研究古物,研究传世文物和出土文物,用古物研究过去。比如吕大临《考古图》的“考古”就是如此。西方有时不怎么区分“古物学”和“考古学”。如西方有个杂志叫Antiquity,克劳福德创办,很有名。Antiquity的意思就是“古物”,但这个杂志是考古杂志。因为研究过去,无论中国还是外国,“古物学”都是“考古学”的前身,古物也是考古学的研究对象。

第三种含义,只有“以田野考古为基础”的“考古学”才是现代意义的“考古学”。研究古代,文献不足征,信也罢,疑也罢,没有材料,没有证据,干瞪眼。史前考古,无书可读,光靠传说,不解决问题。最后解决问题,还得靠“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没有探索,没有发现,阐释是无的放矢。

王国维的研究只限前两种,他还没达到最后一种。

去年,庆“百年考古”。大家说的“百年”是从1921年算起。这样算有这样算的道理。因为周口店、仰韶、沙锅屯的发掘都在这一年。但过去我们不爱讲1921年,因为这是外国人的考古。中国国家博物馆说,中国最早的考古是裘善元的钜鹿宋城发掘,但那次发掘的重要性,恐怕不能与周口店、仰韶、沙锅屯相比。当时,中国缺钱,缺经验,不得不给外国人打下手。比如很多发掘都跟弗利尔美术馆有关。大家都认为,中国人独立干考古,还是从李济挖西阴村开始。刚才我说了,王国维的死就在这次发掘后不久。

王国维死后,有两件大事:1928年,中研院成立,随后有殷墟发掘(1928—1937年);1929年,北研院成立,随后有斗鸡台发掘(1934—1937年)。中研院挖殷墟,北研院挖周秦,加上1959年徐旭生的夏墟调查。这是三代考古的三个原点。王国维的研究,虽然还不算真正的考古,但他为中国的三代考古做了必要的铺垫。

今天,我们回顾这段历史,我想说的一句话是,从王国维到李济,从李济到夏鼐,都是清华的骄傲。

清华会不会有一天重新发展考古?我希望有这么一天。我认为,考古是一所综合性大学不可或缺的部分,最好是考古学加艺术史研究加铭刻学,三位一体。

王国维死后,他的教席是由马衡接手。马衡当然是有名的金石学家,但他主要研究“石”,不大研究“金”。他接不起这个位子。1928年,梁启超病重辞职,清华国学院塌了一半的天。这一年,清华大学成立,国学院反而停办。1929年,梁启超病逝,“四大导师”去了一半。“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陈寅恪、赵元任、李济的最后归宿,都是去了中研院史语所。史语所初分八组,后改三组:一组历史,陈任主任;二组语言,赵任主任;三组考古,李任主任。真正继承清华国学院的,其实是史语所。史语所,“五大发现”都研究。除甲骨、简牍、敦煌的研究,还有明清史料整理,提倡“虏学”,提倡边疆史地和跨文化研究。傅斯年的办所宗旨是:以Archaeology改造传统的经史之学,这就是“史”;以Philology改造传统小学,这就是“语”。其宗旨,其阵容,都令人想起那个曾经辉煌的清华国学院。

可惜的是,当中国考古终于揭开大幕时,王国维已经不在了。

最后说两句希望吧。天才不世出,全靠学术环境和学术气氛来栽培,不是光靠钱就能造就。今年是王静安先生逝世九十五周年,“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谢谢!


主持人黄德宽:非常感谢李零先生的精彩讲座。大家常说“精彩演讲”“精彩讲话”,听了今天下午的报告,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精彩。李先生从我们身边的王国维说起,如数家珍,发掘了很多史料。让我感动的是,讲座中提到王国维的故居、停灵的很多地方,都是李先生新拍的。看到这些细节,我觉得李先生为这一次演讲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他让我们更好地了解了王国维在清华的日子。由此,他又全面介绍了王国维最后的学术生涯、在清华所做的工作,介绍了王国维的整体人生、思想和学术转型,他对中国现代学术的重大贡献,以及他开辟的几大研究领域对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影响和贡献。

最后一部分,李先生谈到“王国维的遗产”。这个遗产从王国维说起,谈到清华国学院,谈到考古学、古文字学、三代研究,以及四裔研究,也就是现在比较重要的边疆史、民族史研究。可见一个伟大的学者,他的影响力绝不是以其生命终结为终结。知人论世,盖棺定论,当他过世以后,我们才能更清楚地看到他在那个时代所做的学术贡献。李先生在最后一部分谈到传统的时候,我感觉特别值得我们去领会。李先生把王国维的学术传统与当前的古文字学、古代史、考古学研究很自然地结合起来了。

实际上,我们应该从李先生的演讲中更好地吸取他的学术思考。当前古文字研究成为社会比较关注的领域,我们清华又重新在古文字学界发挥应有的作用,牵头来承担“古文字工程”。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样更好地推动古文字学学科的发展,怎样更好地理解古文字学这个学科,怎样更好地判断古文字学与古史研究、考古学研究、古代历史文献研究多学科的关系。我觉得李先生的报告提出了很多思考。虽然没有展开,但是他的思考是非常深远的,而且很有现实的针对性。我想,以后我们出土文献相关学科要更好地发扬清华国学院的传统,尤其是珍视和发扬王国维的学术遗产,推进中国古文字学的发展。

李先生最后还寄希望清华有没有可能办考古学,也多次听到清华内外的先生们提起了这个话题。刚才李先生说考古学对清华的重要性,对现代大学的重要性,我觉得这一点也很重要。

虽然只有两个小时,从李先生的演讲可以看出他涉及的学科领域之广泛,思考问题之深入,整理和发掘材料之细心,这都是我们的典范。今天是我第二次听李先生讲这样一个主题,但是两次所讲颇有不同,各有侧重。我相信这样的演讲,其重要性将会在未来更加凸显出来,对我们的学科建设也会产生重要的影响。

今天的讲座到此结束,再一次感谢线下和线上的各位听众、各位朋友,谢谢。

 

                  2022年11月5日温小宁根据讲话录音整理

2022年12月13日李零根据初步整理的演讲稿改写


本文原载《出土文献》2023年第2期,引用请据原文。本刊已收入“中国知网”,欢迎各位读者下载阅读。


排版丨陈陶然

审核丨马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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