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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帆:乡村风景·驶往浪漫的夜航船 | 新刊·专栏

丁帆 当代 2023-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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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著名学者丁帆新年开启专栏“乡村风景”,以世界艺术史上的名画为参照,重新对焦个人青春记忆中泽国水乡的农耕风景,寻觅时代暗隅的人性风景画面。


专栏·乡村风景

驶往浪漫的夜航船

文 | 丁帆





小引





英国风景画理论家马尔科姆·安德鲁斯在他的《风景与西方艺术》中,延伸了艺术史家肯尼斯·克拉克的理论,写道:“‘风景’意味着一种延伸了的乡村美景……我认为土地——而非风景——才是原始素材,而且在由土地向风景转化的过程中,画家或摄影师将此素材作为创作主题,或者仅仅作为令人愉悦的美学经验。由此,这个进程可以被分成两个部分:由土地进入风景、由风景进入艺术。”

是的,在一个画家、一个艺术理论家、一个摄影师的眼里,风景只是艺术创作的素材;至多也就是以“旅行家+摄影师”的名义,对稀有的大自然风景进行猎奇取景而已,就像上世纪五十年代被称为“自然纪录片之父”的英国电视节目主持人大卫·爱登堡那样,他写成的“自然之行”三部曲《丛林飞行》《寻龙之旅》《蝴蝶风暴》,是以一个旅人的视角、一个探险家的眼光去寻觅自然之美的,这是原始的“第一自然”之美,而只有经过人文过滤的自然,有了人物、故事和价值判断,那才是“第二自然”之美。


[英]马尔科姆·安德鲁斯《风景与西方艺术》

张翔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我同意安德鲁斯“由土地进入风景、由风景进入艺术”的观点,但是,我得再补充一点:“再由艺术进入文学”。这才是我写《乡村风景》系列的初衷,也就是说,我要把自己青春时代所看到的“第一自然”和“第二自然”乡村风景之美都呈现出来,并与当下所看到的“三叠纪”乡村风景画连成一条历史的环链——将原始文明、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风景,装置在同一个画框中进行反思,让这幅风景画的长卷充分凸显出它的历史年轮。而沧海桑田之下,我则是一个渺小的“闯入者”和叙述者,但不是“局外人”,倘若自己的“画外音”尚能成为风景长夜里的一束微光,照见那通往美与人文哲思的逶迤小路,则是我最大的荣幸。

我一直想写一部“风景传记”,如上所说,这种“风景传记”是代入了“我”的视角的,但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另外,我所描写的“风景”,在逻辑上来说,与“风俗”“风情”并非并列关系,而是种属关系,即“风景”是种概念,“风俗”和“风情”是属概念,前者不仅仅是对自然风景的描写,而且蕴含了许许多多社会人文风景的描绘,也就是采用克拉克的艺术理论,把风景中的人物描写,也当作风景画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我欣赏玛丽·拉塞尔·米特福德小姐那本曾经畅销于大工业时代来临时的长篇散文《我们的村庄》,其中具有马尔科姆·安德鲁斯在《寻找如画美》一书中所倡导的“画境游”“品鉴出田园风光的味道”的人性特征。

有人将《我们的村庄》说成是“一个英国村庄欢乐的画卷”,萨克雷的女儿在序言中惊叹:“原来这就是被作者描写得如此迷人的‘我们的村庄’啊!这就是那双善良的眼睛曾经看到的景象,那双眼睛从所有这一切之中所见到的不仅仅是砖与瓦,而且是隐藏起来的事物所具有的灵魂。若不是因了个人的记忆,三里口看上去将是乡村中最平淡无趣的一处所在。”是的,在工业化严重破坏了原始自然风景和农耕文明风景“如画美”的背景下,米特福德小姐完成了文学艺术对真善美的人性追求。

显然,我所抵达的那个年代里的水乡与村庄尚处于一个完形的农耕文明语境之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原始自然和农耕文明风景“如画美”的景观,但是,从历史、人性和审美三维价值角度来看,我眼中的这些“如画美”,却与米特福德笔下的美有了不同的人文内涵,我想引入更深刻的艺术悲剧之美。


 [英]玛丽•拉塞尔•米特福德《我们的村庄》

吴刚译,漓江出版社2016年版


1968年至1974年是我人生实践启蒙最重要的年代,从城市风景走入乡村风景中,让我饱览了农耕文明风景的阴晴圆缺,尤其是它所弥散出的悲剧美学力量,更让我逐渐从这片泽国水乡的风景江湖里,寻觅到了被那个时代销蚀掉,却躲在暗隅里的人性风景画面。

我想完全脱离“知青文学”的种种视角,用一个“闯入者”的眼光去打量并思考那个时代的风景画面,试图用中性客观的视角去体现画面感强烈的自然风景与人文风景,倘若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也非叙述者的本意。





码头即景





1968年10月,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尚未发布,逍遥复逍遥的无聊日子里,我们这群蜷缩在“家”的躯壳里的青少年,听说有人去农村插队了,便坐在午朝门那块大石础上指点江山,“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到农村去闯荡江湖一番,方显出少年英雄气概。那时,我们是多么渴望像《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那样,冲破“家”的囚笼,走入独立自主的自由自在生活。尤其是听说我们插队的地方,就是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九九艳阳天》诞生之地——电影《柳堡的故事》中的“柳堡”,正是我们向往的浪漫风景的流浪之地。
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对乡村毫无认知,认为那里最多就像南京郊区一样,与城里并无太大的区别,因为在我接触到的中外小说中,但凡描写乡村景象的作品,风景都是非常美丽的,即便是高尔基《海燕》那样寓意着革命风暴来临的散文诗,也都是自然风景美的激情表达。
从小写作文,母亲只说过一句对的话,这句话却影响了我一生:“写文章首先要描写风景。”虽然,这只是一个公务员无意中说出的一句皮里阳秋的话,却也影响了我的审美取向,以为但凡乡村风景都是美丽的,所以推断,在美丽的乡村里生活,即便再艰苦,心情也是浪漫舒畅的,那个“如诗如画”的词语,深深地浸润在我的骨血之中,于是,它促使我毫不犹豫地投入广阔天地的风景怀抱中。
深秋的清晨,南京下关码头,通往苏北宝应县的轮船前,围着大批来自白下区的“准知青”们。我背着十六岁的行囊,拒绝了家人的送行,在人堆里穿行,虽没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气概,却真的有点“画境游”的朦胧意识在作祟。
多少年后,当我看到十七世纪最伟大的风景画家克劳德·洛兰在充满着浪漫的田园风格的调色板中,抒写出那幅充满着悲剧场景的《海港与圣厄休拉的登船》画面时,我才深深地懂得了生命之于人生的意义——初升太阳等待着圣厄休拉公主带领一万多名处女返航,画家并没有去渲染即将来临的殉难悲剧气氛,相反,洛兰用田园牧歌式的构图,衬托出的是一片轻松愉快的祥和氛围。这种风景画的表达方式,传达给我的人生哲理是异常深刻的,所以,当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从事乡土小说研究时,就深刻地领悟出了哈代在《德伯家的苔丝》里对浪漫主义风景画的辩证处理方法:一方面是优美浪漫的田园风光描写给人带来的巨大视觉冲击力,另一方面是人物悲惨的命运与之形成的巨大落差和反差,赋予了小说更深刻的主题表达。

克劳德·洛兰(Claude Lorrain,1600 – 1682)油画

《海港与圣厄休拉的登船》(又译《圣乌苏拉登船的海港》)


我不是洛兰那样的伟大绘画艺术家,也不是哈代那样的伟大的作家,但是,从他们的作品中悟到这样的哲理,才使得我这个风景画的“闯入者”意识到自己也是风景画里的一个人物。

我的行李上写着“宝应县夏集公社”,那儿离电影《柳堡的故事》拍摄现场很近,同班的两个男生已经先期到达此处,我是去那里会合的。

汽笛长鸣,忽然,码头上一片哭泣声倾泻而来,几乎盖过了汽笛嘶吼,我从江轮的舷窗向外望去,那幅生离死别的哭场风景虽然让当时的我震惊和不解,至今却尚在记忆底片中历历在目。那时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哭成那样,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心中窃窃私语,明明是去广阔天地看人间如诗如画的风景——滚滚的麦浪,千重的稻菽,河畔的大风车,白帆点点,岸柳成行……却又何故如此悲哀?





夜航船





如今从南京开车去宝应,只需两个多小时,而那时坐江轮则要两天一夜。大约是因为码头上那场哭泣,将这近四十个小时的漫长旅程,变成了人生转折的驿站,整个船舱里弥散着的悲哀气氛,让我在懵懂的人生浪漫之旅中开始迷茫。
江轮在大运河中缓行,让我想起了《青春之歌》开头那一段林道静“走出家的囚笼”时寓情于景的描写,飞驰的列车、广阔碧绿的原野、茂密的庄稼、明亮的小河、黄色的泥屋、矗立的电线杆,以及对美丽少女的肖像刻画。北戴河沿途的风景画,鼓动了几代知识青年追求革命加浪漫的理想。
可惜,缓慢的船行绝对没有飞驰的列车那样有激情。在大串联当中,尽管我们经受过火车屡遭晚点的痛苦,那种浪漫疾驶的速度快感始终是革命时代知识青年的向往,虽然我们根本算不上有知识的青年。
船舱里烟雾缭绕,画面上出现了校园里看不到的风景:平日里的男女界限一瞬间就被破防,他(她)们一起抽烟喝酒,口吐带脏字的南京口头禅,那种破罐子破摔的行状,立马就让人产生一种同类的莫名悲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叼着一根香烟,吞云吐雾,还不时吐出一连串的烟圈,烟技绝尘,但我却觉得她是在东施效颦地装酷,自诩为时代的零余人,大有“我是知青我怕谁”的“垮了的一代”精神。拿她与电影《英雄虎胆》中的演女主角的王晓棠抽烟的范儿来比,显然,后者的优雅和妩媚更能感动一个少年的心,虽然她扮演的是国民党女军官,但那幅身着美式军装、头戴船帽、双臂交叉、纤细手指叼烟、身体微微斜倾的美照,早已悄悄定格在每一个青少年的心中。
有人带头唱起了《拉兹之歌》,“流浪,流浪,到处流浪……”的合唱在颠簸的船体中摇荡回旋;又有人拉起了二胡,曲子是《江河水》,凄美的乐调并没有伴随着汩汩流淌的大运河水合奏,形成一种淡淡哀愁的诗画情形,而是被那“突突突”的轮船柴油机轰鸣噪声所覆盖。
无法忍受船舱里的悲哀、郁闷的沉沦气氛,我爬上了那个且为甲板的船顶,目光投向大运河的晚霞。
那时,我没有能力反思我们这一代人所处的意识形态风景画,就像许多年后看到那个发明点彩艺术风格的印象派画家保罗·西涅克的《孔卡尔诺:傍晚的宁静》里色调浓郁神秘的画面——成群结队的帆船驶往的是一个浪漫的停泊地吗?任何一个经历过自己人生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尽管各有各的不同。

保罗·西涅克(Paul Signac,1863 – 1935)油画
《孔卡尔诺:傍晚的宁静》

我开始在甲板上彷徨,流浪的歌声开始啃噬着我的心灵,先前的“画境游”的浪漫情绪渐渐在消退,未来究竟是什么样?用那个时代的流行语来说,就是小资产阶级在革命的关键时刻表现出的动摇性显露出来了。

那时我还自以为是地保有一丝廉价的清高,认为自己与“垮了的一代”不是一类人,尽管是出于一种真诚认知,然而,不到半年时间,我的清高就被失望的严酷生活彻底摧毁了。

是夜,在驶往暗夜的轮船上,一弯残月挂在清澈的夜空里,秋风把轮船烟囱里的黑烟缓缓送进了暗色的秋夜,把那个时代标志着的浪漫淹没了——所有的烟囱里冒出的白烟或是黑烟,都是艺术家对工业文明的礼赞。

岸柳婆娑,影影绰绰,杨柳依依,朦胧成行,一行,一行,又一行,无边无际,通向远方。我想,它们肯定是抵达我们的浪漫之地——柳堡,我在那里会遇到什么样的故事呢?电影里李进和二妹子在战争中建立起爱情,他们不正是我们这个年龄吗,但此时,并无月上柳梢头的浪漫意境感觉,因为那时我们的爱情还没有发育,尽管读过《我们播种爱情》和《山乡巨变》那样带着爱情味精的作品,却更青睐于《军队的女儿》中那个中性英雄人物描写。


电影《柳堡的故事》(1958)

王苹导演,黄宗江、胡石言编剧


十几年后,在一次江苏省作家会议上,我问胡石言先生:你写《柳堡的故事》时,柳堡的村庄里都是柳树吗?这个问题虽然很愚蠢,但柳树却成为我观察中国农村风景的一个重要的标志——农村到处都是柳树,它却是农民嗤之以鼻的树种。
日夜奔流的大运河,左边航道里,川流不息地驶过运输木材、水泥、石子、化肥、粮食和各种物资的船只,与我们的江轮客船擦身而过,艄公们在挂着马灯的夜间航行,仅凭着若明若暗的灯光,就能辨识出前方的航情,只有遇上大船时,才能看到探照灯把河面照得犹如白昼一般,让人恍惚。最让人讶异的是,还有一些小渔船也在优哉游哉地穿行于百舸争流中,且缓缓而行,那船上的摇桨者竟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于是,我便暗暗思忖,一个小女孩都能独自闯荡江湖,一个二八及冠的男儿为何不能在广阔天地里撑起一片天呢?果然,几个月后,我就和水与船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个月夜,是我迈向人生自立的初夜,向往浪漫,却没有浪漫,也不懂得浪漫;没有爱情,也不懂爱情,虽然手里攥着爱尔兰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虻》,深深地被男主人公亚瑟那种浪漫传奇的人生所感动,但是,我并不知道自己闯荡江湖的目标是什么,是伏尼契笔下浪漫的革命,还是那革命中坚贞不渝的爱情?我懵懵懂懂地闯进了那个自以为人生如诗如画的风景里,我将遇到的是什么样的人生境遇呢?
八年后,当我读到明人张岱的《夜航船》的时候,才懂得了我六年的苏北水乡风景生活,乃是一场人生苦旅的长歌。张岱说:“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孰料,在那里,等待着我的是多少次难以对付的夜航船之旅,《夜航船》里出现的林林总总的自然与社会的风景描写,不正是我遇见的最生动的乡村风景吗?
夜半,船过邵伯闸,听得寂静的闸门内,船与船的撞击声,艄公相互间的谩骂声,以及船舱里传出来的如雷鼾声,此起彼伏。俄而,船闸里传来了高音喇叭指挥进闸出闸的命令声,哨声忽高忽低地回荡着,清晰而遥远,惊醒了一船船的幽梦,这便是我的夜航船初夜梦境吧。





船过子婴





翌日,黄昏时分,船过子婴河,大家便纷纷议论,这就是宝应县的子婴河公社,也就是《柳堡的故事》里的柳堡,紧邻氾水镇和夏集公社,然而,轮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径直向宝应县城方向驶去,眼看着轮船渐渐远离我们所要抵达的浪漫之地,惊讶之余,心中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2022年7月,我随省文史馆一帮朋友去里下河地区进行文化调研,再走昔日子婴水路,才猛然从历史中醒悟。无疑,当年的子婴河是高邮与宝应两县之间的界河。高邮的重镇为界首,宝应的重镇为氾水,两镇相峙,子婴河便成了高邮、宝应两县各个朝代不同归属的历史问题,然而,当年我们行驶的子婴河,其行政区划当属宝应县,因为有“子婴河公社”为凭。如今,我站在高邮的南关坝上,才知道我们就是从这里进入了里下河水乡风景区的,我不知道汪曾祺的作品中有无这里风景的原型。
当年我们谁也不知道宝应县名是唐肃宗年号的由来,也不知道“子婴闸”是世界灌溉工程历史遗迹,更不知道“子婴河”因秦始皇之孙子婴在此治水而得名,其闸始建于明万历年间,它见证了运河历代多少次的水患灾难,乾隆五次南巡,经过这里,曾写下了多首过南关车逻坝诗篇,诗虽寡淡无味,情感还算真切。清光绪时远赴山西任绛县的高邮籍知县夏宝晋写的《避水词》,才是真实地描写了这个水乡泽国的历史风景原貌:“一夜飞符开五坝,朝来屋上已牵船。田舍漂沉已可哀,中流往往见残骸。”当然,这首诗写得也不怎么样,却是我在进入水乡第二年,就遇上了的可哀可悲的水郭云天风景。当然,写得好的诗篇也有,那就是蒲松龄的《清水潭决口》:“河水连天天欲湿,平湖万顷琉璃黑。波山直压帆樯倾,百万强弩射不息。东南戢戢鱼头生,沧海桑田但顷刻。岁岁滥没水衡钱,撑破波涛镇泽国。”那因为我也屡屡看到了泽国风景中“帆樯倾”的险境和“鱼头生”的奇观。

遥想当年,我的行李中有唐诗宋词,却并不知道这历史的驿道上,曾经踢踢踏踏响过多少名人的马蹄声,从唐代的宰相李吉甫,到清代的魏源,无疑,他们都是运河(包括“里运河”)治水史上的英雄人物,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前些年奉命为全国十几位画家绘制的京杭大运河百米风景长卷写序的尴尬,至今让我心生腹诽的是,我写了运河历史上的帝王将相修大运河的史迹,以及历代治水枭雄为此运河做出的贡献,窃以为,无论他们修凿运河目的是什么,却成就了大运河历史的辉煌,英雄与人民共同创造历史似乎在观念上还说得过去,然而,序里帝王和枭雄的名字被抹去了,如今,百米画卷静静地躺在扬州大运河博物馆里,却留下了运河历史风景的遗憾。

如今,当我第一次踏进当年未能如愿以偿奔赴的柳堡镇,这里已经变成了“二妹子”民兵班的教育基地,昔日我们就是奔着《柳堡的故事》而来,亦想满足一下懵懂的浪漫风景情愫,以及更加朦胧的浪漫爱情幻想。说实话,当年“二妹子”的称呼,是知青对乡村姑娘一种带有贬义的揶揄和调侃,这一称呼在八十年代被改称为“小芳”,却似乎多了一层秦香莲的文化意味了。
在风车、稻菽、麦浪、菜畦、蓝天、白云、绿野、碧波、荷花、菖蒲、苍狗、鸭群……的风景画中,那个时代往往把红扑扑的微黑脸庞和身材略显粗壮的女人,刻画成劳动人民之美,当然也不是唐代以肥为美的审美意识作祟,只有深入乡村生活的肌理之中,你才会领悟到农民对女人的审美标准,仍然是以生殖图腾为第一要义的。我们私下里却并不把《柳堡的故事》女一号演员陶玉玲想象成为时代心仪的女性偶像,倒是王晓棠在《英雄虎胆》中扮演的阿兰小姐充满着女性曲线和动人妩媚的笑靥,成为追星族喧宾夺主的大明星;其次,才是王丹凤那种上海滩上充满洋气的女演员获得青眼,上海知青从街头买来王丹凤的电影剧照,当作礼物送人,也算是那个时代的江湖艳事。




板桥霜





哪知道浪漫之地的幻觉很快就在时空的腾挪中灰飞烟灭,轮船最终在宝应县城郊一个名为“刘堡”的运河码头停靠下来,此刘堡非彼柳堡,当年属于宝应县沿河公社。

公社大礼堂里,县知青办主任在主持着分配知青进队的工作,她是一个和蔼的女干部,至今我还记得她名字叫张婉珍,大家称她为“张大姐”,这就有了几分亲近。看她手里拿着一本花名册,我便向前苦苦申诉说,我是去夏集公社的,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同班同学,就会显得孤单。她用没有卷舌音的宝应普通话和我说,这个地方的条件要比夏集公社好多了,而且离县城也很近,你就不要去夏集了,你找找看,这个名单里还有没有你的同学,我把你的名字加上去。一个看惯了那个时代城市革命暴风骤雨的少年,一俟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乡村,也只有服从组织命令的份儿了。好在张大姐留下了一个活口,如果以后你觉得不合适,我再给你调整。

于是,我便匆匆忙忙地从花名册里寻找同学,果然,只看到一个同班同学的名字,他和同年级一班的三个同学分在一户,我便顺理成章地插入他们组成的集体户中。

几百人左右的公社大礼堂里里外外都是人,比白天的集市还要热闹多了,大礼堂里悬挂上了只有遇上大喜事才使用的两盏汽油灯,灿如白昼。在熙熙攘攘的喧闹人群里,我们终于找到了来认领我们的老生产队长,他个子不高,但敦实憨厚,两颗镶金的门牙在刷亮的汽油灯下熠熠发光,脸庞上的深刻褶皱,一直到八十年代,我才从罗中立的油画《父亲》中找到了原型。


罗中立油画《父亲》

出发了,各个生产队的队长带领着知青,率领着充当挑夫的社员,浩浩荡荡沿着新修的水渠大堤行进,知青夸张地打着三节电池的手电筒,跟在扁担上挂着一盏马灯的挑夫后面问这问那,其实,那一天的残月光亮还是能够清晰地看见路面的。蜿蜒的长龙在朦胧的月色中分流而去,远远望去,煞是壮观,不由得想起中学课本里陆定一《翻过夹金山》描写的风景。

夜深了,人群逐渐散去,万籁俱寂,兴奋被疲惫所替代,我们五人不再作声,沉默在秋夜里,堤边除了柳树,还是柳树,倒真像是个“柳堡”似的。

过桥了,那桥最高处离水面足有一丈多,桥面宽约一尺五,挑着重担上去,尚有弹性,在挑夫脚下吱呀作响,我们小心翼翼地平举双手,保持身体平衡,胆战心惊地过了河,有位L君却骑在桥上艰难寸行,最后还是老队长将他背过了桥。据说那夜许多女知青都是被社员背过桥去的,当然也不乏以裆寸行过桥的“勇士”,据说有人裆部还磨出了血泡。

其实,那夜的月色风景挺好,只是当时读书甚少,面对已惘然的月色,只有两年后与Y君坐在大溪河边,一起读到温庭筠《商山早行》时,才回忆出那夜的风景画面:“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虽然,早春的霜与晚秋的霜并不相同,但意境和心境却是相同的。尤其是遥远而清晰的鸡鸣声,为我们的寂寞行,平添了几分欢乐且惆怅的诗意。

我们暂居的茅店,就是生产队副队长新盖的草房,俗称“砖门折子四角硬”(房子除门脸两米多宽处和四个角是立起的青砖块砌成,其他均为土坯垒成),这就是当年的富足人家了,比起《柳堡的故事》里的全土坯草房只多了几百块青砖而已。

副队长也是两颗金碧辉煌的大金牙把守在嘴巴的大门口,一笑一灿烂,虽然有点皮笑肉不笑,却也不犯嫌。他已经早早地做好了“夜顿子”:一大锅白米饭,一脸盆茨菰烧肉,一锅青菜烧豆腐,还有一盆山芋坨粉条,十二个男子汉风卷残云,顷刻之间,碗干、盆净、锅空。第一次吃到“农垦57”,那新米的清香和入口的软糯,便永远留在我的味蕾记忆之中了。

我们躺在新稻草铺就的地铺上,听着远处传来的三更鸡鸣,望着几根铁棍隔出的窗棂,户外月色朦胧,却并不撩人,想着明天将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在等待我们呢?明媚的阳光将为乡村第一天拉开一幕什么样的风景呢?带着无限的浪漫遐想,我们进入了梦乡。

借着他乡的残月,睡在他人的茅店里,我梦见了婀娜的水乡风景,我撑着船篙,穿行在菖蒲芦苇荡中,汪曾祺撰写的《沙家浜》里的唱词出现在梦境里:“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东方既白,顾不上吃早饭,我就出门看水乡风景,河汊沟渠边都是大大小小的树,满心疑惑,这是什么树呢?房东则坚定地说,这是柳树。我惊呆了,这树枝叶一律是向上生长的,与城里和戏里、画里的柳树完全不一样,那都是垂杨柳,而面前满目虫洞的弯曲的柳树却毫无诗意,顿时,风摆杨柳的浪漫便死去了。


莫奈(Oscar-Claude Monet,1840 – 1926)油画
《干草垛》系列之一



大风车呢?风车在哪儿呢?房东说风车早就没有了,我们是用脚踩的水车。我像堂吉诃德一样呆立着,没有风车,就没有了浪漫,没有浪漫,我和谁去作战?心情顿时黯淡起来。

好在身后的打麦场上还有一个巨大的草堆,两头老牛卧在场上吃草,比我当年在画报上看到的印象派画家莫奈的《干草垛》要壮观了许多,便多了一份寻觅乡村浪漫风景的信心。

发表于《当代》2023年1期

作者简介

丁帆,1952年生于江苏苏州,南京大学教授。1979年起在《文学评论》等刊发表论文五百余篇,出版论文集十余部;发表散文随笔两百余篇,出版散文集十余种;主编各类教材、专著百种,逾千万字。






稿件初审:于文舲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李红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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